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吶”的雙重意義

阮俊宇

任何優(yōu)秀的電影必定具有社會審美化的“原始動力”，這種“動力”作用不僅體現(xiàn)為對電影認知價值與審美價值的彰顯，更體現(xiàn)為對題材與角色的超越，從而審美化地展現(xiàn)社會風貌，凝聚社會精氣，探索社會問題。著名導演吳天明的遺作《百鳥朝鳳》就是這樣一部不乏審美化“原始動力”的佳作。一份藝術堅守，兩代嗩吶匠人，任憑歲月流轉(zhuǎn)，主人公對藝術的傳承從最初的承諾最終蛻變?yōu)榻K生的信仰，這恰恰是電影《百鳥朝鳳》的精氣所在，也是該片以高雅形式引領社會風尚的“動力”源泉?！栋嬴B朝鳳》這首嗩吶名曲作為該片最集中的“意象”凝練，對影片主題的闡釋尤為關鍵。本文從民族音樂的全新視角來詮釋電影《百鳥朝鳳》的主題，并對“嗩吶”這一符碼的多元含義展開解讀與演繹。

一、 嗩吶曲《百鳥朝鳳》的演變及其影像意義

《百鳥朝鳳》原是流行于山東、安徽、河南、河北等地的嗩吶民間樂曲。該曲以熱情歡快的旋律與百鳥和鳴之聲，表現(xiàn)了生氣勃勃的大自然景象。后來，民間樂手任同祥老先生對原曲進行了揚棄，壓縮鳥叫聲，刪去雞叫聲，并設計了一個運用特殊循環(huán)換氣法長音技巧的華彩樂句，擴充了快板尾段，使全曲在熱烈歡騰的氣氛中結(jié)束。1953年，改編后的《百鳥朝鳳》獲得第四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民間音樂比賽銀質(zhì)獎章，一時間此曲成為中國民間音樂藝術的代表。1973年，王建中先生將其改編成鋼琴曲，再度引起樂壇的重視和熱議，同時該曲被收錄到《民族器樂曲主題聯(lián)奏》。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百鳥朝鳳》憑借其“清新的藝術格調(diào)、濃郁的地方氣息、獨特的民族韻味、繁復的演奏技法，如清泉流淌在人們心田，如鮮花盛開在樂壇的巔峰”。[1]無論哪一種樂器演奏該曲，都是以嗩吶曲《百鳥朝鳳》為藍本，這正是嗩吶曲《百鳥朝鳳》本身帶有深刻民族烙印的明證。因此，當嗩吶曲《百鳥朝鳳》成為影像抒寫的對象時，樂曲必然承載著超越嗩吶自身的更為深邃的影像含義。這些多元化影像含義的呈現(xiàn)，有賴于作為影像素材“能指”與“所指”的嗩吶，在民族音樂和文化符碼等維度上的意象凝練與意義生成。

二、 嗩吶的“唱響”與“敘事”

索緒爾指出：語言符號是概念和音響形象的結(jié)合，建議保留用符號這一詞表示整體，用所指和能指分別代替概念和音響形象。這一經(jīng)典的“二元論”為本文研究《百鳥朝鳳》中的“嗩吶”提供了邏輯起點。嗩吶，作為一種民族樂器，公元前3世紀經(jīng)由波斯、阿拉伯傳入到中國；西晉時期的新疆拜城克孜爾石窟中伎樂壁畫便有吹奏嗩吶的形象；明代武將戚繼光的《紀效新書·武備志》中對其進行了記載：“凡掌號笛，即是吹嗩吶。”近現(xiàn)代之后，嗩吶成為人民廣泛使用的樂器，成為中華民族樂器的重要代表之一。這種最基本的符號本身其意義的所指極其簡單，即樂器本身。

音樂在當代電影中發(fā)揮著重要的敘事功能。音樂不僅僅要渲染環(huán)境氣氛、刻畫人物內(nèi)心，更需起到情節(jié)推進作用。在《百鳥朝鳳》這部影片中，嗩吶具有濃厚的中華民族特色，將民族樂器對民族情感進行了淋漓盡致的表達，準確地說是呈現(xiàn)出嗩吶的“能指”屬性，它的節(jié)奏變化與“故事”演進息息相關，實現(xiàn)著推動情節(jié)和烘托主提之功效，同時，也在音樂的“意境”烘托下，預示著人物命運的歷史走向。

當游天鳴和藍玉兩個徒弟去田里幫師父干活時，音樂采用中國傳統(tǒng)調(diào)式，四四拍的節(jié)奏律動，配器以簡單的弦樂撥奏，三角鐵與大鼓等打擊樂奏出活潑靈動的基本節(jié)奏型，嗩吶與木管樂器交織出現(xiàn)，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木管組的演奏旋律性較強，調(diào)式為民族六聲G徵調(diào)式。與八分音符結(jié)合的切分音，采用四、五度的大跳緊接著二度的反向進行，表現(xiàn)出割麥子時的生動形象，而嗩吶在主旋律的基礎上，進行了部分的倚音裝飾。仿佛是主題旋律與“鳥鳴聲”交相輝映，旋律極富動感和情趣。

敘事的情節(jié)進入到兩個徒弟在田間割麥子的勞動場景，兩種不同的音色代表了兩個徒弟不同的音樂形象，也為將來各自迥然不同的人生命運埋下了伏筆。

還有一個場景是游天鳴和藍玉兩人在焦家班眾人面前的第一次演奏展示，其中饒有特色的是游天鳴的表演，他使用不同的吹奏技巧表現(xiàn)出不同的鳥叫聲（有金絲雀、布谷鳥等），通過不同聲音的展現(xiàn)，表現(xiàn)出“嗩吶”這種樂器的特殊性，即音色的豐富性，吹奏方法的多樣性，表現(xiàn)力的生動性，同時也為后面的“百鳥朝鳳”這個電影主題進行了聽覺上的鋪墊。

當影片進展到高潮時，嗩吶再一次出現(xiàn)。那是在焦三爺和游天鳴酒過三巡之后，焦三爺即興的表演。音樂的前半段，旋律以四四拍的快板為主，采用滑音的演奏方法，大量的使用切分節(jié)奏，音符靈動激越，節(jié)奏歡快。伴奏以中國傳統(tǒng)打擊樂為主，表現(xiàn)的是焦三爺酒后歡快愉悅、自得其樂的心境?！皻夥帐窃谝欢ōh(huán)境中，給人某種強烈感覺的精神表現(xiàn)，它是人們在某種特定環(huán)境中從事某項活動而產(chǎn)生的強烈感情的外露?！盵2]（譜例2）

音樂的后半段，突然轉(zhuǎn)為慢板，音符時值拉長，旋律由C到F的四度跳進達到最高音后下行級進，使得音樂情緒急轉(zhuǎn)直下，旋律凄美動人，伴奏也由中國傳統(tǒng)打擊樂轉(zhuǎn)為西洋管弦樂，體現(xiàn)了演奏者忽然悲涼的心境，也預示著傳統(tǒng)嗩吶音樂即將遭遇外來西洋樂的挑戰(zhàn)。譜例3：

可以說，整部影片中中華民族樂器嗩吶的“唱響”對于《百鳥朝鳳》這一電影主題的詮釋和故事的“講述”近乎達到完美，尤其是嗩吶作為器樂完成了關于自我命運的講述，成為審美化的那股“原始動力”。這對于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如何融入現(xiàn)代文化提供了借鑒模式。

三、 嗩吶的“意象”與“回聲”

正如“能指”與“所指”都以同一符號化的形式傳遞，“電影語言中的隱體與被喻體是重合的”。[3]比如美國電影《米爾克》，影片表面上主要寫的是同性戀主題，但從深層次上寫的是以“同性戀運動”為代表的美國的民權運動?！栋嬴B朝鳳》中的嗩吶，剝離開作為“樂器”的本義，嗩吶在影片中更是具有中華傳統(tǒng)文化象征的引申義。正如仲呈祥先生指出：“《百鳥朝鳳》從表層看是寫的吹嗩吶，但從深層看，表現(xiàn)的是對中華民族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應持有的正確態(tài)度?！雹?

電影《百鳥朝鳳》是對傳統(tǒng)電影的“復興”，也是對傳統(tǒng)電影的“追憶”。因此，影片中采用了許久未見的旁白解說，通過旁白點出“嗩吶”的所指，這也成為貫穿影片始終的重要線索。開篇的旁白圍繞嗩吶的“意象”從兩個方面進行了交代。一是對嗩吶的不同數(shù)目的演奏意義進行了交代，“吹嗩吶這種傳之久遠的民間藝術，絕不止于娛樂，更具意味的是它在辦喪事時是對遠行故去者的一種人生評價——道德平庸者只吹兩臺，中等的吹四臺，上等者吹八臺，德高望重者才有資格吹《百鳥朝鳳》”。二是對以“嗩吶傳承”的故事進行了言說，影片以“序”的方式開啟，實為對“嗩吶”故事主題的點睛之筆。這為游天鳴的成長與嗩吶的時代命運做足了鋪陳，更好地展現(xiàn)了游天鳴的成長歷程：為了獲得焦師父的認可，經(jīng)歷了焦師父對這個“氣力不足”徒弟的重重考驗，苦練技藝，堅守藝德，最終繼承了衣缽；為了踐行對師父的承諾，經(jīng)歷了時代變遷的種種艱辛，排除萬難，堅守諾言，把嗩吶藝術發(fā)揚光大。

嗩吶，作為“意象”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游天鳴與父親的對話中。游天鳴：“我不想學習嗩吶?！庇翁禅Q父親：“再敢說這話，看老子不撕破你的嘴?！痹竞煤玫摹皢顓取眳s成為父子兩個人爭吵的對象，以一種否定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此時，雙方對待嗩吶的態(tài)度儼然成為嗩吶面臨的兩種命運，即年輕人的拒絕與成年人的堅持。當“無知”的四喜在討論著是“十六臺嗩吶還是八十一臺嗩吶的時候”，秀芝打斷他說“等四喜死的時候，我哥給你吹八十一臺?！比欢?，四喜對秀芝說：“將來有沒有嗩吶還不一定呢！”嗩吶再一次成為關注的焦點，只是這一次不再關注他是否演奏多少臺，而是他的存亡。不知是導演的有意為之，還是陰差陽錯，這句話剛好印證了以“嗩吶”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命運走向。隨后的婚禮上，長生打斷了嗩吶演奏時說：“別他媽太當回事，隨便吹吹就得了，歇了?！辈鸭t包給了天鳴，天鳴無奈地把錢分給其他人。作為藝術樣式的“嗩吶”本應該得到尊重，但當其不過是人們謀生的一項技能時，其藝術價值也就被世俗掩埋了。從這一個層面上來說，文化符碼的“嗩吶”極具一種悲情色彩。后來，天鳴對師父說：錢給得越來越少，接師禮都省了。接師禮原本是對嗩吶演奏者的一種尊重，現(xiàn)在連這種最基本的德行也已經(jīng)失去了。此刻的“嗩吶”像極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在時代變遷中被推至社會文化邊緣的命運。

真正將嗩吶“意象”的“所指”和“能指”融為一體的是影片表現(xiàn)婚宴現(xiàn)場的一幕——游家班遇到西洋樂隊的正面挑戰(zhàn)。西洋樂隊由電聲樂器、銅管樂隊、穿著暴露的流行女歌手構(gòu)成了傳統(tǒng)農(nóng)村十分罕見的光景，以其新鮮感吸引了大眾的目光。游家班的《南山松》以宏偉的氣勢，吹響應戰(zhàn)的號角，而西洋樂隊則回應《拉德斯基進行曲》，中西方音樂進行著劇烈的正面碰撞?，F(xiàn)場群眾的反應直白地告訴了觀眾當前傳統(tǒng)文化面臨的危機?！栋嬴B朝鳳》的演奏本身代表了一種價值觀，一種對事物的基本判斷。對于竇村長的離世，焦三爺做了評定：“只有德高望重的死者才配享用。竇村長打過鬼子，剿過土匪，那年帶火莊人修水庫，讓石頭壓斷了四根肋骨。他的所作所為火莊人都看在眼里，我就不多說了，如果說無雙鎮(zhèn)還有誰受得起《百鳥朝鳳》這個曲子？竇村長算一個?！比欢斢翁禅Q來到城市的城墻上時，嗩吶的聲音回蕩耳畔，但也不過是老人的凄慘演奏以及兩個小姑娘給予的“施舍”。最為可悲的是，當焦三爺?shù)碾x世后，只有游天鳴一人為他獨奏《百鳥朝鳳》。此時的焦師父原本就是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他的離世也就意味著傳統(tǒng)文化自身悲劇的宿命。

《百鳥朝鳳》留給我們的每一個鏡頭、每一段音樂都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動情演繹。民族音樂對于電影主題的詮釋更是恰到好處、恰如其分，為整部電影的敘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敖?jīng)典藝術的魅力是歷史所承認的，然而，對經(jīng)典的態(tài)度卻時常是被現(xiàn)實所決定的?！盵4]想想電影《百鳥朝鳳》上映風波的林林總總，不免讓人痛心疾首，也令人不寒而栗。電影《百鳥朝鳳》能否激發(fā)國產(chǎn)電影審美化的社會“原始動力”？影片所呈現(xiàn)的中國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未來究竟在哪里？希望不是《百鳥朝鳳》的“戲劇化”演繹！

參考文獻：

[1]梁迪.《百鳥朝鳳》研究[J].民族音樂，2009（2）.

[2]丁潔.電影音樂類型探析[D].天津：天津師范大學，2010：47.

[3]賈磊磊.電影語言學導論[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2：98.

[4]賈磊磊：中國電視批評》[M].北京：中國廣播影視出版社，2015：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