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

畢化文

娘親

畢化文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也養(yǎng)一方習(xí)俗，一方文化。別的地方都把母親叫做媽，或多加一個相同的字，叫做媽媽。他們那個地方呢，則把母親叫做娘，怎么說呢，并不是覺得叫媽或母親太過書面氣，叫娘格外親切些，而是千百年來形成了這樣的習(xí)慣，人老幾百輩兒，就是這樣一輩兒接一輩兒傳下來的。

另外，他們那個地方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就是把女人生孩子坐月子叫做“引”，誰家的媳婦生了孩子，人們在口口相傳的時候會說：誰誰家的媳婦“引”孩子了；問“引”的是閨女還是小子呀？人們會說，“引”了個白白胖胖的破小子！

仔細(xì)琢磨著一想，這個說法雖然太過地域性一些，也不怎么普及，但依然非常貼切。古今中外，許許多多的文學(xué)名著，以及電影、電視，不是都把娘親說成是人世間最偉大的東西嗎，這個說法當(dāng)然沒錯兒，試想一下：如果沒有娘親，我們就不可能來到人間，正是多虧了娘親，我們才得以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并且，娘親不僅“引”來了我們，還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們拉扯大，“引導(dǎo)”我們?nèi)绾巫鋈?，在把我們養(yǎng)大，兒女們離開娘親的懷抱后，娘親還要牽腸掛肚，噓寒問暖，世上還有比娘更關(guān)愛我們的人嗎？

當(dāng)然沒有了。

既然是娘親把我們“引”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么，每個人自然都是有一個娘親的，一個血肉相連、無法割舍的娘親。只是，我們的這個人間世界又太過復(fù)雜，太過無常。當(dāng)我們被“引”到人世上后，由于各種各樣無法左右的情況，會使得兒女失去了娘親，娘親沒有了兒女，同時，還派生出了最初的不公平：有的人不光一個親身的娘親，還干娘、濕娘地一大堆；而有的人呢，從一生下來就沒有了自己的娘親，甚至從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的親身娘親是誰，卻把不是“引”自己來到人世的別的女人，喊了一輩子的娘親。

不過還好，在那個迫不得已的年代里，許多當(dāng)娘的都是把孩子丟在了河溝里，或者葦塘里，甚至野狗出沒的亂墳崗子里，而天意的娘親只把天意丟在一個每天都有人來來往往的磚廠里，而且丟的時候頗費(fèi)心機(jī)。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冬天了，寒風(fēng)從北方一陣接一陣地吹過來，人們都穿上了粗布的棉衣褲。天意的娘親找到一個既不十分背靜，又不被寒風(fēng)吹到的磚垛角落里，那會兒天意還小的很，充其量也就一個月左右，被包在一個洋紅色的襁褓里，外面是一個到處露著棉絮的成人棉襖，在外面則是一個用了不知有多少年的破荊條筐，那種三條系子的荊條筐。天意被放到那里的時候，時機(jī)也選得非常好，正是生產(chǎn)隊(duì)的上工鈴聲敲過之前的半小時，人們正懵懵懂懂地走在去磚廠的崎嶇鄉(xiāng)道上。當(dāng)有個社員走了幾里的路，終于要將憋了一夜的那泡熱尿放掉的時候，就來到了天意寄放的磚垛那里。那個人眼很尖，他一眼就把磚垛角落里的孩子看到了，隨即就嗷嗷大叫起來，說快來看吶，這里咋有個小孩兒呢。已經(jīng)走到磚廠的人們呼啦一下圍攏過來，那些走在半道兒上的社員呢，看見前面的人都朝著一個磚垛扎堆兒，知道有了不尋常的事兒出現(xiàn)，也加快腳步，甚至小跑著趕來。

在前來看稀罕的人里，有兩個是一個爺?shù)男值軅z，堂哥有家，但沒有孩子，堂弟是個一條腿瘸著的殘疾人，連家都沒有。堂弟似乎比別的人對這個孩子看得要仔細(xì)，他甚至還扒拉開孩子的襁褓，看了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兒。在看過之后，他又把堂兄拉到一邊，說哥，我看這個孩子沒一點(diǎn)兒毛病，還是個破小子。你和嫂子結(jié)婚這么多年，也沒有生個一男半女的，偏偏就有個孩子放在這里，這不是天意是什么！我看咱就把這個孩子抱回家養(yǎng)活著吧，等歲數(shù)再大些了，也好有個人照應(yīng)著，中你們的用。堂哥的性格過于綿軟，也有點(diǎn)肉兒，聽了堂弟的話也半天無語，看堂哥猶豫著拿不定主意，這堂弟就擅自做主，將孩子替堂哥堂嫂抱了回去。

于是，從這天起，他們村里就有了一個叫天意的孩子。天意呢，也從此就有了一個沒有親身“引”過自己的娘親。雖然不是從自己的肚子里爬出來的，但天意的娘親對天意視若親生，心頭肉。

不知道是丈夫的原因，還是自己的原因，天意的娘親嫁到丈夫家好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開懷。只不過，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沒有一個嘲笑他們的，并不是村里習(xí)慣格外規(guī)矩，而是因?yàn)樗麄儍煽谧佣际谴艘哉\的地道人，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天意來到家里后，天意的娘親自己生產(chǎn)不了奶水，但她良好的人品幫助了她。她的身邊有的是正在哺乳期的女人，一旦天意餓了，她們就主動抱上孩子，撩開衣襟，將鼓脹的乳房任憑天意恣意吮吸。如果到了三更半夜，天意餓了，天意的娘親就披衣下床，來到灶屋里，用珍貴稀缺的香油，為天意或蒸或燉香噴噴的雞蛋羹。村子里的人呢，也都把天意的出身當(dāng)成一個共同遵守的秘密，這個秘密的保守對象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當(dāng)然就是天意。

不僅如此，天意的娘親還做出決定，為天意留下了一個“鱉尾兒”。他們老家有個鄉(xiāng)俗，但凡被爹娘格外疼愛的兒子，打一出生帶來的胎毛開始，就在后腦瓜兒的正中央，留一綹頭發(fā)，因?yàn)楹芟窭削M屁股后頭那個又短又小的尾巴，人們就戲稱它為鱉尾兒。鱉尾兒可不是隨便留的，一旦留了鱉尾兒，不到十五歲是不能剃掉的，到了十五歲生日的那天，還要舉行隆重的剃頭儀式，不僅專門請來遠(yuǎn)近聞名的剃頭師傅剃頭，孩子的舅舅還得牽來早就為這天預(yù)備下的一頭大肥豬，作為外甥成人的禮物，親自趕著送到外甥的家里來。天意的鱉尾兒剃掉的那天，舅舅趕來的是一頭“長白豬”，是那會兒全縣乃至全省倡導(dǎo)的優(yōu)良品種，天意的床邊就貼著好幾張印著它們樣子和文字的宣傳畫兒。長白豬個頭高，體型大，通身雪白，兩扇芭蕉葉一樣撲閃撲閃的大耳朵，害羞似的捂在兩個眼上，在舅舅揮舞著的皮鞭下，一走一哼地來到了天意家，當(dāng)天就成了天意他們村慶賀天意成人禮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轉(zhuǎn)眼之間，天意長成了一個眉清目秀，性情溫良的小半拉橛子，上了小學(xué)五年級，雖說學(xué)習(xí)成績不是班上最好的，但也從未受到老師的批評，每次學(xué)年結(jié)束時，班里評比好學(xué)生，天意都幾乎會以全票當(dāng)選。當(dāng)天意攥著卷成一只搟面杖粗細(xì)的獎狀筒回到家里，都會被娘親摟在懷里半天不松手。然后把寫著天意名字的獎狀，規(guī)規(guī)矩矩地貼在堂屋后墻的顯眼地方。

就在天意的鱉尾兒剛剛剃掉不久，一個深秋的一天，天意領(lǐng)著自己心愛的“大灰”去地里抓野兔。地里半月前播種的麥苗已經(jīng)出齊，嫩黃的麥苗兒為大平原披上了一層淺淺的綠色。肥碩的野兔因?yàn)楦叽蟮那f稼被收割而一下子失去了躲藏的屏障，加上舍不掉鮮嫩可口的新發(fā)麥苗兒，就在平整的麥田里扒出一個個藏身的土窩兒，支棱著耳朵啃食麥苗兒。一天，天意跟幾個伙伴兒到村西大塘邊的那片雜樹林子拾柴火，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影子一樣的東西在麥地里跳躍著移動，可惜當(dāng)時大灰不在身旁，否則，那個家伙絕對逃脫不掉被大灰叼著，扔在天意面前的命運(yùn)的。當(dāng)時天意對著那影子一樣的東西說，你等著，下個星期天，我和大灰會去找你的！結(jié)果，等這個星期天一到，天意就領(lǐng)上大灰直奔那獵物活動的地方去了。別看天意平時話語不多，卻是個極其有心的孩子，為了保證不驚動獵物，天意沒有叫上別的伙伴兒同往，因?yàn)槿艘欢?，保不?zhǔn)會有哪個大呼小叫，或者做出顯眼的動靜出來，這樣一來，就會引起獵物的警覺，喪失了捕獵的突然性，加重了大灰追擊獵物的難度。結(jié)果，由于天意和大灰采取的是迂回接近，突然出現(xiàn)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那只肥碩的野兔還沒來得及拉開逃跑的架勢，就被高大威猛的大灰一口銜著了，肥兔在大灰的嘴上張腰踢腿，還不服氣地“吱吱”抗議，但終難逃脫覆滅的命運(yùn)。

天意逮著了野兔的消息很快被伙伴兒知道了，天意和大灰還沒回到家里，在村口就被大家接著了。他們一邊欽羨地用手不時地動動野兔溫暖的絨毛，一邊七嘴八舌地埋怨天意，問天意為啥不帶上他們一起去抓野兔，甚至還不滿地質(zhì)問天意：你還像不像個朋友的樣兒了？只有一個伙伴兒跟大家不同，他為天意帶來一個令天意出乎意料的消息，他對天意說：還是天意中，知道自己的表姨要來了，就逮一只野兔回家，叫客（讀“且”）有肉吃！天意一愣，問什么表姨，我怎么從來就沒聽說自己有什么表姨！說著話，天意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一進(jìn)家門，天意就一聲連一聲地叫著娘，說娘，看我逮了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子。說著把剛剛斷氣的野兔往院子里的地上一撂，倆眼就東一下西一下地亂瞅，要把才聽說的什么表姨瞅到。天意沒有瞅到那個叫表姨的客人，倒把娘親瞅到了，娘親搗騰著一雙解放腳，笑盈盈地走出堂屋門，把天意摟在懷里，用手理著天意留著板寸發(fā)型的腦袋說：回來得正好，上午咱家就有野味吃了——哦，快進(jìn)屋，進(jìn)屋跟你表姨說說話兒，見個面兒！

跟天意剛才進(jìn)到院子里的神色差不多，天意一進(jìn)屋，那位被稱作表姨的客人的屁股連凳子都沒有移動一下，就忙不迭地把天意釘上了，她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個不停，她的意思，似乎要用自己的眼光，編織成一張密實(shí)的網(wǎng)，把天意牢牢地網(wǎng)在里面。鑒于表姨的下意識狀態(tài)，天意被看得臉紅脖子粗，天意的娘親不得不故意地大聲咳嗽了一下，才把表姨忙亂的眼線“咔嚓”一下給咳斷了。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的表姨，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那里，才言不由衷地對天意的娘親說：還是姐有福啊，養(yǎng)了這么個聽話懂事的好孩子！

天意第一次被娘親的表妹打量，早就渾身不自在了，他囁嚅著，走不是，不走又不是，不是娘親的那聲咳嗽，真不知道表姨要看到啥時候呢。

天意說，娘，我去叫我爹去，讓我爹回來剝兔子。說完飛快地跑出了院子。

這頓飯做得很豐盛，這恐怕是天意在家里看見過的最好的一頓飯了。除了油燜兔肉，家里還宰了一只蘆花公雞，這只公雞是全村叫得最響亮，叫聲最好聽的打鳴公雞了，村里好多孩子，閑的時候都用學(xué)蘆花公雞的叫聲取樂，“嗚嗚——啼——”，他們拿腔拿調(diào)，每每讓天意為自家有這樣一只大公雞而自豪，想不到，為了這個第一次登門的表姨，爹娘竟然把蘆花公雞給殺了，做成了冬瓜燉雞肉；天意的那個瘸腿叔叔此刻看管著大隊(duì)的一口魚塘，經(jīng)過懇求大隊(duì)會計(jì)，獲準(zhǔn)從塘里打了一條二斤重的鯉魚，提回家，刮鱗剖肚后，放了香油，切了姜片、大蔥，在鍋里煎得刺刺啦啦地響；另外，天意的娘還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家鄰居，借了小半盆的白面，在燜兔肉的時候，做成白面鍋貼了。一時間，從天意家飄出的炊煙香透了整個村子，引得鼻子像貓一樣尖的孩子們在天意家的門口竄來竄去。天意長這么大，除了婚宴，還沒有見過這么豐盛的飯菜，看來這個表姨來路不簡單，為了讓她吃上一頓好飯，似乎天意的爹娘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在所不惜。

按理，客人吃罷晌午飯，坐一會兒就該走了?？墒沁@個表姨一直坐到太陽偏西，最后夜暗升起，都不說回家的話。天意心里覺得，或許是這個表姨由于很多年都沒有到自己的表姐家里來過，心里一定攢了太多的話要說，她要等到把要說的話說個差不多了再走。那么，什么時候才能說完呢，一天？兩天？或者是三天，甚或五天，都說不準(zhǔn)。天意覺得那是他們大人之間的事情，自己管不了大人的事，就吃過飯，碗一放，帶上大灰和村里的小伙伴兒們，去麥地里搜兔子去了。

然而，接下來令天意感到突兀的是，這個表姨不僅跟娘親有說不完的話，肚子里還留有話，要跟天意說。她的話似乎有些私密，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到天意的床上，摟著天意單獨(dú)說。

天意家有三間堂屋，一間東屋是灶房。堂屋的中間一間后墻上掛著巨幅的領(lǐng)袖畫像，兩邊張貼著《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等樣板戲的劇照，靠東面的隔墻根兒，是一張單人床，因?yàn)閷こ]人睡，床上除了一張光席，幾乎沒有別的東西，權(quán)當(dāng)有人到家里時的長條板凳用了。東屋自不必說，那是天意爹娘睡覺的房間，在離兩口子大床不遠(yuǎn)的地方，立著一個大茓子，里面茓著不久前剛剛曬干的紅薯片子。西間屋是天意睡覺做作業(yè)的地方，天意的床靠著窗戶，在床頭與墻之間放著一張桌子，桌面一盞煤油燈，天意放了學(xué)，就趴在點(diǎn)著煤油燈的桌子上看書，寫作業(yè)。

跟伙伴兒們在外面玩到天黑，天意才領(lǐng)著大灰回家。一進(jìn)家門，天意就看到娘早把堂屋里的單人床上鋪好了入冬前新套的被褥，應(yīng)該是給表姨睡覺用的。天意探頭往東間屋里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娘和表姨還在說話，兩人的手執(zhí)在一起，語氣唏噓，臉上好像還有淚痕。

那天的夜色很美，院子里的椿樹、桐樹葉子掉得差不多了，月亮掛在桐樹的枝椏間，好像是一只碩大的果子。低矮的樹杈上，堆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紅薯秧子，在里面做窩兒越冬的雀兒，也老老實(shí)實(shí)地在窩兒里待著，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啁啾聲。天意躺在被窩兒里，偏著腦袋看那顆又圓又大的果兒。夜很靜，脫光樹葉的樹枝樹丫凄清地暴露在寒冷的夜空中，讓天意為它們有些傷神，還有些無奈。大灰蜷著身子臥在院子的一角，腦袋正沖著天意放床的窗口，它是一條盡職盡責(zé)的好狗，雖然將腦袋擱在伸展的前爪上，但它絕對沒有放松警惕，這從它那不時前后錯動的耳朵上就可以知道。

不知什么時候，天意迷糊了過去。睡著的天意做了一個夢，夢里，他率領(lǐng)著大灰在麥田里追兔子。麥田里的兔子可不少，大灰一口一個，追都追不過來，天意心想，這回家里可有的兔肉吃了，正發(fā)愁著如何將這些獵物往回拿呢，忽然，一股寒風(fēng)吹來，讓天意打了個冷顫，他一激靈醒了過來。就著月光，天意看到一個人躡手躡腳地撩開被子，正往自己被窩兒里鉆。

天意嚇了一跳，不知穿著秋衣秋褲的表姨不在堂屋的床上，這個時候跑到自己的床上干什么。

天意依然臉朝著窗戶，假裝睡著。表姨用兩個指頭輕輕地?fù)现煲獾哪?，低聲地叫著：天意，天意，你醒醒天意?/p>

天意裝不下去了，只好睜開眼，看著俯著身子朝著自己的表姨，天意心里有點(diǎn)不爽。這是干什么嘛！天意心說，這個樣子是在娘親喂孩子奶水的時候才做的姿勢，你一個當(dāng)表姨的，跟我連話都沒有說幾句，做出這個樣子，也未免太那個了點(diǎn)兒。

表姨身上熱烘烘的體味兒撲在天意的身上，天意有點(diǎn)暈乎乎的，他問表姨：你不在堂屋床上睡你的覺，跑到我這里弄啥哩？

表姨沒有回答自己為什么要到天意的床上來，或者說表姨刻意回避了這個問題。借著月光，天意看見了噙在表姨眼眶里的淚水，天意有點(diǎn)緊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惹她傷心了，就抓緊被角，把自己裹得更緊了些。

表姨好像在跟天意較勁兒，天意越是把被角抓得緊，表姨越是要往外扯的用力，一邊扯一邊說，孩子，你放手，讓我看看你脊梁上的那塊兒胎記。

天意問表姨，你怎么知道我后背上有塊胎記？

我不光知道你后背上的胎記，我還知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什么時辰生的，今年多大了，屬相是啥。

那還不是俺娘跟你說的。

你娘？哦，不，不是你娘說的，這些東西一直就在我的心里，十五年了，一天都沒有忘記過。

你記這些事情弄啥，我連一次都沒見過你。有句話叫做咸吃蘿卜淡操心，天意差點(diǎn)兒把它說出來，因?yàn)檎f出來不是很好聽，天意還是把它咽進(jìn)了肚子。

見天意還是不明白，表姨干脆直接對天意說出來了，在說之前，她頷首沉思了好一會兒。

孩子啊，我可是你的生身娘親??！說著，噙了好半天的淚水噗嚕嚕落了下來，砸在背面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

天意愣怔了一下，隨即用力往外推搡表姨，邊推邊喊：你滾，你才不是俺的娘親呢，俺的娘親就睡在東屋里。黑更半夜的你不睡覺，跑到俺這里哄俺，還說是俺的娘親！世上哪有你這樣的人，俺家為了讓你吃好，把啥好吃的都做給你了，你卻不安好心，還說俺是你的孩子。你是個孬人——你滾！都說老實(shí)的孩子倔死驢，一點(diǎn)不假，天意被逼得急了，雙手抵在墻上，雙腳猛地一用力，“嗵”地一家伙，把表姨從床上蹬落在地下。

也許是覺得再也沒有臉面見人，表姨回到堂屋，窸窸窣窣穿好衣服，打開房門，悄然消失在了夜幕里。

幾年后，天意定了一門親。結(jié)婚前的一天，天意到鎮(zhèn)子上辦理婚宴的一應(yīng)用品。因?yàn)橐I的東西不少，天意那天是拉著架子車去的。當(dāng)天意拉著架子車走到鎮(zhèn)百貨店的門口時，一個陌生人過來，問天意說，你是不是某某村的，叫天意的那個人。天意看看這個人，有點(diǎn)愣怔，因?yàn)樽约焊静徽J(rèn)識他，嘴里就有點(diǎn)含混。那人笑了，說咱倆壓根兒就不認(rèn)識，是一個婦女她叫我把這個東西給你的。說著回頭指了一下不遠(yuǎn)處的街角。順著那人的指向，天意看見一個婦女的身影，隨即一晃就又消失不見了，天意覺得那個身影有點(diǎn)熟悉，只是想不起到底在那里見過了。

那人交給天意的是一個紅包，一個沒有封口的紅包，包里是在當(dāng)時數(shù)量不菲的一筆現(xiàn)金，天意數(shù)了數(shù)，整整二百塊。

天意把錢裝好，低頭沒走出幾步，心里“轟隆”一聲巨響，他想起來了：

那個剛剛從眼前消失的身影，可不就是好幾年前來過自家的那個表姨嗎！

責(zé)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