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臨陽
如果在平時,語言是有“交通”規(guī)則的,大車讓小車,小車讓行人,當靈感來臨時,語言就顧不上所謂的規(guī)則,而進入曠野,得以無法無天,撒野狂飆。但靈感這兩個字的下半部分一語成讖,一火一心,在雪地撒野前,燒心是一道必經(jīng)手續(xù),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靈感。這個過程中,靈感好像失靈了。
在靈感的潮汐退去時,創(chuàng)作的沙灘開始干涸,作者能做的不是去追逐潮汐,而只能是等待。等待之余,去想靈感的來歷。
靈感源于夢。這個夢不單指睡眠時的生理體驗,而可以指代任何超自然因素,任何含糊地帶,一切難以言說的沖動。我重視夢,但更重視那種沖動。我在顧城那里找到一種準確的說法。對一般人而言,創(chuàng)作是一個反映的過程。人是鏡子,外界的一束光,觸動了鏡子,鏡子做出一種描摹。但對顧城而言,不是,創(chuàng)作是“從自身不斷涌出泉水和眼淚,是一種微笑,微笑的來源是我”。這個“我”就是“夢”,你寫的不再是別人的,多好的也不是別人的,而是自己的,被某種神秘事物喚醒的。一旦它被喚醒,你能做的就是順從它,等待它,放任它,甚至不能多加思考。這個過程,毋庸置疑,向來如此,是寫作最浪漫的狀態(tài)。斯蒂芬金說,寫作最棒的時候——向來如此——就是作家覺得他是滿懷靈感享受寫作的時候。
靈感源于生活。我本是個空桶,水龍頭擰開,水澆灌在桶里,桶滿溢,我滿意。流出來的水叫作靈感,把桶傾倒,水成了字,就要繼續(xù)等待澆灌。這是創(chuàng)作過程。很多人只看到滿溢,沒看到澆灌;只專注結果,不重視積累。只看到壓彎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去丈量駱駝走了多遠的路,身上多重的物,是不理智的。靈感失靈,多半是澆灌不夠,溢不出來。當積累不夠,又為能讓水流出來,有些人開始對桶做文章,鑿個小口。一些作家最終陷于藥物依賴,但戕害自己不是長久之計。靈感是金字塔尖,積累就是金字塔。閱讀和行走是積累的兩種方式,用一句爛大街的話,就是身體與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如果讓赫爾佐格辦電影學校的話,他的招生條件就是一本五千公里徒步旅行的日記本。沒有這個在路上的思考積累,我想文德斯也不會令公路片呈現(xiàn)出迥然有別美洲的新形態(tài)。
有一種積累,對激發(fā)靈感很重要,即交流討論。討論是我的研究生導師對我們同門幾位同學的要求,我們每周會用固定時間去拿出自己的故事,集體進行討論。這種討論容易滋生靈感。甚至對我來說,有個奇怪的狀態(tài),就是我在給別人講述的過程中,會臨時迸發(fā)出一些新鮮的想法,這個想法是自己獨坐在屋中所想不到的,要有他者在場。我想,當有一個或幾個聽眾后,你的講述就存在于一個氣場中,這個氣場包括每個人的反應表情,你會因這個氣場而影響到自己的故事。這在寫作中也是一種方法,在完成一個小說、一首詩歌后,去和一個人進行分享,這個分享可以是單向的念誦,也可以是互相間的討論。
靈感也源于限制。在一個影視項目的核心創(chuàng)作團隊中,制片、導演都可以給編劇下達命令,用一套規(guī)則套牢作者,這幾乎已成慣例。但作者如果能換個角度,把限制當作平臺,有時候也會摩擦出靈感。制片人會因各種道具場地的無法實現(xiàn),讓編劇進行修改,有時甚至是大改。導演會因拍攝時的各種突發(fā)狀況讓編劇進行調整,如外景本是晴天戲在開拍前遇到大雪,這些情況都需要編劇拿出另一套更好的方案來。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有時候由于限制,你的方案有可能比前幾稿的方案要好。這也是我很樂意與人討論的原因,盡管在作為編劇的合作過程中,有些甲方像潑留希金一樣吝嗇,但一旦選擇繼續(xù)這個項目時,我寧愿以一種合作的姿態(tài),想辦法去完成甲方要求,在這個過程中鍛煉自己。如果無法以這種狀態(tài)進入創(chuàng)作,寧愿選擇放棄。
在創(chuàng)作中,限制也指文體本身的規(guī)則,比如電影劇本的三幕,丹·奧班農(nóng)在《劇本結構設計》中提到,很多人都在探尋為什么電影劇本一定要是三幕式,他說別管因為所以,收錢吧。直覺告訴他,三幕就是對的。三幕在劇本創(chuàng)作中,就是一個限制,然而正是因為這個正確的限制,才讓眾多令人震顫的故事從中孕育。
限制還包括一些特殊癖好經(jīng)驗,有人在寫作時喜安靜,有人在寫作時喜歡吵鬧,有人在咖啡館要戴著耳機聽音樂才能進入寫作狀態(tài)。這種癖好性的習慣對寫作而言是一種安全感的環(huán)境,作者感到這個安全機制已搭建好,就自然會進入寫作狀態(tài)。當然,與三幕式的限制一樣,偶爾一次去打破限制,比如喜安靜的去鬧市待待,喜熱鬧的去靜吧坐坐,根據(jù)強烈的戲劇需要少一幕多一幕,也許都會給靈感提供溫床。
賈樟柯說,他在拍電影時,最害怕的時候就是自己拍得最順的時候,因為當你拍得很順時,你就是在沿著慣性拍。如果你在進入一次創(chuàng)作的一開始,就像做滑梯一樣順,你需要懷疑下,到底是靈感在推動你,還是習慣在推動你。如果區(qū)分不清,把慣性當靈感,結局就很危險。面對慣性,要對自己下得去手,及時剎車。你只有給自己設計難題障礙,靈感覺得你是塊料,才會降臨,不要讓慣性擋靈感的路。當我干涸時,我不會對自己霸王硬上弓,而選擇停下來,做任何事情,只要能忘記寫作。如果步履不停,走出的那條路必將滿是別人的腳印。寫作也好,拍片也罷,最可怕的不是你成功抑或失敗,而是你成了別人?!逗=瞧咛枴返膶а菸旱率ピ诨貞浥c大師楊德昌合作時,提到有一次楊導某次醉酒般對自己說,“……那些來跟片想學我創(chuàng)作,學我導演的人都是笨蛋……自己的頭腦不去開發(fā),來開發(fā)研究我的頭腦干什么呢?”所以魏德圣在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一直在謹慎地提防,楊德昌的影子進入他的創(chuàng)作。沒有靈感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重復別人的靈感。
寫到最后我在想,其實失靈的不是靈感,而是你對寫作的態(tài)度。你怎么對待寫作,靈感將怎么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