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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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怕自己配不上所遭受的苦難
文-路也
沉香樹要被蟲蛀,被獸咬,被刀砍,遭雷劈,遇龍卷風,又在泥石流和塌方里折斷,再經(jīng)土埋,讓沼澤淹,患毒瘡之病……歷經(jīng)所有這九九八十一難,經(jīng)過自我療傷,分泌樹脂,這樣過了很久很久之后,發(fā)生化學反應,才有可能產(chǎn)生出香氣。這香氣可以醒腦怡神,可以鎮(zhèn)靜止痛,可以降壓可以穩(wěn)定心率,可以祈福。而且,最重要的是,并不是所有經(jīng)歷上述這諸多苦痛的沉香樹都能夠產(chǎn)生出沉香來,只有極少數(shù)的受傷樹木會發(fā)出香氣,也就是說,發(fā)出香氣,在這里絕對是一個小概念事件。
痛苦、失敗、苦悶對于人生是必要的,對于藝術(shù)對于詩歌也具有必要性。這是一個前提。痛苦其實不是追求來的,而是誰也逃避不了的,作為化了妝的祝福,它具有積極意義。但是苦痛并不是一個充分必要條件,并不是說有了痛苦就一定能夠促進人生、藝術(shù)或者詩歌的生長。只有痛苦或苦難是不夠的,要將它們轉(zhuǎn)變成對生命的祝福,轉(zhuǎn)變成藝術(shù)轉(zhuǎn)化成詩,還需要更重要的因素,這因素是什么呢?
就像絕大多數(shù)受到電閃雷劈、受到大風襲擊、受到蟲咬的沉香樹,并沒有都產(chǎn)生出沉香是同一個道理,很多苦難是無效的,甚至還導致了沉淪甚至邪惡,總之并未讓人性變得更加美好。要在痛苦之中產(chǎn)生出沉香來,這需要更內(nèi)在的因素或條件,這里涉及受體對于這苦痛的態(tài)度。
布羅茨基引用弗羅斯特的詩表示過,對于苦悶,最好的步出方式永遠是穿過。全過程地穿過生命中的苦痛,及早地沉下去,沉到底,就能更快地浮上來。陀斯妥耶夫斯基說,我最怕的是配不上我所遭受的苦難。
其實,失敗里有美好。一個人徹底失敗了,謝天謝地,一下子回到了原點和起點,不掙扎,束手就擒,塵埃落定,完全安靜下來了,已經(jīng)壞到不能再壞,已經(jīng)降落到最低,沒有繼續(xù)下降的余地和空間了,這時候也就不必焦慮不必抗爭了,很好。步伐不再鏗鏘,語調(diào)不再躁狂,連空氣都不再被攪擾,靜靜的,變得透明和溫良,不再塵土飛揚,就這樣偃旗息鼓了吧,放棄對命運的質(zhì)疑,不再質(zhì)問蒼天,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沒有怨恨,沒有不平之氣,沒有憤怒,不再心存取勝的僥幸之心,我不想扼住命運的咽喉,讓命運扼住我的咽喉好了。失敗是存在的肯定狀態(tài),而成功是存在的否定狀態(tài),正如很多勝利者其實心中都并不踏實是一個道理,失敗里反而有美好。失敗之后,個人意志不再強大,人意識到自我的弱小和作為人類的局限性,我不是超人,我不是什么都能的,我是渺小的,即使我擁有的那個自由意志也是有限度的,于是不再驕傲,變得謙卑,變得柔軟,變得順從,順從來自更高處的那個意志。這時候人就像剛剛斷了奶的嬰孩回到母親懷中那么安祥。
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聽各種國歌,并且隨著唱。有一些國歌,是調(diào)子高亢威武的進行曲,有金屬質(zhì)地,硬梆梆的,像鋼和鐵,也給人以力量,但是似乎在唱歌過程中發(fā)泄完了身體中的勇猛之后,如果不能馬上取得勝利,如果不能立刻贏,如果不能迅速攻克要塞,接下來那一顆顆擰得過緊的螺絲就會松懈,甚至會忽然垮掉,再也沒有氣力支撐下去和挺住了。而還有另一類國歌,它們是非暴力的,曲調(diào)柔弱哀傷,如同在暗夜的零星燈火里,守著自己的心靈,恰是這一類國歌,給人的力量是從底部往上升的,一點點地升起來,越升越高,這也正如俄羅斯文學之所以打動我們的緣由,并不在于它們寫到了多少苦難,而在于它們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對于苦難的態(tài)度:謙卑、順從、忍耐、不掙扎,只是一直從苦和痛的中間穿過去——這里面包含著凄美的、哀歌般的愛,以及對創(chuàng)傷的默默的撫慰,還有,對于他人的祝福,從那久遠的傷口里終于散發(fā)出了香氣。
莫扎特只活了35歲、身后欠下了十八萬馬克債務,他并非沒有錢,他掙了很多錢,卻因心思過于單純,所以到頭來竟窮困潦倒,死后只能葬在一個窮人的亂墳坑里,連墓碑都沒有,第二天就找不到了。拋開音樂天才和成就不說,從世俗觀點來看,他的命運實在算得上悲慘??墒菫槭裁簇毟F、疾病、妒忌、傾軋都不能改變他的高貴和明凈,他的音樂里有那么多的歡樂和幽默!以天籟將噪音驅(qū)逐,以敏感、婉轉(zhuǎn)和柔情將粗糙、蠻橫和暴力改變,用善解人意化掉歇斯底里。他在命運的摧殘之下是怎樣保持這生命的歡愉的?這種現(xiàn)實和靈魂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只能用“信仰”才能解釋得通,他的音樂能夠撫慰創(chuàng)傷,令人安靜下來,那些音符總是帶著微笑的表情,保持溫情與優(yōu)雅,仿佛全都是從莫扎特那苦痛人生里散發(fā)出來的香氣。
圣經(jīng)舊約里有一章《約伯記》,專講苦難的。約伯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啊,對上帝虔誠信仰,有學識有智慧,在生活中努力行善,遠離惡事,蒙神護佑賜福,他生活富足平安,可是不料后來,僅僅由于上帝和魔鬼之間隨意打了一個賭,于是天災人禍就臨到了他,奪去他所有兒女、家產(chǎn)、甚至健康,約伯自己身上也患了生不如死的皮膚病。上帝在旋風中的回響,根本不直接回答苦難的緣由,約伯就這樣沒來由地受苦受難,真是冤枉啊。約伯的絕望、疑問、自我詛咒以及來自朋友的各種各樣的解釋和勸慰,都絲毫起不了作用,約伯除了更順從更卑微更持久地忍受下去,除了一如既往地繼續(xù)信仰,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然而正是在這無邊的忍耐之中,約伯漸漸熬過苦難并且通過了信心的試煉,出乎意料的是,上帝竟又加倍賜福給約伯。最重要的是,在這無邊的對于苦痛的忍耐之中,對于自己信仰的對象,約伯比先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原來人類不可能以自己的有限去理解無限,在絕對意志面前,人是不能討價還價的,只有服從,因為它的道路高過我的道路,這就是約伯受苦的意義,至此,他的苦難終于散發(fā)出了香氣。
其實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約伯那樣有資格被揀選出來去接受那樣的試煉,從這個角度來說,苦難也是一種資格,而對待苦難的態(tài)度是能否使苦難化為祝福的重要因素。
在這里,我愿意,如果可以的話,就將沉香稱之為“約伯之香”吧。
也許,同時,還應該補充一下:那種不是由于時代的個人的不可抗拒的命運而導致的、那種不是用以熬煉我們的、而只是自我釀造自我渲染自我邀請自我幻化出來的所謂苦難感,并不在上述談論之列。不會仰望星空不曉得真理也看不到永恒的人,只是過度關(guān)注著這個看得見的世俗世界,因此而經(jīng)常產(chǎn)生出來的患得患失之感,以及諸如此類的憂慮、憂愁或者傷感,其實是一種罪,恰如歌德表達過的,“人類所犯下的最大的罪行就是不快樂?!必毟F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所以這里還得添加上一條:在重視苦難之價值的同時,還要反對“苦難決定論”,要警惕任何以虛榮為動機對所謂苦難進行展覽、兜售、批發(fā)、收取門票的消費行為——哪怕是在詩歌里,哪怕以冠冕堂皇之名。
責任編輯: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