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

□王登武

山月

□王登武

娟兒走在前面，她同山子一樣騎在牛背上，兩只腿緊緊夾住牛干癟而很大的肚子。山子看見她不時揚(yáng)揚(yáng)手中那根細(xì)細(xì)的黃荊條兒。那黃荊條兒往牛身上不輕不重的一抽，她苗條的身子就朝前傾兩傾，牛兒緊走幾步，又慢。黃荊條兒再抽，牛兒又走，又慢。娟兒騎的是水牛。山子騎的是黃牛。

月亮還沒有升起來，白朦朦的，像一只半生不熟的麥面餅子，斜斜地掛在東邊天際。夜色薄薄，他們騎著牛兒，不緊不慢地沿著村子的碎石公路走，按計劃從西邊上山。

村子坐落在山溝里，差不多居中的位置，東西走向，一字排開。山子家住村子?xùn)|頭，娟兒家也住村子?xùn)|頭。他們兩家門對門兒。白崽家遠(yuǎn)一點(diǎn)，住在村子西頭。

山子、娟兒和白崽是最好的玩伴，經(jīng)常在一塊兒放牛。山子和白崽年齡相當(dāng)，娟兒略小一些。山子是公認(rèn)的孩子王。山子爹是生產(chǎn)隊長，精明強(qiáng)悍，自從包產(chǎn)到戶，一下子失去了往日指手畫腳的特權(quán)與威風(fēng)，兩年之后，悄悄地出遠(yuǎn)門掙錢去了，在山西那邊挖煤炭。媽常說，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牛兒呢，多吃夜草才能長膘。難怪老爸要拋家離子，每年過大年才回一趟家，遠(yuǎn)天遠(yuǎn)地挖黑煤炭，發(fā)橫財。理所當(dāng)然地，山子被他媽逼著，

經(jīng)常天黑上山放夜牛。白崽爹是農(nóng)民，又不像農(nóng)民，干的都是不務(wù)正業(yè)的勾當(dāng)。他是方圓幾十里地出了名的陰陽先生，既幫活著的人看宅基地風(fēng)水，也替死了的人看墓穴陰地。老爸講，白崽爹缺德，時不時偷偷地扒拉死人墳?zāi)?，敲開朽木棺材，在白慘慘的尸骨里找銀錢，或者撿拾里面那些諸如陶罐、夜壺、碗碟之類的東西，甚至還把墓穴里的一些破銅爛鐵當(dāng)寶貝。山子想，白崽同他爹一樣，鬼心眼兒多，膽子賊大，長大了，準(zhǔn)敢。娟兒的爹媽都是老實(shí)巴交的本分人，只知道在包產(chǎn)田地里刨食，溫飽問題解決了，手里卻不怎么寬裕，每當(dāng)急需用錢的時候，不得不開口向山子爹媽借。

經(jīng)過白崽家，娟兒問：“山子，叫白崽么？”

“不叫！”山子好氣惱。

“我知道了。你最近好像不喜歡白崽，是不是？”

“他不是什么好東西！”山子恨恨地說。揚(yáng)揚(yáng)韁繩，他催娟兒走。娟兒圓溜溜的大眼睛瞪了山子兩眼，輕輕地拍打牛兒慢走。她眼珠兒烏亮亮的。她同白崽干那事時也是烏亮亮的。白崽真不是個東西。

“我們還是上野麥嶺嗎？”娟兒問。

“嗯啊，就上那里?！?/p>

“白崽不來，你怕不怕呀，山子？”

“哼！”山子冷哼一聲，沒好氣道，“世上就白崽不怕！”

娟兒不說話了，用黃荊條兒拍打胯下的水牛。

“你不高興了，娟兒？”

“我才不呢?！?/p>

山子知道娟兒不會生氣。白崽同她在草地上打滾，她高興得格格直樂。娟兒會有什么不高興的？她沒心沒肺，成天樂呵呵的樣子，傻妞一個。

山子與娟兒同在一個奶子下吃過奶。娟兒媽的，山子媽的，交替著來。娟兒媽的奶子大，像白面大饅頭，脹鼓鼓，顫巍巍的，汁多。山子記得，每次吃娟兒媽的奶，總是吮吸不盡，簡直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老吮，老有。山子媽的小得可憐，像沒有發(fā)酵的玉米窩窩頭，吸幾口，就沒了。娟兒媽腰粗膀圓，壯實(shí)，像一片肥沃的土地，所以接二連三生下了娟兒、麥子和花生三個丫頭片子。娟兒是老大，肉嘟嘟的，但腰細(xì)，骨骼也小，摸摸她的手，溫溫軟軟的，感覺像抓著一團(tuán)棉絮。山子媽高個，且瘦，皮包骨頭的樣子。貧瘠的土地不打糧，難怪老爸辛辛苦苦耕耘了一輩子，到頭來只收獲了山子這一顆獨(dú)苗。四五歲的小孩兒都不興穿褲衩，他們瘋跑，瘋耍。追蝴蝶啦，捉蟈蟈啦，過家家、打仗等等。娟兒最愛玩過家家，熱衷于做飯。山子喜歡玩打仗，當(dāng)紅司令，而不是白司令。娟兒沒法子就跟他學(xué)。最終的結(jié)果，要么被他用彈弓打“死”，要么被他用竹筒水槍射“死”，要么捉迷藏又找他不著……娟兒總是輸，就不干了。山子知道娟兒與他不一樣。他隨地站著就尿尿，她總是蹲著。后來娟兒穿褲衩了，后來娟兒見山子就指他的光腚嚷“羞羞不要臉，糖麻雞屎糊一臉！”山子哭著向媽要褲衩穿。媽就把老爸的扎腰褲改了，套在山子身上。娟兒以后就不再叫了，但她尿尿，不許山子看。山子才不怕呢，當(dāng)著她的面，尿成一條白練，沖得那地上爬成一條線的螞蟻們四處逃散。娟兒看一陣，突然飛也似的跑開了。山子快樂得又蹦又跳。后來，白崽也加入進(jìn)來，成為山子的對手，經(jīng)常扮演白司令的角色。白司令官威十足，對待手下很兇，稍不如意就罵人，唯獨(dú)對娟兒例外，但娟兒不喜歡搭理他。山子作為紅司令，對待手下不分親疏遠(yuǎn)近，通通一視同仁，即便是娟兒，也不會享受什么特殊待遇。盡管如此，娟兒始終堅持，緊緊跟隨紅司令。白崽眼小，臉小，腦瓜子也小，不好看，所以娟兒不喜歡他。娟兒對山子說：“等我長大了，你做我男人好嗎，山子？”山子說：“我不干，讓白崽做你男人?！本陜壕涂蘖恕＞陜赫f白崽丑死了，山子欺負(fù)她，她要給她媽和他

媽講的。山子最怕告狀，搞不好屁股要遭殃，挨黃荊條兒，急忙拉住她，答應(yīng)娟兒做老婆。娟兒就笑，臉上還掛著淚，一滴滴往下掉，亮亮的。

山子、娟兒、白崽都開始放牛了，紅司令與白司令的陣地從村子里轉(zhuǎn)移到山頭上，雖然只有三個人了，但游戲繼續(xù)，這樣，必然是一比二的格局。為了平衡紅、白雙方的實(shí)力，娟兒只能加入弱勢的一方。山子很投入，常勝將軍。白崽也很投入，絕不認(rèn)輸，理所當(dāng)然的與娟兒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同對抗山子。慢慢地，娟兒說與山子不好玩了，她同白崽很好玩的。白崽像小狗，老是圍在娟兒屁股后面轉(zhuǎn)，她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娟兒的牛兒走遠(yuǎn)了，叫白崽去趕，白崽跳起腳腳跑。娟兒不喜歡山子不聽她的話。直到后來某一天，山子知道了娟兒與白崽結(jié)伴放牛，卻沒有叫上自己，才突然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但為時已晚，只能干瞪著眼，奈何他們不得。

山子已經(jīng)徹底知道，白崽不是好東西，很想跟他打一架。在野麥嶺上，娟兒同白崽跟公狗同母狗一樣，在草地上滾來滾去。山子當(dāng)時恨不得跑上去，把狗日的白崽殺死！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山子想知道白崽和娟兒究竟是怎樣玩的，就早早上山，藏好。結(jié)果，他看見了他們所干的一切。山子伏在草間，朦朦朧朧里看見白崽又講又比劃。娟兒認(rèn)真地聽著，白崽不停地講著。娟兒哈哈哈的笑了，非常開心的樣子。白崽也嘿嘿嘿的笑了，得意忘形。他們談了不知多久，山子昏昏的要睡著了，突聽白崽說：“娟兒，你真好看?！本陜焊窀裰睒?，說：“我當(dāng)然好看啦，不象你丑死了?！卑揍毯镁貌徽f話，后來吞吞吐吐的才說：“我……我膽子大?！本陜赫f：“你是男娃子?！卑揍陶f：“我敢做的事，你就不敢做?！薄案业?，我敢的?！本陜赫f。接著，白崽說他白天看見狗打架的怪事。娟兒叫他講，他猶猶豫豫的不肯講。娟兒說：“我明天去找山子玩，不理你了?！卑揍探械溃骸拔抑v，我講給你聽嘛?！卑揍叹驮斣敿?xì)細(xì)地講起狗連襠的事。山子早就聽大人們談?wù)撨^，所謂狗連襠，就是公狗和母狗糾纏著，晃眼像打架，其實(shí)是公狗把那個丑東西放進(jìn)母狗的身體里，像連接在一起的雙頭怪物，彼此結(jié)合得十分緊密，不知死活地折騰，趕都趕不走，扯也扯不脫。完了，白崽說：“我將來做你男人，好不好？娟兒?！本陜赫f：“你太丑了?！卑揍陶f：“我假裝做你男人，不可以么？”娟兒不說話了。山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白崽脫去褲衩，俯身去抱娟兒。娟兒忸怩地躲開，茫然失措地從坐處站起來。白崽抱住了娟兒，兩人一塊墜倒在地。白崽一邊急切地解說著什么，一邊忙亂地去脫娟兒的褲衩。娟兒的反抗好像并不堅決，虛張聲勢的樣子，可有可無。白崽最終得手。他們倆人嘻嘻哈哈地?fù)Пг谝黄鹆?，在青草上面滾來滾去……山子把耳朵堵起來，頭深深地埋入腋窩。等他們走遠(yuǎn)了，山子才回家。

絕對不能讓娟兒與白崽一起放牛了！山子暗暗發(fā)誓，一定把娟兒奪回來。娟兒應(yīng)該是屬于他的，所以他不讓娟兒叫白崽。

上坡了，山子胯下的黃牛不老實(shí)，老是追上前去嗅水牛的屁眼兒。娟兒著急，就用黃荊條兒使勁拍打水牛。牛兒不緊不慢地走，娟兒不得不求山子。

“山子，管管你的瘟牛，它要撲上來啦。”

“不用怕，它撲不到你身上?！鄙阶雍艿靡??；仡^看后面，山溝里的村子已經(jīng)拋得老遠(yuǎn)。天已經(jīng)黑了，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幾聲狗叫，又靜下去了，消失。偶爾，還能看見三兩點(diǎn)煤油燈晃一晃的，像螢火蟲兒，一下子又不見了。

“它撲上來了，山子。”娟兒又叫。

山子不理。

娟兒看山子沒有反應(yīng)，哭了：“嗚，嗚嗚嗚，你壞，你壞吧。山子你是一個黑心子！嗚嗚嗚——”

“煩人！”山子把胯下的黃牛勒住，“別哭了，上山有我呢?！?/p>

娟兒不哭不叫了，繼續(xù)上山。

山頭名叫野麥嶺，其實(shí)不長麥的，只瘋野似的長草。草兒青青，厚厚一層鋪在地上?？梢栽谏厦娲驖L兒，不扎肉，軟乎乎如在棉絮上。還可嗅著草們的清香，泥土味兒。山頭上樹也不多，是柏樹，稀稀拉拉的，不成氣候。山子與娟兒并肩兒坐，靜靜地傾聽牛兒咀嚼嫩草的聲音。

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白亮亮的，像一只晶瑩剔透的白玉盤，滑過東方天際，正緩緩地沿著自身的運(yùn)行軌道向山頭看齊。

娟兒把手放到山子的手上，說：“講個故事吧，山子?！?/p>

“你想聽啥呢？”山子說。

“什么都可以?！?/p>

“就講鬼，好嗎？”

娟兒驚恐地把眼睛瞪得老大，一下子撲上去，抱住山子，叫道：“不要講鬼，我怕?！?/p>

山子輕輕地把娟兒推開。他經(jīng)常聽人講鬼故事，自己又從來沒有見過，就不是很怕，但也有一點(diǎn)點(diǎn)心虛，就說：“我沒看見狗連襠的事兒，你講講。”

“你壞?！本陜赫f。

“你看過豬配種不？”

“見啦?！本陜号囊幌律阶拥氖郑罢嬗腥?！”她高興了，挺直的鼻梁乖乖兒的伏著，那孔急促地煽動，一張一翕。娟兒繼續(xù)講道，“那天，我們家的母豬轉(zhuǎn)著圈兒叫，老叫。媽媽說，母豬想生崽崽了，叫爸趕它去配種。我爸叫我跟著一起去吆豬，于是就看見啦?！?/p>

“沒羞，”山子說，“女娃子講這些，也不臉紅！”

“羞死你啦？”娟兒側(cè)轉(zhuǎn)身，背過山子，嘟起小嘴道，“那是真的嘛，山子?！?/p>

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越發(fā)襯托出眼睛的大與黑亮，月亮的清輝流水般傾瀉到娟兒的臉蛋上，光潔的肌膚愈顯粉白，柔和的額、挺直的鼻、小巧的嘴、飽滿的唇，以及圓潤的脖頸、修長的腰身，一切都是那樣的和諧與生動！山子突然驚異地發(fā)現(xiàn)，娟兒的側(cè)影是那么的好看。

山子知道娟兒講的是真的。老爸曾經(jīng)說，公雞踩蛋，野貓叫春，母豬發(fā)情，都是自然征兆，需要配種的。山子看到了公雞踩蛋，聽到了野貓叫春，但沒有親眼見過母豬發(fā)情，十分好奇，糊里糊涂地問出豬配種的事，馬上就后悔了，感覺心里疙疙瘩瘩的，有些不舒服。

山子說：“不講那些鬼話，我們談別的?！?/p>

“好，我們談別的。”娟兒說。

山子說：“聽我媽講，你爸爸要跟我老爸一塊兒跑山西，去挖黑煤炭，掙大錢。”

“嗯哪，”娟兒點(diǎn)點(diǎn)頭，回轉(zhuǎn)身來，說道，“家里沒錢，兩個妹妹還小，爸爸媽媽經(jīng)常扯筋鬧架，煩死人了。不像你們家，手頭寬裕，每周都有大肉吃，年年都有新衣服穿，好幸福哦?！?/p>

山子說：“那也不一定。包產(chǎn)到戶以前，我們家和你們家一樣，連飯都吃不飽?，F(xiàn)在日子好過，我媽說，那是我老爸拿命換來的。你不知道，挖煤炭危險得很，礦井一旦發(fā)生垮塌，就會死人的?！?/p>

“??？挖煤會死人的呀！”娟兒瞪大了眼睛，“那你……你害怕不？”

“怕啥？怕死不是共產(chǎn)黨，劉胡蘭姐姐說的，虧你還是女娃子?！鄙阶硬恍嫉?。

“呸呸，女娃子怎么啦？毛爺爺還教導(dǎo)我們說，女人能頂半邊天呢?！本陜喊櫰鹈碱^，不高興道，“你媽還不是女的？就你厲害，哼！在她面前，你不是照樣夾著尾巴做人，美得你！”

山子愣了一下，笑了：“嘿嘿嘿，在你們家，你媽、你、麥子和花生，四個半邊天湊合在一塊兒，就是兩片天了。頭頂兩片天，腳踏一塊地，你爸真夠踏實(shí)的。他干嘛還要想著跑山西？”

“那你爸呢，他跑山西去干嘛？”娟兒嗆了山子一句，遲疑道，“其實(shí)，我……我也不想讓他出去的。聽說，外面復(fù)雜得很，那些壞了良心的人像蚊子、蒼蠅一樣，到處飛。但我媽講，我爸有你爸幫襯著，不礙事的。我說呀，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

在一塊兒，比什么都重要。日子過得好，得過；日子過得不好，也得過。反正過好過歹都是一輩子，是不是？不過……不過我說了不算，你知道的?！?/p>

山子默然無語。他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很無奈。山子讀小學(xué)三年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成績稀松平常。娟兒呢，二年級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鯉魚跳龍門，沒那么簡單。這里是川西北深處，十萬大山，仿佛隔著兩個世界。不管怎樣，似乎都擺脫不了跟在牛屁股后面修理地球的命運(yùn)。不是嗎？山子還在讀書，娟兒已經(jīng)輟學(xué)，也沒多大差別，都是放牛娃，不同的是一男一女罷了。但家里的確比娟兒家富裕，生活越來越滋潤了。老爸掙的錢越來越多，而在家里待的日子，掰著手指頭都能算，也越來越少了，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shí)。

娟兒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問道：“挖煤那么能掙錢，好挖不？山子。像挖紅薯嗎？每天能挖多少斤？那么多的煤炭，又做什么用呢？”

山子頓時來了精神，看著娟兒水汪汪、黑亮亮的大眼睛，眉飛色舞地說：“好挖得很！好玩得很！就像……就像老鼠打洞，好大好大的地洞，直鉆到地球的肚子里面去。地球的肚子里有許許多多的金銀財寶，煤炭僅僅是其中的一種。只要找到了好地方，好像叫礦脈吧，對，就是礦脈，煤炭多得是，隨便你怎么挖，就像挖取地上的土坷垃，取之不盡，每天挖好幾百斤、幾千斤，都不成問題的，只要你舍得賣力氣?！?/p>

“真的呀，還有呢？”

“煤炭做什么用？當(dāng)然有大用場！否則，挖煤就不會那么容易掙錢。比如……煮飯，把它當(dāng)作木材燒，可以煮飯。”

“真的呀，還有呢？”

“比如煉鋼，把它當(dāng)作木材燒，可以煉鋼。還比如……比如發(fā)電，對，就是發(fā)電！電能替代煤油燈，可以照明，亮閃閃的比煤油燈強(qiáng)一百倍，透亮透亮的。城市里面都是用電來照明。”

“真的呀，還有呢？”

“不是蒸的，未必是煮哦，哼！我騙你干嘛？騙你是小狗，天打五雷轟！還有什么？還有……火車，對對，還有火車！火車離不開它，還有飛機(jī)，還有輪船，還有……汽車。”

“汽車不是燒氣的嗎，關(guān)煤炭什么事？”

“都差不多吧，總之，煤炭的用途可大著呢。”山子忘乎所以，繼續(xù)發(fā)揮道，“在城市里，寬闊的大馬路四通八達(dá)，有好多好多的汽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街道邊上的路燈，經(jīng)常通宵不熄，哪里像我們這兒，晚上除了煤油燈和月亮，四處黑黢黢的。我老爸說，礦山里面也照電燈呢?；疖嚫坏昧耍L長的，像巨龍一樣，運(yùn)載的貨物和人，簡直多得要命。嗚——，它一旦奔跑起來，哐嗤——哐嗤——哐嗤——哐嗤，像打雷，像地震，好嚇人的，厲害得不得了，知道啵？”……

月掛中天，萬籟俱寂。牛兒的身影已在遠(yuǎn)處，依稀可辨，吃草的聲音卻完全聽不到了。連綿起伏的群山，宛如怪獸的背脊，一望無際。山溝下面的村子，灰蒙蒙一片，既無燈光，也無犬吠。一切仿佛都進(jìn)入了最原始、最自然的休眠狀態(tài)。

山子與娟兒背靠著背，打了一會兒瞌睡。山子率先醒來，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娟兒失了依靠，也蘇醒了。她伸了一個懶腰，撲閃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山子，忍不住甜甜地傻笑。

山子一屁股坐到娟兒面前，問道：“你笑啥呢？娟兒，那么開心?！?/p>

娟兒說：“我們怎么睡著啦？剛才，我正做著一個夢呢。起先，夢著你和我坐著火車去城里——不知道是哪里，反正是城市。那兒的道路很寬，有好多好多的房屋，奇怪的是房屋里卻沒有人。大街上，汽車像螞蟻一樣多，像螞蟻一樣爬行，但車?yán)镆矝]有人。我怕得不行，緊緊拽著你的手。然后，又夢著你獨(dú)自一人在麻柳灣那邊

的河溝里洗澡，青蛙樣在水中光著個屁股瞎撲騰。你媽媽突然來了，揮舞著一根使牛棒粗細(xì)的黃荊條兒，在后面拼命地追趕你?！?/p>

“后來呢？”

“后來……后來，沒有后來了，被你驚醒啦?！?/p>

“不會吧？”山子苦著臉，挺失望的樣子，將信將疑道。

“討厭！”娟兒右手握成一只小拳頭，在兩人之間的虛空處揮了一揮，氣惱道，“我說沒有就沒有，哼！即便有，也不告訴你，能把我怎么的？”

山子當(dāng)然不能把娟兒怎么的。他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訕訕的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娟兒橫他一眼，猛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diǎn)過火，尷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隨手扒拉著身旁地上的野草，最終扯了兩三根草莖，放在嘴里輕咬。彼此無語。

過了一會兒，山子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這次過大年期間，老爸同媽背著山子談的話，碰巧被他無意之中聽見了，怪難為情的。山子有口無心地說：“娟兒，我要有媳婦兒了?！?/p>

“真的呀？”

“哄你是小狗！”

山子心里已經(jīng)很清楚，老爸和媽指的媳婦兒就是娟兒。他們悄悄商量的那件大事，就是依照地方舊俗，張羅著給山子定娃娃親。

“你說，是不是要娶我？”娟兒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眼睛定定地對著山子?？礃幼?，她似乎也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

山子想起大人們結(jié)婚的一連串事，什么算八字、請媒婆、定親、彩禮、結(jié)婚證、查吉日、請客、酒席、拜堂、鬧房、洞房花燭、回門等等，麻煩透頂，一頭頂向娟兒的肚皮，癢她的腋窩兒：“就是你！就是你！”

“啊——”娟兒驚叫一聲，開始反擊，伸手抓撓山子的腋窩兒，“壞死你，壞死你了。啊——哈哈，住手，快住手！”

山子可不是輕易放棄的人，盡管目標(biāo)漂浮不定，意識同樣模糊不清，潛在的欲望卻刺激得他更加興奮。他左臂摟住娟兒的腰，右手不由自主地向娟兒的胸脯抓摸過去，相繼占領(lǐng)了兩塊凸起的高地。觸摸之下，那里暖乎乎的，硬硬兒的。他的手停留在其中一處高地，捏住一顆櫻桃核兒一樣的東西，微微用力，明知故問道：“這是啥呢？”

“奶子?！本陜阂呀?jīng)停止了反抗，喘息著說，“你輕點(diǎn)，有點(diǎn)兒……疼。”

“我的咋不一樣呢？”山子喃喃自語道，仿佛在做夢，“你這里……好美，真、真好玩?！?/p>

娟兒一顆一顆地解開紐扣，把衣襟緩緩打開，將貼身內(nèi)衣向上摟起，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夜靜，清冷的月色下映出她的兩只剛剛冒出頭的桃子。

“玩吧，你吃吃?！本陜候湴恋貨_山子挺了挺胸，輕聲咕嚕道。

山子用手捏捏，放開了，雖有幾分不舍，卻不肯屈服：“我不干，那是喂小娃兒的。”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緩緩地仰躺下去，將頭枕到草皮上，看月。

娟兒似乎沒有聽明白山子的意思，已經(jīng)閉上眼睛，嘴巴微張，雙手無助地攤在大腿兩側(cè)。

沒有風(fēng)，月兒在山頭，一動不動，被釘住似的，透明得生痛。山子的腦海里驀地浮現(xiàn)出老爸的身影，那身影愈來愈大，愈來愈清晰，而緊盯著月兒的眼神卻逐漸朦朧起來。他仿佛看見了天上的街市、天上的街燈、天上的火車，以及天上的礦山，神不守舍地自言自語道：“告訴你吧娟兒，等我長大了，我要離開這里，去大城市，干什么都行。當(dāng)然啦，最好是去開火車。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絕不拉稀擺帶?！?/p>

娟兒氣呼呼地穿好衣服，冷冷地說：“想吃，我還不給你喂奶呢！”

“男子漢兒不吃奶的?！?/p>

“就吃！”

“不的?！?/p>

“就吃就吃就吃，偏要你吃！”娟兒不知怎么的就哭了，握著小拳頭，在山子的胸口上連連錘擊，氣急敗壞地發(fā)著小脾氣。

山子無所謂，自己皮糙肉厚，由隨娟兒折騰。就她那小拳頭，怎么也打不痛的，反而感覺很舒服。娟兒哭得很傷心，淚珠兒成一條線往下滴。后來，山子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就千方百計地哄她笑。娟兒終于止住哭。山子用手揩去娟兒臉上的眼淚，定定地看著娟兒黑亮亮的眼睛。娟兒也定定地看著山子的眼睛。看著看著，突然“撲哧”一聲，倆人異口同聲地笑了。仿佛兩根平行的高壓線路在那一瞬間接通了，電力十足，冰雪消融，火花四射。他們忘乎所以，高高興興地做了一場公狗與母狗的游戲。

夜深了，牛吃脹了肚子。山子同娟兒騎牛下山。

路灰白，彎彎曲曲延伸向山溝下去。娟兒騎著水牛在前開路，山子騎著黃牛殿后。山子神清氣爽，騎在牛背上飄飄然，輕聲地哼唱起來：

山里的小伙哎，慢悠悠的那個長喲，

長的那個啥耶，梧桐樹上鳳凰來。

山里的女娃哎，慢悠悠的那個長喲，

長的那個啥耶，楊柳細(xì)腰饅頭山。

翻了山又山，

過了河又河，

小伙砍柴摸魚蝦呀，女娃蹲家納棉鞋……

牛下坡不好騎，夾不緊，就騎到牛脖子上去。水牛猜疑地嗅著路，蹄子不時踏到山道的石板上，“噗噗”作響。黃牛被山子勒著，搖擺著尾巴兒，慢走。

山子好得意，娟兒屬于他的了。娟兒答應(yīng)山子，如果明天白崽叫她，她不會理睬他的。以后呢，應(yīng)該也不會。山子不禁又神往起遠(yuǎn)方的大城市來，那一定是一個多么熱鬧、多么美好的地方！

娟兒突然驚叫一聲，摔下牛背去。水牛失蹄了。

山子溜下來，跑過去，急切地問道：“你咋啦，娟兒？”

娟兒沒有聲音。

山子慌慌的才看清，娟兒摔在一塊石頭上面。那石頭伏在路旁草叢，幽幽地泛出青光。

山子攬起娟兒。娟兒的臉蛋兒灰白，后腦勺黑乎乎一團(tuán)。她昏迷過去了。山子伸手摸那黑的，溫?zé)?，縮手看時，滿手黑紅紅的血。“哇”地一聲，山子哭了，“娟兒，你咋啦？娟兒！”使勁兒搖，娟兒一動也不動。

山子叫幾聲媽，空蕩蕩地繞起回聲。山溝村子里一聲狗叫也沒有，死靜。山月兒溫柔地把光灑到娟兒的臉上。

山子棄了牛，背起娟兒下山。不能停，不能停，心里擂起鼓，娟兒如山一樣壓在山子身上。救娟兒救娟兒，他想著長大要做男子漢的，還要去遠(yuǎn)方開火車呢。不能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