⊙ 文/劉玉棟
青春六段
⊙ 文/劉玉棟
劉玉棟:一九七一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天涯》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年日如草》、小說集《我們分到了土地》《公雞的寓言》《火色馬》等。小說曾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并入選多種選本。曾獲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等獎項。
那年春節(jié)一過,我背著大包小包,跟在父親身后,乘四個小時公共汽車來到濟南。那年我不滿十八歲,正在老家縣城的一中讀高三。正是高考沖刺最關鍵的階段,我卻告別了昔日的同學,獨自來到濟南。
我是來濟南參加高考的。我必須來濟南參加高考,因為我的戶口在一年前便遷到了這里。我父親沒有給我轉學,因為他對濟南也不熟悉,盡管他的工作單位在濟南,但他常年從事野外工作,只有回單位辦事的時候才在濟南小住。所以,父親沒有給我辦轉學,而是直接把我?guī)У綕?,安排到他們單位一個住著十幾個人的職工集體宿舍里,要求我一邊自學,一邊等待高考的到來。然后,我父親便回野外去了。我是以社會青年的形式參加高考的。
我懵懵懂懂地來到濟南,是被選擇的。
小時候我來過濟南,但記憶剩下的東西已經(jīng)很少。我知道濟南是一座以泉水著稱的大城市;我在課本上學過一位著名作家寫的《濟南的冬天》,我知道濟南的冬天祥和而溫暖。對于一個一直生活在縣城和鄉(xiāng)下的青少年來說,我對這座城市充滿著向往和好奇之心。
是的,好奇之心。剛來濟南,也就是我住在父親單位的集體宿舍里準備參加高考的那半年,我對這座城市充滿好奇之心。對于我來說,連城市人的生活方式都感到神秘。寬闊的馬路,高高的梧桐樹,裝潢獨特的影院和舞廳,一對對親密無間的青年男女……我滿目新鮮。
再說,住在集體宿舍里的職工,整天喝酒打牌,我根本無法學習。在這座城市里,我不認識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約束我;加上那年春夏之交,城市到處充斥著“喧嘩與騷動”……我根本無法把心思用在學習上。我獨自一個人,跑出去看電影,到城市南郊爬大佛頭,坐公交車去金牛公園看動物,騎自行車去看黃河,逛芙蓉街品嘗從沒吃過的小吃;有那么一兩次,我還跑到街邊的燒烤攤前,要上幾串羊肉串,喝一杯冰涼的扎啤,我還記得我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有一種“偷偷”的味道,我端著扎啤杯,不時地環(huán)顧四周,好像害怕父親會突然出現(xiàn)在身邊似的,實際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沒有一張我似曾相識的面孔。只有這時候,我才感覺到一絲的孤獨。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越來越喜歡晚上走路。
那時候,我住在一個叫東倉的地方,時常穿過東倉小區(qū),來到老東門橋邊,沿著護城河東側的環(huán)城公園一路向南,夜市的喧囂和吵鬧漸漸遠去,吹拉彈唱的人漸漸多起來,盡管是自得其樂,但那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認真勁兒,讓你禁不住停下腳步。那幾年,跳交誼舞的人特別多,在公園的空地上,一臺錄音機,扯一盞燈,就是一個舞場,雖說簡陋,但人們照樣翩翩起舞。我發(fā)現(xiàn),每一個舞場內,都有那么幾位穿著講究的男女,當然,他們的舞也跳得最好;還有那些踏著滑板的少年,他們上躥下跳閃轉騰挪無所不能,被長發(fā)遮住的眼睛里,時不時地閃出一道亮晶晶的光……環(huán)城河兩岸的垂柳在夜風中婀娜飄逸,高大筆直的白楊樹下,女貞和合歡便顯得文靜多了,纏繞在亭廊兩側的青藤和凌霄花就像一群頑皮的孩子,你走到哪里,它們便跟到哪里……不知不覺,青龍橋過了;不知不覺,解放閣到了。你聽,那邊就是黑虎泉泉水奔涌的聲音,嘩嘩嘩,在市聲中,清晰而又執(zhí)著。我樂此不疲,越來越喜歡這樣的夜游。
那些年,濟南的夏天特別熱。住在父親單位宿舍的大房間里,呼呼地吹一宿電扇,醒來后頭發(fā)還是會被濕透的。有一天,我失眠了,在蚊帳里捂了半宿,渾身汗水,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心里有萬只螞蟻在爬,煩躁不安,索性爬起來走下樓,迷迷糊糊地來到街上。深夜里,馬路顯得更為寬闊,兩旁的路燈,在梧桐樹葉的掩映下,昏黃散淡地散在路面上,大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隔半天,才有一輛車飛馳而過,膠皮和瀝青路面發(fā)出的摩擦聲特別刺耳。好像有誰指引著似的,我沿著路邊的花壇,來到解放橋,又沿著解放路走到青龍橋。當我來到解放閣腳下,我聽到不遠處那嘩嘩的流水聲,我感覺到空氣中傳來的陣陣涼意,我嗅到了那溫潤甘甜的氣息,一股清新涼爽的感覺由內心彌漫開來。在暗影中,隔著環(huán)城河,我看到三眼泉水奔流而下,在夜色中,閃著碎銀似的光澤。我沒有再靠近它,而是在河對面石凳上躺下來,在黑虎泉的喘息和吟唱中,我凝望夜空,心里突然安靜下來,慢慢地,有一股奇妙的力量從我的心底升起來,迅速地占據(jù)了我的全身。
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那是個奇妙的夏夜。
人的一生中,總要有那么幾次遠行。但遠行的距離是相對的。后來,我到過國外和國內的好多地方,都是非常遠非常遠的。然而,讓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十八歲那年夏天的一次徒步遠行。也許沒走出去五十里路,但在我心里,卻是那么遠那么遠。
在濟南,我住在父親單位的集體宿舍里自己學習,參加了那年的高考。結果可想而知,成績單攥到手中時,我羞愧難當。一次徹頭徹尾的慘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實就在眼前,我心中所筑造的那座美麗的宮殿在瞬間倒塌了。我蹲在環(huán)城公園的河邊偷偷抹眼淚,但淚水能值幾個錢呢?
我攥著成績單,回到老家。我不跟任何人聯(lián)系、交流。我躲在老家的平房里,趴在一張張破報紙上寫毛筆字,心情跟那些墨跡一樣的凌亂不堪。
我的性格算不上內向,但碰到什么困難和挫折,卻并不愿意跟別人講。
在八月里一個清涼的早晨,我沿著鬲津河高高的壩堤,向東走去。我神情沮喪,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我把一切歸于命運。
我徒步穿過一片又一片玉米地,一個又一個村莊。中午的時候,我走進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我口渴得很,嘴唇上爆起一層干硬的皮??晌胰讨蝗ズ人?,我似乎在有意折磨自己,消損自己的意志。在小鎮(zhèn)的百貨商店旁邊,有一棵很粗的柳樹,柳樹下面,一個人正坐在那里拉二胡,他戴著一頂草帽,穿著一件油漬麻花的白汗襟,汗水已經(jīng)濕透他整個后背,他高挽著褲腿,坐在一塊石頭上,黝黑的胳膊一張一弛,頭也隨著一晃一晃的。
我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我走到樹下面,坐在一塊離他不遠的磚頭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盲人。他并沒有戴一副墨鏡,淡青的眼珠就像玻璃球兒似的,他的眼皮子在不停地跳動,他好像發(fā)覺有人坐在他的身邊,二胡停頓了一下,接著又響了。本來,我對二胡是相當陌生的,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二胡的聲音??蛇@次,我被深深地打動了,它金屬般富有韌性的聲音,如同千萬只小蟲爬進我的心里,我心里酸麻酸麻的。我的心情也隨著這如泣如訴的聲音上下翻動著。
在這期間,有幾個老人來到樹下,把幾枚硬幣丟進盲人前面的搪瓷缸子里。盲人似乎期待那種碰撞聲,每響一下,他都要深深地鞠一躬。我這才知道,盲人是以此為生的。我也想投一枚硬幣,可是翻遍全身,只有一張一塊錢的紙幣。我猶豫片刻,還是把它放進盲人面前的搪瓷缸子里。盡管沒有清脆的響聲,但盲人好像知道什么似的,還是深深地點了點頭。我又回到不遠處的那塊磚頭上,坐下來。
不知不覺,太陽西沉了。二胡聲音突然停下來,盲人說:“孩子,你遇到了什么難處?”我吃了一驚。我想,也許是我發(fā)出了什么聲音。我知道,盲人的聽覺是非常敏感的。沒等我回答,盲人又說:“孩子,不管碰到什么困難,都會過去的,你要學會在困難中發(fā)現(xiàn)樂趣?!泵と诉呎f,邊摸索著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他把缸子里的毛票和硬幣小心翼翼地放進兜里。然后,他掂起竹竿,嘟嘟囔囔地說:“我不知穿過了多少個村子,也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可我現(xiàn)在還是站在這里跟你說話,明天我還要走,路上還要有危險,我必須得這樣啊。我得吃飯,得拉二胡。只要活著,我就要這樣做?!?/p>
他用竹竿不停地敲打著前面的路面,慢慢地,他的身子消融在金色的黃昏中。
我們家在兩年之后才搬來濟南。父親常年跑野外。在這座城市里,我沒有同學沒有朋友沒有親戚,沒有一個可以說話交流的人,真可謂“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
盡管我在農(nóng)村長大,對城市感到好奇和新鮮,但當時,我還不懂得欣賞和品味一座城市,就如同一個青澀的小伙子不知道如何欣賞一個女人一樣。當那股新鮮勁兒消失以后,對城市的表象和繁華不再感到新奇的時候,那強烈的孤獨感便占據(jù)我的內心。我不知道做什么,看不到前途,心浮氣躁,糟糕的心情讓這座城市的光彩也變得黯淡起來。我開始羨慕起那些生活在縣城里的同學,給表妹寫信抱怨我糟糕的處境,甚至想回到那座小縣城去。我總覺得濟南整天灰蒙蒙的,好像總是被一層薄霧籠罩著。
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幸運地結識了幾位文友。他們寫詩寫小說寫散文。在他們的影響下,我開始寫點東西,寫得不成樣子,但可以消解孤獨,也樂在其中。我跟著文友,騎著破自行車,時常去參加一些文學聚會。當時,在一家區(qū)文化館,有一個詩歌沙龍,每個月一次,參加的人不少,黑壓壓一片,大家談得很投入,有時候爭論起來,也是臉紅脖子粗的。
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在一次詩歌聚會上,我朗誦了我的詩歌,獲得了不少掌聲,心里特別高興。聚會結束后,我們幾個文友,在一家啤酒攤前坐下來,趁著詩性,喝了兩大桶扎啤。喝著酒,大伙還在稱贊我寫的詩,說寫得明朗、純凈、沉著,反正用了一堆好詞。我被吹得有點兒飄飄然,話便多起來,好像把兩年沒說的話都說完了。
當然,酒也喝高了。心里卻恣著呢。盡管衣服被汗水浸透,渾身臭烘烘的,但蹬著破自行車,被夏夜的小風一吹,卻覺得跟披著霓裳一般輕盈。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鐘,但到處都是乘涼的人。騎到明湖公園南門附近時,一個老頭搖著一把蒲扇,從樹后面出來,正準備穿過馬路,看到我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直沖過來,老人趕緊站住了。路燈倒是蠻亮堂的,可我滿腦子還想著詩歌呢,再加上酒精作祟,一開始沒注意到老人。當看到老人時,已近在咫尺,我急忙本能地朝外打把。老人沒撞上,自行車卻一下子歪在地上,我一個跟頭滾出去,在路中間趴了至少五秒鐘,好在馬路上沒有過往的汽車。我歪歪扭扭地爬起來,看到老人正晃著蒲扇看著我。路邊上有幾個人也停下腳步。
“沒事吧小伙子?騎車子可要慢著點?!崩先讼袷前参课?。
我心里極狼狽。你想一想,作為詩人的我,剛才還跟天使一樣,在云端上游著呢,突然就掉到了地上,摔得灰頭土臉。老人這么一說,一下子把我的火點起來。
“明明是你要過馬路,馬路能隨便穿嗎?你就不會左右看看,看明白了、看仔細了、看清楚了?你年紀這么大了,你……”
我一邊扶起自行車,一邊朝著老人呵斥著。我都不知道我說了些什么。那些話,都是讓酒拱出來的。老人望著我,臉上卻一直笑瞇瞇的。他還在不停地搖著蒲扇。
老人聽我呵斥完了,微笑著說:“小伙子,沒事就走吧。以后酒要少喝,騎車子要慢著點兒?!?/p>
“明明是你的問題,你還說我,你看,我把胳膊都摔破了,算了,不跟你廢話了……”
說完,我蹬上自行車,一路歪斜地朝前騎去。
第二天早晨,我一覺醒來,先是感覺到胳膊的疼痛,接著,我的腦袋瓜子里浮現(xiàn)出老人的微笑。我的臉一下子熱了、紅了,比喝多了酒還熱還紅。
還寫詩呢,呸!
父母不在身邊有個好處,自由。住集體宿舍也有個好處,隨便。我住在父親單位的集體宿舍更有個好處,沒有人注意我。餓了,到食堂去打飯;不餓,就窩在蚊帳里讀武俠小說。金庸的《神雕俠侶》,讀得如醉如癡。但有時候,孤獨的情緒蔓延開來,一種莫名其妙的厭煩會讓我跑出去。跑到大街上、公園里,六神無主地亂逛。
那年初冬的一個下午,天空陰沉,可能是受了天氣的影響。我跑出來,沿著歷山路走到東關大街,又從東關大街走到明湖公園。我走得飛快,渾身熱氣騰騰。在明湖公園東南門,我停下腳步。我累了,坐在一個石墩子上,看推著車子賣小吃的小販,看熙來攘往的行人。嘿,那個攤菜煎餅的大姐,穿著臃腫的棉襖,腰上系著油漬麻花的綠圍巾,兩腮鼓鼓的,跟山里的大蘋果一樣紅;那個賣糖葫蘆的大哥,雙手揣在褲兜里,嘴上叼著一支燃著的香煙,挺著胸,脖子上套著用灰毛線織的套脖,跟一個法國貴族似的……
我邊看邊瞎琢磨,猛地,一張熟悉的面孔進入我的眼簾,他肩上挎著一個藍色的包,縮著脖子,頭上的鴨舌帽拉得很低,眉毛以上幾乎都遮住了,他不時向后看一眼,目光卻是盯著菜煎餅來的。我一看這副德行,就樂了。這不是我的高中同學老彎嘛。他的本名叫何志光。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叫老彎。同學們都這么叫,我也這么叫。他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要知道,這里離我老家的縣城,有三百多里路呢。他在煎餅攤前站下來,正盯著大紅蘋果臉問價格。我怕認錯人,便喊了一聲老彎。如果是老彎,他肯定有所反應的。果然,老彎聽到我的喊聲,猛縮一下脖子。他這個動作很滑稽,他干嗎縮脖子呢?像是有人要揍他似的。接著,他才慢慢地扭過頭,看到是我,臉才變得活泛起來。
我走到他身邊,朝他胸口捶了一拳,說:“你小子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老彎笑了笑說:“知道你在濟南,濟南這么大,找還找不到呢,沒想到碰到了,真是稀奇?!?/p>
我說:“我不準備再復習了,我在等著找工作呢?!?/p>
老彎說:“你還好,可以在城市里找個工作,我們農(nóng)村孩子,開始到處刨食吃了。這不,我給我們鎮(zhèn)上的工廠跑業(yè)務,跟猛蟲子一樣,到處亂撞?!?/p>
我心里非常高興,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了同學。太不容易了,說明有緣分嘛。我摸了摸口袋,發(fā)現(xiàn)兜里正好有二十塊錢,于是拉著老彎,走進胡同里的一家小酒館。小酒館里暖烘烘的,我點了一盤炒土豆絲,一盤油炸花生米,又要了一瓶蘭陵二曲。他鄉(xiāng)遇故知,再沒有錢也得表示一番心意呀。老彎倒也不客氣,他先向老板要了一個饅頭,甩開腮幫子,幾口便把饅頭吞進肚子里。又一口氣喝掉一杯水,這才使勁兒喘口粗氣,把帽子擼下來,朝我笑笑說:“咱從學校里出來,剛進入社會,你不知道有多難。”我很有同感。我很理解此時的老彎。我們把酒杯碰得啪啪響。
我們相言甚歡,講在學校里發(fā)生的一些趣事。不一會兒,一瓶酒見了底兒。老彎說:“打住,不能再喝了,我明天還得去跑業(yè)務?!?/p>
我正發(fā)愁呢。我兜里的錢根本就不夠再買一瓶酒的了。老彎這么一說,我借坡下驢,深表同意。
不過,老彎提了一個要求,讓我挺作難。他想到我住的集體宿舍里借宿一晚上。因為集體宿舍里有規(guī)定,是不允許陌生人來借宿的。但我也只是稍一猶豫,接著就拍著胸脯答應下來。我實在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老彎的要求。再說,老彎是我的同班同學,知根知底,他只身出來跑業(yè)務討生活,多不容易。即使宿舍里有人說什么,我也有理由解釋的。
那天晚上,回到集體宿舍,我忙向大伙介紹老彎,說這是我最好的同學,他第一次來到濟南,在這里住一晚上,明早就走。大伙還是很熱情的,沒有人說別的。于是我和老彎擠在我的單人床上,湊合了一宿。我們都喝了酒,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一早,老彎精神頭足了不少,他滴溜溜地瞪著眼說:“哎喲兄弟,我好幾天沒睡這么好的覺了。不過,我還有一事相求。你看我這雙鞋子,沒法穿了,能不能把你的球鞋給我穿一下?”我一看,老彎的球鞋底子都裂開了口子,像一張大嘴似的呼扇著,要吃人的模樣。我想都沒想,把我一雙穿了沒幾次的球鞋拿給他,說:“只要穿著合適,你穿走就是了?!?/p>
老彎穿上球鞋,臉上露出笑容。我把他送出我父親單位的大門,他攥著我的手表示感謝,說等他有了錢,他會報答我的。說到這些,他的眼圈有點兒紅。我們揮手告別。
隨后的日子,大家都在忙,工作、奔波、戀愛、結婚、生子。很快,我就把和老彎的這次偶遇給忘掉了。為了討生活,我也一直沒有回到那個縣城。
一晃就是幾年過去了,大家稍稍穩(wěn)定一些,可以喘口氣了,聯(lián)系也多起來。有一次,我的兩個同學來濟南,我們在一起喝酒。我問起老彎的情況。同學嘆口氣說:“老彎,早就給槍斃了吧。咱們剛畢業(yè)那年,因為宅基地,他把村干部捅死了。在外面逃了一年多,還是被逮住了?!?/p>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都沒說話。那天,我喝得爛醉如泥。
那年年底,我考進濟南化工廠,進了一個制硝酸的車間當工人,穿著防酸的綢子工作服,整天坐著廠里的交通車上下班,心里還是挺知足的。
一顆漂泊的心終于穩(wěn)定下來,覺得可以以廠為家了。
我開始注意身邊的女孩子。同我一塊兒進廠的,有一個叫趙小曼的,平時不聲不響的,長得瘦瘦巴巴,但面目還是蠻清秀的,尤其是一雙眼睛,不大吧,卻黑黑的,特別有神。剛進廠參加培訓時,我就為她獻過幾次殷勤,幫她接過幾次開水、打過兩次飯,當然,飯票我是不會收的。她朝我多齜齜牙或拿黑眼睛多看我?guī)籽?,我就滿足了。
沒想到,我們分到了一個班組。我在中控室操作儀表,她在分析崗位搞化驗。簡直是天賜良機,我心里有了些小想法。本來化工廠的女孩子就少,再加上有的女孩子已經(jīng)名花有主,狼多肉少啊。
趙小曼有沒有談戀愛呢?我把握不準。因為來回上下班坐的是同一輛交通車,通過我仔細觀察,沒發(fā)現(xiàn)趙小曼有人接送。我自信了許多,開始向趙小曼發(fā)起一波波的進攻。
所謂進攻,實際上也是一種矜持的、含蓄的、溫柔的獻殷勤罷了。先是打飯,我總是提前半小時給她打電話,說你別動了,我去打飯。開始,趙小曼還客氣一下,后來就安心接受了。往分析崗位跑得多了,目標卻只有一個趙小曼,其他女的就開我們倆的玩笑,這正合我意。我就是想讓大伙知道,趙小曼和我有意思了。有兩次,趙小曼到中控室來,跟我們幾個男的一塊兒吃飯。別的同事逗她玩兒,說她吃了這么多免費的午餐,咋就吃不胖呢。趙小曼的樣子坦然得很,她笑笑說,還是吃得不夠好唄。說著,還拿亮亮的黑眼睛瞟我一眼。我心里恣著呢。我知道她愛吃炸帶魚,就老是買。有一次,她一看又是炸帶魚,便嘟著嘴說:“又是炸帶魚呀?!蔽颐φf:“下次不買了,下次紅燒肉。”趙小曼說:“我才不吃你的紅燒肉呢。”其他幾個女的一聽,都笑了。有一個說:“小曼,你想吃人家的什么肉???”這一下,趙小曼臉紅了。
反正后來,整個車間的人都知道我和趙小曼在談戀愛。我勁頭很足,可趙小曼卻不溫不火的,既不承認也不回避。只是我心里明白,我們還遠不到戀愛的份兒上。不知道為什么,我?guī)状蜗胝埶措娪?,她總是用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我。我給她寫過幾首情詩。盡管寫情詩不是我的長項,但我自認為寫得還是情意綿綿的。趙小曼都笑納了。對于這份感情,我是非常珍惜的,可我真的不知道趙小曼怎么想的。我總是鼓不起勇氣來向她表白。我和她之間,總覺得有點兒隔。
我心里很苦惱。有一次下班后喝酒,我借著酒勁兒,把我的苦惱跟一個外號叫老串的詩友說了。
我跟老串并不是那種貼心貼肺的朋友,甚至,我們平時說話都不多。我們只是偶爾喝點酒,聊聊詩歌什么的。說實在的,我對他的印象一般,不過,他的詩寫得不錯,自稱是情詩王子。那天可能是喝了酒,老串表現(xiàn)得特別好,摟著我肩膀頭說:“兄弟,戀愛這玩意兒,必須得一步一步地深入啊。如何深入呢?光寫情詩也不行,更重要的是,你得帶著她玩兒去呀。兄弟呀,現(xiàn)在正是春暖花開的好季節(jié)。這樣,你約她出來,咱們來一次郊游,去南面爬山。你哥我給你當一次電燈泡,保證搞定?!?/p>
一句話點醒了夢中人。對呀,春暖花開,南山郊游。太棒了!老串的慷慨,把我感動得不行。第二天上班,我見到趙小曼,說:“這么好的天氣,咱們到南山里轉轉多好,我還約了一個著名的詩人呢?!惫唬w小曼答應了。我興奮得不得了。馬上跟老串匯報了“戰(zhàn)果”。老串氣定神閑地說:“這樣的結果,是必然的?!?/p>
那天,我買了一大兜子吃的東西,啤酒、火腿腸、面包、榨菜絲……我們騎著自行車,來到一座叫大佛頭的山腳下,正是植被蔥蘢、百花齊放的季節(jié),加上天氣好,所以大家的心情非常好,一路都是歡聲笑語。能看出,趙小曼還特意打扮了一番,碎花皺褶的淺色春衫配上貼身的牛仔褲,比穿著絲綢工作服漂亮多了。老串一改往日的邋遢,頭發(fā)洗了胡子刮了,嘴里吐出來的話風趣又幽默,完全是一副紳士的派頭。趙小曼的矜持很快就沒有了,后來老是笑彎了腰。我們先是坐在開元寺遺址附近的一棵老松樹下,喝完了啤酒,吃完了面包火腿腸。接著又爬山,我?guī)状紊斐鍪秩?,攥住趙小曼的小手,幫她爬到更高的地方。趙小曼的小手汗津津的,又柔軟又滑溜。要不是老串在旁邊,我真想攥著不放手??傊?,這是一次幾乎完美的郊游。當時,我打心眼里感謝老串。
然而,后來的事情卻有些讓我摸不到頭腦。郊游后的幾天里,我心里始終鼓脹著一股春風,有幾次,我差點向趙小曼表白了我的內心??蓾u漸地,我覺得有一些地方不太對勁兒,先是趙小曼用各種理由拒絕吃我給她買的飯,接著,她好像故意在躲我。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聽說,趙小曼調了班組。我們的工作方式是三班倒,四班三運轉。調了班組,意味著我們兩頭都見不到人。
我急眼了。有一天,下班后我沒有回家,專門等到趙小曼上班的時間,把她叫到車間的一個角落里。
在機器的轟鳴中,我問她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趙小曼笑吟吟地說:“什么為什么?”我很生氣。我說:“你還笑呢,你這是裝糊涂,你這是欺騙感情?!壁w小曼收斂了笑容,淡淡地說:“此話從何說來呢?我們一直就是這樣的關系呀,你跟我說過什么嗎?我又跟你說過什么呢?我是你什么人呢?我們不過如此?!蔽乙宦犐盗搜郏锏媚樇t脖子粗。想一想也是,難道趙小曼說得不對嗎?
可是她為什么變得這么快呢?我羞愧難當,又無法理解。
那些日子,我被一種失戀的情緒籠罩著。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老串。對呀,老串經(jīng)驗豐富,足智多謀。我得問問老串去,那次郊游多好啊,我都認為這事八九不離十了,可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老串住在建筑安裝公司的家屬院里,他家對面就是建筑工人俱樂部。我們常坐在俱樂部門口的地攤上喝扎啤。那天,我在俱樂部門口的煙酒店里買了包紅梅牌香煙,點上一支,正準備穿過馬路去找老串,卻猛地看到老串騎著一輛自行車出來了,讓我沒想到的是,自行車后座上,竟然坐著趙小曼。趙小曼雙手摟著老串的腰,臉貼在他的后背上。
我瞪著大眼,估計那樣子跟一只熱帶雨林里的樹猴似的。煙頭燙著我的手指頭,我才哆嗦一下緩過勁兒來。這事搞的,真是欲哭無淚。
多年過去了,這事我沒跟任何人講過。不過我知道,趙小曼和老串也沒成,她后來嫁給了廠里銷售科的一個大胖子。老串呢,可能是都相互躲著對方,我們好幾年都沒有見面。后來在一個場合上,我們碰到了一塊兒。這時候,老串開著一家廣告?zhèn)髅焦?,生意不錯,一身名牌。喝到臉紅耳熱的時候,他過來給我敬酒。他摟著我肩頭,樣子親熱得不得了。
隨便寒暄了幾句后,我問他:“你還記得那次郊游嗎?”
“郊游?”他皺著眉頭,嘻嘻哈哈地說,“什么時候?”
“好幾年了,我們倆,還有一個叫趙小曼的女的?!蔽姨嵝阉?。
“哦,對,好像有這么回事?!彼K于想了起來,問我,“你們倆,最后怎么樣了?”
“早散了,”我笑了笑說,“那次郊游以后,她就疏遠了我。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p>
老串一聽,哈哈大笑著說:“兄弟,不是我說你,你當時太嫩了,談個戀愛嘛,還愁眉苦臉的,哪有這么復雜的事,我記得你還寫了一堆情詩,那有狗屁用。來,不說這些了。干一杯!”
“砰!”我們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田園風咖啡屋位于白水城公園的河邊上,離白水城廣場不遠,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有一段時間,我和一些朋友偶爾會去坐一坐,喝一杯咖啡或者啤酒,聊一聊詩歌什么的。
那年初秋的一個下午,雨點“砰”一聲敲響了我的窗子,我的心猛地動了一下。我算得清清楚楚,這是五十五天以來的第一滴雨。這個世界上,往往有許多事情是不可理解的,整個夏天里,濟南的人們整天渴望下雨的時候,而遙遠的南方,卻在遭受著百年不遇的水災。
整個下午,我的心都在激動著。因為這場遲來的秋雨,更因為還有一次約定等著我。這個朋友約我的時間是在四十五天前。四十五天前,我的朋友吉米在田園風咖啡屋十分別致的天藍色的拱門前,蹬著一輛美國“馳豹”變速車,背著綠色的旅行包,年輕的臉上掛滿憂郁,好像正在唱愛情歌曲的歌星。
他說:“我要出去轉一圈兒?!彼f:“這樣吧,秋后下第一場雨時,我在這家咖啡屋等你,我要跟你講講外面的風景?!蔽野l(fā)現(xiàn)他的自行車后面,夾著一本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
這就是青春,說走就走。但是,他留下了一次約定。
傍晚時,我穿上一件薄薄的羊毛衫,來到外面。被秋雨浸濕的瀝青地面,在昏黃的路燈下閃著朦朧的光澤,我頂著清涼的秋雨,穿過那片曾經(jīng)被夏日灼傷過的梧桐樹林。雨水沿著寬大的樹葉落在傘上,濺到我的臉上手上。掛滿夏日灰塵的樹葉經(jīng)過雨水的洗禮后,露出鮮亮的綠色。
我在青灰色的花磚上跺了跺鞋上的泥水,推開田園風咖啡屋天藍色的門,里面?zhèn)鞒鲆魳仿?。迎面而來的是墨綠色的天空。銀色的星星正滑稽地眨著眼睛。真是個怪誕的地方,外面正落著凄涼的秋雨,這里卻繁星滿天。屋內十分冷清,橘黃色的壁燈懶倦地斜靠在墻角上,顯得無精打采。年輕的小老板倒是十分熱情。我要了一瓶青島,扭頭去找座位??罩淖缓芏啵晌簧饽拥娜嗽谳p聲地嘀咕著,再就是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在愛戀地撫摩著對方的臉。
我正準備隨便坐在任何一個座位上時,一個女孩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內,她正在看一本厚厚的書,黑發(fā)如緞,遮住她的半邊臉。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于是就坐在她對面不遠的地方。
我盯著她。在田園風咖啡屋昏黃的角落里,這個穿黑衣服的女孩有一種特殊氣質吸引我。她看的那本書是《在路上》嗎?我們之間會不會發(fā)生一些事情呢?我盯著女孩,想著我的朋友吉米。
這是個枯熱干燥的夏天,剛一到來的時候,就面露猙獰,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把春天掠奪得干干凈凈。在游泳池邊,我碰到了詩友吉米,吉米舉手跟我打招呼。后來,我們趴在游泳池邊沿上。吉米笑著對我說,他跟頭兒吵了一架。說那個半死不活的地方真他媽的膩歪人,天天上班,無聊透頂。吉米說:“我要辭職了,世界這么大,為什么總待在一個地方呢?”我說辭了職干什么?他說流浪、寫詩,一邊流浪一邊寫詩。
那一年,我剛從父親單位的集體宿舍里搬出來,住進一間平房里。有一天晚上,我憋在墳墓般的蚊帳里,躺在黏膩膩的席子上,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是誰?這么晚了。我暈暈乎乎地打開門??吹郊渍驹陂T外。吉米瘦了一圈兒。吉米說:我沒地方去了。然后走進來,把一雙旅游鞋往墻角一甩,一對臟兮兮的腳丫子就伸進我的拖鞋里。我說咋回事?原來,他跟父母鬧崩了。他說,我快要爆炸了,這枯燥的夏天真他媽的讓人煩。
這時,啤酒上來了。我喝了一口,潤潤干澀的嘴唇。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根本沒在看書。她只是盯著,一直沒有翻動。她只是低著頭盯著書。
《秋日私語》曲終,接著是《致艾麗絲》,那時候,到處都是理查德·克萊德曼。女孩猛地甩一下頭發(fā),并抬起頭來掃我一眼,又倏地低下了頭,雖然屋內昏暗,但我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的面容清秀,眼睛漂亮,在她的眼睛掃過我的那一瞬間,我分明看清了在她的臉頰上掛著一對晶瑩的亮點。
我忽然有了一種恍惚的感覺,女孩漸漸地變得一團模糊,過了半天,女孩才又逐漸清晰起來。
待這種感覺消失之后,我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跟她說說話。我覺得她心中絕對有一個故事,也許她的故事跟我的故事有某些相同。我站起身,攥著那瓶青島啤酒,來到女孩的卡座前,坐在了她對面。
“是《在路上》嗎?”
女孩抬頭看我一眼,咧咧嘴角,亮了亮書的封面。果然是《在路上》。我的心里不由得顫了一下。
“咖啡涼了,是不是再換一杯?”
“謝謝,不用。”女孩抬起頭,面帶微笑。
“你在等人?”
女孩沒肯定也沒否定,只是又朝我笑了笑。
我說:“我也在等人?!?/p>
咖啡屋里又進來幾個客人,頓時熱鬧起來。女孩端起咖啡,輕輕地抿了一口。
我說:“我在等一個朋友,他叫吉米,他約我今天晚上在這里見面。四十五天前,他騎著一輛自行車,想去外面轉一轉?!?/p>
女孩瞪著黑黑的眼睛,靜靜地盯著我。
我說:“你知道南方的水災嗎?”
她說:“當然知道,百年不遇的水災?!?/p>
然后,是一陣沉默。
女孩說:“這么長時間了,你的朋友還能記得住嗎?”
聽女孩這么一說,我的心里有點兒失望。我們的故事沒有交叉點。我知道,女孩是說我和吉米的這次約定。
我心想,記是肯定記得住,只是吉米來不了了。三十五天前,他和他的“馳豹”變速車,連同他的詩歌和夢想,一起淹沒在南方百年不遇的水患之中。
此刻他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