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晏輝
轉型中國:倫理基礎變遷及其重建
文/晏輝
轉型中國的倫理基礎變遷及其重建問題業(yè)已成為當今中國突出的理論問題和實踐難題。而就這一主題的內部結構而言,包括具有必然聯系的三個方面:基礎性問題——社會轉型及其復雜性;根本性問題——倫理基礎變遷及其復雜性;全局性問題——倫理基礎重建的復雜性與艱巨性。依照上面的劃分,對這一問題的論證將沿著“原因-過程-結果”的邏輯展開,即“社會轉型-倫理基礎變遷-倫理基礎重建”。
社會轉型特指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的結構性變遷。它是社會進步和人的發(fā)展的意義上的結構性變遷。從時間跨度上看,西方的社會轉型肇始于15世紀末、成熟于18世紀下半葉、發(fā)展于20-21世紀。粗略計算,西方的社會轉型已經歷了500多年,其所引發(fā)的問題是逐漸出現的。中國的社會轉型始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只有近40年的時間。社會轉型以集中的、壓縮的方式呈現給人們,其復雜性不言而喻。
首先,它是一種觀念重疊。傳統(tǒng)的價值觀(權力觀、財富觀、幸福觀、道德觀、審美觀),現當代中國的革命觀、平等觀,近現代西方的自由觀、平等觀、正義觀,三種價值觀交織在一起。如何構建一個具有社會主義特質的主流價值觀,無疑是復雜而艱巨的。
其次,它是一個結構重疊。從地域空間看,它表現為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從關系結構看,它呈現出親緣關系、功利關系與公民之間關系的重疊。
最后,它是一個問題重疊。基礎性問題——任何一個建構市場社會的國家都會遇到的三種危機——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己之間的危機;特殊性問題——社會主義到底選擇何種政治、經濟和社會體制才能體現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個別性問題——轉型中國可有的三種文化資源——傳統(tǒng)的黃色(黃河、黃土地)文明、現當代中國的紅色文化、近現代西方的藍色(海洋)文明——能否集各種文化、文明之所長構建真正屬于中國社會主義特色的綠色文明。當普遍性、特殊性和個別性問題集中向我們走來,就形成了一個必須正視和重視的問題叢,舊的問題尚未清晰,新的問題接踵而來。毫無疑問,社會轉型的復雜性與困難性直接引發(fā)了倫理基礎的變遷,一如社會問題那樣,倫理、道德問題也以全面而集中的方式向我們走來。
首先,從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的轉型所導致的由倫理到道德的變遷。由家庭、家族和村社構成的熟人社會,既是人們生存和生活的自然空間,也是他們的社會空間。在這個被嚴格限制起來的空間里,人們只是倫理的踐行者,而不是道德的自覺者。作為倫理的踐行者,只管照章行事而不問其是否正確和正當;而作為道德的自覺者和實踐者,需自知怎樣的道德認知才是正確的,怎樣的道德行動才是正當的。因此,當人們既處在熟人社會又處在陌生人社會時,就會茫然失措、手足無措。
其次,從私人生活領域到公共生活領域的轉型所導致的由家庭倫理到公共倫理的變遷。在儒家那里,在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間,在孝、慈、敬、仁、信之間具有相互通達的道路,而這種一以貫之的邏輯只有在家國同構的社會歷史語境中才是可能的。由傳統(tǒng)的自然經濟、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由政治整合一切向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相對獨立運行的社會結構的轉型,逐漸建構起了一個完全不同于家庭、家族、村社的公共生活領域。在私人生活領域,作為“機械團結”的倫理靠自然情感和日常經驗來維系;在公共生活領域,作為“有機團結”的倫理靠公共理性和公民倫理來維系。
第三,由不變社會到變動社會的轉型所導致的由道德習慣到道德判斷和道德推理的變遷。流動性和變動性是現代性社會的根本特征,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己的關系處在變動不居中。依照千百年來不變的道德情感或道德直覺顯然不能正確看待和正當對待不斷變化的各種關系,這就要求行動者必須形成自己具有鮮明理智因素的道德概念、判斷和推理。
第四,由道德習慣到道德選擇的轉型所導致的由恥感到道德責任的變遷。恥感是外在的,道德責任則是內在的。只是迫于外在的道德譴責和道德懲罰才不為惡,乃是明顯的他律方式,它不具有必然性,一當外在約束變弱或消失,失當行為就極有可能發(fā)生。在這種意義上,人只是一個倫理人而不是道德人。而道德責任則是自知其如何行動也必須如何行動。責任就是出于對客觀規(guī)律(道德法則)的尊重而產生的行為必然性。
第五,由非反思、非批判到懷疑、質疑、批判和建構的轉型所導致的由接受倫理環(huán)境到建設倫理環(huán)境的變遷。在傳統(tǒng)的熟人社會,人們生活于其中的倫理環(huán)境基本上是由長輩、先哲、賢人的話語和行為構成的,普通民眾不能質疑和批判它,更不能改變它。而在一個廣泛交往且強調每個人自主性的現代社會,倫理環(huán)境建設、修復和完善逐漸相關于每一個人,民眾的道德評價愈來愈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道德力量。這就要求每一個公民要成為一個擁有理性且無偏見的觀察者、言說者和行動者。
第六,由這五種轉型和變遷所導致的倫理-道德的措置或錯位現象。其一,用熟人思維建構現代社會;其二,用私人倫理處理公共倫理關系;其三,用傳統(tǒng)的權力觀處理現代政治關系;其四,用恥感倫理代替責任倫理;其五,用他律處理本應自己擔負的公共事務。道德危機與道德困境已經成為了阻礙轉型中國健康發(fā)展的心理-情感、精神-觀念因素,重建倫理基礎勢在必行!
第一,從行動者看,倫理基礎重建的源初要素是從傳統(tǒng)的德性結構向現代德性結構的轉型。這就是:從自發(fā)到自覺:他者-自我-自我與他者的融合;從情感到理性:情感-理性-情感與理性的統(tǒng)一。第二,從領域看,倫理基礎的重建表現為個體美德到社會倫理的轉型,即個體美德-公民倫理-城邦之善。第三,從內容看,倫理基礎重建集中表現為道德觀、制度倫理和行為正當性的重建??偟恼f來,倫理基礎的重建必須按照韋伯所說的信念倫理(關懷倫理)和操作倫理兩條道路進行。信念倫理表現為道德信仰和道德信念的當代建構,它是一種道德承諾,是一種客觀上不必然而主觀上必然地視其為真,直接決定著個體美德與城邦之善的建設方向和發(fā)展程度。操作倫理表現為規(guī)范體系和獎懲制度的設置,它既是制度與規(guī)范及其運用,又是這種運用的社會后果,即倫理環(huán)境。簡約地說,倫理基礎的重建就是德性的培養(yǎng)和倫理的建設。
在倫理基礎重建的道路與方式問題上,有如下一些問題需優(yōu)先加以研究:
(1)如何認知與判斷市場社會與德性結構之間的沖突與張力?市場社會不僅是一種資源配置方式,還是一種新型的生產方式、交往方式和生活方式。它造成了三種疏離化:自然的過度開發(fā)、人與人之間認同感與歸屬感危機、心靈失序。這些都是典型的倫理問題。它使過往的道德經驗失去了現實根據,誠信、責任、讓渡等優(yōu)良品質被淹沒在功利主義和利己主義的打算之中。它解構了原有的德性,又可能生成更具進步意義的德性,那這個新型的德性該怎樣生成呢?
(2)轉型中國的倫理基礎變遷及其重建面臨雙重困境。我們既需要為市場社會進行倫理奠基,又要對由市場社會引發(fā)的道德危機與困境進行倫理批判。當倫理辯護與倫理批判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極有可能使我們陷入二難境地:尚未充分釋放市場社會的魅力便開始接受市場社會帶來的風險與危機了。享受尚未開始,忍受接踵而至。但危機本身就是雙重的,既是危險又是機會。在市場社會帶給人們的代價尚未完全表露出來之時,便開始修復、矯正和完善市場社會的缺陷。也許轉型中國在倫理重建的理念與道路上能夠提供世界經驗。
(3)倫理基礎重建的復雜性和艱巨性也許超出了我們知性和實踐能力。首先,誰來引領這種重建工作?政治精英、經濟精英、科技精英和社會精英承擔著比弱勢人群和邊緣人群更多的道義和責任。其次,在重建的內容上,如果從領域看,可有婚姻家庭倫理、公共生活倫理、經濟倫理和政治倫理;從環(huán)節(jié)或要素看,可有觀念重建,如權力觀、財富觀、幸福觀,制度重建和行為方式重建。第三,在重建的道路與程序上,何種要素具有優(yōu)先性?哪個領域、哪個人群的德性的重構具有優(yōu)先性?當自律已經失效,他律的方式如何展開?
進一步,理論層面我們應解決如下問題:第一,真實呈現現代社會之原始發(fā)生的內在邏輯:欲望的神圣激發(fā)了動力,市場的發(fā)現與建構提供了環(huán)境,科技的飛速發(fā)展提供了手段。第二,資本的世界運行邏輯將幾乎所有的人置于共同生產和共同消費的邏輯體系之中,它要求更高、更普遍的公共理性和公共價值。第三,市場社會的結構與人們的德性結構和倫理體系到底具有怎樣的對應關系?第四,在轉型中國之倫理基礎重建中,我們具有怎樣的倫理文化資源?如何整合出一個更加合理的倫理體系來?這都是本課題優(yōu)先加以解決的理論任務。在實踐層面我們應解決如下問題:第一,提供一個具有理論自洽性、實踐范導性的倫理基礎重建的模型,包括主體、內容、領域、原則、方法和條件;第二,指明倫理基礎重建的道路與方式,并對此進行可行性論證。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倫理學與道德教育研究所教授;摘自《道德與文明》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