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身身身身迷藥”何以釀惑愛情？——讀李懷蓀《湘西秘史》有感

○趙慧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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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身身身身迷藥”何以釀惑愛情？——讀李懷蓀《湘西秘史》有感

○趙慧卉

長篇小說《湘西秘史》里，訴說著一個凄婉的愛情故事。在這個故事里，自始至終貫穿到一種叫做“身身身身迷藥”的湘西古老“巫術(shù)”，成為長篇小說《湘西秘史》貫穿全書感情線索的神秘伏筆。關(guān)于這種頗為神奇的“身身身身迷藥”，作家曾作出這樣的交代：“‘身身’為湘西俗字，讀作‘nia’，字典上找不到這個字，打字也要用技術(shù)拼合成字，其意為‘人與人、身子與身子的相附相黏?！≌f還這樣告訴讀者：“這種迷藥只要在女人的左衣角上沾那么一點點，女人便會不顧一切地跟著放藥的男人走，不管他是老是少，是富是窮，是乖是丑，即便是瞎子瘸子，也會不離不棄地與他廝守終生。”如若果真是這樣，那就太神乎其神了。

《湘西秘史》是一部歷史文化小說，對于湘西古老的巫儺文化，小說里出現(xiàn)的所有關(guān)于古湘西“巫儺文化”之神秘，如“趕尸”“放蠱”“呼蛇、盤蛇、隔山放蛇”“驅(qū)鬼”“護航神鴉”“還儺愿”“拜星辰”“翻解道場”“打保?！薄皳镂痢钡鹊葍畠x、儺技、儺歌、儺舞、儺戲，等等，其懸疑鬼魅令人驚嘆不已，這些奇幻詭異場景畫面都有具體細節(jié)描述。唯獨傳說中涉及男女之情愛的“身身身身藥”沒有具象，讀者只有在事態(tài)發(fā)展中撲捉提煉其神秘答案，給人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作家似乎在告訴讀者，“身身身身迷藥”之謎，是不能以哲學思維談揭真相、亮出謎底的。每個讀者都可以通過各自對小說的感悟，體味到“身身身身迷藥”究竟為何物？在這個非同一般的愛情故事中，去展開各自的想象翅膀，得出各自的不同結(jié)論。

一、撲朔迷離的“身身身身迷藥”

湘西水碼頭浦陽鎮(zhèn)上，順慶油號老板的公子張復禮和元豐木行老板的千金劉金蓮，從小便結(jié)了娃娃親，堪稱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一對金童玉女。劉家在婚前三年，便請來苗家雕花木匠麻大喜，為女兒制作全堂雕花嫁妝。麻大喜生得又矮又丑，手藝卻是蓋世的精湛。把這樣一個匠人請到家里來，一住就是三年，劉家人最為忌憚的，是坊間有傳聞，麻家人有祖?zhèn)鞯摹吧砩砩砩砻运帯薄?jù)說這雕匠的父親，和他一樣矮，一樣丑，而他的母親卻是生得如花似玉。當年，就是下了這個藥，才把婆娘搞到手的。對此，長輩為此心存芥蒂，劉金蓮卻不以為然。她相信自己決不會上那丑八怪的當。為了防范于未然，劉家訂下“約法三章”，不許女眷與雕匠接觸。麻大喜一進到劉家，立刻以他精湛的手藝，聰慧的秉性，獲得了交口贊譽。劉家人相信，他決不是做那種歪門斜道的人?！凹s法三章”便形同虛設(shè)了。劉金蓮常去到工作間，欣賞他為自己雕作的嫁妝，沉浸在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中。一來二去，二人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豈料就在嫁妝將成，婚期將近時，準新郎張復禮荷爾蒙崩盤泄露，逢場作戲，與丫環(huán)廖阿春出軌了，在鎮(zhèn)上鬧得個沸沸揚揚。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劉金蓮頓時亂了方寸。她由愛生恨，抑或是出于對張復禮的報復，又轉(zhuǎn)而產(chǎn)生了對小雕匠的傾慕，竟然投懷送抱于麻大喜。事情敗露，一時間成了浦陽鎮(zhèn)上最大的新聞。這對一富一貧，一美一丑的紅杏出墻，簡直不可思議。潮水般的街談巷議斷言，若不是那丑雕匠放了劉小姐的“身身身身迷藥”，這樣的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生的。甚至連劉金蓮自己也心存疑慮，怎么自己會不可思議地愛上這樣一個人。為此，她追問麻大喜，麻大喜矢口否認。他告訴劉金蓮：“世間只有人迷人，世間沒得藥迷人?！眲⒔鹕彃行淖詥?，她不知怎的，確實是被這個又矮又丑又窮的男人給迷住了。事情并不如人所愿。幾經(jīng)周折，劉金蓮仍然帶著那套麻大喜雕作的嫁妝和小雕匠的骨血，做了張家的新娘，而且生下一個“不足月”的男孩。由于張復禮陰錯陽差，在出于無奈的情況下，編造了個新婚之夜“見紅”的謊言，劉金蓮則因此而獲得了意外的“清白”。因此，“身身身身迷藥”的孰有孰無，也就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

作家似乎在試圖撩開“身身身身迷藥”的神秘面紗。在小說的“身身身身迷藥”一章里，說是劉金蓮的內(nèi)侄寶兒，追求張復禮從漢口回鄉(xiāng)的女兒玉鳳，遭拒絕而得了相思病。癡憨的寶兒在哥兒們的鼓動下，欲以“身身身身迷藥”令玉鳳就范。這其中就煞有介事地宣示了“身身身身迷藥”的三個秘方：一、山里的黍多黍多（亦讀作‘nia’）草灰；二、飛在天上的交尾蜻蜓；三、絞在地上的兩蛇相附。寶兒一項項試驗，一次次出丑，到頭來全都成了笑料。原來作家是在用戲曲里的“插科打渾”手法，通過對“身身身身迷藥”的譏諷與揶諭，為沉悶的小說制造輕松的喜劇氛圍。這無疑給這一傳說中似有似無的“身身身身迷藥”，更增添了神秘色彩。

二、惹是生非的“身身身身迷藥”

就是這個撲朔迷離的“身身身身迷藥”，惹是生非，伴隨了劉金蓮的一生。從最早她與麻大喜的相愛，到兒子張鈺龍的出生，“身身身身迷藥”一直如影隨行，困擾著劉金蓮。即或是有張復禮宣稱的那個“見紅”，浦陽人卻是依然抓住那個“身身身身迷藥”，不依不饒。元宵花燈大會，劉金蓮與麻大喜母親的邂逅，令浦陽的好事者更浮想聯(lián)翩。這個“身身身身迷藥”，還險些兒影響了她兒子鈺龍的婚事。印秀才的女兒蕙嬌，因為從小聽說過此類傳言，而不愿成為她的兒媳。幸好有印秀才的堅持，這門親事才得以成就。對于劉金蓮來說，“身身身身迷藥”就像是一枚隨時都可能在她的身邊引爆的炸彈。她的娘家，因為陰沉木與鴉片館老板龍永久結(jié)怨。她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龍家打擊報復的對象。由寶兒肇起的一系列“身身身身迷藥”事件，便是由龍永久在幕后導演的一出鬧劇。當寶兒悄悄把黍多黍多草灰涂在了玉鳳的左衣角，煞有介事地等待“身身身身迷藥”發(fā)作時，鎮(zhèn)上看熱鬧的人群蜂擁而至，把張家巷擠得水泄不通。這時，張家窨子里的劉金蓮尷尬萬分，不知所措，幸好有聰明賢慧的兒媳印蕙嬌為她解圍。接著，仇家又得寸進尺，著人唆使寶兒，讓他只身前往梵凈山，去找在那里雕菩薩的麻大喜討要“身身身身迷藥”。雖然寶兒在途中被追回，而他去梵凈山找麻大喜討要迷藥的消息，卻傳遍了浦陽鎮(zhèn)的大街小巷，再一次沉渣泛起當年那件風流韻事，張家窨子的老板娘霎時又成為議論的中心。就這樣，那點陳年舊事，伴隨著那要命的“身身身身迷藥”，一次次被抖露出來，給已是兒孫滿堂的劉金蓮造成的精神傷害，是可想而知的。

對于浦陽人來說，“身身身身迷藥”是他們幾十年間揮之不去的記憶。只要是說起劉金蓮和麻大喜的往事，自然而然地便會聯(lián)系上“身身身身迷藥”。浦光寺的一場大火，燒毀了其中的觀音殿。正儼法師倡議重修廟宇，再塑金身，并親自從梵凈山請來了雕匠麻大喜。正巧，劉金蓮是鎮(zhèn)上觀音會的會首，負責資金的募化。于是傳言四起，說麻大喜的回鄉(xiāng)，是當年中了“身身身身迷藥”的劉金蓮，丈夫命喪青浪灘，孤寂難捱，便利用這個機會，從梵凈山接回老相好，鴛夢重溫。鎮(zhèn)上的娘女們認為這是對菩薩的褻瀆，拒絕把募化到的銀錢交給劉金蓮，而是交給了她的親家母吉秀華，再一次給了她極大的難堪。直到最后真相大白，娘女們才明白是錯怪了劉金蓮。

幾十年間，劉金蓮背負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身身身身迷藥”，咬緊牙關(guān)默默地承受。每遇傷害，她最多也不過或是去船溪驛的外家，或是去蠟樹灣的姑家，小住一段時日，等風頭過后再回到浦陽鎮(zhèn)。她知道，浦陽鎮(zhèn)上那些圖嘴巴快活的市井閑人，圍繞著那個要命的“身身身身迷藥”，這樣來來回回“炒現(xiàn)飯”，已經(jīng)成了習慣。何以能封住好事之人的嘴巴？她只有聽之任之了！

三、意韻綿長的“身身身身迷藥”

劉金蓮雖然一次次受到這個“身身身身迷藥”傳聞的傷害，卻始終無怨無悔，從而顯現(xiàn)了一個真情女子的精神品性。她的大半輩子都在被丈夫張復禮背叛冷落中度過，額頭上打“身身身身迷藥”的無形烙印，盡著做張家的媳婦的義務(wù)，忍辱負重，孤苦地守著活寡，長夜難眠只能用“滿地銅錢”排解凄苦。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麻大喜一直住在她的心里，丟不落，放不下。她的身邊，留著麻大喜的骨血，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原因。她始終珍藏著麻大喜留下的信物——護身桃符；當一場瘟疫降臨麻家寨時，她冒險為麻家收養(yǎng)了落難的孤女；當她得知麻大喜即將返鄉(xiāng)時，便精心謀劃，讓麻大喜的弟媳阿彩和他“轉(zhuǎn)親”；當她的兒子張鈺龍無奈而離家出走時，還不忘要他將那塊桃符帶在身邊……

對麻大喜而言，他從來也沒有承認過放了劉金蓮的“身身身身迷藥”，而他對這畢生只有一次的情緣，處處體現(xiàn)了他的高尚與真摯。當他得知劉金蓮將要找上門時，本可以順水推舟，讓生米煮成熟飯?？伤紤]到金蓮的幸福，劉家的顏面，毅然理智地遠走他鄉(xiāng)，斷掉金蓮的癡情之念。在梵凈山上，他隨身帶著兩樣同是來自劉家，卻意義迥然的物件——玉鐲和《壇經(jīng)》。在深山佛國，他幾經(jīng)掙扎，起意斷了塵緣，把玉鐲丟下金刀峽，卻依然斬不斷昔日的情絲。當他帶著多年積蓄的六十兩銀子，返鄉(xiāng)參加弟弟婚禮，途經(jīng)鐵門檻時，得知劉金蓮被“吊羊”，開票一百兩銀子。他毅然傾其所有相救，而不讓劉金蓮知曉。若干年后，他還信守諾言，將虧欠的四十兩銀子補齊。劉金蓮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當他為觀音菩薩雕作金身時，竟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了劉金蓮的眉眼。他還將菩薩端座的銀色蓮臺，應(yīng)著劉金蓮的名諱，換成了金色的蓮臺。在一個意外的機緣，促成了他與張鈺龍的相見之后，為了不再給劉金蓮增加困擾，他悄然離開浦陽鎮(zhèn)，四海云游……

麻大喜離去之后，劉金蓮把全部感情寄托在了那尊觀音菩薩的金身之上。浦溪漲水，過不了渡，去不了觀音殿，她居然攀援著過河纜子，渡過了浦溪，見到菩薩，了卻心愿。下山時，放牛娃那首關(guān)于“身身身身迷藥”的山歌，給她的行為作了最好的詮釋。

四、“身身身身藥”讓美與丑的反差在真愛中升華

掩卷而思，因為美丑的反差產(chǎn)生不可思議的愛情，才派生出俗人所言的“身身身身藥”之傳說。古今中外愛情是文學藝術(shù)永恒的主題，愛情的力量是神奇的。尤其是愛情故事中美與丑的極大反差，愛情的結(jié)局都是超越世俗、超越生死令人動容的浪漫絕唱。

《湘西秘史》的愛情故事，與法國19世紀的浪漫主義杰作，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頗有異曲同工之處：一個是奇丑的敲鐘人卡西莫多與美麗圣潔的艾絲美拉達；一個是矮丑雕匠麻大喜與富家美女劉金蓮。一個是巴黎圣母院；一個是觀音殿。同樣都以外在的美丑對比，來體現(xiàn)內(nèi)在的人性崇高之美。不同的是《湘西秘史》多了個東方符號——“身身身身迷藥”。這使得《湘西秘史》的美更具有東方魅力，把一曲封建禮教之下一對苦命鴛鴦的令人扼腕的愛情哀歌，演繹得如此蕩氣回腸！撲朔迷離卻又意韻綿長的“身身身身迷藥”，伴隨著一對湘西男女的苦難人生，如同幽靈一般，飄蕩了近半個世紀。將一部湘西人緣于特有文化的生命史，展示在了世人的面前。

早在兩千年前《莊子·內(nèi)篇·德充符》也描述了具有內(nèi)在的人格魅力就能使人忘記他的外貌而感召人的形象。衛(wèi)國有一個奇丑無比的人叫哀駘它，男人與他相處不愿離開他，女子見到他后就回家向父母請求：與其嫁給別人，我寧愿嫁與他做妾，而且這樣的女子有數(shù)十人。他沒有人君的地位卻常能拯濟人的生死，他沒有積蓄糧食卻常能使人飽肚子，他又以奇丑無比而驚駭天下，卻使男男女女全都聚焦于他的門下。這當是中國古代被圣人贊賞的人格魅力之“身身身身藥”。

不管滾滾大江如何東去，千秋萬代多少故事風過流沙，在史冊上總有一些風流人物流光溢彩輝映千古。眾所周知，三國時期盛名遠揚謀臣諸葛亮一生智慧不凡，而他的妻子黃碩也是一位出了名的丑妻。黃碩名如其人，她身體壯碩，黃發(fā)黑膚且有疙瘩，目不忍睹。可黃碩卻是一個具有豐富的內(nèi)在風姿獨特的魅力賢妻良母。她善良溫柔賢達，聰慧靈巧擅長木犬、圖畫、栽培花草園藝。歷史上的帝王將相，大多是妻妾成群或風流成性。諸葛亮一生只娶一個恩愛有加忠貞不二的丑女人。從古至今誰解出了個中滋味？難道諸葛亮也是中了一個丑女人的“身身身身藥”了？

故而，“身身身身藥”便可揭秘。美，不僅僅在外表，美是一種令人從心底愉悅的感覺。雖然相愛中的兩人外形美丑有極大的反差，但達到靈魂的相容和一致，用西方學說即是柏拉圖式愛情所追求的靈魂的合一；用東方學說即莊子“形有所殘而神有所全”。所以，我理解的愛情“身身身身迷藥”就是人格魅力與靈魂相吸的迷藥。

（作者單位：懷化市文聯(lián)）

責任編輯佘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