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形象溯源與淮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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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孫悟空形象的原型，學界歷來爭訟紛紜，眾多研究者提出了“本土說”、“外來說”、“哈努曼”說、“無支祁”說和“中印混血”說，力圖解讀孫悟空這樣一個極富藝術魅力的神話英雄形象。胡適先生比較傾向于“舶來品”說，他在《〈西游記〉考證》中認為：“但我總疑心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口的?！鄙踔琳J為“也許連無支祁的神話也是受印度影響而仿造的”。其主要證據(jù)即在于“《古岳瀆經(jīng)》不是一部可信的古書”。但是，胡適先生并沒有完全否定無支祁傳說的影響，并提出“或者猴行者的故事確曾從無支祁的神話里得著一點暗示，也未可知”；再者，在考證中他把目光專注于《太平廣記》和《太平寰宇記》這兩部宋代類書，而多數(shù)學者認為是在宋代隨著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瓦舍勾欄的興起，說話藝術才真正得以發(fā)展昌盛，恰恰在這個時候受印度說唱影響較大。鄭振鐸先生《西游記的演化》也提到：“孫行者鬧天宮的一部分，為《西游記》中最活躍、最動人的熱鬧節(jié)目，但其來歷卻最不分明，且也最為復雜。孫悟空的本身似便是印度猴中之強的哈努曼的化身?！蓖瑫r持此說者還有著名學者陳寅恪，其《西游記玄奘弟子故事之演變》也認為《羅摩衍那》中的猴神哈努曼為孫悟空原型之一。這些研究為孫悟空形象原型的考釋積累了寶貴材料。然而，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帶有神異色彩的猿猴故事記載一直十分豐富，如先秦呂不韋《呂氏春秋·當賞》、漢趙曄《吳越春秋·白猿》、唐代李復言《續(xù)玄怪錄·刁朝俊》等典籍中，已有大量關于本土猿猴神異故事的記載，且早在唐人李公佐傳奇小說《古岳瀆經(jīng)》中，已經(jīng)詳細敘述了無支祁故事本源。這些對孫悟空形象的形成應當有很多的啟示，成為其重要的基礎，即使受到了哈努曼的影響，在時間上也相對滯后一些。

按照小說中石猴自報家門的“鄉(xiāng)貫”花果山即其“故里”，在“東勝神洲”。雖說中國目前叫做“花果山”的地名所在不少，但從中國地理、海岸線分布的角度分析，小說作者的生活區(qū)域及小說描繪的“東勝神洲”場景原型大致靠近東部沿海一帶，應該不會有太大的爭議。在2400多年前的地理著作《禹貢》中，就記載了“導淮自桐柏，東匯于泗、沂，東入于?！?。12世紀以前，淮河獨流入海，尾閭暢通，淮河流域生活富足，故有“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之說。但在“黃河泛淮”的長期影響下，終于在清咸豐元年(1851)黃河奪淮，致使淮河干流由獨流入海改道經(jīng)長江入海。在《西游記》誕生前后的很長一段歷史中，淮河東流入海的便利水道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因此，地處淮河流域中下游的廣大地區(qū)如安徽蚌埠的禹會村、上下洪、荊山、涂山，江蘇淮安、盱眙的竣城、大圣禪寺、龜山寺等地，至今仍然有大量的西游故事在流傳，留存了許多的遺跡，這些地方作為神猴故事的重要源地之一還是能夠得到許多學者首肯的。筆者在此并無意于從歷史地理的角度進行考證，但作為可以與文學作品相互印證的歷史文化資料，未嘗不能從側(cè)面顯露出某些信息。因此，孫悟空生活于“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的虛幻世界，應該可以折射出作者的部分生活的現(xiàn)實存在。

一、吳承恩與淮河流域石生人文化

石生人神話作為中國神話的重要母題，不僅普遍存在于一些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群眾的口耳相傳，而且在許多典籍文獻中也時見記載。石頭生人是一種十分古老的觀念，其本質(zhì)體現(xiàn)為石頭是具有生殖力的，因而石頭是母體的意象連綿不絕，始終在文化傳統(tǒng)中占據(jù)重要位置。在淮河流域，石頭作為先于人類而存在的原物及其神話十分豐富，隱藏著十分豐富而神秘的文化象征密碼。據(jù)《山海經(jīng)》載，開辟鴻蒙之際，女媧以石補天成，是各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因此，石生人神話雖然廣泛存在于中華民族的古老文化之中，在大禹文化的發(fā)源地淮河流域，石生人神話卻是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淮河流域許多早期的英雄人物或曰神話人物都有出身于石頭的記載，這對小說中孫悟空形象的影響不容忽視，二者有著密切的關系。

《淮南子·修務訓》載：“禹產(chǎn)于石(紐)?！薄赌印つ雍笳Z》載：“禹產(chǎn)于昆石，啟生于石(紐)?！倍短接[》卷五十一·地部十六《隋巢子》也同樣記載有：“禹產(chǎn)於昆石，啟生于石(王昭之云：啟生即母化為石)?！倍凇痘茨献印分袆t更加詳細地記述了石中生人的故事：

啟，夏禹之子也。其母涂山氏女也。禹治鴻水，通軒轅山，化為熊。謂涂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涂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啟生。

眾多神話傳說中夏族人始祖禹、啟均生于石頭，與石生人文化有著復雜的淵源關系。聯(lián)系《西游記》中石猴“一日迸裂，產(chǎn)一石卵”，與“石破北方而啟生”的情形何其相似。這既是女媧五色石補天神話的延續(xù)，更是對此傳說的深化與發(fā)展——石頭已經(jīng)走向人世間，承載起繁衍人類的重任，直接進入人類生活。

在《繹史·禹平水土·吳越春秋》注引《遁甲開山圖》中有著這樣的記載：

古有大禹，女媧十九代孫，壽三百六十歲，入九嶷山，仙飛去。后三千六百歲，堯理天下，洪水既甚，人民墊溺。大禹念之，乃化生于石紐山泉。女狄暮汲水，得石子如珠，愛而吞之，有娠，十四月生子。及長，能知泉源，代父鯀理洪水。堯知其功，如古大禹知水源，乃賜號禹。

以史家之眼光，對純粹的神話進行改造和演繹，使之盡量符合歷史的要求，這種做法屢見不鮮。按照張強先生的分析，在人類由蒙昧走向文明以后，上古神話因歷史意識的強化成為“活化石”，然而，它創(chuàng)造的文化成果不但留存在種族的記憶中，而且它的話語方式還在新的語境找到了生存空間。具體地講，當人類的第一個智慧之果——神話凝聚成原型后，它對后世文學藝術的干預，形成了借用神話進行敘述或表達思想的形式。大禹古已有之，且為開天辟地的中華創(chuàng)世始祖“女媧十九代孫”；而“堯理天下”時的大禹則是古神話中大禹之“轉(zhuǎn)世”，如同《紅樓夢》中寶玉一樣為石頭所化。沿著這個邏輯推理，大禹為女媧的后裔，禹子啟從石中而生，其身上被賦予的神性自然不難理解。這種附會本身意圖可能是為帝王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卻是淮河流域先民石生人文化遺存的反映。在《西游記》中，這種轉(zhuǎn)世的思想也很多，如唐僧本為如來座下的金蟬子轉(zhuǎn)世，豬八戒為天蓬元帥轉(zhuǎn)世等；而孫悟空是從石頭中迸裂而生，后又因大鬧天空被如來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后復出，恰恰也是“從石頭中出”，可以視作孫悟空的再生。這種情形與遠古傳說中石生人的意象不謀而合，證明了孫悟空的由來與石圖騰有著內(nèi)在的不可分割的緊密聯(lián)系。

在小說《西游記》的開篇，作者就以磅礴的氣勢渲染了孫悟空的橫空出世：

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四面更無樹木遮陰，左右倒有芝蘭相襯。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nèi)育仙胞，一日迸裂，產(chǎn)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

在原始神話思維中，石頭是神秘生殖力的象征和實體化，可以誕化生命。在原始人類的觀念中，這些由石而生的人物都具有一些異于常人之處，有著不同于凡人的品質(zhì)和能力。在淮河流域廣泛流傳著大禹、啟出生與石頭相聯(lián)系的傳說。作者獨出心裁地構思了孕育孫悟空(石猴)的母體——仙石，它產(chǎn)于花果山，是絕對自由的大自然；而孕育了孫悟空的石頭也是未和任何動物或人發(fā)生血緣關系的自然物，純粹的“乃天地精華所生”。因此，在孫悟空誕生于天地間之處，被賦予非凡的品質(zhì)，與遠古傳說中石生人的意象無縫對接，那么他的自然屬性里天生具備了神異的色彩。接下來發(fā)生的龍宮借寶、學道鬧地府、大鬧天宮中，孫悟空具備非凡本領也就不足為奇了。

生活于淮河流域的吳承恩自幼喜歡讀野言稗史，對于古代神話和當?shù)氐拿耖g傳說十分熟悉。在《禹鼎志序》里他自稱：

余幼年即好奇聞。在童子社學時，每偷市野言稗史，懼為父師訶奪，私求隱處讀之。比長，好益甚，聞益奇。迨于既壯，旁求曲致，幾貯滿胸中矣。

同時，科場的失意，生活的困頓，加深了他對封建科舉制度、黑暗社會現(xiàn)實的認識。青年時期儒家傳統(tǒng)思想的內(nèi)化和成年后落拓不遇的人生經(jīng)歷，使得吳承恩更加渴望實現(xiàn)修、齊、治、平的理想，呼喚一個英雄輩出、人盡其才的時代到來?！抖伤焉綀D歌》表達的正是壯志未酬的郁悶、對斬妖除魔實現(xiàn)社會升平的英雄的熱切期望。吳承恩特別喜歡搜奇獵怪，愛看神仙鬼怪、狐妖猴精之類的書籍，《百怪錄》、《酉陽雜俎》之類的小說野史中呈現(xiàn)出來的五光十色的神的創(chuàng)作和人物形象塑造，對他有著重要影響。

二、產(chǎn)翁制遺存的影響

文中“獠”是舊時統(tǒng)治階級對少數(shù)民族的蔑稱，指分布在今貴州、廣西地區(qū)的仡佬族的先人。這是男人產(chǎn)子的“產(chǎn)翁制”故事的詳細記述，但是，從時間上看，關于產(chǎn)翁制記載最早的當為淮河流域的“伯鯀腹禹”神話傳說。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

郭璞注引《啟筮》云：“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而龍作為夏民族圖騰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不爭之事實，“禹”從“蟲”，“蟲”與“魚”、“蛇”皆與龍相關而成為龍的意象之一，所以，“化為黃龍”即是“鯀復生禹”之意。相似的記載還可見于以下文獻：

以現(xiàn)代科學的角度分析，鯀是禹的父親，是正宗的男兒身，體內(nèi)并沒有子宮，怎么能夠生出禹來呢？如果用“產(chǎn)翁”習俗來解釋，則不難推知鯀是在作“產(chǎn)翁”，因而生禹，“鯀復(即“腹”，下同)生禹”實際上反映了淮河流域古代氏族社會由母系制向父系制過渡中的一種習俗。

既然原始氏族社會中頭等的大事是生育，生育權就會上升為氏族社會中諸多問題的核心，并成為決定性要素。所以，男子要向女子爭奪生育權，就要證明自己養(yǎng)育孩子的能力。于是，他們在女人生完孩子之后，就把她們趕出產(chǎn)房，自己模仿女人的形象、特征做起了“產(chǎn)翁”。在《山海經(jīng)》的“丈夫國”里，有男人不用娶妻而生子的記載，可資印證。

三、淮渦水怪無支祁傳說的映射

唐人李公佐傳奇《古岳瀆經(jīng)》記載著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故事：

其后，李公佐又杜撰了其“訪古東吳，泛洞庭，登包山，入靈洞，探仙書，得《古岳讀經(jīng)》第八卷，乃得其故”：

盡管無支祁的故事僅僅限于傳說，還是引起了后世學者們足夠的重視：朱熹在《楚辭辯證》中駁斥了僧伽降伏無支祁之說為俚俗妄談，羅泌在《路史》中有《無支祁辯》一文。其文其事之真假本無關緊要，但這些名人的參與在客觀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使得無支祁形象逐漸深入人心，最終成為孫悟空形象原型的重要來源之一。

四、小結(jié)

注

② [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伊永元箋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63、476頁。

③ 鄭振鐸《西游記的演化》，引自《中國文學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68頁。

④ [清]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326頁。

⑤ [清]孫詒讓《墨子閑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735頁。

⑥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63頁。

⑦ [東漢]班固《漢書·武帝本紀》，注引《淮南子》，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90頁。

⑧ [清]馬骕《繹史·禹平水土》(卷十一)，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25頁。

⑨ 張強《從神話到小說——兼論〈西游記〉的神話品質(zhì)》，《明清小說研究》2003年第3期。

⑩ [明]吳承恩《禹鼎志序》，引自蔡鐵鷹《西游記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62頁。

*本文系蚌埠學院淮河文化研究中心項目(項目編號：BBXYHHWH2011B05)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