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蜀相》異文“丞一作蜀”的來源與性質(zhì)

謝璐陽

一、《蜀相》異文面貌從宋至清初的演變

版本郭知達(dá)編《新刊校定集注杜詩》舊題王十朋編著《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及《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黃希、黃鶴補注《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及《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⑤蔡夢弼箋《杜工部草堂詩箋》高崇蘭編集、劉辰翁批點《集千家批點杜工部詩集》錦〇城外柏森森官 宮 宮 官官三顧頻〇天下計煩繁繁（補注引用文例作“煩”）繁 繁

一是“錦宮”與“錦官”。這一分歧又見于杜詩中其他提及錦官城之處。實際上，“錦宮”乃當(dāng)時人不熟悉成都別稱“錦官”而導(dǎo)致的形訛。南宋人孫奕指出，這一歧異源于閩本杜詩與蜀本杜詩之間的版本差異，又根據(jù)舊注、趙次公注以及自己搜集到的例證，判斷當(dāng)以“錦官”為正：

二是“頻繁”與“頻煩”。這一組異文不僅見于杜詩，被視作杜詩造語來歷的庾亮《辭中書令表》“頻煩省闥，出總六軍”一句，在當(dāng)時也存在繁、煩兩種寫法。二字同音致異?？傮w來說，在宋代，“頻繁”是比較主流的寫法。

元明時期的杜集受到評點之風(fēng)的影響，看重對詩歌內(nèi)涵的體悟和對字法句法的揣摩，不再進行文本校勘及繁瑣的語匯注釋，也拋棄了在詩下注出異文的習(xí)慣?！妒裣唷芬辉姷奈淖置婷灿纱粟呌谝欢ǎ核未偶⒚鳟愇牡膬商?，于“空一作多”取“空”，于“未捷一云未用，又未戰(zhàn)”取“未捷”；宋代杜集諸本文字齟齬之處，主要承襲《集千家批點杜工部詩集》，分別作“錦官”和“頻繁”。

經(jīng)過錢謙益、朱鶴齡的?？闭?，“空/多”、“捷/用”、“繁/煩”遂成為其后《蜀相》一詩異文的基本面貌，為《杜詩詳注》與《全唐詩》等繼承。

二、“丞一作蜀”在《杜詩詳注》中的出現(xiàn)及其原因

《杜詩詳注》中的《蜀相》一詩，除了繼承錢、朱二人的?？苯Y(jié)果，列出“空/多”“捷/用”“繁/煩”三組異文，還新增一條“丞一作蜀”，但這一組異文從未出現(xiàn)在此前各個階段的杜集中。

但是，這兩種杜集中的“蜀相祠堂何處尋”很可能只是編纂刊刻過程中的舛誤所致，不足以反映更原始的杜詩文本面貌。

由此可見，仇兆鰲新增“丞一作蜀”的異文，雖有所出自，但他所依據(jù)的2種明清杜詩注本在《蜀相》一詩文本面貌上并非具有重要地位，“蜀相祠堂何處尋”與其說是異文，更可能是訛誤。因此，從文獻學(xué)與?？睂W(xué)的角度來說，“丞/蜀”這一組異文的價值遠(yuǎn)不能與有宋本杜集依據(jù)的“空/多”、“捷/用”、“繁/煩”相提并論。

仇兆鰲之所以在近30種杜集中打撈出僅出現(xiàn)2次的“蜀相祠堂何處尋”，為其新出校記，實與“丞相/蜀相”這對異文反映的內(nèi)容與思想有關(guān)。關(guān)于“丞一作蜀”，仇兆鰲注云：

通過辨析“蜀相”與“丞相”這一稱謂上的微妙差異，仇氏指出，杜甫與數(shù)百年后朱熹的《資治通鑒綱目》遙遙呼應(yīng)，持著尊蜀漢為正統(tǒng)的立場。

仇兆鰲接受了來自文人與民間兩方面的影響。除了引用朱熹《資治通鑒綱目》的觀點解讀《蜀相》，他還在《謁先主廟》詩后附記了兩則關(guān)于劉備、曹操陵墓的故事，劉備顯靈使盜賊不敢接近，而曹墓因民憤飽受踐踏，怪力亂神，毫不雅馴，俱出自小說稗談。仇兆鰲之所以不憚連篇累牘記述下來，自述是為了申明人心天道：

言語之間頗有為劉備吐氣之意?？梢姵鹗蠈κ駶h的尊崇不僅是對史學(xué)共識的繼承，更是出于一種不吐不快的強烈情感認(rèn)同。

蜀主窺吳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翠華想像空山里，玉殿虛無野寺中。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武侯祠屋長隣近，一體君臣祭祀同。

由此可見，《杜詩詳注》體現(xiàn)出明顯的尊劉貶曹意識，對于杜詩中微言大義的捕捉十分敏銳。對于能夠進行書法分析的異文，仇兆鰲往往以近于校記的體例格式將其納入杜詩正文中。但他有時候疏于對文獻出處最基本的核查，在《詠懷古跡》其四的?？弊⑨屩辛粝铝硕嗵庘墩`。

《蜀相》一詩的?？弊⒔夥绞秸c《詠懷古跡》其四的情況一脈相承。對于標(biāo)題《蜀相》與首句“丞相”的差異，仇兆鰲注云“仍舊稱耳”，與元明注家分析“蜀主”乃“因舊號耳”倒是如出一轍。至于“丞一作蜀”，盡管存在兩種文獻依據(jù)，但不論是《杜律七言頗解》還是《杜詩會稡》，都不是具有重要校勘價值的版本，在這兩種集子中，《蜀相》首句寫作“蜀相祠堂何處尋”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文字訛誤，而不是參考了更可信的版本，“一作蜀”這則異文的出現(xiàn)，與仇氏處理《詠懷古跡》其四文本時不甚注重?？痹瓌t，為了分析書法而引入“當(dāng)作漢”“改作征”頗有幾分異曲同工。引入新異文后，仇兆鰲又通過對比通行的“丞相祠堂何處尋”與“蜀相祠堂何處尋”分析“直書‘丞相’”的表達(dá)效果，是前人解讀《蜀相》詩不曾涉及的角度，而這種思路實則遠(yuǎn)紹劉克莊對“蜀漢”與“續(xù)后漢”的對比，近接《詠懷古跡》其四注解中對“蜀主”“漢祚”遣詞方式的關(guān)注?！对亼压袍E》其四的?？鼻闆r啟示我們，仇氏在《蜀相》詩中引入“蜀”字的意圖未必是為了存異備考，而只是將其作為一種效果較劣的表達(dá)，借此分析原詩中“丞相”一詞的微言大義，挖掘杜甫“尊正統(tǒng)名臣”的思想。

因此，《杜詩詳注》中新出現(xiàn)的“丞/蜀”這對異文，看似是基于文獻的新?？苯Y(jié)果，實際上是仇兆鰲在其個人尊劉抑曹的強烈情感以及前人用“尊正統(tǒng)”“春秋之筆”解讀杜詩的影響下，從偶然寓目的不同文本中產(chǎn)生的對《蜀相》一詩情感立場的新解。

三、“丞一作蜀”從清代到當(dāng)代的影響

如前所述，《杜詩詳注》引入“丞一作蜀”的目的是借“蜀相”襯托“丞相”用意之親切、遣詞之精當(dāng)，而不意在輯存一種可能成立的文本，使兩說并立，換言之，“丞一作蜀”本質(zhì)是對春秋筆法的分析而非?？?。然而，仇兆鰲以校勘的語例出注，使“丞/蜀”成為與“空/多”“捷/用”“繁/煩”并立的第四種異文，或多或少對后世之人產(chǎn)生了誤導(dǎo)。

在《錢注杜詩》《杜工部詩集輯注》《杜詩詳注》三部集大成的?？毙远偶⒈菊Q生之后，杜集注本的文本?？惫ぷ鲝漠愇牡乃鸭?、記錄轉(zhuǎn)向?qū)Ξ愇牡呐袛嗯c取舍?！妒裣唷吩娫凇抖旁娫斪ⅰ分写_定下來的四組異文均成為后人判斷的對象。就“丞/蜀”這一組異文而言，盡管“丞相祠堂何處尋”始終是主流的文本面貌，部分杜集或選本也開始選用“蜀相祠堂何處尋”作為《蜀相》的正文。

施鴻保與《詳注》的注釋針鋒相對，反對在杜詩中尋求一字褒貶，故而懷疑包蘊著微言大義的“丞相”不是《蜀相》詩的原貌，乃是后人將“蜀相”依照《資治通鑒綱目》的文例改作“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