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

趙光鳴

罌粟

趙光鳴

野鴨灣的春夏秋冬

從野鴨灣墾地的花季開始，陸篤誠的好心情就一直沒有中斷過。這塊地差不多有一石多地，除了房前屋后種了點蔬菜和玉米，所有的地都種上了罌粟。罌粟花綻放的時節(jié)，滿眼都是紅色和粉色，明燦奪目，艷若云錦，洶涌的花色藏在綿延的灌叢帶后面，遠(yuǎn)處看不到，只有越過灌叢帶，才能發(fā)現(xiàn)這條紅粉花色浸染的河流，蜂蝶亂舞，滿鼻子都是花香?；ê５蛑x之后，七月的果實碩大如億萬只小錘，在和爽的風(fēng)中搖動，敲著陸莊主的心房，讓他心花怒放，心跳如鼓。

割漿之前，他專備了供品和香煙，到屏山下的土地廟去敬拜土地爺和花兒神，態(tài)度極為虔誠。接下來的活計，是把那些小錘子一樣的花骨朵上，劃開幾道口子，讓乳白色的液體流出來，待白乳凝成黑黏狀，再用小刀竹片刮下，謂之為收漿。這收下來的漿叫生漿子。再經(jīng)過熬煮，就變成了大煙煙土。陸莊主做過試驗，野鴨灣墾地種植的大煙產(chǎn)量高，雜質(zhì)最少，每兩黑漿能熬出九錢熟漿，比泉水地收的熟漿要高出二錢。一兩這樣的黑糊糊的東西，可以換來一兩金子。陸莊主一想到黃澄澄的金子，就有著使不完的勁。

割漿需要很多人手，要趕時間，不能拖。他墾地上的人不夠用，星河幫了大忙，把菖莆灘的老少都發(fā)動了起來，參加野鴨灣的割漿勞動，當(dāng)然，星河是征得甘天壽的同意才這么干的，甘天壽要不同意，星河也沒有辦法。這都是把那塊黑鐵疙瘩還給了甘大掌柜的好處。那樁糾紛最后解決得皆大歡喜。墜地天星給了甘天壽，甘天壽補償陸莊主兩個元寶，還把最小的那塊黑石給了陸莊主。陸莊主讓星河找聶仁德做了一個木座子，供了起來，他把這塊供起來的天石，暗中當(dāng)作了花兒神，能給他帶來好運道的罌粟之神。敬土地廟的時候，他把這塊石頭也供上了，恭恭敬敬放在土地爺?shù)呐赃叀?/p>

菖莆灘不到兩年時間，形成了一個有幾十戶人家的村莊，自打王打鐵三兄弟把自己的家眷及一批窮苦鄉(xiāng)親搬來后，其他農(nóng)工也把家屬遷來，連芒迪克，吾守爾也把家從吐魯番搬了過來，不知不覺房屋多了起來，有了散散漫漫的街子和巷子，村子就這么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大地上扎根了。

野鴨灣的村子還沒有這么快形成，陸莊主的罌粟果得找菖莆灘幫忙，星河把莊園所有的老人，能干點活的孩娃全發(fā)動起來，幫陸莊主割漿。就連城里的鴇母藍(lán)采兒也加入了火熱的割漿大戰(zhàn)，把“人喜我”妓館的十個姐妹帶到野鴨灣幫了兩天忙，芒迪克和吾守爾還找了七個吐魯番的黃客（麥客）鄉(xiāng)黨，和那些快樂的妓女一起，有說有唱地把兩天的活兒干完。陸莊主在割漿的這些天顯得非?？犊疅崆?，天天宰羊，讓幫忙的人們放開肚子吃抓飯，拉條子，大包子和刀把子忽爾敦。

收下的生漿子經(jīng)過熬制，變成了真正的黑金子，大約有兩個木箱子的裝載，這是野鴨灣墾地陸氏莊園一石多地一年的全部收成。陸莊主沒敢找甘天壽大掌柜幫忙銷售，也沒有找盛季子想辦法，這件事交由藍(lán)二岐打理，藍(lán)二岐沒有通過魏良棟，也沒有驚動溥源成商行的另外兩個二掌柜，悄悄地找到原魏府駝隊的保定鄉(xiāng)黨吳絆子，把兩個木箱子拉到三驛局，找吳絆子相識的一個煙商柳金牙子暗中交易了。柳金牙子是這道上的專商，專吃這碗飯的，一眼看貨，一手給錢，是個利索痛快人。

陸篤誠拿到換來的銀子，給吳絆子的酬勞當(dāng)面付清，然后和藍(lán)二岐馱著銀子直奔銀莊，把屬于自己的所得全部存入，剩下的藍(lán)二岐和藍(lán)采兒各有一份紅利，其余的就是這一年來雇工及所費成本的全部支出。自己的墾地自己得把賬搞清楚，不能糊里糊涂。陸莊主算了算，種罌粟真是劃得來。這首先得感謝他的紅顏知己藍(lán)采兒，是這娘們出的主意，讓他種罌粟，他聽了她的話，所以有了好的收成。

他和藍(lán)二岐去了“人喜我”。

藍(lán)采兒把她的流動妓院辦成青樓的愿望并沒有完全實現(xiàn)。搬是搬到了城里，也算是擠進了古城子的煙花柳巷，但是在這個叫紅果果巷子的十幾家妓館里，“人喜我”并沒有占多少風(fēng)頭和上風(fēng)，各館的姑娘都差不多，館所的格局基本一樣，都是兩層樓館，一樓有客廳，鴇母在此接客，茶水及花生瓜子相待，送上姑娘牌號，由客人挑選，選中哪個，由選上的姑娘引進房室，程序差不多都是如此。藍(lán)采兒想象中的雅客實在很少，客人多為商人，匆匆忙忙，辦完事就走，閑情逸致，風(fēng)花雪月的情調(diào)來不及醞釀就結(jié)束了。文人政客偶爾來一下，并不比商人們高雅多少，把最基本的欲望發(fā)泄完，也是提提褲子，揚長而去。

藍(lán)采兒為了把妓院變成青樓作過一些努力，除了教姑娘們識字，讓她們知書達(dá)禮，還把姑娘們分期分批地送到南壽松的聽松樓接受歌舞戲曲及剪紙繪畫方面的學(xué)習(xí)，這些姑娘學(xué)得非常認(rèn)真，不少人學(xué)會了唱秦腔，眉戶戲和小曲子戲，有的還學(xué)會了彈阮和月琴，琵琶，但是這些優(yōu)雅的技藝毫無用武之地，客人們花了錢僅為貪圖一時之歡，沒有時間和興趣聽你的什么戲曲和樂曲。

藍(lán)采兒只好時不時地組織姑娘們自娛自樂一番，客人少的時候，讓姑娘們分別表演節(jié)目，各顯技藝，大家圍在一起，熱情高漲，歡天喜地，招來過往的人前來觀看，有客人見姑娘演唱得可愛，當(dāng)即要求翻牌，精明的藍(lán)采兒發(fā)現(xiàn)這是個攬客的好辦法，天天搞此種活動，由此生意興隆起來，在紅果果巷子獨領(lǐng)一番風(fēng)騷。人們說，“人喜我”哪里是什么妓院啊，簡直就是一座戲樓。

陸篤誠和藍(lán)二岐來到“人喜我”時，藍(lán)采兒剛洗過一個熱水澡，面色紅潤，香發(fā)披散，雙乳高聳，讓久旱的陸莊主想起了兩年前的巴顏愕博銷魂之夜，身上不免有了些反應(yīng)。把藍(lán)采兒該得的紅利遞給鴇母后，他說了一些并非客套話的感謝之言，讓鴇母的臉因為興奮更添風(fēng)采，從她閃爍的眼波中陸莊主看到了一點希望。當(dāng)藍(lán)二岐被一個姑娘挽走后，他用顫抖的聲音對著女人的耳朵說，“大妹子，求你了，今天晚上開個恩，讓我再來一次……”女人紅著臉，說，“巴顏愕博，我沒有忘記，你是個壯實男人，我愿意再侍候你一回……”

這一夜的顛狂讓他筋疲力盡，同時又心滿意足。他一生的浪漫史從此劃上了句號。從這年的冬天之后，他的二弟陸篤忠把他的家眷送了過來，他重新成為陸氏宗族族長，恢復(fù)了宗廟家族給他的至上的地位。貪婪荒淫的本性重新被遮掩了起來，道貌岸然，克己復(fù)禮又成了他臉上常見的表情。

從”人喜我”妓館出來后，陸莊主和藍(lán)二岐又去紅胡子雜碎店吃了爆炒羊雜和油塔子。然后各自分頭在古城子活動。藍(lán)二岐感覺到風(fēng)中有刀光劍影的寒意，決定立即回到安詳?shù)囊傍啚橙?。陸篤誠暗笑這刀客被嚇破了膽，疑神疑鬼竟到了這樣草木皆兵的地步。

他在明仁堂綢莊布店讓聞勝給他挑了兩塊上好的蘇杭緞子，又扯了兩塊好布料，沒有去義盛和樓館找侄子北征，而是直奔天合裁縫鋪找侄女北黎。陸莊主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想起了張北的陸家川故鄉(xiāng)，也想起了自己對兄弟一家有所愧疚的一些往事，此刻荒蕪的內(nèi)心復(fù)蘇了柔軟的部分，于是決定給侄女侄兒作些慈愛的表示。他讓北黎用這些衣料好好給自己和弟弟做兩身衣服。

在天合裁縫鋪他和侄女在小耳房里聊了好一陣，侄女告訴了他父親可能還在世的消息，對于消息來自魏府二少爺他沒有表示懷疑，而且對荒廟走了一個喇嘛來了一個道人的細(xì)節(jié)格外感到興趣。

在野鴨灣向西的一個山旮旯里，有一座奇怪的三清觀。那是一座道觀。古城子縣境內(nèi)唯一的一座道觀。他和王老樂去過那個山溝，看到了那廟觀，只是沒有走近而已。黎兒說的那個游方道人，讓他對此廟觀產(chǎn)生了奇怪的聯(lián)想。

雖然一年四季他生活的主要地方在野鴨灣，但是關(guān)于侄女侄子的婚姻和戀愛的消息總能吹進他的耳朵。就連北征和孟周家的小女子聞喜相好他作大伯的都知道，他知道侄女眼下和三個男人有情感上的糾葛，于是不管滿臉通紅的侄女如何窘迫，他作為長輩的關(guān)切毫無遮攔地顯現(xiàn)了出來。

“黎兒，你年齡也不小了，你對這三個男人是怎么看的？你到底中意哪個？給大伯說個掏心窩子的話，大伯幫你拿主意！”

侄女羞得不敢抬頭，但不想放過這個聽取長輩意見的機會，大伯見多識廣，他的意見至關(guān)要緊。于是，她對大伯的說話作了一番必要的糾正。眼下讓她糾結(jié)，讓她牽心掛肚的只有兩個人。是盛季子大哥和星河哥。沒有第三個人。

陸家伯笑道，“第三個人是魏府二少爺，三少爺沒有娶上你，他想娶你，我聽征兒說的，也是我自己想的，你不能把他排除在外，那個王百川為這事找過我?！?/p>

北黎用蚊子般的聲音說：“我從魏府好不容易逃出來了，怎么可能再往那黑籠子里鉆？魏府二少爺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他有了卓氏的千金，還惦記我做甚？”

陸家伯又笑，說：”我聽人說，那個卓氏千金是個病西施，長相也不好看，魏府二少爺不悅意她，他悅意的還是你，王百川說，二少爺為你常常茶飯不思?！?/p>

侄女沒有想過此生和魏府二少爺?shù)囊鼍?，她的情感糾結(jié)在星河和盛季子大哥這兩個男人上，讓她感到傷感的是，盛季子大哥看出了她和星河的戀情，已經(jīng)退出了做戀人的角色，認(rèn)真地當(dāng)起了大哥，由于忙，現(xiàn)在很難見到他了。而星河也做出了同樣的退出，理由是她有了遠(yuǎn)遠(yuǎn)高出他的盛季子，他必須識趣地離開。

她說：“大伯常見星河哥的，聽說他身邊有個富家小姐，是甘莊主的女兒，秋子姐告訴我的……”

她呑呑吐吐地說出了自己的窘境，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兩個人都揪著她的心，她想過放棄，躲藏起來，但是無論躲到何處都沒有用，她的心里牽掛著他們。

“以前，天云戲班的施三娘幫我出個主意，今天大伯幫我想想，我該咋辦？”

陸篤誠的回答干脆利落，毫不猶豫，兩個人里要挑要選，當(dāng)然還是要選最合適的。最合適的當(dāng)然是星河，不是盛季子。盛家是高門大戶，與寒苦人家不相配，盛季子人不錯，超群拔俗，人才出眾，門當(dāng)戶對的大家閨秀他想挑誰都可以，怎么獨獨對她用心專一呢？

北黎想想，大伯說得有道理，盛大哥對她再好，至今也沒有明確表示過求婚的意愿。是不是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一廂情愿??？

陸家伯說：“咱們是小戶人家，不能好高騖遠(yuǎn)，攀高結(jié)貴，還是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合適些，星河能吃苦耐勞，待人誠實厚道，看他如今的勢頭，會有不錯的前程，跟了他，可以過上踏踏實實的好日子！嫁給豪門大戶，心在空中懸著呢！”

北黎說：“可是星河哥對我心有魔障，他忌諱我和盛大哥一同走了幾千里路，他說這是我和盛大哥的緣分，他沒有這樣的緣分，他很看重這個，他的疑心很重……”

陸家伯低下腦袋想了想，說：“這是星河小子害的心病，他病得不輕，大男人長了個小心眼兒，碰到這種事，任誰都一個樣！只要你悅意他，大伯我會去開導(dǎo)他的！”

侄女猶猶豫豫說：“那個甘莊主的閨女怎么辦？我聽秋子姐說，那楚西小姐真是喜歡星河哥，天天跟他形影不離，他們一家都喜歡他，人家可是大家閨秀呀！”

陸家伯揮一下手，說：“星河是個明白人，他對那富家小姐不冷不熱，這我知道，這個女子，熱得快，冷得也快，來得快，去得也快，除了這，她哪點都不如你，長相差遠(yuǎn)了，身條也沒有你高，有了你，星河怎么會看上她？這家伙是怕得罪甘天壽，他的腸腸肚肚，我看得一門清！”

陸篤誠難得地同侄女說了一通貼心話，留下了一堆亂麻般的糾結(jié)，讓不知所措的侄女陷于更嚴(yán)重的憂慮，自己如釋重負(fù)般拔腿離去。路過菖莆灘時，他又拐了進去，找到漆星河，把他的門當(dāng)戶對說又重述了一遍，不管這個二莊主聽沒聽明白，他又拔腿回到他的野鴨灣去了。

整個冬天，南山緩坡地帶都被厚厚的白雪所遮蓋，淺山和每條山溝都是白晃晃的，陽光明亮的天氣，南山地區(qū)一片清澄，天地纖塵不染。零落的村莊縮得幾乎看不見，只有裊裊飄起的細(xì)煙和裸樹提醒著它們的存在。由于此地的嚴(yán)冬奇冷，人們很少出門，村路及原野上的路人行蹤罕見，就連狗也難得看到一只。

野鴨灣墾地的幾座土坯屋和窩棚藏在灌木和樹下，不仔細(xì)看，很容易被忽略掉。周圍的菖莆灘，甘家磨房，段家屋院，甚至稍遠(yuǎn)一點的屏山書院等其實也都差不多，雪把它們掩蓋了，模糊了，混沌了，也把人間氣息，人間生活濃縮了，濃縮到爐火溫暖的屋舍里。

陸篤誠的墾地只剩下他和藍(lán)二岐，王老樂三個人，臨時雇的那些農(nóng)工都走了，等來年再回來。在頭場雪落下之前，藍(lán)二岐心血來潮，讓陸莊主和王老樂跟著他進山打了幾次獵。藍(lán)二岐有桿獵槍，還有一支隨身帶的短槍。這支毛瑟駁殼槍是藍(lán)二岐的防身武器，就是夜里睡下，也是不離身的。三次進山，打了一頭野豬，十三只野免，三十只呱噠雞，兩只狐子，還有一只獾。還采了黨參、貝母等藥材。把這些野物的肉用鹽和香料腌過后，還有松枝慢熏，帶有濃烈樹脂氣息的松煙，日復(fù)一日的熏烤，使這些野味有了特別的香味。整個冬天，他們就吃這些熏臘，差不多每天都得喝掉三斤酒。當(dāng)然，是在燒得很暖和的屋子里，邊吃喝邊喧荒，這樣的日子，簡直跟神仙一樣。

陸莊主喜歡這樣緩慢而又愜意的日子，喜歡喧荒喧得五花八門，地北天南的王老樂，這個老家伙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不知愁煩啥滋味，每天都樂呵呵的，只要有點酒，他打開的話匣子就閉不上。陸莊主也不反感藍(lán)二岐這個人，如果不是有黑戈壁暗算自家兄弟那檔子事，他和藍(lán)二岐簡直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事實上，和這個老江湖相處了快兩年了，處得真是不錯。

王老樂也得了莊主給他分的工錢，比他在別人家打零工得到的只多不少，他拿上錢很高興，扯著嗓子唱了一首《大煙歌》：

大清道光十三年，

滿朝的人兒抽大煙。

鴉片煙本是個小人參，

一百銅錢買上一丁丁，

抽了頭遍翻二遍，

煙葫蘆挖得鬼叫喚。

把頭抽成雞蛋了，

把脖子抽成細(xì)線了，

雞巴抽得不見了，

光剩兩顆子彈了。

說是活的不動彈，

說是死的氣沒斷。

傾家蕩產(chǎn)抽大煙，

害國危民自受殘。

奉勸大家莫抽煙，

富國強民振河山。

陸篤誠聽明白他唱的歌詞，笑著罵：“老樂，你這球歌以后不要再唱了，你這不是明擺著罵我禍國殃民嗎？”王老樂咧嘴笑曰：“這歌子沒說種罌粟的，說的是抽大煙的，咱自己不抽就行了，別人愛抽不抽管球他呢！”

王老樂是從鎮(zhèn)西府那邊流浪過來的，在木壘河一個富戶家當(dāng)過兩年長工，不想干了，又流落到古城子，這家伙會講很多鎮(zhèn)西民間故事，陸莊主聽過幾個，覺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其中的《一銷金子》和《銀子搬家》，他認(rèn)為更是精彩。一天，三個人又坐一起喝酒吃熏肉了，他讓王老樂把這兩個故事再講一遍。王老樂只要有酒喝，是非常樂意講故事的。

《一銷金子》講的是一個不走運的商人，窮得松干襪凈，是個騎貓?zhí)诅?，放屁也砸腳后跟的倒霉蛋，心里一直不痛快。他婆姨勸他，不要老是窩在家里，出去散散心，人怕沒精神，生意慢慢做，總能時來運轉(zhuǎn)。正好這天是六月六，城南的三清廟有會，商人就去逛會散心。

廟會上人特別多，一個滾羊糞蛋子的瘸韃子非要為他算卦，商人不肯，瘸韃子說不驗分文不取，商人只好讓算。瘸韃子把黑油油的羊糞蛋子擺劃半天，說，你今天有個橫財運，信不信？商人半信半疑，給瘸韃子一個銅板，便游蕩起來，嫌戲臺前人太多，離開人群，找塊空地坐下，覺得腰桿子有點困，就向后倒過去，兩手撐地看遠(yuǎn)處的戲。地上的虛土被太陽曬熱了，手指頭不由自主往土里伸，伸著伸著，就觸到木頭，好像是個木銷子，順著木板縫伸進去，商人的心狂跳了起來，他觸到的是金元寶。

把金銀裝在銷子里，埋入地下，是鎮(zhèn)西商人躲避盜匪，貯藏財寶的一種辦法。所謂銷子，是用兩塊一樣大小的厚木板，對稱挖八個到十個碗口大小的坑，將元寶放在里面，合折，再用繩子捆扎結(jié)實。商人手指觸到的這個銷子，已經(jīng)朽損，所以讓他觸到了金元寶。他是個行家，手指觸的是什么東西，他心里水清。

商人一動也不敢動，怕走過來的人發(fā)現(xiàn)異樣。偏偏這時候一個熟人看見了他，知道他最近比較背時，想安慰一下他，拉他去茶館喝茶敘聊。商人無奈，只好抽出手來，抹出一個記號，加上自己坐過的兩個屁股蛋印子，記牢了位置，心想到夜深人靜的時辰再來，金子鐵定了是他的。

夜深時，商人帶著镢頭，褡褳，打著燈籠來了，摸索到坐過的地方，找到記號，興奮地挖了起來。挖了一個時辰，不但沒有金元寶，就連手指觸過的木板銷子都不見了。商人急了，發(fā)瘋般地挖到天亮，坑被挖成了井，金子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走了。商人從此夜夜都來尋他的金子，總是在三清廟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不停地喊，我的一銷金子啊！我的一銷金子??！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得了克財病，急苕了。

王老樂講完了這個故事，喝口酒，接著要講《銀子搬家》，藍(lán)二岐揚起手打斷了，說：“老樂你不要講了，這幾個故事聽過好幾回了，再講就沒球啥意思了！”

陸篤誠說：“這故事有意思，它講了兩層意思，金銀財寶藏不住，自己長腿長翅膀會走會飛，再一層意思，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要，要了也是白坎，你老藍(lán)悟出了這兩層意思吧？”

藍(lán)二岐笑道：“這故事用你身上也很合適，你早該悟出這樣的道理，不然，怎會做出那些有皮沒毛的糗事！”

陸篤誠抻一把臉：說，“你不就是說我把魏府二少爺給篤本家的銀子據(jù)為己有了嗎？不錯，我是把那二百兩銀子截獲了，投到煙館生意上了，但我的本意是賺上錢了再還給我兄弟，我沒想貪污，沒想著占我兄弟的便宜，我窮怕了，想發(fā)財，我發(fā)了財，我會照顧我兄弟一家，我沒發(fā)財?shù)臅r候也是這么做的……”

藍(lán)二岐嘴角仍然掛著笑，說：“就算你真心這么想的，你賣侄女從魏府拿銀子也是不光彩的，你把侄女往火坑里推，讓她給魏府那個二夷子當(dāng)媳婦，這是你當(dāng)大伯子干的人事嗎？”

陸篤誠耳根一陣發(fā)燒，說：“說千道萬，我陸篤誠干過的惡心事，也就你說的這兩件，我確實問心有愧，自輕自責(zé)，而且準(zhǔn)備補償，不想把良心債繼續(xù)欠下去，我不像你藍(lán)二岐，甘心情愿做魏府的打手和狗腿子，殺人越貨，謀財害命，緊要三關(guān)，又抗不住，躲到這野鴨灣來，死乞白賴非要跟我一起種罌粟！”

藍(lán)二岐冷笑道：“你說歸說，半點證據(jù)也沒有，所以我不怕你說?！?/p>

陸篤誠說：“不怕你躲起來做甚？你成天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當(dāng)我看不出來??？”

藍(lán)二岐說：“這世道險惡得很，我不躲只有死路一條。”

陸篤誠說：“自作孳，不可活，你干的事太缺德了，所以有人要找你秋后算賬！”

藍(lán)二岐說：“找我的人，盯著我的人，不是為了找我算賬，我跟他們沒有啥賬可算，他們是為了尋金銀財寶的下落，他們以為我知道那些財寶的下落，所以一直眼巴巴地等我給他們帶路呢！”

陸篤誠說：“那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些財寶的下落呢？你他媽的跟我在一起也快兩年了，我陸篤誠沒有虧待你吧？這么長時間過去了，你他媽也該說出點實情了吧？”

藍(lán)二岐笑一笑，說：“我還是不要說的好，一銷金子這個故事說得對著呢，金銀財寶是個害人之物，貪得多了是禍害，人生在世就那么幾十年，要那么多身外之物不嫌累贅啊？所以我想透悟透了，我藍(lán)二岐從今往后，就在這野鴨灣安享晚年，這個地方實在好得很，每天喝酒吃肉喧荒的日子，給我個皇帝我也不換！”

陸莊主很無奈，長長地嘆口氣，說：“你他媽的真是個無賴?！?/p>

陸莊主探路問吉兇

陸篤誠是個認(rèn)死理的人，表現(xiàn)在吃食上也是如此，認(rèn)準(zhǔn)了紅胡子雜碎店的爆炒羊雜和油塔子，每回進城都要去居馬洪的這個店大吃一頓，不吃別的，就要爆炒羊雜，要放很多辣子，外加四個油塔子。吃完，再到街子對面，聽一段評書，《包公案》《薛剛反唐》《呼家將》《七俠五義》《丁郎刻母》之類，聽完以后，去紅果果巷子的“人喜我”樓館，找他的紅顏知己藍(lán)采兒，喧個荒，喝個茶酒，然后找個姑娘睡一覺。第二天消消停?；匾傍啚?。這是神仙過的日子，讓人陶醉得很。

自從陸篤忠把陸家老小帶過來后，陸莊主有日子沒這么消閑了。畢竟老婆孩子在身邊了，一家之主，一族之主的體統(tǒng)不能丟，得有個族長家長的威儀樣子，于是他適時地節(jié)制了自己的行動，把進城尋樂的次數(shù)減少了至少一半。

但今天他想讓自己好好地放松一下，除了例行的幾個活動，他給自己加了一項內(nèi)容，去幾個煙館看一看，而且要等到晚上去，晚上煙館熱鬧。他想到煙館看看行情，如果能向煙館直銷煙土，跟柳金牙子的交易就可以減少一些，這幾年，柳金牙子把便宜占得太多了，陸莊主有點心痛。他看煙館還有一個目的，想為自己廣種罌粟找支撐的依據(jù)。這兩年，勸他不要再種罌粟的人很多，他頂住了，冬花，秋花，春花，每個種植季節(jié)都不放過，所以，他的收成比別人多，得到的銀子自然也多。但是，勸他的人都是親朋，就連甘天壽大掌柜都勸他適可而止，見好就收。還有如段含計那樣的瘋子，見了面也要說些種罌粟傷天害理的屁話，真是莫名其妙。

他可真不甘心見好就收，種罌粟的甜頭太大了，銀子來得太順當(dāng)了，換種別的作物，不要說莊主，就是農(nóng)工也轉(zhuǎn)不過彎來。

陸莊主不想轉(zhuǎn)彎，就決定好好看看古城子的煙館，世界上只要有煙館在，種罌粟就不是絕路。

他在紅胡子羊雜館吃得太飽了，進到書場，聽的是《楊家將》，坐下不久就睡著了，呼嚕打得太大，幾次被人拍醒。一場書說完，到街上一看，已是日暮時分，就在街上溜達(dá)起來，他不想過早進煙館，他不是鴉片吸食者，他想看別人吸鴉片的樣子，在張家口和保定府他看人吸過，和賈仁進合伙開煙館時，看到過更多的煙鬼，現(xiàn)在，他要好好看看古城子的煙鬼，看過這些煙鬼，他種罌粟的勁頭會更足。

他在街上亂轉(zhuǎn)了一陣，看看天色完全昏暗下來，這才往大廟方向去。古城子的幾個煙館都集中在這一片，其中有一家是維吾爾人霍加尼牙孜的麻煙館。另外三家，有一家是旗人開的，他想把各家都看一看。就先進了霍加的麻煙館，館場是相通的三間房，最里的一間有暖炕，前面兩間置躺椅、圓凳和桌子，燈光昏暗，已經(jīng)有一些客人吸上大煙了，煙霧繚繞，朦朧著一些東倒西歪的人影。肥胖的霍加坐在賬臺后面，頭頂上有盞汽燈亮著，見陸老大進來，就從高椅上欠欠身子，以為他是煙客，滿臉堆起了笑容。來者卻盯著看他臺面上的煙棒，還有小包的煙土薄片，問價，且打聽怎么加工成這樣的小包零售的?；艏幽樕弦廊恍χf：“客官打聽它做啥？不會是官家的人，要查封我的麻煙館吧？”陸篤誠笑道：“我是個土客，野鴨灣的，種了些罌粟，想摸摸煙館行情?！被艏有Φ溃骸澳悴粫悄莻€挖了個黑天星的陸莊主吧？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一回，你種的那片地可不算小了，煙館行的都知道你，你是個罌粟大戶。”陸篤誠搖搖頭，說：“我球的罌粟大戶！提心吊膽地種了幾畝地，心里恓惶著呢！都是那些該死的秦隴花客把風(fēng)聲搞大了，我想請教一下霍加掌柜，種罌粟開煙館這營生靠得住靠不住？會不會有啥麻達(dá)？”霍加略加思索，說：“從林大人禁煙到如今，朝廷三令五申，多少年過去了，吸煙的不是照樣在吸嗎？咱們這邊是西口外，天高皇帝遠(yuǎn)，民國政府更是鞭長莫及，放心吧，只要我的麻煙館在，你的罌粟只管種，麻達(dá)沒有！”

陸篤誠就愛聽這樣的話，心里一高興，就問霍加這煙棒和小包煙片是怎么加工出來的，霍加這人挺爽快，說把煙土再熬一遍，熬成軟膏，再切片，包紙，就成了，麻煩主要在熬煮，但是由煙土變成軟膏，獲利翻幾倍，煙館的生意，賺的主要就是這個錢。陸篤誠就想同霍加做煙土生意，問以后為麻煙館提供煙土可不可以？霍加說可以，說了個大概價碼，陸篤誠心中有數(shù)了，說過幾天送批貨來，就和霍加分手，去看旁邊幾個鴉片館。

從霍加麻煙館出來，陸篤誠又鉆進了旗人那三爺?shù)臒燄^，那三爺煙館聚的煙客更多，煙鬼們?nèi)逡欢雅P在煙燈前，騰云吐霧，醉生夢死，身份高點的煙客，在特廂里，有專門的臥榻，有丫環(huán)點煙侍候，陸篤誠覺得整個煙館烏煙瘴氣，看不清個人形，全是東倒西歪的。后面的兩家，他只看了一家，這家的煙客都是老煙鬼，個個骨瘦如柴，扯眉掉眼，臉都是青的，或是蠟黃，如同死人一般，斜躺著，有氣無力，好像連屎尿都夾不住，身上都一股股怪臭味兒。陸莊主掃一眼這些形銷骨立，鬼模鬼樣的煙民，想起王老樂唱的那首“道光十三年”，真是慶幸自己沒有染上毒癮，真染上了，十幾年下來，也是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了。

他慶幸自己沒有成為煙民，卻希望滿世界到處都充斥著煙民。幾個煙館轉(zhuǎn)下來，他心里踏實了。光是一個古城子大廟一帶，就四五個煙館，可見這世上喜好這口的人有多少。明白了這一點，種罌粟就是一個理直氣壯的營生了。世界上總得有人弄這事，那些勸我不要弄的人，應(yīng)該想清楚，我不弄，別人也會弄。我弄了，出啥事了？屁事都沒有。

我老陸有天星護佑哩！他想，往紅果果巷子走的路上，他心情很是愉快。馬上要見到藍(lán)采兒，還有那些姑娘們，他的情緒更加高漲起來。自從上次和藍(lán)采兒有過那激情的一夜后，這一晃又過去一兩年了，老陸曾經(jīng)發(fā)誓再不沾女色了，絕不再打藍(lán)大妹子的主意，現(xiàn)在看來這誓發(fā)得有點早了。陸篤誠不想做道貌岸然的人，在野鴨灣做是迫不得已，到了紅果果巷子還裝球啥正經(jīng)！五十多歲了，他還保持著強盛的欲望，別人不知道，他心里水清，人生在世，要想活得滋潤，首先得有錢，有了錢，吃好喝好，然后玩女人，這樣才不枉活一世。他想那些吸鴉片吸得連女人都玩不動的煙鬼，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不得要領(lǐng)。

“人喜我”樓館這時辰正是夜生活紅火的時候，紅燈高照，樓上樓下一派朦朧，客房里傳出歡聲笑語，沒有被客人領(lǐng)走的姑娘在迎客廳前搔首弄姿，還有兩三個會彈琴的正在撫琴，陸莊主是熟客，又是鴇母的老友，姑娘們便招呼著他，帶他去見藍(lán)采兒，藍(lán)采兒在樓上同一個客人說話，陸莊主依稀認(rèn)得客人是王茂堂車馬行的幫主張常勝，便朝張常勝點了點頭，張常勝沒有把他認(rèn)出來，但是也點了一下頭，然后繼續(xù)同藍(lán)采兒說話，原來他想要的姑娘被一個先到的商客要走了，老張有點失望，鴇母讓他等一等，要不就重?fù)Q一個，但是張常勝寧愿等也不要換，張幫主也是個認(rèn)死理的人。

藍(lán)采兒把陸莊主領(lǐng)到會客間，他回身把門關(guān)死，就把她這年該得的紅利給了她，一個袋子裝著，里面有張紙，把金額和算法都寫明了。藍(lán)采兒在野鴨灣墾地入了個小股，同藍(lán)二岐的一樣，每到歲末，陸莊主都要親自把利金送來。藍(lán)采兒就此認(rèn)定陸莊主這個人可交，加之又有過兩次肌膚之親，對這個男人更是另眼相看。接了錢袋，照例又說幾句感謝的話，陸篤誠擺擺手，說：“咱們之間，客套話不說了，大妹子是個有主見的人，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野鴨灣墾地，還有山里開的那塊地，明年的罌粟還要不要再種了？好些個人勸我見好就收，大妹子你看呢？”

看過幾個煙館，他雖然心中有數(shù)了，但還是想聽聽這女人的見解。他有點迷信這個女人，就像迷信他挖到的那塊黑鐵疙瘩，墜地天星一樣。

藍(lán)采兒很謹(jǐn)慎，說“人喜我”來的客人里，也有些消息靈通人士，據(jù)她聽到的消息，現(xiàn)如今秦隴花客如蝗蟲一般涌來，沿東天山一帶山坡地?fù)尫N罌粟，從鎮(zhèn)西，木壘河，奇臺，孚遠(yuǎn)，阜康，景化，綏來，直到伊犁西天山，都有花客在種罌粟，幾萬人在種，收了漿就走，整個天山北坡成了花?；ㄉ?，官家干預(yù)，花客們動輒聚眾抗拒，氣焰囂張，最近一次對抗，在木壘河山坡地中，差點釀成血案。看樣子民國政府要下決心整頓局面，撲滅花客瘋狂氣焰。

藍(lán)采兒說，省府楊將軍對鴉片泛濫，種罌粟如此瘋狂非常不滿，對奇臺縣尤其不滿，因奇臺縣是重災(zāi)區(qū)，歲產(chǎn)煙土20多萬兩，吸大煙的，種植罌粟的，售運煙土的都達(dá)新疆之冠，而且此地花客土客極為蠻橫，動不動就聚眾抗官，氣焰極為囂張，但是縣府對付悍民缺少辦法，動作疲軟，以至于局面失控，為此，楊將軍可能要把能力表現(xiàn)欠佳的陶南越知縣調(diào)走，把深得民望，干練強硬的馮云玠知事再調(diào)回來。在楊將軍眼里，古城子奇臺縣地位重要，旱碼頭的商貿(mào)中樞位置無可替代，此地多年來保持繁榮發(fā)展，社會安定，民風(fēng)淳厚，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是新疆最穩(wěn)定安詳?shù)囊粔K樂土，絕不能讓一幫無法無天的暴民把這片世外桃源變成烏煙瘴氣的人間地獄。

陸篤誠聽了，心里有點涼，說：“楊將軍厭煩的，主要還是那些秦隴花客，那些惡人，我也煩?！?/p>

藍(lán)采兒點頭，說：“可能是，那些陜甘人好多都是亂民，長反骨的，虛來實走，對邊疆建設(shè)百無一利，所以是主要打擊對象，但是大哥也不可掉以輕心，土客也是不能見容的，你問我該咋辦，我的意見，你不妨停上幾年，改種別的作物，等風(fēng)頭過去了再說?！?/p>

陸莊主想一想，說：“你說的這些情況，靠實不靠實??？就是靠實，等馮縣令來，總還得一些時日，我剛把冬花都種下去了，明年春上就可以收漿，實在不行，春花不種了，緩緩也行?！?/p>

他嘴上這么說，卻并沒有把藍(lán)采兒的意見當(dāng)回事，妓院的消息都是嫖客們的道聽途說，有多少是真材實料啊。墾地種罌粟好幾年了，年年聽說要禁種禁吸，從來沒有落實過，所以不能把傳聞當(dāng)真，聽聽而已。藍(lán)采兒知道他心里不服，又告訴他，楊將軍對哥老會亂黨也不放心，可能也要加強打擊，奇臺縣秘密會黨還有一定勢力，潛入地下，也是心腹之患。據(jù)說，省府為了確保古城子安定祥和，局勢穩(wěn)定，除遣散原清軍滿漢營，另派新軍，可能還要委派得力干將來，強化地方治安，這些事，陸莊主覺得和自己關(guān)系不大，哥老會和陸篤誠有球的相干，因此也是聽聽而已。

陸莊主對“人喜我”館主淫心未滅，還寄有一線希望，要同藍(lán)采兒一起喝個花酒，藍(lán)采兒明白他什么意思，正色說：“大哥，從今往后，咱倆只能做個好兄妹了，你是我的好大哥，妹子不想瞞你，我馬上要嫁人了，這行當(dāng)我不能做一輩子，我也得有個家了?！?/p>

陸篤誠有些吃驚，說：“是是是，大妹子是該有個自己的家，既然要在古城子定居，這么想就對了，人一輩子不能滿世界漂來漂去，有個家，心就安定了。”

藍(lán)采兒說：“我再做個一二年，把人喜我盤給小芹打理，我做個股東，往后的日子，在古城子安居樂業(yè)，生兒育女，我今年滿三十九周歲了，再不嫁人，真成老太婆，沒人要了！”

陸篤誠笑起來，說：“大妹子這么鮮嫩水靈的人，再過十年也有人搶著娶呢！不知道大妹子相中的夫家是誰？誰前世燒的高香，能把妹子娶回家？”

藍(lán)采兒也不忸怩，爽快地說：“是縣衙的毛主簿，毛如柏，木壘河人，大哥認(rèn)得的?！?/p>

陸莊主大睜了眼，說：“毛主簿我認(rèn)得認(rèn)得，墾地的登記注冊手續(xù)就是找他辦的，真是沒有想到?jīng)]有想到，大妹子找個衙門里的人，好好好，毛主簿是個斯文人，很和氣的……”

藍(lán)采兒說，“毛大哥喪偶好幾年了，我是在聽松樓認(rèn)識他的，帶姑娘們學(xué)藝，我也喜歡上了那地方，毛大哥喜歡聽小曲子戲，一來二去，就有了好感，他是個開通人，不在乎我隨的這個行當(dāng)，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p>

“是啊是啊，謀生不分貴賤，能把錢搞到手是正理。”陸篤誠使勁點著頭，心里多少有點失落，但轉(zhuǎn)念一想，像藍(lán)采兒這樣的女人，漂亮光鮮，總是要嫁個男人的，自己不可能娶她，有人娶了你有啥好失落的。這么好的一個女人，還同你在一張床上滾過兩夜，你該知足了。而且，她嫁一個衙門里的人是件好事，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用上，如今的世道，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

藍(lán)采兒給他叫來了叫當(dāng)歸的姑娘，是個新來的甘肅武都姑娘，臉蛋紅紅的，身體很結(jié)實，也不忸怩，讓喝酒就喝，一坐下就滿口甘肅腔地自我介紹她為啥叫當(dāng)歸，因為她們老家那山里出當(dāng)歸，是全中國全世界最好的當(dāng)歸。陸莊主喜歡這頭腦簡單，身體結(jié)實的女子，讓她陪了一夜，除了給鴇母的錢，額外給當(dāng)歸私塞了一份錢，當(dāng)歸很高興，說大哥下次再來，一定要再揭我的牌子，我會更好地侍候大哥。

和當(dāng)歸睡了一夜，次日出了“人喜我”，在一家小吃店吃了早餐，就往東城的勸業(yè)巷子方向走，侄女侄子的“寸草居”今天開張，得去瞅一眼，說起來這也不是小事，老陸家有史以來，沒有出過開飯館的，這是破天荒的第一回，得慶賀慶賀。但是早餐吃得太早了，抬頭看，東邊天日頭才冒個頭，暮秋天有點冷意，就想縮回到“人喜我”躲一會兒秋寒，等太陽大點再去勸業(yè)巷子。正要往回走，卻見算命的龔瞎子逆風(fēng)走來，瘦如鷺鷥，長衫獵獵，手中幡旗迎風(fēng)勁擺，陸莊主靈機一動，迎上前去，先致了問候，龔瞎子停住，也回了問候，說自己去橋子一帶巡游，正從鄉(xiāng)下回來，且問客官是否要問吉兇，若是，路邊借個背風(fēng)處說話。

陸篤誠瞥見旁邊有個包子鋪，門口有張空桌子，就給瞎子要了一屜羊肉包子，坐下聽瞎子算吉兇。瞎子說：“是算罌粟種植的事吧？”陸莊主嚇了一跳，說：“我還沒有說話呢，你咋知道我要算啥？”瞎子笑道：“你身上有罌粟花味兒，又不是秦隴口音，所以我斷定你是個土客，土客算命不會為別的事，準(zhǔn)是罌粟種植上心里糾結(jié)，秦隴客本就是冒險而來，他們是不會問吉兇的?！?/p>

陸篤誠暗中喝彩，這瞎子果然名不虛傳，便不啰嗦，直接要瞎子給答案，且坦白告訴瞎子，他確實是個土客，在野鴨灣和山里種了幾十畝地的罌粟，現(xiàn)在面臨選擇，明年的花還種不種？瞎子又笑，說：“我猜你一定是把冬花種上了，閑言碎語聽多了，又拿不定主意了?！标懞V誠說是，瞎子吃著包子，說：“罌粟能不能種，不是你說了算，主要還是要看官家的態(tài)度，古城子的土客花客遲早要讓人收拾，哪天收拾我算不出來，碰上了就是血光之災(zāi)，碰不上就是金玉滿堂，種罌粟本來就是個危險營生，客官既然選擇了這個營生，又何必為此糾結(jié)，擔(dān)驚受怕呢？”

陸篤誠點著頭，說：“都說這營生危險，我至今還沒遇上，風(fēng)雨災(zāi)害也都躲過去了，龔師傅說，我是不是得天助神佑，所以總能順風(fēng)順?biāo)?？?/p>

瞎子笑了起來，說：“客官是誰，我已經(jīng)猜出大概，兩三年前也有客人找我算過，菖莆灘有天降神物之事，你既然把神物出讓于人，怎么一到糾結(jié)之時，總指望它來保你平安，逢兇化吉呢？”

陸莊主一時語塞，看來自己的一點底細(xì)，瞎子全知道，這算命還有啥球意思呢！正好龔瞎子也不把他的說法當(dāng)算命，說：“客官，今天咱們遇上了，吃了你的包子，就算跟你喧了個荒，你的吉兇在下不敢妄言，事關(guān)重大，節(jié)骨眼上你自己作主吧！”

龔瞎子吃飽肚子，執(zhí)幡而去，陸莊主沒有掏算命錢，卻等于什么吉兇也沒有算出來，瞎子啥都說了，又啥都沒有說。便想，算球的命哩，該死的娃娃球朝天，馬上要入冬了，半年以后的事，到時候再說，現(xiàn)在糾結(jié)個球哩！如此一想，豁然開朗，便興沖沖去勸業(yè)巷子的“寸草居”，這才是今天的大事，陸家兒女在古城子開的第一家小館子，以后說不定就成了大館子，這事得好好張揚一下，慶賀一下，熱鬧一下。

來捧場的人可真不少，都聚集在小店門外，聞喜幫姐弟倆招呼眾人，盛季子，秋子，星河，楚西，馬學(xué)文夫婦，金明子夫婦，申班主，聞勝，葛六十四夫婦，朱厚德夫婦，鄒而周喬廟土師徒，馮天才明喜，孟才夫婦，王打鐵，還有滿忠爺，天合裁縫鋪的龍掌柜和工友，還有彭二黑，玉素甫鐵匠，多喜子車夫，王百川代表魏良棟掌柜送了賀禮，送賀禮賀儀的還有義盛和樓館的徐掌柜和蔡扶桑師傅，施三娘，葉媽和春分都是大肚子，臨盆之人，不能來，讓自己的丈夫把祝賀的話帶到。開張儀式簡單而熱烈，敲鑼打鼓，放了兩掛瀏陽鞭炮，掛匾時還放了幾聲銃。

陸莊主心里高興，不要盛季子和姐弟倆張羅，把所有賀喜的客人一并請到義盛和樓館，包了三張桌子，請大家歡宴一番。這是他誠心誠意為侄兒女所做的事，他的兄弟沒有了，至今杳無音信，他總得對他們有點表示。他讓馬學(xué)文點菜，點最好的菜，上最好的燒酒，讓大家好好樂一樂。大家真是很快樂，為北黎北征姐弟高興，其實也是為自己高興，所有前前后后來到古城子的人們，都找到了身心的安好之所，日子過得踏實而又有盼頭，為好日子干杯，這是大家共同的意愿。

罌粟花鮮紅如血

古城子商會的常務(wù)會董張紫坡半年之間代表商會請了兩次客。主賓都是縣知事。一位是被調(diào)走的陶南越知事，一位是重返奇臺縣任縣知事的馮云階知事。一次是送行，一次是接風(fēng)。當(dāng)然，作陪的都是古城子各商幫大佬，張紫坡會董最擅長平衡關(guān)系，什么樣的客該請，需要何人陪席，用怎樣的規(guī)格，他都是有講究，有路數(shù)的。迎來送往的這兩位父母官，都是不錯的人，為官清廉，與商會的關(guān)系很好，陶知事所以被調(diào)走，主要原因可能是因為書生氣重了一些，對有些事的處理該嚴(yán)厲的不夠嚴(yán)厲，比如打擊罌粟種植，鎮(zhèn)壓哥老會等會道門，對胡作非為的不法俄商太過寬容等。所以，楊將軍認(rèn)定他到省城作一個科長更合適，于是安排他到教育廳去任職。

馮云階沒有升職，還是被楊將軍調(diào)回古城奇臺，但是這個再次任命，其份量不亞于晉升。因為古城奇臺的旱碼頭地位實在太重要了，對于整個新疆的局勢穩(wěn)定起著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

主政新疆的楊將軍的宦途就是從縣令開始的。深知，新疆孤懸塞外，要保社稷穩(wěn)定，縣治是最重要的基礎(chǔ)，縣知事是新疆政治的真正主角。其所負(fù)征稅納糧，斷案聽訟，農(nóng)桑稼穡，災(zāi)荒賑濟，繁榮各業(yè)，興學(xué)育才等責(zé)任，非干練才俊不能勝任。因此，楊將軍求才若渴，除親自從本土嚴(yán)格選拔人才以外，還屢次向北京民國政府內(nèi)務(wù)部急請為新疆組織特考，選拔人才。在楊將軍調(diào)整原有縣職前后，北京民國政府內(nèi)務(wù)部經(jīng)過專為新疆舉辦的特考后，選拔的十八位縣知事已被楊將軍派往南北疆各縣任職。

張紫坡兩次宴請都在鶴鳴軒樓館。兩年后重返舊衙的馮云階一臉滄桑，握著眾大商的手，說：“我還是喜歡古城子這地方，服這地方的水土，見了你們這些老朋友，真是太高興，太高興了！”

張紫坡代表眾大佬表示歡迎馮知事回古城子，舉杯致辭時，動感情地說：“老馮回來了，我們心里踏實多了，古城子這個地方不能亂??！這里要亂了，八條商道就都完了，黎民百姓的好日子也沒有了，有你老馮在的那些年份，多好??！我們希望你治下的江山永遠(yuǎn)都像那個年景，我們商民擁護你老馮，只要你吩咐，我們一準(zhǔn)照辦！”

馮云階笑道：“我這個縣知事能不能當(dāng)好，當(dāng)然得靠你們各位捧場，你們不給我撐腰，我球大的事都做不了！”

說著，抻一把臉，沒有了笑容，壓低了聲說：“我回來上任的時候，楊將軍宣我見了一面，老督軍臉色沉重，語氣也重，他的責(zé)任大，擔(dān)當(dāng)也多，滿眼都是難題，150萬兩銀子的協(xié)餉沒有了，財源斷了，他怎么辦？只有勒緊褲帶自己想辦法，他就給我說了這個事，我就明白，我老馮得為他分憂，老督軍臨分手的時候把我的手握的個緊，說，兄弟啊，你把你那個縣搞好，就是給我分憂了，拜托了，拜托了！”

縣知事拱起雙手，朝眾人作揖，說：“既然各位愿意給馮某人捧場，那我也拜托各位，往后在我嚴(yán)格執(zhí)法的時候，你們得給我撐腰，老馮真要翻起臉來，也是不認(rèn)人的！”

年叔夜、經(jīng)大椿等紛紛表態(tài)，馮知事只管嚴(yán)格執(zhí)法，需要商會支持，只要打聲招呼，各幫口絕不含糊。馮云階抬頭把在座諸大佬巡脧一圈，壓低了一點聲調(diào)，說眼下最要緊的兩件事，一是堅決扼制罌粟種植泛濫，對首惡分子絕不手軟。鴉片對國人的損害日逐嚴(yán)重，政府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愧對林大人，愧對列祖列宗。二是嚴(yán)厲鎮(zhèn)壓哥老會等會道門，哥老會歷史上有過貢獻，但是到了民國，還在處處與政府對抗，廣發(fā)票布，網(wǎng)羅同黨，戕官殺吏，無法無天，實屬罪大惡極。楊將軍從政幾十年，對哥老會渙散社會的反能量有深刻認(rèn)識，密令全面清除哥老會余黨殘孳，一定要除惡務(wù)盡。古城子哥老會隱藏極深，一定要深挖出來，斬草除根。

除了這兩件事，馮知事順帶說了一點有關(guān)俄商的消息，在疆俄商，從事正當(dāng)經(jīng)商的有一部分，另一部分還兼著商務(wù)以外的非法活動，比如搜集情報，間諜活動，煽動邊民，覬覦我領(lǐng)土，這些人是要時刻警惕的，沙俄對中國邊疆的領(lǐng)土野心從來沒有收斂過。此外，據(jù)最新信報，俄羅斯國內(nèi)局勢嚴(yán)峻，布爾什維克亂黨坐大，煸動底層革命造反，與貴族階級及富人的矛盾形同水火，階級之間的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腥風(fēng)血雨，暴風(fēng)驟雨說來就來。對這個龐大鄰國的內(nèi)亂不能掉以輕心，需要時刻密切注視，因為紅禍跟白禍一樣，倘若漫過國界，危害性是一樣的。

馮知事把這幾件要緊事說完，又通報各大佬，楊將軍為了古城子長治久安，還特意給他新派了一個能干的警察局長邱太雷，此人是探案高手，雷厲風(fēng)行，鐵面無私，已先到古城子多時，明察暗訪，摸清案底，邱局長帶的幾個手下，個個精干強悍，加上原有的警力，古城子有一支能干的巡警隊伍，可保治安穩(wěn)定，民心不散。知事說到這里，同各大佬碰一下杯，說：“今天老馮可沒有喝多酒，各位老大也都沒有喝多，可都給我記住了，我今天給你們交的底，到你們這里為止，不能外傳，不能泄密，記住了沒有？記住了咱們共同干一杯！”

很大的杯子，張紫坡燒坊出的老陳釀，眾人毫不含糊，齊聲響應(yīng)，一飲而盡。

又到了秋高天遠(yuǎn)的季節(jié)，一連幾天都是大晴天，南山即使有陰云，也只聚集于雪山與淺山的區(qū)域之間，有雨也只落在山里，絕不往緩坡平原上跑，在野鴨灣可以聞到山雨的腥味兒，但就是飄不來一滴雨星子，這是老天爺開恩呢，趕在春花收漿的時節(jié)，罌粟種植戶最恐懼的事就是下雨，辛辛苦苦把漿割了，等著第二天刮漿，要是突降大雨，把花蕾上凝住的黑漿沖掉，一季的辛苦等于白干了。

這樣的倒霉事，所有的罌農(nóng)都遇到過，就陸篤誠莊主沒有遇上。別人都覺得奇怪，陸莊主不覺得奇怪。自己得神佑天助，有啥好奇怪的？天降神石誰有？除了甘天壽，還有誰有？只有我陸篤誠有，甘天壽有的那塊神石，還是從我這里騙走的呢！騙走了有球用，運氣還在老子手里。運氣給獨得造化，虔誠敬神的人，我陸篤誠敬畏天地，每天燒香磕頭，天不護我護誰？

陸莊主確實十分虔誠，自家堂屋供有關(guān)圣，另供那塊雞蛋大的神石，兩個神位并列，莊主每天早晚敬拜一次，讓家人也拜。在他眼里，神石就是從三清天界來的，帶著仙氣和靈氣，誰沾上是誰的福氣。甘天壽沾上了，所以他經(jīng)商務(wù)農(nóng)兼營它業(yè)都順，但是他只有小福中福，大福沒有，比如軍糧供應(yīng)，比起滿清駐軍，民國駐軍少了，他在菖莆灘產(chǎn)出的糧食銷售沒以前那么方便了，這就是甘天壽敬神不誠的結(jié)果。他成天和那個神神道道，瘋瘋癲癲的段含計在一起，用望遠(yuǎn)鏡探天，窺伺神靈，不恭不敬，還把女兒許配給段瘋子，讓天公不高興，如此下去，必呈破敗之象。

今年的冬花收漿后，陸莊主沒有聽信一些親友的勸告，也沒有理會大弟陸篤忠暫停罌粟種植的建議，他還是把春花種上了，只是決定省了秋花這一茬，少種一季花，也算是對親友們勸告的一點回應(yīng)。就這樣，他認(rèn)為都是多余。木壘河的秦隴花客已經(jīng)被驅(qū)走了，風(fēng)潮平息，種罌粟的坐地戶屁事沒有，膽子小的，改種糧食作物了，膽子大點的，又是一個豐年。世事從來如此，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陸莊主一大早起身，就到供桌前，對著關(guān)圣和神石牌位，敬了三炷香，磕了三個頭，然后吃早飯。婆姨馬桂花的茶飯好，早餐準(zhǔn)備得豐盛可口，他喝了一大海碗五豆粥，就著油淋咸菜，豆干，炒雞蛋，有滋有味地吃了三塊三混面發(fā)糕，打著滿意的飽嗝來到地里，地里的罌粟果蕾經(jīng)昨天的割口，滲出的白漿全都凝成了黑焦物，只待刮漿收集，篤忠和王老樂已帶著農(nóng)工和吐魯番黃客開始刮漿了。陸莊主抬頭看天，太陽熾烈，天空一碧萬頃，連微風(fēng)都沒有，滿耳都是鳥叫和蟈蟈的叫聲，鋪天蓋地，地垅上和灌叢下的草地上開滿了黃燦燦的野菊花，南山在飄動的嵐氣之上，幽藍(lán)如煙，冰峰雪嶺，亮得耀眼。

陸莊主的心情很好，挑了片刮刀，也刮起黑漿來。一邊刮，一邊跟身邊的馬合莫閑聊。馬合莫是吐魯番過來的黃客（麥客），每年都來菖莆灘割麥子，然后抽空到野鴨灣墾地打工收漿，陸莊主和這個二十四歲小伙子很熟了，問他洋岡子（媳婦）找上沒有，馬合莫說找上了，是菖莆灘食堂大師傅芒迪克的侄女帕麗古麗，準(zhǔn)備秋后結(jié)婚，在菖莆灘安家，再做一點干果生意，從吐魯番販葡萄干，杏干，桃干，拉到古城子賣掉，再把古城子的日用小百貨拉到吐魯番，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用幾匹驢，就可以賺不少錢，可以過上不錯的日子。

陸莊主說：“你每年從吐魯番給我?guī)├相l(xiāng)來，幫我收漿，我這個活兒，需要人多，工錢照舊，不差分毫?！?/p>

馬合莫點著頭，說：“放心大叔，你要人嘛我親戚朋友多得很，我多多給你找來，但是嘛你伙食嘛搞好一點，抓飯包子拉條子忽爾敦這些飯嘛多做一點，野鴨灣的伙食嘛比菖莆灘嘛還是一點點差呢，這個事情搞好一點，我人多多給你叫來！”

陸莊主咧嘴笑起來，說：“好好好，只要人來，我一天一只羊宰呢！野鴨灣的伙食本來就好，芒迪克那個老家伙胡說的呢！”

馬合莫也咧著大嘴笑，但笑著笑著忽然不笑了，他讓陸莊主往前面看，前面是灌叢帶斷開的一個豁口，從這個大豁口可以看到菖莆灘的村影，緩坡上的車馬路上，有一隊人馬正往野鴨灣墾地走來，有兩個騎者，步行的是十個人，不是一般的人，他們都穿著黑色警服。陸莊主張大嘴看著，那些人愈來愈近，他覺得他周身的血在冷卻，心在狂跳，牙齒止不住地磕了起來。他看清楚了，騎著紫馬的那個人臉色陰沉，沒有笑容，再看，另一個騎者也緊繃著臉，那些步行者個個都是冷臉，他們都背著槍，槍刺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

陸莊主在短暫的瞬間有想要逃跑的閃念，但是還沒有來得及細(xì)想，巡警們已經(jīng)到了面前。他看到紫馬上的騎者翻身下馬，是個高個子，挺拔硬朗，臉部輪廓堅硬如石，兩眼炯炯如電，站立地中，問：“你是陸莊主陸篤誠？”陸莊主連忙點頭哈腰，說：“我是，我是，請問老總有何事吩咐？”

紫馬騎者厲聲說：“你私種罌粟多年，目無法紀(jì)，禍國害民，知罪嗎？”

陸莊主不敢嘴硬，低頭哈腰說：“我知罪知罪，為了養(yǎng)家糊口，糊涂一時，我不該種不該種，望老總恕罪恕罪……”

紫馬騎者冷笑一聲，說：“真是一時糊涂，可以饒你一死，但是你屢種屢犯，肆無忌憚，無法得到寬恕，本局受命拿你，帶走！”

立刻上來兩個壯警，將陸莊主雙手銬住，不顧他掙扎叫喊，押住其離開田地。紫馬騎者轉(zhuǎn)身對目瞪口呆的陸篤忠說：“你是陸篤忠，系從犯，本局暫不追究你，現(xiàn)在你把所有收刮的黑漿，當(dāng)即就地銷毀，現(xiàn)有煙土，悉數(shù)交出，從今往后，再敢私開罌田，一樣死罪！”

陸篤忠如在惡夢中，恍惚中被王老樂拉起，想要去撲救被押走的大哥，卻被一巡警推開，又見兩個警員提了石灰袋子過來，不敢不聽，手忙腳亂，收拾黑漿，挖坑焚燒。馬桂花帶著家人沖出來，大哭大嚎，望被押的陸莊主方向追去。但陸莊主沒有被拖多遠(yuǎn)，到菖莆灘坡地一角，巡警的槍響了。

邱太雷臨時動了惻隱之心，不想讓莊主死在家人、家院和眾農(nóng)工面前，故意把他拖到一個背靜角落處死。他手下的槍手一顆子彈解決問題。

子彈從后心打進，前胸洞出，陸莊主只輕輕地哼叫了一聲就栽倒在地，身子打了一個旋，本該面朝地面的，卻變成了臉朝青天，他的臉上沒有多少痛苦，只是眼睛大睜著，驚愕地望著天空，多晴朗的天空??！

藍(lán)二岐出來晚了一步，他聽到了槍響，立刻往槍聲傳來的地方跑去，他讓王老樂幾個拉住哭瘋了的馬桂花等家人，第一個跑到槍斃現(xiàn)場，老伙計的血流得不多，都滲進地坑里了，表面是看不出來，臉上沒有了血色，青白如鉛，只是眼睛睜得有點可怕，這是死不瞑目??！

藍(lán)二岐見過很多死人，沒見過這么熟悉的死人，想到在一起吃臘野豬肉，喝白燒，地北天南地胡球喧荒的那些日子，鐵石心腸的老江湖鼻子有點酸，兩滴濁淚止不住從眼角滲了出來。

人生無常，但是冥冥中又似有前定。藍(lán)二岐看清了老伙計挨槍子的地方，正是當(dāng)年挖出天降神石，那塊黑鐵疙瘩的地方，雖然填埋了黃土，但是那坑的輪廓還在。陸莊主的血，統(tǒng)統(tǒng)流進了那個墜地神石的深坑里，并且滲進土里了。

這一刻，藍(lán)二岐想到了鬼帳子嶺下那個埋金子的坑，更加不敢再靠近了。

如果再次找到那個坑洞，那可真是找到自己的墓穴了。

邱太雷的警隊，就地正法帶頭鬧事的秦隴花客三人，坐地戶一人，所有花客，悉數(shù)驅(qū)趕出奇臺縣境。楊將軍有令，種植罌粟首惡者，不用審判，就地槍決，以儆效尤。古城子所有煙館，全部取締，不聽令者，視案情定，或服刑發(fā)配，或驅(qū)出本縣。自此以后，奇臺縣十年內(nèi)再無罌粟田地，煙館銷聲匿跡，煙鬼們只能私下偷吸，地下煙土貴得要命，抽不起的，只好等死。

禁煙卻不禁嫖賭，古城子市場繁榮，賭館照舊，妓院依然興隆。藍(lán)采兒的“人喜我”夜夜笙歌，青樓的意味更足。自從嫁了縣衙毛如柏主簿以后，她的精氣神更足了，原先說要把場子盤給小芹，想想又舍不得，決定拖一拖再說。陸莊主之死讓藍(lán)采兒少了一份紅利，讓她多少有點兒失落。有時候，在樓臺上憑欄遠(yuǎn)望，她會想起那個粗壯的男人給她的粗魯而又熱烈的肉欲之歡，身體上還會起一些情欲的沖動反應(yīng)，這記憶留著還是好的，毛如柏是個斯文人，做愛也是溫吞水，藍(lán)鴇母只好靠回憶和想象填補這方面的不如意。

責(zé)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