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曲折的逃離心旅

高小弘 翟永明

摘 要：《逃離》為我們展現(xiàn)出了女性逃離的多個聲部，主旋律與變奏共同彈奏出深邃而動人的和鳴。在充滿徹骨之痛的逃離過程中，女性不僅耗盡了自己的心力與體力，而且也真切地體驗到了女性的宿命與絕望。

關(guān)鍵詞：逃離 迷惘 宿命

“逃離”，對于很多女性作家而言，絕對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字眼，相反是一個充滿著女性奇情、狂想、放縱、叛逆、絕望甚至是毀滅的一個巨大的深淵。無數(shù)女作家在諦聽這一命運深淵的神秘聲響的同時，也率性地讓自己筆下奔逃出無數(shù)試圖突圍命運圍困的女性身影。毫無疑問，艾麗絲·門羅是眾多諦聽女性逃離命運的作家中最為杰出的一個。在她筆下，形形色色的女性因為逃離的生命姿態(tài)，閃現(xiàn)出一種耀目的復(fù)雜不定的光彩。

《逃離》這部小說精彩就在于，門羅以精湛的小說技藝為我們展現(xiàn)出了女性逃離的多個聲部，逃離的主旋律與變奏共同彈奏出深邃而動人的和鳴。如果我們細(xì)讀這部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這里寫的是兩個女人的逃離，而不簡單只是女主人卡拉個人的逃離。其實賈米森太太（西爾維婭）也是一個逃離的女人。如果我們足夠細(xì)心，就會發(fā)現(xiàn)剛剛失去丈夫的西爾維婭有點奇怪，因為她恰恰缺少了一種我們以為正常人在這種情境下最可能出現(xiàn)的情緒，那就是喪夫的憂傷，順著她的回憶性的目光，我們看到了夫妻倆的情趣不和諧（她為丈夫精心采擷的紫羅蘭，可丈夫干脆無動于衷），看到了丈夫死后她把一切與丈夫有關(guān)的東西要統(tǒng)統(tǒng)扔掉的那種無意識。按照門羅的說法，如果“逃離，或許是舊的結(jié)束”，那么賈米森太太的希臘之旅就不再僅僅是一個休假，而是一場告別舊日生活的逃離。小說的開篇就是從西爾維婭逃離之旅的回歸開始的，只不過它是作為一個令人焦慮的風(fēng)景出現(xiàn)在卡拉的眼里。門羅的精彩在于，在那波瀾不驚的生活底部會放入一些步步驚心的東西。比如她設(shè)置了這樣一個懸念的開頭，為什么一個鄰居的回歸竟然讓卡拉膽戰(zhàn)心驚？接下來的情節(jié)仿佛忘掉這個懸念，反而不慌不忙用延宕的手法徐徐展開卡拉的生活畫卷，馬匹、跑道甚至天上的云彩構(gòu)成卡拉生活的細(xì)部，而這看似田園寫意的下面居然沉淀的是生活的困窘。小說順著卡拉的視角，很隨意地從田園風(fēng)格游移開來，定格到她的丈夫身上，接下來門羅用一種近似喜劇的手法漫畫似地勾勒出一個喜怒無常而又毫不講道理的男人形象。事實上正是丈夫這種性格才成為卡拉不幸生活的根源。由于經(jīng)濟上困窘，克拉克想利用卡拉跟他說起的賈米森先生調(diào)戲她的事情進行敲詐，事實上這是一個夫妻之間帶有點玩笑性質(zhì)的談話，而且連卡拉對于這件事的真實性都有點懷疑，她是為了取悅自己的丈夫在這件事上有了很多臆想式的添油加醋。然而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些玩笑話居然把她真正逼入生命的困境。

小說非常漂亮之處還在于留下了很多的空白。比如在卡拉決定面對賈米森太太的時候她想過什么，是什么突然讓她決定在面對賈爾森太太時放聲大哭、勇敢地說出帶有隱私性質(zhì)的生活的困境？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yù)謀？我們不得而知。而且小說到這個關(guān)鍵片段，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整個小說視角突然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卡拉突然成為被看者，她的所作所為都在賈爾森太太的視角下展開，至于她的真實想法我們完全不知道。這時候，我們戲劇化地想到了開頭，那時賈爾森太太是被看者而卡拉在觀看。看與被看這兩個帶有對立性質(zhì)的視角輕盈地在這兩個逃離的女性形象中游移，這本身就構(gòu)成了小說敘述策略中最意味深長的部分。女性的看與被看構(gòu)成了一個繽紛迷離的世界，從不同角度戲劇化地映射了女性迷茫倉皇的心境與命運。在這兩個逃離女性以傾聽與傾訴的方式直面女性生命痛楚的場景中，賈爾森太太一直隱蔽的內(nèi)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彰顯與披露。賈爾森太太非常喜歡卡拉，這種喜歡更多的是一種對于她那天真的生機勃勃生命力的贊賞。所以當(dāng)她看到卡拉的生命困境時，才會毫不猶疑地幫助她逃離。這里有一種我們常說的女性情誼的東西，就是說只有女人才會對女人特有的生存困境感同身受，也因此才會有最真誠的出手相助。在小說后邊，我們看到西爾維婭給卡拉寫的信里，才真正明白她的無私幫助并不僅僅是一種感性的甚至即興的行為，并不簡單的是女性基于憐憫與同情的姐妹情誼，而是其作為一個人特別是作為一個女人那種對于幸福的理解，她理解的幸福首先是一種自由，也就是說她那么熱心地幫助卡拉的逃離，就是因為她認(rèn)為卡拉只有獲得自由，才能可能幸福。

然而小說的精彩才剛剛開始，就在卡拉圍繞著雨云、濕地、馬匹胡思亂想的時候，小說突然石破天驚地來了一筆：“這是她第二回把一切都扔在了身后。”原來我們所期待的將要發(fā)生的逃離，其實已經(jīng)早有了前章。頭一回的逃離是那么的浪漫，就像甲殼蟲樂隊的歌曲一樣，帶著清晨五點鐘的露水、吱嘎亂響的老破車、秋天清晨的涼風(fēng)，還有令她心醉神迷的愛情。那時她對于因為逃離而拋棄在身后的東西還不清楚，正如她也看不清未來的命運前景。她因為看不清父母的生活，執(zhí)意要尋找一種屬于自己真實的生活。那時的她萬萬不會想到正是因為這種真實的生活，她才有了生命的第二次逃離。如果說她生命的第一次逃離是因為愛情而充滿希望，那她的第二次逃離就只有孤獨與陌生的絕望了。她清晰地知道這次逃離僅僅是為了生活里不再包括克拉克，然而她又可怕地看到她要進入的是一個無法融入其間的世界，因為一旦失去了克拉克，“那她還能關(guān)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樣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呢？”況且更讓她害怕的是，她擔(dān)心沒有什么可以取代克拉克原來占據(jù)她心中的位置。這種未知的陌生已經(jīng)無法像第一次逃離那樣帶給她新鮮、刺激甚至是快樂，相反卻讓她軟弱地、踉踉蹌蹌地從逃離中再次逃離出去。

事實上，到了這時我們也并沒有清晰地看到卡拉逃離的結(jié)局，我們只是知道她或許下了大巴，然后小說又扯著我們回到西爾維婭輾轉(zhuǎn)難眠的那個夜晚。就連我們也很難想象敲門的不速之客竟然是克拉克?？死藥е鴶骋鈦磉€西爾維婭的衣服，我們從克拉克的嘴里才確認(rèn)了卡拉逃離失敗的結(jié)局?？死说臄骋庾屛鳡柧S婭覺得非常緊張，在這樣一個深夜，這個根本“把握不準(zhǔn)該怎樣行事”的克拉克讓西爾維婭極度不安，就在兩人談話中的敵意愈演愈烈的時候，突然神奇地出現(xiàn)了那只頗有寓意的山羊弗洛拉。這個山羊在小說里非常重要，不僅勾連著小說的重要情節(jié)，還具有非常重要的隱喻意義。記得小說在開始時，講到卡拉最不開心的事情就是丟失了弗洛拉，看來弗洛拉出場時就是一種逃離狀態(tài)。弗洛拉對于卡拉來講非常重要，這不僅體現(xiàn)在這只小羊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進入卡拉的夢境，更重要的是，用小說里的話來說，這只小羊“不讓她有任何優(yōu)越感——而且這只羊眼里閃爍的更像是閨中密友般嘲諷的神情”。記得卡拉向西爾維婭坦陳自己隱秘的痛苦前的大哭，也是因為西爾維婭說到這只小羊。而此時的小羊在霧中的突然出現(xiàn)，居然讓兩個充滿敵意的人因為人性中共同的恐懼，像老朋友一樣交談告別。當(dāng)克拉克回到家中時，我們看到了愛情中非常溫情的一幕，那是或許是因為西爾維婭在信中所說：“卡拉的出走與感情波動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顯現(xiàn)。”

也許門羅的深刻在于，沒有理想化地為這次逃離涂抹理想主義光彩，相反卻在尊重女性日常生活與情感心理的真實邏輯之上，為卡拉設(shè)計了一場倉皇失措甚至是潰不成軍的逃離。這次逃離的實質(zhì)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說：“這就是少女的特性，也是我們認(rèn)識她大多數(shù)行為的關(guān)鍵。她不接受自然與社會為她指定的命運，然而也沒有完全拒絕它。她自身中的矛盾太多了，以至不能同世界作戰(zhàn)。她只準(zhǔn)備逃離現(xiàn)實，或者同它做象征性的斗爭?！眥1}

事實上，理想與現(xiàn)實的背離往往使女性急于逃離混濁的世俗現(xiàn)實，然而這個逃離過程，不但是個尋覓精神家園、渴求自我確認(rèn)和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同時還是一個自我剝離的過程，也就是把自我同過去所依附的社會、群體、血緣、親情、愛情、友情等關(guān)系中剝離開來、放逐出去的過程。因此，對于女性而言，這個充滿徹骨之痛的逃離過程，不僅耗盡了女性的心力與體力，而且也會使其真切地體驗到女性的宿命與絕望。門羅在小說中不僅細(xì)膩地描繪了逃離途中卡拉內(nèi)心的恐懼、軟弱和絕望，而且更以隱晦的筆墨描繪了逃離后的卡拉曲折而隱秘的內(nèi)心：逃離雖然作為一個事件已經(jīng)在卡拉的生活中結(jié)束，但是逃離失敗的痛楚卻像一根“致命的針”一樣深深扎在卡拉的血液里、呼吸中，更重要的是逃離本身所攜帶的那種致命的誘惑卻會如影隨形伴隨著卡拉的余生。這也許是門羅對于女性生存困境埋下的最重要的一個伏筆：回歸后的卡拉會不會再次逃離？雖然她一再努力“抵抗著那樣做的誘惑”。

{1}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