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飛
清明青青茶
□馮 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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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二舅的兒子星閱來電話,問我什么時間回老家寨子。我想了想,告訴他,月底女兒參加幾個學(xué)校的初中預(yù)備年級考試,調(diào)整不過來。我問表弟,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是回去挖折耳根?時間是不是晚了點?表弟說:老大,你啥記性哦,不是挖折耳根,是回去摘茶葉。老家的茶葉長出來了,不然再晚些時日就變老了。我晃然一驚,是啊,春茶出來了,我都截然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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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xiāng)的茶分兩種,一種長在深山的老茶,據(jù)統(tǒng)計,最早的有700年的生長期限,這樣的老茶樹量不多,原來真是養(yǎng)在深山無認識,現(xiàn)在也被認識到了價值,特稀而珍貴,保護起來了。還有一種,就是上世紀“大集體”時代農(nóng)村倡導(dǎo)集體
經(jīng)營時種植的茶園,寨子的人就把集中種植的那片茶園叫“茶葉地”。
留下那個年代痕跡稱謂的還有 “劉家水田”,寨子所處的山區(qū),砂土,不象黃泥土,可以蓄水。但在“大集體”時代也開墾了水田。泥土都是從幾個寨子仔細搜尋、精心集中起來的黃泥壘起來的。但因氣候不對,所種植的稻子纖細苗條,到產(chǎn)糧的季節(jié)還悄無聲息,于是便放棄了,成了水草豐富的牧場。其他的還有 “保管室”、“豬廠”等,但都是傳說了,隨著“包產(chǎn)到戶”,這些痕跡徒有其名,消失在歷史的塵煙里了。唯有“茶葉地”的茶園,一到春來,一彎一彎的綠著,順著不太規(guī)整的土地,長得郁郁蔥蔥,霧來籠罩,霞光直射,就是一幅渲染了的水墨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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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葉地”的茶,寨子里每戶人家在包產(chǎn)到戶時都分有。根據(jù)家里人口的多少,有的一路,有的幾路。我家在“瓦窯包”有一路,在“倒拐坪”有半路,最平整的最好的茶葉樹還是分在“茶葉地”的。
羌山的風(fēng)雪雨露滋潤著茶園,每到明前,茶葉發(fā)出一葉兩芽的嫩苔出來。家家戶戶的人都背著水壺,提著小凳,戴著草帽,開始采摘茶葉。我家的茶葉向來是星期六星期天等父親放假才采摘的。父母這樣算準時間,我們就可以一口氣將所有的茶葉摘完,以便炒曬。
摘茶是寨子里歡樂的時節(jié)。貧瘠的父輩們從那一片片嫩葉仿佛看見了可以買回來的農(nóng)具和化肥。兒童們仿佛從那嫩葉里看到六一節(jié)的糖果和新衣??偟膩碚f,茶葉對我們是厚道和仁義的,年年都長得那么喜人。主要還是因為它經(jīng)過冬的寒冷后,迎接春的雨露和陽光就快樂的生長,不象玉米和土豆,要經(jīng)過成夏的干烤和炙曬,有的便挺不到秋的豐碩了。
采摘的時候,滿茶園都是嘰嘰喳喳的喧囂,大人們大聲的開著玩笑,時時引起大家的哄笑。娃娃們便在茶園旁放牛,嬉戲,采吃野草莓。晌午休息時分,大伙們在壩里摔跤,兒童們在草坪里打鬧。直到夜暮,有的趕著拉牛,有的急著回家喂豬,采茶的人們才三三兩兩的散去,再到次年,同樣的喜歡場面又繼續(xù)上演,年復(fù)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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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回去的嫩茶,當天是必須要炒的,用專業(yè)的話講叫“殺青”。這火候是我們小孩子掌握不到的,所以大我們?nèi)龤q的姐姐自然也沒有資格去生火的。每到這個時候,我們姐弟仨就是給父母當下手,那晚廚房的燈泡父親一定會換上一百瓦的,節(jié)約的他平時是是舍不得安上去的。
母親負責燒火,父親負責炒茶。
當鐵鍋燒得滋滋響的時候,父親一聲吼,茶葉快拿來。我們便把用小背蔞裝的鮮茶遞上去,只見父親把茶葉倒進鍋里,揮動長長木把的鍋鏟奮力飛舞,時不時的吼著母親:火大了點,退幾根柴出去。要么就是再加兩根柴,要出鍋了。母親被火烤得滿臉通紅,時而把柴加進去,時而把柴退出來。當茶葉在鐵鍋里慢慢變軟,色彩變深時,父親又是一聲吼,拿簸箕來。我們姐弟仨顫巍巍的共同舉起又圓又大的簸箕,吃力而奮力地遞過去,此刻是不能出差錯的,不能惹父親生氣的。父親神采奕奕的忙碌著,仿佛在指揮千軍萬馬打著一場勝仗,臉上洋溢著自信而滿足的光芒。
被烘炒的茶葉被鏟進簸箕后,父親便叫母親退火,然后挽起袖子,將簸箕里的茶葉奮力地揉起來。我們有時候也要去幫忙,但剛出來的茶葉很燙,揉兩下就縮回來,這時父親就要教導(dǎo)我們,此刻是揉茶的最好時機,在明天太陽的照射下不會變散,到時就會賣一個好價錢。父親說完用袖子擦擦汗,看看我們,又奮力的揉了起來。父親是我們的老師,平時嚴厲得讓人生畏,唯有
此刻,才能從他眼中看到片刻的溫柔,那時想想,讓他變?nèi)崆榈臅粫遣枞~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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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這樣的夜晚,炒完茶,夜已深了。父親破例允許第二日我們睡一下懶覺,姐姐可以晚點起來協(xié)助母親做飯,我不用去踏著露水去放牛,弟弟也不用去地里扯草。太陽一升起,我們便在院壩里用板凳搭起簸箕,時時翻動那些炒過的軟綿綿的茶,直到慢慢變細、變干。最后變成父親背上一大包又一大包的干茶,再變回從集市上回來父親和藹的笑容和口袋里的桔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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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永遠無法忘懷“茶葉地”的。
1993年,我背著背褥從北川縣醫(yī)院實習(xí)歸來,工作一時無著,前程渺茫。父母已經(jīng)開始做兩手準備,一是和我遠房表叔的女兒訂親,她父親是鄉(xiāng)獸防站的,我可以和他學(xué)獸醫(yī)的手藝。二是在三坪村和三化村的交叉口開一個小藥房,以供我在寨子里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
那一年在“茶葉地”摘茶的心情是郁郁的,雖然茶園一樣的歡聲笑語。偶爾有大叔大嬸過來問問,再調(diào)侃的預(yù)祝福我:你這個大學(xué)生可以了哦,從今以后打鐘吃飯,蓋章拿錢啰。隱隱感覺話里藏著絲絲奚落,我卻無心理會。
那一日正午,太陽郁郁的掛在天空,我正在“茶葉地”蔫答答的摘茶。從治城趕集的二舅母回來了,心急火燎的跑到“茶葉地”,拉著母親的手說不得了,不得了,但一時半會就沒有緩過氣來。大家都圍攏來,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二舅母說鄉(xiāng)上接到綿陽通知,要大娃子馬上到綿陽血站去體檢,說是分配到成都啥子部隊單位去上班。這下母親激動了,丟下手里的背蔞,催促著我說,大娃子,快走,馬上就去綿陽,這個事情耽擱不得。此刻的我也從巨大的驚喜中緩過神來,背起背蔞和母親急匆匆地家里趕。剛才問候我的大叔大嬸好象此刻也神氣起來,好象是得助于他們的神算,不過我分明從那表情看出的是此許尷尬。
回到家的母親手忙腳亂的給我打了兩個雞蛋,做了一碗面,看我吃下后給我拿了五十元錢,千叮嚀萬囑咐的要注意這樣注意那樣,才把我送出寨子。下山回頭一望,茶葉地里紅衣綠帽星星點點,我也從那一天,真正的離開家鄉(xiāng),去了綿陽,到了成都,那“茶葉地”也是我年少時代做農(nóng)活的最后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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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姐姐嫁到擂鼓,我到了成都軍區(qū)后勤部供血站,弟考上了鹽亭師范,我們姐弟仨在那一年都離家鄉(xiāng),離父母老遠老遠。
在新的單位,機緣巧合,因我在學(xué)校做過文學(xué)社副社長的緣故,三個月后我成了陳總秘書。陳總軍銜中校,是制藥分廠的廠長。我每天第一件事情主是早晨到辦公室給他和劉總泡茶。我也從那時慢慢結(jié)識了成都的“三花”,再到后來有了更深層的眼界,知道了“碧潭飄雪”,知道了“龍井”,但我總覺得沒有父母炒的手工茶好喝,那些再好也喝不慣。
每次我和弟弟離家,母親都會用塑料袋給我們裝上一大包茶,再仔細的封好。臨走時,母親總要叮嚀我們,晚上不要泡太多,睡不著。每次抓了茶要封嚴,不然要漏氣和竄味。熱天多喝茶,解暑,這個是最好的東西。我和弟弟聽著母親的話,不住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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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三姨父從縣汽車隊辭職,回到治城的石紐山上承包了500畝茶園。我們的 “茶葉
地”和那一片茶園來講,簡直無法對比。成片連著成片,一個山包接著一個山包,氣勢雄偉,蔚為壯觀,頭幾年姨父主要以賣原料茶為主,生意漸漸有了起色,便有了生產(chǎn)成品茶葉的念頭,知道我在外面跑生意,弟又有文采,有一年“五一”便把我和弟弟請到石紐山上,讓我們出主意想辦法,給他的茶廠經(jīng)營提供思路。姨父的茶廠手續(xù)齊全,也有QS,我們便建議他自己取一個商標名,自己生產(chǎn)銷售。姨父終究是有那心卻沒有那膽,提出他只負責生產(chǎn),包裝、設(shè)計銷售等事宜由我來做。那時我主要的精力還是在藥業(yè)上面,對茶葉有那份情,卻沒有那份心,無奈在姨父殷切期盼之下,也應(yīng)付著推動這事情往前走。于是我和弟商議先取一個好的名字先注冊下來?;氐匠啥己螅覀冊赒Q上無盡的擺弄,幾經(jīng)商議,最后取了“春來爾瑪”這個名字,我和弟都甚為滿意,請九方格的灰灰老師設(shè)計LOGO注冊。姨父的茶園茶廠經(jīng)過地震的毀滅性打擊,抗震救災(zāi)時停直升機又挖了很多茶樹,一直都未緩過氣來,再到后來人是物非,曲終人散,我們做茶葉的夢就停滯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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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染長大了,這兩年父母又回到山寨。母親又念叨著給我們摘茶炒茶,但分給我家的茶樹因給三隊修路給鏟掉了,母親不住的嘆息。我便時時寬慰母親,現(xiàn)在我時時都有好茶喝的。但母親總說那不一樣的,還是我們山上自己炒的茶好喝。
直到現(xiàn)在,“茶葉地”很多的茶都荒蕪了,少有人去除草施肥,只有那些在城里生活久了的人,想起老家,以回歸自然的心態(tài),再去“茶葉地”,采摘那些嫩綠的芽。
我想了想,明天早晨就給星閱表弟打電話。也告訴母親,二舅家的茶可以采摘的,等渲渲過幾天考完試,我們就回來。到時請母親教昕昕燒火,爸爸教我炒茶。等曬干以后,渲渲染染來泡茶,端給爺爺奶奶喝。
我知道,母親接了我的電話一定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