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栽的槐樹開花兒了”,無線電波穿越千里傳來兒子稚氣而驚喜的聲音。自從那年擠上南下的列車,我與兒子便天各一方,萬千牽掛都只能烙餅般在鍋中煎熬。而每周一次的電話就成了拉近我們父子距離的唯一載體。我們就像守候一場重大的儀式,期待著每一個周末的到來,這是個激動的溫馨的時刻。兒子不會厭煩我的絮絮叨叨,而我則可以聽兒子播報一周的要聞。常隨著兒子所喜而喜,所憂而憂,甚至為他的咋呼學舌而手舞足蹈。但今天,兒子帶來的消息卻如碎石擊水,紛紛思緒漣漪般在水面氤氳而散,那些附著在落葉,浮萍,巖石上的記憶幾經(jīng)回旋,終于浮出水面,潑墨成一幅幅清晰的鏡像與文字。
槐樹真的開花兒了嗎?兒子的消息是不容置疑的。然而離家僅兩年的我竟然忘了花期,難道歲月真是把殺豬刀,不僅催老了容顏,還磨滅了記憶?可是那些槐樹都是我一锨土一瓢水栽下的,一個有著槐樹情結(jié)的人怎么會輕易忘了槐花的孕育和綻放呢?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結(jié)婚那年,我是一邊唱著這首民謠,一邊栽下那些槐樹的,那些小樹苗不僅蘊藏著我懷抱子的美好愿望,還承載著一個尋根祭祖的古老傳說。
元末明初,中原地帶群雄并起,戰(zhàn)亂不斷,中原大地滿目瘡痍,人煙絕跡。而山西一帶因地勢險要免遭戰(zhàn)亂之禍,加上年年風調(diào)雨順,所以人口眾多,糧食充裕。朱元璋建國后,實行移民墾田政策,強行遷徙山西人到內(nèi)地安居??墒枪释燎樯畹漠?shù)厝苏l也不愿意背井離鄉(xiāng)。無奈之下,官府貼出榜文,宣稱居住在大槐樹以內(nèi)二百里的人可以不遷。聽到這個消息,人們紛紛趕往大槐樹,而政府卻調(diào)集千軍萬馬團團圍住大槐樹。人們發(fā)覺上當時已經(jīng)晚了,官軍為防止移民逃跑,將他們繩捆索綁后一個個連接起來。一部分人倔強的不愿離開,緊緊抓住槐樹不放,官軍揮刀斬斷樹枝,依戀故土的人們舍不得丟掉手中的斷枝,來到中原內(nèi)地后,便把這些樹枝插在了房前屋后,歷經(jīng)千里的樹枝不僅存活了下來,而且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押解途中,由于雙手都被倒綁著,大小便時必須先由官軍解開繩子,大便時解開兩只手,小便時解開一只手,久而久之,解手便成了中原人上廁所的代名詞。很多人試圖在途中趁亂逃跑,為了便于抓捕和識別,殘忍的官軍索性在每個人小腳趾上砍了一刀。這一刀留下了永遠也無法愈合的疤痕,這疤痕世代遺傳,子子孫孫的小腳趾上便都長出了兩片小指甲。
這些故事是從祖父花白的胡子中抖落出來的。他講這些故事時,手里正忙著插引線(自制的鞭炮,也叫文武鞭),眼睛卻始終盯著門前的槐樹,這時候的槐花已經(jīng)零落,只有幾片枯萎的花瓣在風中飄舞,但仍然依稀可聞淡淡的花香。幾只喜鵲落在樹上叫個不停,祖父陡然顯得很興奮。這些喜鵲是從山西大槐樹來的,他說。接著他便搖頭晃腦的唱起了他百唱不厭的民謠:要問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他唱歌時眼里滿是虔誠和向往,而我眼前卻總是浮現(xiàn)出一幅繩捆索綁,千里遷徙的場景。大槐樹,老鸛窩,這兩個詞兒和這兩個詞兒產(chǎn)生的物象也始終在腦海里忽閃忽現(xiàn)。
后來漸漸長大,讀的書也多了起來。聽好多人說祖父自幼經(jīng)商,上興山下宜昌,行走官場民間,吹牛諞泡堪稱一流。我便開始懷疑他大槐樹下的故事,于是我搜閱了很多歷史資料和民間傳記。史載,自明洪武到永樂年間,歷時五十年,前后移民達四百萬人,而我們極有可能是永樂年間那批移民的后代。永樂皇帝大興武當,塑造真武金身,從山西征調(diào)匠人民工數(shù)萬人,在完成武當山三十六宮七十二殿的浩大工程后,這批匠人再也無心逃跑,遂就近安家落戶開枝散葉,或許蒙祖師爺護佑,竟然繁衍不息,人丁興旺。后來十堰,荊襄一帶便遍及大槐樹人的子子孫孫。我們的祖先就來自于大槐樹,我們就是大槐樹人的后代。槐樹,在我心中突然變得神圣起來,而老家百峰埡那棵槐樹,更讓我對槐樹多了幾分敬仰之情。
這棵槐樹左倚龍山,右靠歇百公路,在這個叫百峰埡的地方已經(jīng)不知守候了多少年?虬曲盤旋的樹干已經(jīng)空心,粗糙的樹皮因過多的皸裂而顯得格外蒼老,靠近地面的樹枝因為妨礙車輛的通行已經(jīng)被道班的工人肢解,一排排碗大的疤痕如同武松的斷臂黯然而壯烈。盡管如此,頂端的一蓬樹枝卻張揚自信的展開,遠遠看去像一個巨大的蘑菇,但更像一位孤獨的老人,在這個九路寨旅游區(qū)的大門口,在這個終日北風蕭蕭的埡子上,默默地注視著腳下的人來車往,靜靜地思索著世事的風云變幻。但就是這樣一棵孤獨的垂老槐樹,依然會順著節(jié)令的更替,在每年的農(nóng)歷5月盛開它年輕的花朵。上高中的時候,這里是我們的必經(jīng)之地,為了節(jié)約幾塊錢的路費,三十幾里的路程,我們都選擇步行。尤其是在槐樹花開的季節(jié),這棵槐樹更是我們流連忘返的地方。爬上唐兒埡,早已累的大汗淋漓,正準備躺地上休息一會兒,風中忽然飄來一陣淡淡的,甜甜的香氣。猛吸幾口,頓時感覺神清氣爽,加快腳步向花源奔去,老遠便看見這棵槐樹像一把點綴著幾點綠意的潔白雨傘。無數(shù)的蜂,成群的碟,難抑貪婪的欲望,紛紛攘攘爭風吃醋的搶親芳澤。細看,乳白色的花朵像一串串小巧玲瓏的風鈴,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曳。有的綻開笑臉,好似一只只白蝴蝶展開了翅膀。有的含苞待放,微黃的花蕊呼之欲出,就像一個個抿嘴含笑的姑娘。就這樣一棵孤獨的老槐樹,它的芬芳卻絲毫不減,花香隨風而散,走出幾里路身邊仍然有暗香涌動。那時那刻,我們一群風華正茂的小青年,早已醉倒在這一片四溢的花香里。
槐林五月漾瓊花,郁郁芬芳醉萬家。春水碧波飄落處,浮香一路到天涯。村里的五月,正如蘇東坡筆下營造的意境一樣,一樹槐花開,十里香如海。然而這種槐花飄香的美景卻有好幾年是樹猶在而花未開,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這個初學經(jīng)商的小貨郎破壞了春華秋實的自然規(guī)律,扼殺了槐花綻放的權(quán)利。在槐花還是一個豆蔻未開的處子的時候,已經(jīng)被我采收殆盡,作為一種叫做槐米的中藥材賣給了藥材店。人生的第一次經(jīng)商從收槐米開始,十里八村的槐樹都沒能躲過此劫,而我卻借這小小的花蕾掘得了生活的第一桶金。
這賺錢的好事兒自然不能忘了柱子。我和柱子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那時候,我們家里都很窮,常常結(jié)伴挖點兒藥材啥的賣了貼補書本費用。高二那年,無意中打聽到鎮(zhèn)上山貨店收購槐米的消息,得到藥材店老板的承諾,并且拿到一筆定金,趁著放假,我們便開始走村串戶收購槐米?;睒錅喩硎撬帲泵赘菦鲅寡?,清肝瀉火的上好藥材?;睒洳⒉皇敲考叶加?,之前也沒有人收過這東西,農(nóng)戶更不知道價格。干槐米三塊到五塊一斤,農(nóng)戶忙著干農(nóng)活顧不得采摘晾曬,我們只能自己爬樹收活槐米,酌情打折算個五角到八角錢一斤,最后同著主人家過個稱就可以了。我從老伯口中打聽到鄰村一戶姓馬的人家有幾棵巨大的古槐,雖然父親一再囑咐我不要爬太高的樹,但受利益的驅(qū)使,我哪里還顧得了這些。一大早起來,找?guī)讉€尼龍袋子綁在扁擔上,把一把面額不等的鈔票疊的整整齊齊貼身放好,帶上頭天晚上就磨的賊亮的鐮刀,約上柱子,學著貨郎的樣子一路吆喝著出發(fā)了。
走到那戶人家的門前,看著眼前聳入云霄的槐樹,我們不由驚呆了。樹身有水缸那么粗,我和柱子兩個人也無法合抱過來,樹高二十多米,而且離地面一丈多高才有樹枝。心里一陣陣的發(fā)怵,主人家看著瘦小的我們笑著說,你們自己看著辦,能搞就搞,不能搞不要勉強,反正我是不得閑。上,看著滿樹翠艷欲滴的槐米,我們同時握緊了拳頭。找來根長竹竿,把鐮刀綁在一頭,就成了一把可叉可戳的鉤鐮長槍。上這么粗的樹,慣用的攀爬式已經(jīng)不行了。只能采用助跑式,吐口唾液在手上搓一搓,退后十步站定,深吸一口氣后一陣猛跑,在離樹兩步之遙一躍而起,腳蹬樹身,借著慣性交替前行。蹬上三步,離地面已有兩米多高,這時候一只手摳住樹皮穩(wěn)住身形,另一只手快速抓住早已瞅準的樹枝,然后一個懸空翻便騎在了枝頭上。這一連串的驚險動作對于從小掏鳥窩鉆天坑,在學校又勤練單雙杠的我們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有時計算失誤,蹬上三步后已無力再登,而手又還夠不著最近的樹枝,這時候一個觀音坐蓮跌落地上,饒是我們皮粗肉厚,也難免疼的齜牙咧嘴。好在屁股天生脂肪層較厚,從小又常有五指將軍光顧,所以減壓抗震性能出奇的好,否則幾米高跌下來,東西半球不分家才怪哩。
槐樹的枝椏無論怎樣虬曲盤旋,它都會極盡所能地向遠方延伸,而槐米大都長在新生的嫩枝上,直接用手是夠不著的,只能憑借手里的這把鉤鐮長槍八方掃蕩,或站立,或跨坐,甚至倒掛金鉤。在層層樹枝間縱橫突擊,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空中斗士。巨大的古槐是一個偌大的戰(zhàn)場,起伏的樹枝是一匹匹騰飛的戰(zhàn)馬。掌中鉤鐮槍,胯下赤焰駒,一場上古時代的空戰(zhàn)就此打響。這時候,打小從《薛丁山》《岳家將》里學到的招式全都派上了用場。上一招摘星奪月,下一招夜叉探海,左一招仙人指路,右一招神龍擺尾,前一招分心刺,后一招回馬槍。長滿槐米的嫩樹枝,在我嫻熟的孤鷹九式鉤鐮槍法下,一蓬蓬一束束紛紛落于馬下。
經(jīng)過大半天的肉搏,換來的是滿載歸。過稱時,主人家才如釋重負的說,你們這些娃子呀膽子也太大了,跟個雀嘎子樣在樹上飛來飛去,把老子都嚇死了,趕快來吃飯了回家,你們的大人肯定擔心死了。賺人家的錢還吃人家的飯,心里真是過意不去。但肚子早已餓的咕咕叫,也只好厚著臉皮吃了幾大碗。挑著沉重的擔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著這些槐米經(jīng)過殺青再曬干后,就可以賺到一百多元票票的時候,心里不知道多暢快,身上的擦傷早已不是個事兒,腳下的步子也輕快了許多。要知道那時候大人一天才能掙到十五元錢哩。像這樣下去,這個暑假就可以掙夠下學期的生活費了,也許還有些節(jié)余。我們一邊商量著明天的路線,一邊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柱子說他看上了一個價值二十多元的相冊,他說一定要買下來,在畢業(yè)的時候送給他最喜歡的女生。我則有另外的打算,歇馬車站那兒開了個溜冰場,兩塊錢一個鐘,我一定要偷偷去瘋一把。
少年時的經(jīng)商首戰(zhàn)告捷,但這段經(jīng)商之旅并沒有走多遠。幾年后,人們都知道了干槐米與活槐米的差價,收購的人也多了起來。柱子收拾起行囊到了南方闖世界,我被選進了村委會當了干部,拎著公文包再去做討價還價的小生意似乎也不合適了。這幾年,槐米的價格已經(jīng)漲到十幾元錢一斤,但已經(jīng)沒有人敢爬那么高的樹,年輕人也不會在乎那幾個小錢了。老人或婦女們,要么站在地上,要么搭個梯子摘一些變賣。這樣一來 ,大部分花蕾就幸運的存活下來,幸福的孕育起來,并且熱情的綻放開來。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又可以聞到淡淡的甜甜的花香了。
后來聽說柱子已經(jīng)在某城市開了自己的公司,成了雄資千萬的大老板。而我在村里混了十幾年后,終于心灰意冷。黯然告別家鄉(xiāng)的老槐樹,來到南方的一個小鎮(zhèn),至今仍然掙扎在城市的邊緣。當年親手栽下的槐樹已經(jīng)有小碗粗,再過二十年就可盈尺了吧。如果那時候還興土葬,如果那時候還有打制棺材的木匠,我一定要給自己營造好另一個世界的樂園。百年之后躺在里面,感受著槐樹的氣息,一定能得到祖先的護佑,說不定還能帶我到山西的大槐樹老鸛窩走一趟。而我一定也可以庇佑我的子孫后代,幸??鞓?,健康長壽。
“爸爸,槐花兒好香啊,我好想去掐一枝插在瓶子里,可是又怕采花的蜜蜂咬我。”兒子還在電話那端呱呱噠噠。
“兒子,你能看槐花聞花香,還不知足呀。你把它插在瓶子里,幾天就枯萎了,在樹上卻可以維持更久的花香,又成全了蜜蜂采蜜,又免了你自己被蟄之痛,不是更好嗎?”在兒子面前,我總能語重心長的理論一番。
“嗯,倒也是的,那我去撿幾多花瓣夾在書里做個標本。”我正準備再來一通槐樹渾身是寶,藥性極好之類的醫(yī)學培訓,兒子卻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我意猶未盡的拿起手機在鼻子上嗅了嗅,老婆看見后一臉的不解:“難道手機打時間長了發(fā)燙,有燒焦的味兒?”
不是的,手機里飄出了槐花的香味兒,我說。
(潘德權(quán),作家,現(xiàn)居廣東東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