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構當代文學批評的“實證”主義范式——讀李遇春的《走向實證的文學批評》

○李永中　任　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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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構當代文學批評的“實證”主義范式——讀李遇春的《走向實證的文學批評》

○李永中任穎

在新媒體時代里，中國當代文學批評離時代和讀者的期望越來越遠。既有的批評話語概念化、形式化以及冗長繁復的表達方式更是遭到了網絡時代的具有民主意識的讀者大眾的廣泛質疑和批評。相較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當下中國文學批評陷入困境。當代文學批評如何扭轉局面，重新贏得市場和讀者，批評家們亟需反思自身，改變僵化的批判模式，吸納各種知識理路，在理論沖突中尋找平衡，建立新的文學批判范式。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李遇春的批評著作《走向實證的文學批評》，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此書著力建構自己的文學批評學，整合“形證”“心證”“史證”三種研究方法，把形式分析、心理精神分析、歷史分析相結合，提倡新實證的文學批評。該著作考察了從革命年代到變革年代的文學史現(xiàn)象，在宏觀上研究了隨時代變化而演變的文學史話語，在微觀上分析了作家個人寫作話語的轉變，不僅體現(xiàn)了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實證精神，更是推動了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學的自我建構。

一、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困境與出路

自西方先進教育制度傳入中國以來，學科分類、學術分流使“專門化”人才成批生產出來，學科分類越來越細，致使文學內部也存在學科壁壘和學科等級制，文學批評被文學理論和文學史研究壓制，著者提出打通文學理論、文學史和文學批評，消除學術偏見，為文學批評正名。

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因理論崇拜致使主觀闡釋之風盛行，學術界的浮躁更是助長此風。拿西方理論資源套用中國文學實踐，不僅導致理論和實踐的脫節(jié)，而且使批評家喪失思考和創(chuàng)造能力。以理論套實踐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文學批評需要立足文學實踐，在文學現(xiàn)象的基礎上提煉理論。

針對這種現(xiàn)象，李遇春提出了新實證文學批評精神與方法?！爸型馕膶W批評史上，倡導實證的文學批評方法由來已久”①，西方文藝理論的繁榮正是得益其科學的實證方法，中國古代文論中實證傳統(tǒng)從孟子“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論可窺一斑，著者由是倡導一種貫通古今，結合務虛的“心證”和尚實的“形證”與“史證”的新實證批評體系。

《走向實證的文學批評》一書所收文章以實證的文學批評為立足點，以老實人的手筆觸及當代文學史和當代作家作品里的各種現(xiàn)象，并以從容不迫的柔和筆調向讀者娓娓道來，舒展的文筆和渾厚的行文風格不僅與著者極為深厚的學識和開闊的學術視野融為一體，也與著者立身處世的個人姿態(tài)和原則密切相關。李遇春常在閑暇時手抄佛經，佛法的熏染有益?zhèn)€人心性的磨練和自我涵養(yǎng)的提高，更有助于啟發(fā)個人對社會現(xiàn)象的透徹觀察與感悟。對明心見性境界的追求過程需要持續(xù)且深入地思考，以“悟”的方式體味人生、洞悉世事，這是他“實證批評”的思想源泉。而近年來策劃出版《新文學評論》季刊則體現(xiàn)了李遇春對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問題的積極思索，這是他倡導“實證批評”的行動方式和實踐平臺。李遇春作為睿智的真理追求者，有著深切的現(xiàn)實關懷意識和憂患意識，他有意建構中國當代文學批評范式并引為己任，并堅信這是當代文學批評致力的方向而努力前行。

二、聚焦“轉型”

《走向實證的文學批評》中首要的關鍵詞是“轉型”，著者采用實證的科學研究方法考察了從文學史現(xiàn)象到文學創(chuàng)作個例中的“轉型”問題。卷一主要探討中國當代文學史中話語演變情況，包括土地話語、文革敘事話語、移民敘事話語等，以史學眼光為基礎，輔以文學批評理論，發(fā)掘隨著時代轉變而變化的話語模式?！巴恋亍痹诓煌瑫r代成為不同的符號，選取不同時代的有關土地的經典作品來考察土地敘事的歷時演變情況，土地從政治符號發(fā)展為經濟、文化符號再轉變?yōu)樵娦苑柡拖M符號，分析土地“能指”與“所指”的裂痕是如何逐漸擴大的，發(fā)出土地走向沒落的嘆息；對1960年代初歷史小說中杜甫形象的考察是著者對文學史現(xiàn)象的一瞥，特殊時代的話語模式帶有強烈的革命印記，但著者深入發(fā)掘文本，指出看似單一的文本深處也常常隱含作者個人心跡和生命體驗，人文精神和現(xiàn)代意識雖弱如燭火但從未熄滅；新時期以來對“文革”時代的追憶難以回避政治視角，在對各作品的批判與反思中，著者認為突破政治和文化視角，以生命體驗和對存在的拷問入手可以深化敘事；同樣，著者在對移民敘事演變過程的探究時，透過各作者個人化體驗發(fā)掘文本背后華裔的文化心理結構；最后一節(jié)對文學“史前史”建構的思考，體現(xiàn)了李遇春教授在整本書里強調的實證方法和精神，“文學編輯口述史”作為珍貴的“地下”歷史資料可與作家、批評家提供的資料相互闡釋，去偽存真，這是把實證的科學研究方法運用到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實踐中的一個途徑。

卷一從宏觀角度把握隨時代發(fā)展而轉變的文學現(xiàn)象，卷二、卷三則選取革命年代和變革年代的九位作家，從微觀角度入手，探討作為個體的寫作話語隨時代變化而轉變的現(xiàn)象。在卷二中，著者首先對丁玲和何其芳兩位啟蒙精英作家順應時代大潮向“左”轉，投身革命文學遵命寫作后的坎坷遭遇和文本里隱含的雙重話語進行解讀，他們作為現(xiàn)代啟蒙知識精英在“小布爾喬亞”話語范圍內揮灑自如、游刃有余，然而轉型為紅色革命知識分子后，無論是積極向紅色文學話語靠攏為集體發(fā)聲的丁玲還是迷惘到“失聲”了一段時間的何其芳，都在轉型后的作品里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采取了話語“防御機制”，隱晦而婉曲地傳達了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人格的道德焦慮，使得紅色文本呈現(xiàn)出超越時代、超越紅色話語秩序的蘊含豐富的狀態(tài)。其次，著者用大量篇幅論述了賀敬之詩歌創(chuàng)作的轉變過程，他早年的作品為個體抒情詩和現(xiàn)實批判詩作，《講話》發(fā)表后轉向政治抒情詩的創(chuàng)作，不同于丁玲和何其芳，賀敬之認同革命文藝規(guī)范并自覺深化自己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但他也在自己的詩作里融入了個人創(chuàng)作喜好——主觀浪漫主義情懷。李遇春在分析這三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轉型時采取了“知人論世”的研究方法，將作家人生軌跡、思想發(fā)展脈絡、個人秉性等方面和作家作品結合起來進行思考，也運用心理分析法探究作品里隱含的作家的心理無意識機制，這證明著者更多地關注表層文本之下的深層文本，逸出話語規(guī)范的另一種叛逆話語才是特殊時期的作家內心深處的聲音。在共時的革命年代里，作家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并不是千篇一律的“紅色話語”，而是與作者的個性密切相關，這些偏移出紅色話語規(guī)范的自我表達展現(xiàn)出耐人尋味的“反抗”與“防范”的心理機制。

卷三是卷二的延續(xù)，著者將目光移向改革開放后直至新世紀這段變革時期。探索張一弓、成一、格非、喬葉、張欣五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流變情況。著者認為“探討一個作家的話語范型轉換問題有助于準確地判定其在文學史上的位置”②，這也是作為實證的文學批評需要采取的研究策略，即為將時代發(fā)展因素、作家生活與創(chuàng)作經歷和作品風格轉變脈絡綜合起來研究。對一個作家的評價不能片面、靜止地截取其一段時期的創(chuàng)作，而要綜合、動態(tài)地捕捉作家的創(chuàng)作歷程，尤其要探索作家話語模式轉變的因由，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型在作家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十分關鍵，需要批評家們格外留意并深入挖掘。故而僅抓取一部或一時期的作品進行形式分析只會使理論更加空洞，也可能導致偏離作家創(chuàng)作動機并流于虛妄，甚至陷入過度闡釋的危機。

三、關注“底層”

如果說前三卷的文章是從時間上考察文學史和個人創(chuàng)作的流變，那么第四卷就是以空間維度考察文學宏觀和微觀上的底層書寫狀況。這一卷所收文章集中探討新時期湖北作家的底層敘述。首先以文學史視角觀察文學鄂軍底層敘事，分為三個高潮期：1980年代后期以方方、池莉為代表的新寫實文學浪潮；1990年代劉醒龍為代表的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21世紀以來新老作家攜手壯大文學鄂軍底層書寫陣勢。著者將底層書寫形態(tài)分為四種：喜劇形態(tài)、荒誕形態(tài)、倫理形態(tài)和悲劇形態(tài)。同時，著者也指出底層敘述中存在的癥候：喜劇精神的泛化和倫理精神的泛化，前者會削弱作品嚴肅氛圍和深刻意蘊，后者會導致美化鄉(xiāng)村、妖魔化城市的傾向。李遇春不僅指出底層書寫的兩個“泛化”傾向，還探究了其背后隱藏著的文化原因：儒釋道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民間江湖氣的市民文化、湖北當代文學慣有的輕喜劇風格、傳統(tǒng)文學里的道德倫理精神等。這同樣是實證批判的一種實踐方法。

這一卷里提及了湖北作家劉醒龍、陳應松、鄧一光、林白、曉蘇，前三位作家的底層敘述在后殖民語境下展開，林白也放棄了“女權寫作”走向“民間寫作”，曉蘇的小說題材除了鄉(xiāng)村系列以外還有大學系列，他將創(chuàng)作焦點放在大學校園里被“圈套”勒緊的高校知識分子身上。第四卷中研究具體作家底層敘述的幾篇文章也如第二、三卷一樣考察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演變情況，例如鄧一光的“兵系小說”中的英雄形象的演變：從身上的農民情結重于軍人情結的“父親”形象（《父親是個兵》）到身上的軍人情結濃重而農民情結受壓抑的關山林（《我是太陽》），再到完全失去農民情結而軍人情結至上的桂全夫（《我是一個兵》），這三位主人公形象的塑造都源于鄧一光心中對“英雄主義”的追求，然而作家的理想破滅了，塑造出來的英雄都是“破碎”的英雄，于是鄧一光痛定思痛，轉向了鄉(xiāng)土平民情結濃厚的“稼穡”（《遠離稼穡》），主人公四爺成為“穿軍裝的農民”，著者認為這一系列的創(chuàng)作轉變與“（反）英雄主義”的時代話語和鄧一光對生命和靈魂的探尋密切相關。另外，著者透過文本聯(lián)系歷史背景和作家心理動機，具體落實“形證”“史證”“心證”相統(tǒng)一的實證批評方法。

四、建構新的批評學

在本書卷尾中，李遇春重申了自己的文學批評主張，即“實證是文學批評有效性的基石”③。介入式批評能對社會產生效應但不一定經受住時間的檢驗，一些學院式批評也能夠產生社會效應并經受住時間的考驗，故而介入式批評與學院式批評不是區(qū)分文學批評有效性的標準。著者認為這一標準是“實證”，應該通過“具體的作家、作品、文學思潮、文學現(xiàn)象的客觀分析”④找到通往真理的道路?！皩嵶C”的文學批評重對現(xiàn)象的客觀歸納而非主觀闡釋，更反對將理論直接套用于作品上?！皩嵶C”的研究方法是向“文史哲”三位一體的傳統(tǒng)文學批評形態(tài)的復歸，是對中西方文學理論的融會貫通。李遇春有意將“實證”研究方法建構成為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新理論范式，并將其視為自己的使命，他力圖將實證精神引入文學教育實踐中，“系統(tǒng)的實證性的學術訓練”可以“培養(yǎng)和塑造成了健全的學術人格”⑤，并期待它將扭轉文風、凈化學風、引導世風。

這種立足本土又吸納西方，貼近現(xiàn)實又彰顯人文關懷，具有實證性與學理性的批評實踐必將為中國當代批評趟出一條新路，也必將對進行中的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產生深遠的影響。

注釋：

①②③④⑤李遇春：《走向實證的文學批評》，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頁、第182頁、第322頁、第323頁、第18頁。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