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莫瑟夫夫人形象新論

內(nèi)容摘要：巴爾扎克的小說《幽谷百合》中的德·莫瑟夫伯爵夫人在敘述者費利克斯的描述下，溫柔嫻靜，清心寡欲，與世無爭。但納塔利的信提醒讀者，人們只有擺脫費利克斯的話語權(quán)力，不受其敘述態(tài)度的影響，才能對這個人物有一個更加全面的評價：實際上，德·莫瑟夫夫人既有其嫻靜的一面，也有其善妒的、掙扎的、憂傷的一面。

關(guān)鍵詞：巴爾扎克 《幽谷百合》 德·莫瑟夫夫人

《幽谷百合》是巴爾扎克一部自傳性很強的小說，因此有的人會把敘述者費利克斯和作者巴爾扎克本人劃上等號，在評價德·莫瑟夫夫人時，很容易會被費利克斯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敘述牽著鼻子走。但事實上，費利克斯對德·莫瑟夫夫人的評價是有失偏頗的；而作者巴爾扎克的觀點也不能與敘述者費利克斯的觀點等同，不然，巴爾扎克不會在小說最后安排一封信。寫信者是費利克斯的另一個情婦納塔利，她在信中對費利克斯說：“您的敘述本身也值得我認(rèn)真去讀?！盵1]324納塔利的信似乎是給讀者的一個提醒，可惜常常為人忽略。

德·莫瑟夫夫人在費利克斯的描述下，被塑造成一株純潔的、嫻靜的、與世無爭的“幽谷百合”。

在費利克斯眼里，德·莫瑟夫夫人是一個從外形上和道德上都無可指責(zé)的圣女。描寫夫人的外貌形象時，文中多次把她比作不染纖塵的百合花，從恍若人間仙境的安德爾山谷，到簡約雅致的克羅西古爾特堡，再到夫人愛穿的白色衣裙，無一不在烘托這株“百合”的純潔和高貴。在夫人的性情上，費利克斯力陳她美好的一面：第一，她極富犧牲精神。對家庭，為了讓丈夫和孩子能安穩(wěn)地生活，她獨力承擔(dān)打理家產(chǎn)的重任，心力交瘁，還得時常忍受丈夫乖張的脾氣和挖苦；對戀人，為了給費利克斯一個錦繡前程，她動用了家族的一切力量和關(guān)系，讓他在政界平步青云。第二，她睿智。即便蟄居山村，夫人也對波譎云詭的時代巨變和人性洞若觀火，這主要表現(xiàn)在她給初出茅廬的費利克斯的那封指導(dǎo)信上。在信中，她首先告訴費利克斯，既然有意要在官場上大展拳腳，就不要用出世的思想衡量一切，要積極適應(yīng)俗世的處世規(guī)則，不然要吃大虧。接著，她勸誡費利克斯一定要善良，因為報應(yīng)不爽，如果因為蠅頭小利而陷害別人，只會自掘墳?zāi)?。最后，她特別提醒費利克斯和女人交往的問題。聰慧的夫人似乎早已預(yù)料到他會難以抵擋花花世界的誘惑，希望他學(xué)會自我保護，不要被那些自私和虛榮的女人誤了前途。第三，她樂善好施。為了幫助窮苦的人們，她省吃儉用，生前身后都受人愛戴，是安德爾山谷的天使。

總之，德·莫瑟夫夫人的安靜與美好，a在費利克斯的描述中，是顯而易見的。

喬治·艾略特在《米德爾馬契》里說過，在不同的人眼中，光和影會有不同的組合。因此，我們不應(yīng)該僅憑費利克斯的“一面之詞”而對德·莫瑟夫夫人定型。

應(yīng)該說，善良是費利克斯性格的底色，但他的自私也是不可否認(rèn)的。他把德·莫瑟夫夫人描述成愛情和人性的基督，而對她作為一個自然人的渴望愛情、善妒的一面卻諱莫如深，是因為他想為自己的背叛尋找理由，推脫責(zé)任。一方面，他把自己的背叛歸之于阿拉貝爾小姐的引誘；另一方面，他希望德·莫瑟夫夫人寬容大度，無論他做錯什么，她都能以寬廣的胸懷接受他，繼續(xù)像從前那般愛他，免除自己的背叛行為導(dǎo)致的一切后果。對費利克斯為自己的背叛百般推脫的這種做法，納塔利是明察秋毫的，她在信中不無諷刺地寫道：“可憐的女人，她受夠了苦！而當(dāng)您說了幾句帶感情的話，您還以為在她的棺材面前已經(jīng)有了交代哩?！盵1]325-326所以說，納塔利信中的諷意是要提醒讀者，費利克斯對德·莫瑟夫夫人的描述是別有用心的，只有擺脫費利克斯的話語權(quán)力，才能對夫人的形象有一個客觀的、全面的認(rèn)識。

事實上，德·莫瑟夫夫人是一個充滿張力的人物，除了費利克斯力陳的美好與偉大的一面，她也有善妒的一面，如果不受敘述者態(tài)度的影響，我們很容易在夫人自己的言行中覓見蛛絲馬跡。起初，夫人在家里接見費利克斯時還義正詞嚴(yán)地警告他，要是敢有越軌行為，克羅西古爾特堡將不再歡迎他。接著，當(dāng)她得知他和別的女人有染時，她的防線在妒火中漸漸崩潰：“貞德是什么，我再也說不清了，”[1]241“對自己的操行，我也意識不到是好是壞！”[1]241后來，她在荒野里和阿拉貝爾相遇時，忍不住羨慕地說道：“倘若可以這樣做，而又不犯罪的話，像這樣等著自己的情人該多么愉快?。　盵1]255最后，在彌留之際，她已無力再筑阻擋情欲的理智之墻，一連串“離經(jīng)叛道”的話從這位“圣女”口中脫口而出。她對費利克斯說：

“幸福使人變得年輕，而我想嘗嘗幸福的滋味。我打了一些如意算盤：我們把他們留在克羅西古爾特堡，而我們雙雙到意大利去?！盵1]291-292

“我最大的苦惱就是見不到你！你不是要我活下去么？我想活。我也想騎馬，我，我想了解一切，巴黎，豪華的盛會，歡樂！”[1]293

“對啊，要活！”她說著也讓我站起來，依偎在我的身上，“實實在在地活著，而不是靠欺騙生活。在我的一生中，一切都是欺騙。最近幾天，我計算過了，這些欺騙的行徑！我從來沒有真正生活過，我從來沒有去荒野上尋找過什么人，我能這樣死去么？”[1]293

“費利克斯，收葡萄的女工馬上要用晚餐了，但是，我呢，”她用孩子般的聲音說道，“我是女主人，我卻餓著。愛情也是如此，她們多幸福啊，她們！”[1]294

德·莫瑟夫夫人說她的愛情“饑餓”著，實際上，她的愛情是費利克斯喚醒的。至于她和德·莫瑟夫伯爵的結(jié)合，不能說是沒有感情基礎(chǔ)，但夫人對伯爵更多的是憐憫、同情之“情”。德·莫瑟夫伯爵初來克羅西古爾特堡時衣衫襤褸，不名一文，當(dāng)時的德·勒諾古爾小姐大動惻隱之心，毫不猶豫地應(yīng)允了婚事，成了現(xiàn)在的德·莫瑟夫伯爵夫人。夫人希望撫平伯爵的創(chuàng)傷，因此對伯爵的這種感情更多的是同情、親情，假如說真的有愛情，那也是一種平靜的愛、充滿安全感的愛。小說中說伯爵夫人和伯爵結(jié)婚是“因為一旦結(jié)婚，她就可以和她的舅母德·韋納伊公爵夫人住在一起。”[1]52這很容易給讀者一個錯覺，讓大家以為伯爵夫人當(dāng)時是為形勢所迫才不得已和伯爵結(jié)婚的。應(yīng)該說，嚴(yán)峻的形勢條件是客觀存在的：第一，德·勒諾古爾家族盡管頂著一個高貴的姓氏，但其實內(nèi)里早已被貧窮蛀空，家世已大不如前了；第二，母親的嚴(yán)厲和冷漠早已讓德·勒諾古爾小姐心灰意冷，而小姐心愛的舅母答應(yīng)她，小姐一旦結(jié)婚，舅母就把克羅西古爾特堡作為嫁妝送給她，這樣，小姐既可以擺脫母親的控制，又可以和舅母生活在一起。然而，即使有以上種種條件催促，德·勒諾古爾小姐的婚姻也不至于這般迫在眉睫。她家族再怎么失勢，她再怎么急于離開母親，也不是非要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流亡貴族不可的。德·莫瑟夫伯爵當(dāng)時三十五歲，正是一個男人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但他被流亡生涯折磨得未老先衰，田產(chǎn)也被沒收了，用“一無所有”來形容真的不為過。而德·勒諾古爾小姐當(dāng)時不過十七八歲，年輕貌美，而且雖然家族衰落但畢竟還是名門望族，攀附的新貴肯定不乏其例，德·勒諾古爾家族若跟他們結(jié)合，可以很輕易地借助其財力重振家族雄風(fēng)，但小姐偏偏選了德·莫瑟夫伯爵。她當(dāng)然知道伯爵病懨懨的不能操勞，以后自己就得一個人肩負(fù)起照顧全家的責(zé)任，但是她是心甘情愿的，因為對于那些比伯爵條件好的追求者，她后來在跟費利克斯談心的時候透露，這些男人肯定會比德·莫瑟夫伯爵更有出息，但他們很可能也是讓人不能安心的“花花公子”，但伯爵不會，他對夫人將是一心一意的。以后的生活證實了伯爵夫人當(dāng)時的判斷：伯爵縱使深受身心疾病的折磨，性格乖張，但對夫人的愛護也是不可否認(rèn)的。他有時僅僅為了送夫人一套首飾，不惜大老遠(yuǎn)跑一趟去巴黎親自挑選；在夫人和費利克斯談心事時，又會很識趣地默默走開。這些溫情脈脈的時刻，大概也成為夫人多年來甘愿忍受他精神病發(fā)時的折磨而不忍拋棄他的原因吧。總之，無論是同情，親情，還是愛情，德·莫瑟夫夫人對伯爵的都是一種平靜的、波瀾不驚的感情。

而德·莫瑟夫夫人對費利克斯的感情則不一樣，正如夫人后來在信中向費利克斯承認(rèn)的那樣，夫人每當(dāng)看到他，在舞會上被他吻過的那幾處就會灼熱燎人，所有的感官都會躁動不已——這才是真正的情欲之愛。然而遇上費利克斯，不知是伯爵夫人的幸運還是不幸，因為費利克斯的出現(xiàn)似乎應(yīng)驗了夫人的“花花公子”論：他雖然給她帶來了愛情的躁動和活力，但同時也給她帶來了嫉妒之苦。阿拉貝爾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德·莫瑟夫夫人的“本我”，夫人多么羨慕阿拉貝爾可以敢愛敢恨，可以不顧一切地追逐自己心愛的人。但這些想法正如上文提到的，是夫人在彌留之際，理智崩潰之時才不慎說出的，事實上她很清楚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些美好的幻想是永遠(yuǎn)不可能實現(xiàn)的。阿拉貝爾可以“不顧一切”，因為她根本沒有需要她顧慮的事情，她是時代的寵兒：她的家庭不用她操心；至于她的名聲（她和費利克斯熱戀的時候已經(jīng)是有夫之婦），雄厚的家族財力和勢力使她有資本傲視一切輿論。但德·莫瑟夫夫人不能，她有太多的羈絆，這讓她雖然對費利克斯動了感情，但為了家庭，她主動用宗教禁欲主義把自己情欲強壓下去。德·莫瑟夫夫人在家庭中獨挑大梁，不敢放權(quán)是有原因的，因為德·莫瑟夫伯爵不僅身體不能操勞家事、打理田產(chǎn)，而且思想還很守舊，他始終不愿意面對封建貴族大勢已去的現(xiàn)狀，死守自己高貴的姓氏，不肯“降低身份”參加勞作。巴爾扎克在他的另外一部小說《古物陳列室》中諷刺過這類貴族，說他們“仍然忠于逃亡貴族和垮臺的王室，如拉羅什-居庸、努阿斯特、韋納伊、卡泰朗、特雷維爾等等，有些貧窮，有些有錢，可是金錢多少并不重要，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保持家族的古老和血統(tǒng)的純潔，完全像一個考古學(xué)者，對一枚古幣的重量并不放在心上，卻極端重視古幣上面的文字和頭像的清晰，以及年代的古舊?！盵2]11伯爵無力承擔(dān)家庭重任，再加上時代政局風(fēng)云變幻，正如《紅樓夢》中目不識丁的王熙鳳都能說出“一夜北風(fēng)緊”這類讖語一樣，德·莫瑟夫夫人也是這個家族的實際掌權(quán)者，怎么會嗅不出來這些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氣息——很可能一場革命，就把什么都摧毀了。在這種情況下，德·莫瑟夫夫人難道忍心拋下一家病的病、弱的弱，和費利克斯遠(yuǎn)走高飛嗎？但德·莫瑟夫夫人的種種隱忍和掙扎費利克斯都有意規(guī)避，這才是這株百合真正的傷痛。

因此，德·莫瑟夫夫人不僅僅是一株安靜的、賢淑的百合，更加是一株掙扎的、憂傷的百合。不受敘述者敘述態(tài)度的影響，客觀地評價德·莫瑟夫夫人，將能更全面地挖掘這個人物的內(nèi)涵，更深刻地感受她的悲劇張力。

參考文獻

[1]巴爾扎克.幽谷百合[M].韓滬麟，譯.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4.

[2]巴爾扎克.古物陳列室——巴爾扎克小說選[M].鄭永慧，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作者介紹：陳文莉，廣州大學(xué)2014級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