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近

⊙ 文/韋 隴

好事近

⊙ 文/韋 隴

韋 隴：本名黃偉龍，浙江蒼南人。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北京文學》《江南》等刊。小說《爾卜爾筮》入選《2009年度中國當代愛情小說精選》。

一

有的人只喜歡這個世界的一小塊。也就是說，這個世界的大部分他都是不喜歡的，所以，他和這個社會上的人和事，都顯得有點格格不入。楚人就是這樣的人。

楚人在霧城縣文化局工作，局里每一個人都忙得一塌糊涂，只有楚人閑得很。為什么會這樣呢？主要是人人都努力進取，都想多做點事情，為自己的進步加分，楚人卻沒有這樣的想法。反正工資差不多，有什么可進取的呢？萬一進取出一官半職，讓他有了貪污受賄的機會，他在誘惑面前把持不住，就有坐牢的可能。再說了，雖然大家都搶著做事情，可楚人覺得很多工作其實沒什么意義，只不過枉費了工作經費。楚人想起他在當兵的時候，大部分戰(zhàn)士都想要入黨提干，他們無事可做，就搶著倒痰盂，只要一看見領導走過來，他們趕緊就近找個痰盂端起來讓領導看見，可有些痰盂里一口痰都沒有的，倒了等于浪費水源。在楚人看來，機關單位的許多工作，跟這種倒痰盂的行為相當類似。

在一個你爭我奪的環(huán)境里無所用心，這在其他人眼里就有點怪。他少做事，倒成全了那些想要多做事的人，而且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競爭對手，所以局里也沒人說他壞話。當然他也不說別人壞話。無形中，楚人就成了一個好好先生。領導見他無所事事，就給了他一項任務，讓他編《霧城文化工作簡報》。楚人文字基礎好，以前在部隊編過黑板報，所以編起簡報駕輕就熟，一期簡報，一個多小時就完成了。剩下的時間，讀書看報喝茶，跟秋月聊天，說些葷的素的段子，感覺日子過得神仙一般。

楚人喜歡的那一小塊世界里，女人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他喜歡著女人，也有女人喜歡著他，所以他的女人緣不錯。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自從楚人離婚之后，秋月經常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她的高中同學、大學同學、閨密、親戚，誰誰。問楚人要什么條件的？楚人說，首先是要有工作，可以自食其力，如其不然，他自己既不做生意，又沒有什么灰色收入，生活會很拮據；其次，也因為這樣，他希望未來的老婆不要有太強的物欲和虛榮心。

這個“其次”，楚人是從前妻雪蓮身上總結出來的。物欲和虛榮心是人的天性，他認為尤其是女人的天性。當初雪蓮天天批評他，說一個快到四十歲的男人了還一事無成，無權又沒錢，弄得她在同事和外人面前好沒面子。雪蓮在一個中學任教，可能她覺得楚人實在讓她無以炫耀，后來干脆跟本校的校長好上了。這讓楚人更加郁悶，好歹我也是政府工作人員，你做我老婆好沒面子，難道跟一個小小的校長勾搭成奸就好有面子？

說歸說，其實秋月并沒有真正給楚人介紹過朋友。有一回在辦公室，秋月說她有個朋友向她打聽楚人，問楚人要不要見一見，楚人說方便的話不妨一見。秋月給人家打了個電話，那女的就來了。一看，年齡與秋月相仿，還蠻標致。那女的跟楚人搭話眼角帶笑，似乎有點情意。話聊到一定的溫度，那女的很知分寸，起身告辭，說先聊到這兒，她還有點別的事。

秋月送到辦公室門口。楚人聽見那女的說，挺好的，我先謝謝你。

楚人暗地里也覺得可以繼續(xù)發(fā)展。

秋月回頭就問楚人，人家挺喜歡你的，你怎么樣？

楚人還沒有想好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秋月卻搶先道，長得還行，不過，生活作風據說有點那個，真的楚人，我可不敢騙你哦。

一聽這話，楚人知道沒戲了，同時他也就明白秋月不會真的給他介紹朋友。楚人認為那是因為秋月對他有私心。這又讓楚人心生竊喜。

從私交上說，楚人和秋月可以無所不談，就差身體接觸了。近一年時間以來，秋月常外出游玩，她說杭城有個地方景色很美，百看不厭，可惜沒有最好的游伴。她說，那樣的仙境，如果再有神仙伴侶，就妙不可言了。

楚人說，那就讓我當一回神仙唄。

秋月笑道，機會是靠人創(chuàng)造的哦！

當然，他們之間也聊一些比較正經的話題。譬如，最近秋月問過楚人，你的人生有夢想嗎？楚人就說了自己的夢想，首先他希望工作清閑，與人無爭，這一點他已經有了；其次，他夢想有個安定的家，這應該也是遲早的事；最后，他還有個非分之想，夢想有個真心情侶，彼此相擁，魂牽夢縈。如此，則此生足矣！

這個社會，人們的夢想都是權力和金錢，所以秋月對楚人的第一個夢想給予高度評價，認為是真清高，她秋月和許多人都望塵莫及；第二個夢想不是夢想，是人人都應該擁有的；至于最后一個，秋月覺得這可能也是許多人的夢，只不過是別人沒有說出來而已。

秋月說，這樣的夢我也有，大凡男人和女人，心里都有。

有的夢追求一生，依然是個虛無縹緲的夢；而有的夢，不經意間，已然觸手可及。說這話后沒幾天，楚人忽然看見，他的第三個夢正在向他遙遙招手。

秋月電話里跟楚人說，她想和楚人做一次“神仙游”。

二

原本楚人以為“神仙游”就是他和秋月，像呂洞賓跟何仙姑一樣，騰云駕霧，打情罵俏?？伤趺匆矝]想到，一下子來了好幾個仙女。

坐在動車上，楚人感覺就像是坐在春夢里。

如果是夢，楚人現在一定會抱著秋月，盡情地風花雪月一回。這樣的春夢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楚人離婚三年多做過無數個春夢，奇怪的是他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前妻雪蓮，夢來夢去，秋月占了一大半。另外一小半的夢有點邪性，夢里的女子楚人并不認識。

但他現在確知夢是真實的。身邊坐著秋月，旁座是春花和梧桐，三個女人形成三面合圍態(tài)勢。楚人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他為什么會被三個女人包圍起來，而且更奇怪的是，春花和梧桐，居然不是經秋月介紹認識的。在車站剛一見面，春花從女人堆里挺身而出，跟楚人握手，表示歡迎。本來楚人跟秋月對面站著，春花一挺身，幾乎與楚人貼胸而立。

你就是楚人吧？春花說，我叫春花，她叫梧桐，都是秋月的好姐妹。

楚人的手被春花握住，無助地看著春花身后的秋月，說，哦，我是。

春花說，昨晚秋月還擔心你不來呢，我說什么來著，我說秋月你就放心吧，楚人怎么舍得不來？你瞧這不來了？

楚人不得不退后一步，與春花拉開點距離，眼睛依然看著秋月問，什么情況啊這是？

秋月皺了皺眉，說，沒事，開始檢票了，楚人我們上車吧。

昨天晚上，楚人躺在床上看電視里的《非誠勿擾》。這個節(jié)目楚人每期都看。楚人看這個節(jié)目不是為了看那二十四位美女，也絕沒有報名當男嘉賓的意思，他只是喜歡看不同的人物出場、話語交鋒、故事情景，覺得這是個挺讓人開心的節(jié)目而已。但這個節(jié)目除了開心，也給楚人帶來煩惱。看著看著，楚人就想起了他的離婚，跟著就想起秋月。在平時的說笑調侃里，秋月隨性帶出的幾句聽似有意無意的挑逗，那些只言片語，此刻在楚人的心里攪起層層波瀾。有時楚人甚至幻想自己就站在《非誠勿擾》的舞臺上，而那二十四位美女中有一個竟然是秋月，在舞臺上秋月告訴他，她也離婚了，因為不好意思說，所以單位里沒人知道。如果是這樣，那楚人的“心動女生”一定是秋月，而秋月也許會為他“爆燈”。那時，《非誠勿擾》現場掌聲雷動，而他抱得美人歸并與秋月共享愛琴海之旅，也將在霧城傳為佳話。

這么幻想著，楚人的手機響了，屏幕顯示正是秋月。秋月說，楚人啊，周末想出去散散心嗎？你要愿意的話，我和你一起走。

楚人喜出望外，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下來。

火車票是秋月預訂的，目的地是杭城。秋月解釋說，經朋友介紹，她要到杭城考察一個項目，對這個項目她只是有點了解，心里沒有太大的把握，所以想帶楚人一起走，請他來一起鑒別一下，看這個項目是好還是不好。再說了，秋月說，更重要的是我們同事多年了，天天面對面坐著，從來也不曾一起出來走走，所以我就想，這一次旅行我們一定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楚人心里琢磨著“意想不到的驚喜”，感覺有些醉意。

一路上，坐在過道對面的春花更是沒有閑著，她一直像只松鼠般伸長著腦袋，跟楚人講著秋月提到的那個項目，把項目夸得好像比秋月還要誘人。楚人不想聽。楚人是陪秋月游玩的，秋月才是他心里唯一的項目，現在這個項目前景看好，春花的無端介入讓他多少有些不爽。

秋月善解人意地說，春花姐，還是讓我和楚人單獨說說話嘛！

春花言聽計從，終于縮回腦袋，轉而跟梧桐描繪美好的項目去了。

秋月說，我?guī)Я苏障鄼C了，楚人你知道嗎？那里的景致好美好美哦，我們一起拍照，好不好？

楚人說，我平時不太喜歡拍照，但我很喜歡和你拍。

秋月說，楚人你不要壓力太大，我們就是出來玩玩，很放松的。

楚人說，神馬都是浮云，我們只談開心的事。

談來談去，還是有些不開心的事。本來嘛，生活怎么可能事事開心呢？秋月不開心的事離不開她那個剛組建不久的家。老公天天晚上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常常深夜不歸，也不知道除了喝酒打牌他還干了些什么。

楚人問，你們現在一周有幾次？

秋月遲疑了一下，低著頭說，正常一次，有時兩次，像上次我跟他吵了一回，到現在都快半個月了，也沒有。

楚人說，他不是才三十出頭嗎？這情況不對呀，一周兩次以上，算是正常的。

秋月吃驚不小，看著楚人的臉，真的嗎？那就一定有事，這個沒良心的啊。

火車上，這些話不足為外人道也，所以楚人和秋月的這些私房話，幾乎都是臉貼著臉說的，那么，短短兩個半小時的旅程，快得就像是眨眼之間似的。

另一邊的春花和梧桐一直談著那個神秘的項目。梧桐像個認真聽課的學生，眼睛始終注視著眉飛色舞的春花，偶爾提一兩個幼稚的問題，卻漸漸露出一種憧憬的神色。春花發(fā)現楚人注意到她，馬上對秋月說，秋月你也跟楚人講講，別老說那些沒正經的。

秋月怪難為情地看了一眼楚人，說，春花姐這樣子我很討厭的，我早就跟她說過你只是來玩的，不說那些事的，你瞧她，老說老說。

楚人問，到底是什么好事呀？

秋月說，不說了，到了那里你自然就知道了。

春花卻說，當然是好事了，楚人我跟你說，絕對是好事，要不是好事，我們不會叫上你的。你放心吧，你的好運來了。

秋月又一次打斷春花，說我們是來杭城聽課的，我想你也可以來了解一下，是不是好事你聽了就會知道。你要是不聽呢，也就不聽了，陪我在這里玩玩，我們一起到處拍拍照，我就很滿足了。其他的什么事沒有。

楚人開始隱約意識到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他可能正在接近一個他從未涉足的領域。盡管楚人覺得這個未知的領域多少透著些詭異，但他想秋月不可能給他設套，他對秋月的信任，就跟秋月對他的信任是一樣的。記得楚人開始和秋月成為同事的時候，秋月還沒結婚呢。楚人先后給她介紹過三個男的，都沒成。不是秋月不喜歡，就是男方不中意。其中有兩個家境一般，想娶個有錢人家的女兒，而秋月的家境和他們一樣；另一個則因為離過婚，秋月無法接受。那時秋月已經二十六歲了。不但秋月心里焦慮，楚人也是真心地為她著急。有一次秋月半開玩笑的樣子對楚人說，楚人你真是俠骨柔腸，要是以前就讓我遇見你多好。但那時楚人還沒有離婚，這當然只能是一句玩笑。后來，經別的人介紹，秋月和一個在公安局上班的青年認識，沒談兩個月就結了婚。結婚前，楚人問過她是不是確實覺得合適，秋月無奈地說，誰知道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再后來，秋月婚后經常吵架，每次吵了架，第二天到了單位就關了辦公室的門向楚人傾訴。這樣的“密談”，楚人理所當然擔當起了為秋月排憂解難的角色，盡量引導她處理好夫妻關系。當然楚人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在為別人傾授錦囊妙計時，自己的婚姻卻一步步走向了毀滅。

所以，以這樣的關系，有秋月陪在身邊，就算是氣氛再詭異些，楚人也不會覺得有任何的不安全。相反，如果秋月以身犯險，楚人還可以順便當個護花使者。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本來楚人完全可以賞花護花，說不定還可以攀桂折枝，可誰料剛走下火車，楚人就從右側車門出口處見到了另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長發(fā)披肩，面容清瘦——正是前妻雪蓮。

三

好像有著某種感應，雪蓮也回過頭來，看見了楚人。雪蓮詫異了一下，站住，等楚人走近，開口便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楚人說，跟同事一起，過來玩玩。

雪蓮嗔怪地看楚人一眼，你傻呀，這是玩的地方嗎？

雪蓮不再顧他，三兩步趕上和她在一起的五六個男男女女，繼續(xù)往前走。后來，雪蓮一行竟然和他們上了同一輛大巴車，開向杭城郊外。楚人現在已然能夠確定，這些人都有著一樣的方向和目標，而這個目標就是春花一直掛在嘴里的項目。那個項目名叫“太極”。

車上雪蓮發(fā)過來兩則信息。一則說：“在這時遇見你，我不知該生氣還是該驚喜，但你要來這里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呢？”另一則說：“都說人非草木，可你卻從未問我現在過得怎樣，你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楚人看了一眼手機，按住不回；又看了一次，還是沒回。他不知該怎么回。離婚三年多，他與雪蓮基本上已沒有聯系，他想也許是異地相逢，也許是坐車無聊，使雪蓮這么熱情一連兩個短信，但這短信內容卻讓他無從說起。一是他萬沒料到雪蓮也來了杭城，而且坐在同一輛車里，他又如何“事先告訴”呢？其次是，雪蓮也從未跟他聯系過呀，怎么就單單是他成了“沒心沒肺的東西”了呢？不過他想，也許，女人就愛說些沒道理的話，否則就不叫女人了。

秋月問他，下車時跟你打招呼的那個女人叫雪蓮，是嗎？

楚人吃驚地看著秋月；她們不但目標一致，而且認識！

秋月又問，剛才的手機短信都是她發(fā)的吧？

楚人笑道，你是個妖女，什么都知道。

秋月又問，那個雪蓮都跟你說了什么？

楚人附耳道，那個雪蓮是我前妻。

這回，輪到秋月莫名驚詫了。前妻？秋月思量良久，說，前妻也不行。

這有什么行不行的呢？楚人想，這個女人也開始沒道理了。

四十分鐘后，車子在一個大門口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涌向大門，魚貫而入。楚人與秋月走在一起。楚人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么地方，心懷好奇，一路上四處瀏覽。大門的正上方坐著一尊太上老君的金身塑像。進門后首先看到一堵很寬的圍墻，讓楚人自然聯想到“畫地為牢”這個成語。一路進去，周邊很多五顏六色的奇石和大樹。奇石儀態(tài)萬方，每一塊都重逾數噸，但顯然不可能產自本地，都是從各地購置搬運而來的；大樹雖品種各異，但每一棵的枝葉都經過人工修剪，布局精妙，錯落有致。在靠近道路兩邊的草地上，站立著許多石雕，有雞犬升天的淮南子煉丹圖、有爛柯山棋局、有張果老騎牛；還有神農氏、李時珍等古人石像，有漁、樵、耕、讀，還有許許多多楚人說不出名目和典故的雕刻。行數百米后，始有房屋建筑，先是“太極”總部，依次是辦公大樓、賓館、食堂、大會堂等等。再往前還是大樹、奇石、花坪、草地，直到連接四周的另一面圍墻。前后圍墻的距離已非目力所能及。

春花、秋月幫楚人安置好賓館房間。楚人發(fā)現，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女性遠遠多于男性。楚人自然被安置和幾個男的同住一個房間。剛放下行李，手機響起。雪蓮問楚人住在哪個房間，并說自己住在326。

記住了嗎？雪蓮說，我在326。

誰的電話？春花問。

秋月說，雪蓮。

二組的雪蓮？她想干什么？

秋月對春花說，唉！待會兒跟你講。

客房四張床，另三位也都是霧城人，一個公務員，一個保險公司客戶經理，一個生意人。他們和春花、秋月彼此之間很熟。雖然行業(yè)完全不同，但一坐下來，所有的人都只說一個話題：太極。

春花對楚人說，晚飯后開個會，你也來吧！

楚人說，我不開會，我是來玩的。

秋月趕緊說，對對，楚人不用參加，他是我請來陪我的，他是自由的。

春花說，那行，晚上你就不用來，不過明天上午愛姐愛公主來和我們分享，你是一定要參加的哦。

楚人未置可否。秋月解釋說，愛姐是正宗的皇族血統(tǒng)，姓愛新覺羅，我們都叫她公主。她講得太好聽了，不聽實在可惜。要不，明天上午你陪我去坐會兒，什么時候不想聽了，你就出來，好不好？

楚人見秋月也這么說，不想讓她掃興，那——好吧！

晚飯后，楚人一個人在賓館的客房里看電視。但是剛過八點，雪蓮來電，說她被領導批評了。楚人說，什么？林校長批評你了？可是他把你從我身邊搶走的呀，我還沒批評他呢。雪蓮說，什么呀，是這里的領導。楚人說，那你不是已經有人領導了嗎？怎么可以到處亂認領導呢？雪蓮說，都是你惹的禍你知道嗎？我不就是給你打個電話發(fā)個信息嗎？不就是關心你一下嗎？那個誰，春花，向我們的領導告狀了，說我拉攏你，那你說說，我有拉攏你嗎？楚人挺感意外，說那你可以鄭重告訴領導，我們之間的關系曾經攏得不能再攏了，要不是另外一個領導闖進我們的領地，我們現在還攏著呢，這算什么呀？雪蓮說，你少貧了，這個關系我也說了，可這也是不行的。我們這里有很多紀律，有些話我不能說，最好你能自己想明白。比如說，按規(guī)矩我是不能跟你聯系的，這只是其中一項。楚人說，這什么破規(guī)矩啊，你們怎么搞得跟特務組織一樣的啊！雪蓮說，都是你們那邊的人不好，就這事也告狀，我氣死了，這做人也太不厚道了。楚人想想也是，安慰說，你別氣了，這我還真得說說她們。

她們的會竟開到夜里十一點多，回來后還一直說著“太極”的話題，說了很久才一個個睡去。楚人剛要入睡，雪蓮又發(fā)信息了，說自己睡不著，心里難受。楚人只好回她。又發(fā)。又回。來來回回地發(fā)。雪蓮說，她現在回想起以前，每晚楚人陪她散步，兩人手拉著手，一邊散步，楚人一邊給她講故事，現在覺得這些是多么美好！楚人最后說，好吧，那就慢慢回憶，把這些美好帶到夢里去吧，晚安。

楚人關了手機。透過窗簾，他看見天色已微微亮了。

四

大家都走了，賓館里就剩下楚人一個人。即便這樣，楚人還是不愿意走進那個陌生的會堂。春花打過電話，說楚人你不會說話不算數吧？楚人期期艾艾，態(tài)度極不明朗。直到秋月召喚他，并且說，楚人你要是不來，春花姐會纏著我沒完，你就算陪我坐坐行不？春花姐說她現在就要親自到你房間請你呢。

楚人趕緊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去就是。

楚人不想讓秋月為難，而且他也有點怕春花。初次見春花時，春花挺胸站在他的鼻子底下，他還以為是因為她后面有秋月擋著，沒有足夠的空間，后來他發(fā)現這是春花的一貫作風——動不動就挺胸站在他的鼻子跟前跟他說話，有一次她的豐胸竟然頂著楚人了。楚人所在的客房屬于霧城第三小組，昨天春花在這里跟小組長聊太極，說像楚人這樣的人誠實，人緣好，最適合做太極了。小組長說沒錯，越誠實的人越有欺騙性。春花又擺出這副架勢，挺胸在他身前一站，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我們給人推薦無極是在幫助別人，虧你還是小組長。這什么覺悟啊這是？小組長退后一步坐到床上，趕緊舉手投降，說我錯了我錯了，春花姐，我說錯了還不行嗎？

楚人想，不就陪秋月坐坐嗎？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們不叫聽課，叫“分享”。這天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愛公主來與大家分享。但這只是一天的壓臺戲。在這一切都還未開始之前，主持人首先引導大家進入互動。

親愛的太極家人們，大家好！

全體齊聲高喊：非——常——好！而后“啪啪啪”三下擊掌，響遏行云。

在主持人的帶動下，大家先做一套健身操，而后，全體向右轉。來自全國各地的，男的女的，美的丑的，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一致給身前的“家人”做頸椎按摩。主持人喊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約五分鐘后，主持人指揮全體向后轉，每個人還是按摩，但反客為主了，回報原先為他（她）按摩的人。團隊的互幫互助、團結協作精神，演繹得淋漓盡致。

操練完畢，主持人在臺上宣講：太極的事業(yè)，就是健康的事業(yè)，我們不但要自己健康，還要帶動、幫助我們身邊所有的人都得到健康。那么，請問親愛的太極家人們，無極的宗旨是什么？

臺下齊聲高誦：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乾坤。

繼而男聲齊聲高喊：定乾坤——定乾坤——定乾坤！

女聲緊接著齊聲高喊：定乾坤——定乾坤——定乾坤！

對！大家說得太好了！無極生太極，無中生有，三生萬物，這就是我們太極的精神……所以，我們太極的事業(yè)必然生生不息，蓬勃發(fā)展！

楚人聽著聽著逐漸就明白了，所謂生生不息，就是發(fā)展下線；所謂蓬勃發(fā)展，就是大規(guī)模地發(fā)展下線。本來，這些跟他有什么關系呢？他想，他只是跟著秋月來隨便玩玩的，但在這里，他看見了有這么多人為了一個被稱為“太極”的事業(yè)如此熱血沸騰，這些人里包括他的前妻雪蓮和夢中情人秋月，那么，也許他這次來得正是時候，可以幫她們鑒別真?zhèn)危屗齻儜已吕振R。這不也是秋月帶他來的目的之一嗎？秋月真是有先見之明啊！

接下來，由幾位成功者分享他們成功的經歷和經驗。楚人想起魔術師劉謙常說的一句話：“見證奇跡的時候到了！”奇跡，通常地說就是耳聞為實，而你永遠無法親見親歷的事。楚人和雪蓮在從前的晚間散步時，楚人就常常談論各種奇跡：譬如童女受孕的事；譬如摩西的法杖一指，紅海的水從兩邊分開；《封神榜》老子一氣化三清；《西游記》孫猴子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等等。越是不真實的事，人們越是津津樂道，由于人們的津津樂道，神跡奇事便廣為傳播。而世上總是有那么些人，他們只順從自己的本能和意愿，再怎么不可思議的事，只要是他們希望存在或發(fā)生的，他們都愿意相信并且接受。

如果是魔術師的奇跡，事先就告訴人們是假的，而生活中的魔術事先卻沒有人告知你真相。太極的奇跡件件都有現身說法，那些小有成就的“太極家人”們，他們大多從社會的底層崛起，有的是人力車夫，有開卡拉OK廳的，也有在飯店里洗碗端菜的，當然也有生意人和普通公務員，他們原先一貧如洗，加入太極不到一年，現在的年收入已經達到十幾萬乃至幾十萬元。所以，他們上臺分享，首先得感謝帶他們入門的師傅，這里稱上級、老師或領導，他們在臺上給領導鞠躬，而后宣講自己成長的經歷和成功的經驗。還有一撥“家人”，他們從前都是身患重疾，看遍了中西醫(yī)，走遍了大醫(yī)院，毫無療效，無望之下，聽從了老師的勸導，服用了太極的保健產品。不料效驗神奇，現在不但已完全康復，而且因為加入了這個組織，因禍得福，現在每年都有豐厚的收入。于是，這些人更要在臺上給老師鞠躬，感謝老師指路和栽培之恩、再生之德。

事情就是這樣。在接二連三的見證奇跡的過程中，臺上臺下時有互動，掌聲、口號聲、歡呼聲不絕于耳。據說，這個大會堂可容納五千人，整個會場被渲染得歡天喜地，氣氛熱烈到幾近狂熱。最后主持人再次上臺，說由于時間關系，公主殿下的分享會推遲到下午進行，讓我們共同期待下午這個更加精彩的時刻吧！

這里的賓館很大，相應地也配備了兩個很大的食堂。開飯時，每張飯桌都坐滿了人。人們自己端飯菜，吃完了自己端空盆子送還到指定的位置。哪怕是這樣，食堂的工作人員還是忙得焦頭爛額，應接不暇。從聽課到吃飯，秋月始終沒有離開過楚人半步。上午在會場，大家互相按摩完畢坐下之后，秋月的右手還一直繼續(xù)給楚人做頸椎按摩，持續(xù)了約半個小時。楚人沒有看到雪蓮坐到哪個位置，但是這一切，雪蓮無疑都看在了眼里，因為雪蓮又發(fā)短信了，說你們一定有不正當的關系，要不然何以在大庭廣眾之下還如此親密？雪蓮又說，楚人我告訴你，在我眼前你不能跟別的女人親熱，要不然我哭給你看。

短信是在吃飯時發(fā)的。楚人看完短信收起自己的手機，發(fā)現秋月皺著眉頭。楚人趁機對秋月說，你們別搞得跟特務組織似的好不好？不管怎么說雪蓮也是我的前妻，打個電話發(fā)個信息算什么呢？為此她還被她的領導批評，這是不是太委屈人家了呢？

秋月說，這事我等會兒再說。吃過飯你休息一下，下午再陪我一起去好嗎？隨便坐坐，坐不住你就出來。

楚人昨夜被雪蓮的短信弄得疲憊不堪，說，不想聽了呀！

秋月說，下午是最精彩的，愛公主的分享要是不聽，杭城就算白來了呀！再說了，你要是不去，春花姐放不過我的，那我不也挺麻煩？

楚人一聽也是，這個春花太煩人了。楚人說，哦，那就去吧。

飯后和秋月一起回賓館，路上秋月說，你方才說雪蓮的事，情況是這樣的：以前有過這樣的事，我們叫上來的人，就是被她那一組的人給拉走了，所以現在我們內部有個共同遵守的紀律，各組的人互不來往。這個紀律雪蓮是知道的。知道了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再說領導批評這件事。雖然有這樣的紀律，但雪蓮執(zhí)意要這么做，她的領導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會為這事批評她委屈她呢？她是亂說的啦！

各回住處，楚人正準備休息，雪蓮直接打電話了。雪蓮說，楚人你過來幫我拍幾張照片吧，我在7號樓門口等你。

楚人哦了一聲，然后看著電話發(fā)怔。他想，夫妻一場，總不至于連張照片也不幫她拍吧？

五

下午的分享如期進行。楚人和雪蓮因為拍照以及后來的事，遲到了十五分鐘。

拍照完，雪蓮要把相機送回326房間，楚人自然也就一起去。雪蓮說一夜沒睡，現在累壞了，需要閉目養(yǎng)神一會兒，待會兒才有精神去分享。雪蓮躺床上，叫楚人坐在身邊陪她。雪蓮閉著眼說，感覺頭有點暈，不知是不是發(fā)高燒了。楚人一聽，習慣性地用額頭去貼她的額頭，這是他們以前給對方量體溫的老方法了。雪蓮順藤摸瓜就勢勾住了楚人的脖子，說，你一點也不知道疼人。

楚人想把脖子收回來，雪蓮卻不放手，又順勢一帶，楚人重心失衡，就在雪蓮身邊躺下。雪蓮的一條腿馬上絆住楚人，左手輕車熟路伸向他的下體。這三年多來楚人不時聽到和雪蓮有關的信息，知道她和那個校長住到一起后，并不恩愛，三天兩頭爭吵，偶爾還有家庭暴力，不久后就分開了。楚人曾經想象過雪蓮的性饑餓狀態(tài)，只是未曾想到，那個混賬校長竟讓他的前妻餓成這樣。

原來雪蓮是想先跟他分享了，再去大會堂分享。如果是別的什么女人，也許楚人此刻就和她分享了?？沙瞬辉敢夂颓捌薹窒恚热灰呀涬x了婚，再這么不清不楚，感覺非常不好。就在雪蓮碰到他的寶貝時，楚人一個翻滾下了床。楚人說，你看這兒不安全，隨時都可能有人進來。

這當然也是個很好的理由。這客房有三張床，說不定哪個有事突然開門進來了，情何以堪？既然兩個人分享不成，自然就沒有理由再關在這個房間里了，更何況美妙動人的愛公主，一定已經把大會堂的氣氛渲染得如火如荼。雪蓮說，我先走，你遲一點進去。又說，楚人我還有幾句話必須得跟你說。一是你不要再跟秋月不清不楚了，人家有老公有孩子，這不合適；還有，你不要隨便做任何決定知道嗎？有些事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的，如果非要做決定，你也得先跟我商量。好嗎？

楚人暗自好笑，雪蓮出于教師的職業(yè)病，說起話來總是諄諄教誨，但仔細一分析，都特別沒道理，哪有誰做任何事必須跟前妻商量的呢？不過他覺得自己夾在雪蓮和秋月中間確實也不是個事。原先自己是來玩的，看現在形勢逼人，這種關系實難處置。反正玩也算是玩過了，不如趁早歸去。他和秋月，這層窗戶紙幾乎已經捅破了，回去后再進一步發(fā)展不遲。至于說秋月有沒有老公，這得辯證地看問題了，你雪蓮不也有老公嗎？而現在卻成了前妻不是？

走進會堂，秋月在向他招手。在秋月身旁坐定，秋月悄悄問他，剛才你和雪蓮干嗎去了？

楚人說，嗎也沒干成。

秋月說，不可能，剛才我見她進來時挺胸昂首，搖擺顧盼，就跟母雞剛下過蛋一般驕傲。

楚人說，沒下蛋，就是說說話。

秋月問，她都跟你說什么了？

楚人說，唉，別問了。

有些話楚人不好告訴秋月，譬如，照相時雪蓮問過他，秋月有沒有向你要身份證和銀行賬號？還問，你和秋月到底有沒有發(fā)生過那種關系？楚人一律說沒有。她向我要賬號干嗎呀？我就是來玩玩的；那種關系和你有過，和她沒有。雪蓮還是將信將疑地說，她一定會向你要身份證和賬號的，她會要求你加入的。楚人說，不會的，她原本就沒這么想過。雪蓮說，她可能會要你先加個普卡。楚人問，啥是普卡？還有什么卡？雪蓮說，普卡要交一千元，鉆卡要交四萬五千元，報店要交七萬二千元。楚人問，那你和秋月加了什么卡？雪蓮說，我和她都是報店。楚人說，啥？七萬二？又說，反正，我誰也不加，秋月也不可能叫我加。雪蓮說，不想你加那她帶你來做什么？你要來又是為什么呢？還說沒關系，誰信哪！

楚人確實有點想不明白，既然秋月已經報店，怎么還說讓他幫她鑒別呢？但楚人還是決定先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看看再說，也許秋月這么說自有她的道理。

楚人不說，秋月也不再盤根究底。秋月說，那就別說了，先認真聽一會兒吧，愛公主快要登場了。

愛公主還未登場?，F在臺上“表演”的是一個五星級“家人”。聲音洪亮，表達流暢，他與大家共同分享了自己如何走向成功的神話之后，這時正在傳授成功的秘訣：一定有人會問，憑什么你們能那么方便那么快捷賺到那么多錢？是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做了什么違法亂紀的事？好，你可以驕傲地告訴他們，我們從事的是利益眾生的事業(yè)，是合法的正當的事業(yè)，我們的事業(yè)名叫“直銷”。你想想，我們平時購買的產品，經銷商層層盤剝，從中賺走了利潤的百分之七十五，而我們的工作就是把這產生百分之七十五利潤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全部去掉，讓它成為我們自己的利潤、獎金和分紅，我們要讓更多的消費者在我們的網站購買產品，實現一個這樣的夢想?！闶″X，他省錢，大家省錢，我們賺錢。大家告訴我，這樣的事業(yè)好不好？

臺下群情鼎沸，高喊：好！

五星家人笑道，當然好，讓你賺錢，誰說不好誰是傻子。

臺下哄堂大笑。

嗯，既然大家都覺得好，那大家對我們的事業(yè)有沒有信心？

有！

有沒有能力？

有！

好！現在大家跟著我說：你省錢，他省錢，大家省錢；我賺錢！

臺下高喊：你省錢，他省錢，大家省錢；我賺錢！

楚人問秋月，五星級年收入多少？

秋月說，至少六十萬。

那比他更高的呢？

有一鉆、二鉆、三鉆……

一鉆年收入多少？

二百萬以上。

楚人想，在這個商品社會，這哪是一個人的夢想？幾乎所有的人，都進入同一個夢里了呀。這時，楚人又收到雪蓮的一個短信：“晚上你得陪我散步，反正我不能讓人家把你給禍害了?！?/p>

秋月問，又是雪蓮吧？這個人怎么這樣！

這個短信同時也驚動了坐在楚人另一側的春花。春花對楚人說，你可以告訴雪蓮，她如果敢把你拉過去，我保證她沒有好果子吃。

楚人不耐煩地說，沒人拉我！楚人又轉過來對秋月說，秋月，我馬上要回霧城去了，不想待在這里了。

秋月問，為什么呢？在這里挺好的呀，你只是在這里陪陪我呀！

楚人說，我真的要走了，再者說，我待在這里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秋月想了想，說，既然這樣，我和你一同回去吧。

楚人說，不用了，我一個人走就行。

秋月說，一同來，一同回，我不想你一個人走。

楚人決心已定，不再說什么。

愛公主上臺后，楚人已經心不在焉，不知她都說了些什么，只是在臺下互動時，他才又回過神來。愛公主正在播放她在北京一套豪宅里的視頻。視頻中，她和另一個女人坐在客廳的一個茶幾邊聊天、喝茶、嗑瓜子。愛公主先給大家介紹豪宅的各部分構成、造價、裝飾、豪華程度等，臺下羨慕贊嘆一片；而后愛公主展示她聊天喝茶嗑瓜子的情形。茶幾邊上鑲嵌一大塊高級真皮沙發(fā)鋪墊，只見兩個女人在聊天喝茶中，不斷嗑瓜子，不斷把瓜子殼扔在那塊鋪墊上。愛公主說，我們就是喝茶聊天，嗑瓜子，扔地上，嗑瓜子，扔地上，管它呢！

臺下又是笑聲一片。

愛公主說，好，大家跟我說一遍：嗑瓜子，扔地上，嗑瓜子，扔地上，管它呢！

大家跟著說：嗑瓜子，扔地上，嗑瓜子，扔地上，管它呢！

接下來，自然又是愛公主如何從一個貧困家庭走出來，因為太極事業(yè)使她成為一方巨富的傳奇故事。這之后的分享，楚人已無福消受，嚴重的睡眠不足，使他在會場里就進入了夢鄉(xiāng)。最后，楚人是被一陣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驚醒的：定乾坤！定乾坤！定乾坤……

剛散會，春花就告訴楚人，他們的領導要找他談話。秋月說，那這樣吧楚人，你去跟我們的領導談話，我先回房收拾行李，和你一起回霧城。

春花帶楚人來到一個指定的客房。楚人進去，領導已經等在那里了。是個男領導。領導先跟楚人寒暄幾句，而后問他對今天的分享有何感想，對太極事業(yè)有何看法。楚人說還好還好。領導對這個答案不滿意，能說得具體點嗎？

楚人認真地想了想，這么說吧，我可能跟其他人有點不同，人們都盡量讓自己融入社會，而我刻意與這個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

領導對于楚人的措辭似乎有點驚訝，又有些失望，但他還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嗯，我懂你的意思，那你對太極這個事業(yè)是怎么看的呢？

楚人只好違心地表態(tài)，說，應該是個好的事業(yè)吧?；厝ブ螅紫?，我不會做任何不利于太極的宣傳，其次，如果我認為有合適的人，我也可能介紹他（她）加入。

領導稍感滿意，那行，楚先生，那就隨緣吧，咱們后會有期！

于是，楚人全身而退。

來到秋月的房間。秋月不在。春花告訴他，秋月在洗手間呢。春花要求楚人先坐下來。春花挺胸站在楚人眼前，說，楚人啊，你讓我怎么說呢？你看啊，我們預訂的回程日期是后天，過了今晚，也就是再待一個晚上的事，可你現在卻說要回去，你知道嗎？其實秋月是很不愿意走的，但為了你，她要走了。她要是就這樣不得不跟你走，她不高興，我也不高興，大家都不高興，難道你就高興得起來？要不你再想想？

楚人想想也是。楚人說，要不這樣吧，如果秋月真不愿走，那我多待一天？

這時，秋月從洗手間出來了。春花說，秋月，楚人說不走了。

秋月說，真的嗎？我太高興了。

秋月心花怒放地對楚人說，謝謝你能再陪我一天，楚人我太高興了，真的。

六

晚上還是“會后會”。春花、秋月都說，會后會就半小時，楚人你不如一起來聽聽，體驗體驗生活？

既然說不走了，楚人決定安下心來。不就半小時嗎？那就去感受一下吧。楚人想起秋月約他來杭城，是要求他幫她把脈、鑒別無極這個項目的，那他還是得多了解一下，讓自己的把脈更加精確。也許正因為他現在已經知道秋月加入太極，他才更應該多了解一些，那樣就可以幫她分析謀劃，等回霧城后，他們二人共處一個辦公室，也可以有更多的話題。

全國各地每個區(qū)域來的人都開了會后會。霧城來的共分五個小組，合二十八人，都擠在一個客房內。主持會后會的就是下午找楚人談話的那個領導。先是領導用一塊小黑板，對直銷原理條分縷析，充分肯定“你省錢他省錢大家省錢我賺錢”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接著是反復強調發(fā)展下線的重要意義，重要在哪里呢？譬如說，你發(fā)展了一個人，首先你可以得到推薦費、獎金、分紅、對碰；這個人再發(fā)展下線，你又可以拿到同樣的獎金、分紅、對碰；不僅如此，每一個直接下線，你還可以拿到他全年收入的百分之十的“復銷獎”，一直可以拿到十六層。十六層是個什么概念呢？就是二十幾萬人哪。你想想看，這筆財富你算得過來嗎？所以說，只要你發(fā)展了下線，下線自然會再發(fā)展下線，理所當然，你的財源就滾滾而來，無窮無盡。你說，有錢給你賺，你說你不要，這不是傻子嗎？

如此推論的結果就是：發(fā)展下線就是照顧別人賺正當的錢，就是幫助別人致富，自己更富，就是解救眾苦的菩薩行。

楚人發(fā)現，這個房間里有一部分是和他一樣的新人。這一席話過后，新人們個個眼睛發(fā)亮，精神倍增。有的人當即表示與太極事業(yè)相遇恨晚，可惜了??！

次說健康。大家已經在白天的分享中了解了太極保健品的神奇功效，多少重癥絕癥都不在話下，但是大家還不知道太極還是個全能的醫(yī)生——太極使用的虹膜檢測儀能知百病之源。既知病源，而又有神丹妙藥，那么，太極家人們就算每個人都活到一百歲，也是極平常不過的事了。

領導現場為幾位“家人”做了虹膜檢測。

問：你平時有沒有感覺胃不舒服？

答：偶爾有點疼痛，偶爾泛酸。

診斷：你瞧，這個位置代表胃，這里有一黑點，說明有胃病。

又問另一個人：你肝臟怎么樣？有不適的感覺嗎？

答：這個還不知道。

診斷：你要注意了，這個區(qū)域也有不健康信號，如果不及時進行修復和保健，遲早會出問題。

梧桐這時主動要求給她看一下腎臟。領導問：為什么單單檢查腎臟呢？

梧桐說：在霧城人民醫(yī)院檢查過，醫(yī)生說懷疑有腎炎。

很快做了虹膜檢測：嗯，這就對了，這個位置代表腎，你看，這上面有坑洞。你現在這么胖，是虛胖、水腫，這應該就是腎炎導致的。

是啊，醫(yī)生也這么說的呀！梧桐說。

在場家人們都充分領教了虹膜檢測的神奇。神奇?。∷麄冋f。

神奇嗎？這位領導說，其實并不神奇，因為，它來源于一個很普通的發(fā)現。一八六六年，匈牙利有一位名叫皮查理的小男孩，在花園中捕捉到一只貓頭鷹，在它反抗掙扎時，他無意折斷了貓頭鷹的腿。當他與貓頭鷹對視時，發(fā)現貓頭鷹傷腿的同側眼睛虹膜（即黑眼珠）的六點鐘方位有一條明顯的黑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連續(xù)觀察了好幾天，發(fā)現這種現象都沒有消失。一直到貓頭鷹腿傷漸漸痊愈后，眼中那條黑線才縮為一個小斑點。皮查理長大后成為一名內科醫(yī)生，每次看診時總會留意病人眼球虹膜的變化，后來他據此制成了虹膜診斷圖。根據虹膜診斷圖的原理，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我們有了現在這種能診斷和預測百病的虹膜檢測儀，給人類的健康帶來了福音。

既然虹膜檢測儀檢測出了這么多的疾病和可能發(fā)生的疾病，那應該到哪里去尋求解救呢？這個問題問得太傻了。這就好比說你家里有一個寶藏，而你全然不知，還拿著一只破碗四處行乞要飯。有太極的保健產品在，你還用得著投醫(yī)問藥嗎？領導說了，太極保健品號稱功效性保健品，也就是說，其功能絕不僅僅是保健，更有神奇的療效。

會后會不是半小時嗎？可它從七點五十分開始，一直進行到十一點半。其間，三個被做過虹膜檢測的直接下了訂單，購買了大量保健品；另有兩位新人表示愿意加為鉆卡會員；四位新人表示先加為普卡會員，占個位置，待進一步了解無極后再決定是否加為鉆卡會員。梧桐也是當場刷卡的一個，購買配方保健品合六千八百余元。散會后，春花當即為梧桐辦理了普卡。春花還告訴梧桐，其實普卡是不賺錢的，只要再投入三萬六千多元，那么，梧桐你就是終身制的鉆卡會員了，到時候你的收入超乎你的想象，不但保健品等于白送你了，你的腎炎也好了，而且，你從今往后就有長期的、可觀的收入了。早一天加為鉆卡會員早一天有收入，梧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呢？

霧城這個大組會后會成效顯著，據說，在第二天的產品推介會上，太極領導點名表揚了霧城全體太極家人。產品推介會楚人無論如何不想參加了，他說他太疲憊了，對他來說，現在最需要的是睡覺。他對春花、秋月說，太極不是個給人帶來健康的事業(yè)嗎？這樣下去我肯定就不健康了，我要是為了健康變成不健康，說出去對太極影響也不好。

可是，楚人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一會兒是秋月，一會兒是雪蓮，他想世界真小，誰能想到我和這兩個女人竟然會在這種地方交織到一起呢？不過楚人想到更多的還是秋月。秋月和他同在一個辦公室，她什么話都跟他說，什么事也都跟他說，他和她之間是那么信任，那么知心?？晌í毸尤胩珮O這件事，她卻從未向他提起過。為什么這件事她從未向他說起呢？楚人想起一年前秋月曾經向他說起過另一件好像很類似的事，說的是她加入了一個什么項目，總部在廣西南寧，當時她也跟人去考察過，來去飛機票都給報銷，看上去和聽上去前景都十分誘人，加入后才發(fā)現實際上是個傳銷行業(yè)，結果六萬余元有去無回。秋月說那件事時，看得出內心十分的糾結，但事實已然如此，楚人只有盡量開導她。

楚人開導人喜歡引經據典，他現在覺得這個習慣可能不太好。記得他當時跟秋月講了個塞翁失馬的典故。秋月說，這個想法真好，跑丟了一匹馬，帶回好幾匹馬……可是，我的馬還能回來嗎？

楚人想，也許他當時更應該給秋月講講亡羊補牢的故事。

迷迷糊糊剛要入睡，手機響起短信提示音。楚人本來心里就有所不安，這個短信不看，他知道他會更難入睡。打開一看，是雪蓮發(fā)的：現在，人家該向你要身份證和賬號了吧？

雪蓮用這種眼光看問題，尤其是用這種眼光看待他和秋月的關系，楚人心里不爽。楚人簡單回了四個字：沒有的事。隨即關了手機。他決定什么都不想，好好睡上一覺再說。

七

楚人一整天都沒去分享。晚餐后，華燈初上，秋月提議兩人一起走走。秋月帶了照相機，兩個人邊走邊拍邊說話。

秋月說，今天的產品推介會很精彩，你沒去聽有點可惜了。

楚人說，我聽不聽都沒什么意義。

秋月說，多了解一些東西沒什么不好，生活中好多事我們可以拒絕，但我覺得沒必要回避，你說呢？

楚人想起雪蓮跟他說過的話，為了證實真假，故意又問，秋月你加入了嗎？

這次秋月直言不諱，我是報店的，七萬二千；我爭取一年做到二星，最多三年內做到五星。這個行業(yè)真的很好，你知道嗎楚人，梧桐已經答應要加為鉆卡了，回霧城后馬上辦理。

楚人說，如果沒能發(fā)展下線，就算她加為鉆卡又有什么用呢？

秋月說，就算她沒發(fā)展，我們能發(fā)展啊，我們的下線也是她的下線，我們有收入，她也有收入，怎能沒用呢？春花姐不是一直跟你說嗎？加進來就會有收入。

楚人說，靠拉人頭發(fā)展下線搞收入，這不就是傳銷嗎？

秋月說，我們不是靠下線收入的，這只是一部分，我們主要靠產品直銷，只要有人進入我們自己的網站消費，我們就有收入，有積分，積分到了一個界線就可以晉級。譬如說，會員一年只要完成消費金額達到三百五十元，那么你的下線不管是普卡還是鉆卡，每個人你都能得到八塊五，也就是說，如果你的下線有一萬個，你每年光這一塊的收入就是八萬五。所以說我們不是傳銷，是直銷。再說了，花幾萬元用這些太極保健品，哪怕毫無經濟收益，其產品功效讓你健康長壽，這種價值又豈是金錢可以衡量的呢？

楚人想，這不是癡人說夢嗎？但他不想打擊秋月的積極性，他說，原來如此啊，那就先預祝你二星晉級成功！

秋月聽了十分高興，她動情地說，楚人你是我生命中的貴人啊！

楚人問，此話怎講？

秋月說，你一向都那么愛護我，每次我有什么煩惱，你都能寬慰我；現在，你又這么支持我，你真是我的貴人！

說這話時，他們走到了一塊血色的大石頭邊上。秋月停了下來，說，這塊石頭真漂亮，楚人你摸摸看，手感特別好。

這塊奇石至少有好幾噸，色澤光亮誘人，果然十分可愛。楚人用手觸摸，竟有如綢緞。秋月忽然就勢靠在楚人胸前，說，這個夜晚太美好了！

楚人抱住秋月，轉過她的身體，嘴和嘴很自然地就貼合到了一起。楚人的手伸進秋月內衣，逆向而上，抵達兩座山峰之間；但山峰被鎖住了，他只好再迂回到山后，解除了禁忌，再繞道回來；山峰堅挺、生動，山坡依然光滑，柔韌如緞面……楚人把秋月頂在石頭上，正準備向縱深推進，這時，手機很不知趣地響了……

雪蓮說，楚人你在哪里？我想見你。

楚人問，現在有點事，怎么了？

雪蓮像個能掐會算的神仙，回復說，在這里你還能有什么事？一定又和她在一起了；你就不能陪陪我嗎？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你就這么忍心？

楚人想，這怎么能說是我把她丟在這里的呢？但他知道雪蓮的思維一向不講邏輯，也沒辦法跟她計較。楚人說，那我過幾分鐘和你聯系，好不好？

秋月說，雪蓮怎么能這樣？她這是明知故犯，破壞我們的紀律呀。

楚人笑道，誰能破壞你和我呢？她破壞不了。

秋月說，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楚人又抱住秋月。秋月扭動了一下，說，這里不行，我們回去以后，行嗎？

楚人左右看看，有三三兩兩的人影在遠處向這邊移動。楚人又對著秋月的香唇啄了一口，說，那行，肯定行。

賓館很近，秋月回去后，楚人給雪蓮打了電話，說在紅石頭下等她。楚人想，畢竟夫妻一場，如果因為身邊有了秋月而拒絕跟雪蓮見面，這有點說不過去。但話又說回來了，假如不是這么一個特殊的事態(tài)和環(huán)境，雪蓮還會不會如此熱衷于與他私會呢？

十分鐘后，雪蓮出現在他的面前。

雪蓮問，剛才你和她也是在這里約會嗎？

楚人沒有回答。

雪蓮說，別老站這里呀，走走吧。

走在環(huán)形水泥路上，雪蓮說，以前每次散步你都拉著我的手，給我講個故事，現在還可以這樣不？

楚人說，我們已經沒有故事了呀。

雪蓮半天沒說話，似乎黯然神傷。但她還是振作起來，說，那我給你說幾個好笑的吧。

雪蓮說了幾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自己說自己笑。最后言歸正傳。雪蓮說，我不是要跟秋月爭奪你楚人，只是想讓你看得更清楚一點。

楚人說，我又不是孩子，你別老是教導我；再說了，你們都不要枉費心機了，我誰也不加。

雪蓮說，那她帶你來為了什么？你呀，就是輕信。你就不能現實點嗎？

楚人說，我不喜歡你總是用這種眼光看人，秋月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雪蓮說，楚人你可能誤會我了，你要真能做到誰也不加，我是贊成的，甚至替你高興。但是我知道你很難做到。如果你想加入，希望你能先跟我商量；我們雖然離了婚，可在我心里你還是我的親人一樣，我跟你說這些也是為你好呀。

楚人說，我知道。

雪蓮說，楚人你把銀行卡給我，我?guī)湍惚９軒滋?，好不好?/p>

這個要求太沒道理，楚人斷然說，不好！

楚人發(fā)現他跟雪蓮的對話進行下去有點困難，因為，在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和前提下，他無法判斷雪蓮的話里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但為了彌補剛才的淡漠，把雪蓮送回到賓館門口時，楚人拉了一下她的手，說，我剛才沒想到好的故事，想到了再跟你講一個，好不好？

反正，明天就回霧城了，這里的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楚人想。

八

次日，楚人一行四人順利回到了霧城。楚人徹底放下了緊張、忐忑的心。第二天，他和秋月都出現在辦公室里。辦公室是二人共用的。見楚人進來，秋月去關了辦公室的門，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楚人發(fā)現秋月臉上有淚痕。

楚人問，怎么啦？又吵架了？

秋月把楚人拉到身邊，伸出手臂，楚人看到了一塊青紫；秋月撩起她的裙子，大腿上也有一塊同樣的印記。秋月趴在桌上，把頭埋在雙臂之間。楚人輕輕撫弄著秋月的秀發(fā)。

夫妻吵架是正常的，但不該使用暴力啊！楚人說，以前我和雪蓮也吵架，她都出軌了，我也沒有對她怎樣。

秋月轉身，抱著楚人的腰。一會兒，秋月松開手，對楚人說，對了，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梧桐剛加了鉆卡，按例我們要慶祝一下。

楚人說，我？合適嗎？

怎么不合適？你和我就是在一起的啊！秋月說，放心吧，我不會害你的。

楚人笑道，就是給你害了，我也甘之如飴。

秋月甜蜜地看著楚人說，楚人你是我的貴人呢，我只想和你有福同享。

楚人回到自己的座位，打開電腦開始工作，竟然莫名其妙地哼起了“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坐在對面的秋月像被點燃的一根火柴，撲哧一聲笑了。

半天很快過去。下午楚人沒去辦公室，在家里上上網，看看電視，不時看一下時間，期待著晚餐的到來。在期待中楚人設想了好幾種情景：晚餐后他送秋月回家；晚餐后他先和秋月在江邊散散步，而后送她回家；散步中他或她提議再做點別的什么?！氲竭@里，他仿佛看到，在某一處賓館或自家臥室里的燈光下，秋月紅裝素裹，向他款款行來。楚人現在漸漸覺得，他還是從心里喜歡這個女人的，而且回過頭來想想，他認為他從一開始就喜歡，只是那時候他還沒有離婚，不敢正視自己心里的這種感覺。每次秋月告訴他遇到家暴，他的心都有傷痛感，而且憤怒，而且難受得晚上睡不好覺。這種種現象，難道只是貪戀美色這么簡單嗎？不是的。楚人發(fā)現，他心里其實有著一種隱約的期待，而且這種期待已經超出了情欲層面，就像他上午對秋月說“她（雪蓮）都出軌了，我也沒有對她怎樣”。這是否意味著，他在不經意間暗示秋月，以他的性格和人品，假如秋月和他在一起，他就能給她幸福？

但關于這個問題，楚人覺得他想得再多也是沒用的，他不能主動去破壞別人的家庭，所以，這個問題關鍵不在于他怎么想，而在于秋月怎么想，而他最多也就是一切隨緣而已。

下午五點二十分，楚人和三位美女在一個叫“真善美”酒家的包廂里會面，春花點菜，簡單點了幾個美味，一瓶葡萄酒。席間，春花意氣飛揚，暢想太極的美好未來。她認為，不出五年，太極事業(yè)將家喻戶曉，并且人人參與，市場上所有的超市、所有的個體小商小販也要銷聲匿跡，因為太極產品和它的網站的優(yōu)勢和功能將要徹底覆蓋這些過時的傳統(tǒng)行業(yè)，到那時，在座的諸位家人——如果楚人也及時加入的話，起碼已晉級五星，就算你一個下線也沒有，我們幫你發(fā)展，最不濟也是個二星級經理，二星級年收入也有十幾萬啊，而且年年都有，終身受用。

那晉級是怎么實現的呢？春花說，簡單地說，下線十二個晉級二星，三個二星為五星，三個五星為一鉆，三個一鉆為二鉆。你知道二鉆年收入是多少嗎？千萬以上。太極的最高級別是三鉆，現在，三鉆級別不乏其人，某某老師某某老師都是。當然，我們的目標也是。春花還總結說，在這個時代，想要快速致富不能靠傳統(tǒng)行業(yè)，只有做直銷行業(yè)才能實現這個偉大的夢想。

接著，春花拿出紙和筆，詳細講解獎金制度，以及這些獎金是如何產生的，領導獎、復銷獎、業(yè)績獎金、對碰、分紅，等等。梧桐神色專注，一臉虔誠和憧憬；秋月頻頻點頭附和，說著“對”“是這樣的”“沒錯”等詞句。

待春花講完，秋月問楚人，楚人你現在明白了嗎？還有問題嗎？

楚人說，沒問題。

秋月喜笑顏開，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一聽就能懂，再說了，我還能害你嗎？楚人你就加個鉆卡吧，遲加不如早加。你把身份證號和賬號報給我，我?guī)湍戕k了。

楚人的“沒問題”只是隨口這么一說，并不等于他認可太極，更不代表他要加為鉆卡，事實上從頭到尾，楚人連辦普卡的想法都沒有過。如果這話是春花說的，楚人已經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他可能會淡淡一笑，告訴她現在不考慮，以后再說吧。可楚人怎么也沒想到，這話竟然出自秋月之口，是秋月這么說的“你把身份證號和賬號報給我，我?guī)湍戕k了”。

確切地說，楚人絕不僅僅是意外，更多的是失望和賭氣。楚人掏出自己的工資卡放在桌上，一臉平淡。楚人說，如果你認為合適就拿去好了。

秋月看了楚人一眼，又看看春花。春花朝她使了個眼色。秋月輕輕收起銀行卡，放進隨身的小包里。事已至此，不好再挽回了。楚人表現了最后的風度，笑笑說，那就這樣吧，我今天還有別的事。

楚人走向收銀臺埋單，秋月跟過來拉住了他，說我們有經費的，你要真有事就先走吧，這卡……

楚人說，好的，我把密碼給你。

九

回到家里，楚人把幾天前從他到杭城到今天的晚餐的事情經過仔細回想了一遍，越想越像個套。他覺得自己真是夠傻的，怎么就看不出今天是個鴻門宴呢？也許是命中應有此劫，他的工資卡里又剛好有四萬七千余元，這一次劃出四萬五千元，剩下的那點錢只好省吃儉用了。還有就是他對雪蓮信誓旦旦地說他和秋月是那么純粹的朋友關系，以及秋月口口聲聲說不會害他，現在想想五味雜陳。幸好他有固定的工資收入，假如他是個身無分文的小販，東借西湊這么多錢扔進一個虛無縹緲的發(fā)財夢里，那還了得。他又想，他這次去了杭城加入太極，就像三國里徐元直被曹操騙入曹營，他也應當像徐元直一樣，終身不為曹營設一謀，他不能因為被騙而再去騙人。楚人想起在杭城時他說過要再給雪蓮講個故事，他打開電腦，把這段三國故事打成文字，發(fā)給了雪蓮。雪蓮不在線，楚人想，她總會看到的，也好讓雪蓮知道他楚人言而有信。

次日，雪蓮和秋月先后給楚人打了電話。雪蓮說她上了QQ，一看到楚人發(fā)給她的三國故事，她就明白楚人一定被秋月給謀害了。雪蓮說，不是pyramid scheme（傳銷）不能做，而是楚人你的性格不適合做這個。楚人你的意思是你不會再去發(fā)展一個下線？你一定是加了鉆卡吧？那四萬五不是白瞎了嗎？那可是你一年的工資??！雪蓮說，我們離婚時，你把二十萬現金全都給了我，你哪兒還有錢?。?/p>

楚人本不想把這件事告訴雪蓮，沒想到雪蓮冰雪聰明，看了那一段三國故事，竟然什么都明白了。楚人說，恨自己一時沖動，要不然給秋月個面子加個普卡，也就一千元錢了事。

了事？雪蓮說，說得容易，能了事嗎？楚人你知道pyramid scheme有多厲害嗎？你只要被盯上了，她就會沒完沒了纏著你，你終究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更何況你鬼迷心竅，哪里就能識破春花、秋月這兩個狐貍精！好了現在跟你說這些也沒用了！雪蓮還表示，離婚時她是狠下心要了楚人二十萬元的，那些錢本來就不該全都給她，既然楚人現在誤入歧途，她愿意還給他五萬，以彌補楚人的這一筆損失。

楚人趕緊說，雪蓮你這說的什么呀，一碼歸一碼，沒這必要。

楚人放下電話不到十分鐘，秋月打進來電話了，說已經替楚人辦好了鉆卡，那四萬五千元的太極產品，讓楚人自己去挑選。

楚人說，無所謂了，你幫我挑吧！

接下來的故事是這樣的：

第二天，秋月送過來十幾箱太極產品，主要是保健品，有一個虹膜檢測儀，另有日常用品，如洗滌劑、牙膏、洗發(fā)水等等，總價四萬五千元。秋月和產品一起來到楚人家里，而楚人家里只有楚人一個人。楚人一個人生活由來已久。楚人安頓好產品，就開始安頓秋月。秋月看上去像是干柴烈火，接吻時，扭動、呻吟，甚至開始主動脫衣服。就在快入港時，楚人眼睛的余光瞥見放在床邊的太極產品，他忽然放下秋月，幫她扣上衣服扣子，拉著她的手，直到門口，秋月還沒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楚人開了門，對她說，好了，就這樣吧。沒等秋月開口說話，楚人就把門關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在此后的日子里，楚人沒有再去招惹她。有一天，秋月又一次被家暴，她對楚人說，我真的很想離婚了，可是楚人，如果離了婚，你說我的生活還有希望嗎？

楚人輕輕地說了三個字：不知道。

兩個人還是在一起共事，卻再無以前那么多的話題，基本上各做各的事情，就像兩人之間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的一樣。

復一日，楚人的銀行卡突然多了五萬元。這讓楚人覺得很為難，他知道這是雪蓮匯進來的，而且雪蓮還通過她的一個閨密向他透露，雪蓮還一直很懷念過去的情分。對于這筆錢，楚人一直分文未動，他打算找一個合適的時候還給雪蓮，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接受這筆錢，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這會不會又是另一個溫柔陷阱。對于雪蓮，楚人只有心存感激，但雪蓮在婚內出軌已經觸犯了楚人的心理底線，楚人無論如何不想在這件事上留任何余地。

大概過了一個月，秋月的上線春花打電話給楚人，要求他去參加一個太極家人的聚會。楚人表示不參加，順便故意問春花，你不是說加了鉆卡就有收入嗎？那我什么時候會有收入呢？

春花說，這事不能著急，再說了，那四萬五千元產品一分不少都給你了呀！你想要有收入，那你得去想想辦法，多發(fā)展幾個下線，所以，我們的聚會你怎么可以不參加呢？你怎么可以不服從領導呢？最后春花再次強調，我和秋月不會害你的！楚人你真的應該和我們一起努力，多想想辦法，多發(fā)展幾個下線。

楚人放下電話，自語道，拉倒吧，我終身不為曹營設一謀。不過楚人又一轉念：就在失望加賭氣的時候，難道我楚人就沒有一絲絲貪念？難道不是這一閃而過的貪念最終導致了我自投羅網？生活就像是個宇宙黑洞，你要說你在黑洞周邊游走尚能獨善其身，不受任何困擾，只不過是騙騙自己罷了。當然，也許他的貪念不只限于太極的發(fā)財夢，還有對于秋月的身體和情愛的貪婪。

一切夢想皆屬貪念。這么一想，楚人決定不再怨天尤人。

三個月后，楚人出現在江蘇衛(wèi)視《非誠勿擾》的舞臺上，作為前來征婚交友的男嘉賓，牽手的成功與否對于楚人來說并不是唯一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對于雪蓮和秋月而言，他來這里就是一種宣示，一種態(tài)度。

還有一個意義，在這個舞臺上，楚人向全國人民說出了在杭城的那段經歷，那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