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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趕頭香

      2016-11-18 08:07:12王衛(wèi)民
      延河 2016年10期
      關鍵詞:婆姨娘娘車燈

      王衛(wèi)民

      車子正奔在去娘娘山的路上。打滑,半輪懸空,險象環(huán)生。我很不以為然, 也許是醉了,也許沒醉。在我腦際深處想的是給神上香,神能或男或女給個娃娃,神就能保我化險為夷,平安無事。

      路還是照樣的寬,怎么成了白色呢?噢,是越往山上雪就越厚了。突然,一個鮮紅的影子站在路的中央,紅白相映,我猛一踩剎車,得,車前輪一左轉,后車輪滑到水溝,車熄火了。

      我怕是自己墜入懸崖了,出一身汗,有些醒,擺了擺頭,證明我活著。氣急敗壞的打開車門一步跨上去,早已攥緊的拳頭帶著風哨兒,“呼”掄過去,落空了。紅影子是個年輕女子,已癱在雪地上。我這一回完全醒了過來,根本問題是這個紅衣女子傷勢如何?我一腔憤慨被理智為溫柔的一段話:哎,昨天這里就出了一次車禍,還是小伙,是紅夾克。還是晴好天,碰上你,何該有緣,起來去醫(yī)院吧。那女子沉默不言。我又問,傷著了?紅衣女子依舊臥在雪地,反問道:你說呢?

      我把目光移到地上,沒發(fā)現(xiàn)血跡。沒有血跡,是萬幸了。我說,沒事兒就起來吧。女子說,恁聽話?你又不是我男人!

      橫,絕對是個橫女子。我在心里這么斷定,像這么橫的女子一定也賴。我想彎下腰拽或者扶她起來,又怕她訛我?;慕家巴?,誰能說清呢?只有央求了。美女,咱有話好說,我要去娘娘廟上頭香,誤不得。我拖著哭腔說。你走啊,我沒攔著你。聽聲音清脆而綿柔,又有點兒外來口音,略帶嗲氣,周圍爽涼涼的空氣彌漫著從女子身上散發(fā)出來一種迷人的香氣。按理說,這樣的女子不應該這么橫。

      我上了車,“嘭”關了車門,打火,打開車燈。燈光、雪光,女子的面目一瞬間全暴露在我眼前,她迅速用胳膊肘擋住眼睛。雖然如此,我車還是不能動的,稍有差池,真的會撞了她。我再次下車,姑奶奶,你知道不,我為生二胎尋盡天下名醫(yī),把藥吃遍,就指望送子娘娘了。婆姨給送子娘娘許過愿,今夜上頭炷香,你這分明是害我啊,害我斷子絕孫啊……

      不知是哪一句話打動了她,她伸一只手遞給我。在雪映著的車燈下,又有紅衣相襯托,她看上去在三十歲往上至三十五六之間,大眼,錐子臉,薄嘴唇,屬于近兩年流行的美女臉型,睫毛長,以至于眼瞼上有了雪,伸過來的手冰涼。我有意重捏了一下她小拇指根,確實與常人不同。我學過《麻衣相》《揣骨經(jīng)》,她小拇指根標準的柴火棒,命苦型。

      我沒費太大的勁,她就端端正正站立起來,說了一聲謝謝。

      上車吧,趕不上頭香,燒二香也行。釋然的我十分大度地說。

      我不上香。

      那你攔車?

      我要下山。她在回答我時,甩了一下頭,黑瀑布似的披肩發(fā)十分整齊地從后背甩到右肩前。她又說,送我下山。說完撇了一下嘴,撇的很經(jīng)典,屬于在知音知己或情人面前那種撒嬌型。

      雪仍舊落著,我倆身上都成了白的,而且很厚。我縮著頭,貓下腰看輪子的方向,又看了后輪卡水溝的情況,問題不大。

      我討好地拍著她肩上的雪,說,要么你等著,等我下山時捎上你。要么咱倆一同去上香,一同下山。

      你老婆又沒死,憑啥和你去上香。她語氣很毒。

      你、你咋能這樣說話呢?大過年的咒我婆姨,要是我咒你男人死了,你啥感覺?我以為我這一質問或反詰,能令她閉口無言或鴉雀無聲。誰知我撞到了她最敏感的神經(jīng),她“哇”一聲哭了起來。起初我還以為她是裝腔作勢地嚇唬我,漸漸的,她在哭的同時雙肩聳的十分厲害,渾身顫的說不定氣一會也會上不來。

      我一時沒了主意。面對這個神秘的女人,我已不知所措。從她的哭訴中判斷,她男人確實死了。正好是去年的今天或昨天,也是在這個地方死的,車禍。真應了“黃葉落,青葉掉,見閻王路上沒老少”那句話了。

      年飯那會兒,樓上樓下放鞭炮,煙塵遮住了天,天空灰蒙蒙霧沉沉。婆姨幾天前在街口就買好紙錢,是那種棉紙印制冥幣,也叫死人錢,老厚老厚幾沓子,大面額。按數(shù)字加起來幾百個億。大紅燭是特大號的,香是“致和昌”百年老字號的手工香。這種香,粗有滿把,長及半人之高,貴著哩。我揶揄婆姨,神比人奢侈。婆姨白我一眼,并“噓”了一聲。我住了口,不能褻瀆神。

      我懷揣手提滿滿當當,誰都能看出我是要上香。出巷子,路很長,鄰居都把目光投過來,“早了噻”、“急么事”這些搭訕的人都是熟人,但再熟他們沒人知道多年來我這是第一次。還有只照過面未搭過腔的撂一句“準是趕頭香的”、“明年要發(fā)財嘍”。這些目光是夸獎我對神的虔誠篤信,還沒上香敬神,我心里早已獲得了一份快慰。就像夸誰是孝子一樣,很受用。

      車子停在街巷口,上車那一刻,我回頭望了望,在我走過的身后確實還有人指點和評論,說我平時就是一個好人,誰還看見過我扶耄耋老人過馬路,還從不多的工資中掰些錢資助窮學生。所以給神上香去的這么早,大冷天的。

      我在心里輕輕呼喚娘娘神保佑,本來是應付婆姨的,原打算不到半山腰就找個土堆兒燒紙錢,點燃以后早早趕回,算是交代了。聽了人們這么一夸,我真的生出了虔誠。神比婆姨有力量。

      我沒見過丑女人哭是啥樣,像她這么漂亮的女人,哭是十分感人的。我由不得無端同情與憐惜起來,拽住她衣袖,懇求般地道,雪大,怪冷的,上車吧。這一勸,她哭得更厲害,口中念念有詞,孽障啊、冤家啊,你把艱難給我啊,前院子沒籬笆后院子沒狗娃,賊敲窗子鬼叫門,半夜三更我靠誰啊……

      我早已關了車燈。雪天雪地,闃無一人。四野已白茫茫一片,貓頭鷹的唳叫從林子深處傳出來,很瘆人。許久,哭聲漸漸小了,變成細聲細語的訴說和啜泣。又好像她累了,聲很小,嚶嚶嗡嗡的,像從古墓鉆出來的精靈的聲音。我獨自上到車里,生怕說錯了話,她再要跳巖或上吊,我只好去死了。我已忘了我要去趕頭香的事,一門心思在研究這個女人到底有什么遭遇。她如此美,卻怎么流落荒郊,男人又怎會死,肯定前世焚香沒到頭,前世造孽今朝受。父母是莊稼人,常常說多動鋤頭地不荒,求神保佑多上香。呔,我自己驚了一下,想起趕頭香的事。我發(fā)動了車子,紅衣女子轉過身,這一瞬,我再次看清了她俊俏的臉上珠淚漣漣,發(fā)梢眉間掛著雪,流過淚而腫脹的眼睛雙眼皮更加明顯,確實楚楚凄美。她輕輕打開車門,又拍了拍肩頭的雪,坐到我旁邊,抹了一下淚,“咻咻”倒抽了兩口氣,才靜下來。

      “咋走?”我不冷不溫的問。

      “隨你便!”

      順著車燈我看見雪已經(jīng)很厚了,給了一下油,后輪只晃了一下又卡橫在水溝上。我分析后,決定她下車用石塊做好準備,后輪一出來立即墊上石塊。這時突然手機響了,是婆姨電話,我接聽前給旁邊的她打了別出聲的手勢。婆姨說,還有十分鐘,準備好了么?我這才注意到正到午夜,我竟還在荒山野嶺的雪地里,還是旁邊的她做了個手勢,我才反應過來道,好了!我回答的有氣無力。婆姨肯定不會察覺我發(fā)生什么事,喜滋滋又道,快快回來,肉羹早就熬好了。我掛斷電話。她聽見了我婆姨的說話和期待,也看見我沮喪的神情,十分有見地的對我說,別說頭香,三香四香都遲了。你可不能怪我,其實是命。你先把車開出來掉好頭,再說燒香的事。

      漂亮女人一般都相當智慧,她指揮我加大油門,自己手里擎一塊石頭,做好準備。托神靈保佑,只一下,我就將車子“轟”了出來。

      她手中的石塊被她墊到車輪下。我掛手剎了。我提醒她。傻呀,又沒人向你要錢。她從地上抓把雪搓凈了手,又跺了跺鞋子上的雪再次上了車。

      說說吧。我手把著方向盤,拿出聽故事的架勢。

      除夕的小城,人們行色匆匆,車很多,沒人讓。我和婆姨擊過掌要上頭香的,涌往城隍廟的人把街堵死。在這小城的城里城外都有神廟,算起來有三四座,唯獨城隍廟香火最旺。神龕一年到頭香煙裊裊,凡貝音低沉悠揚,可婆姨偏給娘娘神許了愿。當我擠出城不久,空中飄起了雪花,身后的城市已華燈初上了??赡苁菐妆▏咸丫频淖饔冒?,我在后視鏡上看見我的臉有些酡紅,發(fā)熱,就摁下窗玻璃,把擋位換到高擋位。

      娘娘山因有娘娘廟而得名,上山的路倒是寬暢著哩。就是有些遠,除了周邊幾個鎮(zhèn)子人上香朝拜之外,城里極少有人在除夕夜往這兒趕。雪是西施雪,又像蕩婦,透過車燈在我的車窗前舞啊舞的,何其風姿,可惜是西施雪,一落地便沒了,在車輪下“叭嘰叭嘰”的。車燈打遠打近都無法驅趕雪片落地化成的水霧,當然霧燈也打開了。

      事后我才回憶,我當時確實暈暈乎乎,轉彎都沒減速。我是不經(jīng)人夸的,剛出巷子被鄰居贊許和夸獎,給了一點兒顏色,而我恨不得開個染房。為了趕頭炷香,臨走時婆姨把我的手機掏出,和電視上中央一套對了時間,連一秒也不差。她再三叮嚀,說她估算和測試過,提前十五秒點燃,趕零時正點把香插好,還要我看香的煙走向,偏東偏西還是偏南偏北,如果是不偏不倚和娘娘神一條線的上飄了,就把這一千元壓在神龕下,數(shù)著,廟上人必須把罄敲三響,一定要響。她是給孩子說話,似乎我還在小班一樣,覺得放心了才把一千元鈔票塞進褲兜。

      紅衣美女從后座位下將我給娘娘神的香紙、蠟燭取出,下車,在車旁的雪地上團起雪堆,把香插上了,她向我一伸手,我扔出了打火機。本來沒有風,可雪花飄著,火機打了兩次也沒打著。她解開衣扣,用衣襟擋風時,我看到了她緊身毛衣下豐腴的胸部,似乎是兩只按不住的兔子。最后,還是我下車幫著點了蠟,用蠟把香點燃。她又指揮我上車,吼著我“坐端正了”,她把飄忽的蠟燭和香插進雪堆,“通”的一聲跪在我面前,香頭上那一絲青煙還沒升出就被雪打亂。這當兒新年炮聲從遠處傳來,震天動地,茫茫夜空上的煙花五光十色。我如夢方醒,她竟對著我上香焚紙。一時我像被人釘上了十字架一樣動彈不得。

      趕頭炷香,是要占位置的,這一夜凡上香的人都往前擠,要上頭炷香,必須要有好位置,好位置就是神龕前的香爐。也就是說占不到香爐邊位置,就燒不了頭炷香。

      出城誤了時間,怪不了我。我找理由原諒自己。要怪,找城隍爺去,我自語。

      雪花在新年炮聲中沒有被擊碎,而且更加肆無忌憚的狂飛起舞。紅蠟燭被雪打滅了,還“滋”了一聲。香被雪打濕了,紅香頭極不情愿而又拼力閃了閃紅星兒,還是被前赴后繼的雪花打滅。她依舊雙手合十,跪在地上,緊閉雙眼。完全進了神境一般,雪片落在頭上,有的融化成了水,從臉頰流下來,她全然不知。我隔車窗看著她,不忍心關車燈,這簡直是羅丹刀下的一尊女神雕塑。許久了,雕塑的面部已分不清是淚還是水。

      手機響,又是婆姨。我說山上雪老大了,咱是頭炷香?!坝懠t了?”婆姨這一問,我不知道該怎么編,便摁了手機。這時她已經(jīng)上車,我急忙問,上香還討紅?她說,討紅就是上頭香的人肯定要上布施,上了布施的人,廟上人要給施主一節(jié)紅布,或三尺或五尺,叫送喜。婆姨電話又來了,問我咋不說話,到底討紅了沒有。我急于應付,又怕出了破綻,連連回答討了、討了。幾尺紅?幸虧心里有底忙答,五尺。嗨,還是大喜……真的沒法想象婆姨的興奮,掛了電話,長吁一口氣,說謊很累人。

      清靜至極的盤山路上,只有車燈光束在繞來繞去。

      她這時暖和過了身子,情緒也好了起來,說剛才她把香敬給我,為啥?她說,你是一家之主,生娃娃不生娃娃全是你的事,敬什么送子娘娘。就那一點兒種少給別人地里種。婆姨不攜崽,說炕頭低,哄鬼哩。說著說著,她又問,大娃多大了?十歲了。我回答著。她接著說,能跑會走吧?真想不到她這么問話。我說,還能跳能唱,能說會道,還是班上的三好學生……

      這女人神經(jīng)病似的,對話間又嗚嗚地哭開了。窮鄰居見不得隔壁蒸白饃。從后來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訴說中,我才對她的生活有了一知半解。

      原來,她就是這山上的人,從她家的山里走出來到剛才攔車的地方正好是路口。她抱定的主意不是死,就是把那個孩子抱回來。本來死的念頭是剛才吃年飯時才萌生的,沒有預謀。女兒是殘疾,先天性的。本來還一家三口,不窮也不富,其樂融融的。就是為生二胎和丈夫鬧分歧一年了。丈夫說再生一個吧,她堅持不懷。她知道女兒為何有先天殘疾,若再生一個也怕健全不了。丈夫拗不過她,就托人在醫(yī)院抱養(yǎng)一個,她沒反對。她不相信自己命能苦到什么樣,莫非抱養(yǎng)也會抱個殘疾崽么?

      她說,就是去年的今天。他倆將殘疾女兒托付給鄰居,就出村了。午后冬天的太陽不冷不熱還掛在西邊天上,有些嬉皮笑臉,沒有要出事或晦氣的征兆。她說,也就在剛才的地方剛停住腳步,大氣沒喘一口,一輛小車開過來撞死了丈夫,小車也翻到溝里,車里的人全死了。

      她唏噓著說,這要抱養(yǎng)的孩子真是催命鬼啊。

      我雖然不曾答話,但仍毛骨悚然。越到山下,路上的雪就越薄,再后來就是雪泥了。

      你說我婆姨要問我討的紅咋辦?我的心里一直糾結在回到家的那一刻。

      好說,你就說你出了廟門,正遇一個送子神,你給她搭在肩上了。她回答的十分輕松。

      送子神?

      你沒去過?就是在廟門口懷里抱個大橡皮娃娃,用手撥弄著給你磕著頭,討錢,討紅,背過身,紅又回到大殿。她因為自己懂得多,增加了一份優(yōu)越和自得。

      說,說完。

      說什么呀?

      你的故事。

      她說,太奇怪了,你說一個大官求神保佑就求唄,竟上娘娘山求娘娘神了。事后我才知道撞我男人的那人官有多大有多風流。他身邊有兩個孩子,還有小三生的私生子,不知有幾個。人家打老虎,他急了,四方求神,布施,大廟小廟上香燒錢,到娘娘山求娘娘保佑,燒了兩捆子紙錢,又燒了一萬元的紅版老人頭,下山時就出了事。天殺,他遭了天譴,害我男人。

      天譴?我很驚詫。

      可不。她繼續(xù)說,娘娘神雖然是泥胎身子,可眼睛明哩。你想想別人養(yǎng)一個崽都難,生第二個政策不許,許了也養(yǎng)不活。養(yǎng)孩子比養(yǎng)老子費錢。他孩子一多不就占了平民百姓的數(shù)?

      后來呢?我連頭也沒回地問。

      沒有后來,死了就死了。我雖然沒回頭看她,也知道她早就黯然傷神。我沒問賠償?shù)氖?。關于這檔子事,確實被州城人傳說過,有許多版本,最富桃色版本的是,車上竟有三四個陪官員求神的女人,也死了。還有的說,那個官是流氓,在娘娘面前動了色心,就像歷史上的某個皇上一樣“脫去泥身換真身,來到朝里陪寡人”,結果失了江山,這位官員因此失了性命。從她口里出來的這個版本應該是最真實的。

      報應??!

      你說是他嗎?

      也包括我!她回答。

      包括你?這一次我回過頭瞥了她一眼。她俊俏的臉上有著一絲憂郁之外,還有一絲自戕般的自我嘲諷。

      她說,蒼天是有眼的。我十五歲走出山坳去南方打工。

      打什么工?。课覇?。

      她頓了頓又說,坐臺,吃臉蛋兒飯。她敘說的同時,表現(xiàn)出對自己的輕蔑。一直到二十六七歲吧,身邊不知過去多少男人,老的、少的、丑的、俊的,數(shù)都數(shù)不清。孩子扔進垃圾簍的、尿進廁所的,還有去醫(yī)院刮了的,后半生注定我該守寡。

      這回我動了惻隱之心,不無憐憫地說,天涯何處無男人。

      我調侃是為給她一絲高興,她依舊高興不起來。她說,有一個女子待產(chǎn),就在今夜,或男或女我都得抱回來,也對得起我男人的一條命。她又頓了頓才說,一會兒我就下車,你趕緊回去生孩子吧。我雖然不是娘娘爺,但我能保證你會有個兒子。

      我被她說得心里一陣暖意,想討問她的電話。她卻說,算了吧,我這人命硬,不往來的好。

      這時雪小了,地上是稀湯泥水,爆竹聲稀疏起來。她說她該下車了,以后也許還能見到。“嘭”的一聲,車門剛被關上,她就風一樣沒了影子,車內留著她香香的氣味。整個大半夜她陪我,我陪她,說下車就下車,幽靈一樣兒。

      我擺了擺頭,怕我是迷糊了,跟著一個紅衣女鬼夜游嗎?不是,婆姨可能因得知我燒了頭香,心里踏實,此時已經(jīng)困臥在沙發(fā)上睡了,因而也沒電話過來。

      “嗵嗵嗵”,有人在車門上拍打,我以為她又回來了,剛準備開門時,車窗上是一個滿臉是血的男人,再一看,還有兩個男人,倒是臉上沒血,我早已魂飛魄散。是打家劫舍的強盜,還是遇難求救的人?這兩年州城社會治安可沒出過問題。

      最終我還是打開車門。其中一個十分彪悍的中年人把頭猛的后仰,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原來是抖落羽絨服上的雪。他劈頭蓋腦的問我,人呢?我問,誰?他說,裝,再裝,摜死你。

      這時那個血臉從彪漢肩后探過頭說,就是你拉走的那個女人。

      剛下車?。∥艺f。

      胡說!兩個劫匪異口同聲地說。這當兒,兩個劫匪上了車,十分橫氣。血臉去了后排,彪漢坐在副駕上。車前那個閃到路邊,血臉手把車門對路邊的說,綹子,你在這兒等著,我倆去追。不等對方回答,血臉就關上了車門。

      我按著劫匪意圖一口氣開出許久,既不敢停車,又不知我在什么地方。彪漢已不再氣勢洶洶了,他問我,你倆有多久了?

      我十分愕然地轉過頭,要不是行在山路上我完全可以揮過去一拳,可我沒有。我不無憤然道,什么多久?什么我倆我倆的?你們平白無故綁架我。

      我沒敢說這是違法的、侵犯人權之類的話。彪漢用懷疑的目光歪著頭瞅著我,瞅的我臉上很不自在,瞅夠了,便說好像在哪個地方見過我,雙眼皮圓子臉,惹女人稀罕,吃飯揀大碗,不是大官,準是國家工資養(yǎng)的懶漢。他把能污蔑的詞都用上了,我受不了,又不好發(fā)作,我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大的挖苦。試想,大過年的,荒郊野嶺,旁邊一個劫匪,后坐一個血臉,放到任何一個鐵打的漢子身上,也經(jīng)受不了恐懼的折磨,這簡直是無端的劫持。該死的娘娘神,要不是為趕頭香,此刻不是在看電視,就是張羅吃餃子,多幸福。婆姨說的肉羹并不重要,今夜能保住命就阿彌陀佛了。

      血臉不時在后坐插話過來,有頭沒尾,前言不搭后語的。說我是奸夫淫婦,說她攜款潛逃,殺人滅口。

      我辯駁說,這些與我都屁不相干,我只是去娘娘山去娘娘廟趕頭香,接著我給他們說了那個女人的如何攔車、哭鬧,包括哭訴中的細節(jié)。以及她剛下車,你們就劫持我。

      劫持?是我們救了你,要不他會殺了你的。彪漢十分鎮(zhèn)定地說著。

      血臉從后面把頭往前湊了湊,一股血腥混著惡心的口氣沖向我說,你去娘娘廟到這里來,你是哄鬼哩。這里沒有娘娘山,倒是聽說過娘娘廟的香火近一段旺的很,你跑錯了。你被那妖精妖怪沒頭鬼給蠱了。你知道不,她會蠱。

      她竟然會蠱?那么他倆一定會告訴我故事真相。血臉頓下來思忖后又說,就是三年前的前天,她突然和她男人去抱一個崽,剛從村子出來,空中一道紅煙繚繞著,煞是好看。他們出村子時說說笑笑的,你說怪不怪,沒多大工夫,一個車在溝畔里“轟”一聲起火了,她男人死了,她卻活著,預謀噻。她給人當小三,擄了一大筆錢。她會蠱,一蠱,車禍中兩個男人都死了,是兩筆錢,數(shù)額不小。

      彪漢說,一個山洼洼能養(yǎng)多少囝囝囡囡,剛長大,走出山洼沒幾年就不會說人話了,不是耶,就是嘟嘟嘟的,沒干人事啊。血臉插話說,都是她蠱的。春天了,她領上一群紅紅綠綠的女娃,把一洼子剛吐出的藥楝子毛芽芽捋的精光。

      煮茶?我問。洗下身唄。血臉說著說又湊近了我,你信不信,我們洼子寶貝多哩。他說他們洼的一個石縫有一棵千年以上的老藥楝子樹,從石逢的樹根下有一泉水,這水治百病。他剛才跌傷了,這不,滿臉血,回去了用哪冰碴泉水搓幾把,就好了,不疼不癢不留疤痕。此時我已準確斷定他倆已完全相信了我,也回歸了理智。人還是真誠了好。能給我敘說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可見他們比我還真誠。我又不是坐臺的,別說什么山泉水,就是一個湖與我何干來著?

      已是寅夜,西施雪一直就沒停。路旁的女貞樹被雪壓的伸不直腰,車燈掠過時,墨綠色的女貞葉子越發(fā)青翠,只是女貞果成了紅,就是姨媽紅的那種紅。我不是色盲,是我被蠱。我極有可能被蠱成一個水母或章魚,像西施雪一樣漸漸化成水,到那時,娘娘神一定因我的虔誠賜我一個崽。不知化成水的我到那時還計較不計較婆姨和誰生的。

      會的,會的。我在心里說道,不由得感到悲愴。

      我知道今夜的曠世遭遇,將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個休止符。我必須弄清事實真相。

      他們兩個一前一后,鷹隼般的眼睛既要看我,又要隔著車窗看著外面。雪花還在空中舞啊舞,四野一片溟濛。那個女人若此時突然出現(xiàn),那么我就會解脫,我祈禱著,只差叫姑奶奶了。

      我抱著破釜沉舟的膽量質問道,她攜款?搶銀行?還是殺人越貨了?我繼續(xù)說,一個山坳的農(nóng)家女子,喪夫之痛猶在,冰天雪地出來,為了滿足亡夫心愿去抱養(yǎng)孩子,你們不去關心,不知可憐可憐。誰知道你倆,噢,還有剛才那一個,你仨是弄啥的,我倒覺得你仨是心懷叵測,動機不明,用心險惡……憋了半夜的委屈和疑惑,突然找到一個豁口,信嘴說了出來。

      我以為接下來招待我的將是一頓老拳,誰知卻是兩個老男人的號啕,涕淚傍沱,那大慟的樣兒如喪考妣。

      我反倒一時無語。

      血臉最先住了哭聲,彪漢哭聲也漸漸接近結尾。謝天謝地,否則他倆繼續(xù)嚎下去,早已崩潰了的我,不知會在那一剎那間,猛打一把方向,把車開到萬丈懸崖。

      血臉抽泣一陣,前言不搭后語地對我說著,似乎要澄清我對他倆的誤解。

      我沒死。血臉繼續(xù)說,我其實就是她男人,自去南方打工,拼命地加班賺錢。她的錢不干凈,人民幣上沒刻字,總比有些人什么都不付出,動輒幾百萬幾千萬能好些。不干凈卻光明正大,洼子里誰家不是呢。我在一個化工廠整整工作了十五年。他說著說著停住了,可能又說到了傷心處。

      彪漢說,一個病秧子,配上騷女人,混活一家人唄。

      血臉換過了氣又說,當初不要孩子就都省心了。孩子是無辜的,百十萬啊,借到頭啊,病不見好。三年前我必須死,我不死,孩子就不能成為孤兒,她也不能成為寡婦。當他說到這里時,我更是一頭霧水,他說的她絕對是指紅衣女子。

      彪漢說,鄉(xiāng)鄰求神生二胎,想懷崽的,婆姨把老中醫(yī)門檻都踩斷了。男人們鹿茸、枸杞子當飯吃,天不黑關門上床,還是屁不頂。血臉插話道,說遠了,遠了。

      不遠。彪漢糾正后又沖血臉說,你得知她要抱養(yǎng)才回來的,這不,大雪天,大過年的,她說好今夜去抱養(yǎng)一個私生子,你沒攔住她,山里雪厚路滑,你跌傷了。

      她蠱的。血臉說。

      彪漢把頭轉向我,幾分歉意地說,知道了吧,怪可憐的。

      血臉說,我不可憐,總比村子里那些出去立直直的,回來成了黑匣子好多了。只是再抱養(yǎng)一個,我那病丫頭再也不會有好日子了。

      你不知道,不見苗不心疼。這話顯然是想感染我或者是打動我。孩子多懂事啊,喝了藥的碗,都要用水涮涮喝下去……

      一提到病女兒,他就哽咽了。

      沉默著的彪漢搖下車窗,外面亂舞的雪花飛進車內,一陣寒意,我努力搖了搖頭。

      清醒了一下,自己仍繼續(xù)毫無目標地開著車。只是我的思維中已多少厘清了的關系被彪漢又一次攪亂了。

      我在除夕夜不期的際遇就是她蠱的,包括神秘的她和他仨都是因蠱而至。如今的農(nóng)村早已沒有田園牧歌,春播秋收了。多么淳樸的人只要去了城市。哪怕是掃廁所、拾荒,再回村,潭還是潭,鱉卻大了。

      彪漢和血臉不謀而合,雪夜追蹤,紅衣女子無端消失在荒野,就劫持了我。

      彪漢說,雜種娃子出好漢,又逢大過年的,肯定是頂天立地的硬漢子。

      你倆剛才不是說她攜款逃跑,殺人滅口,又說我是奸夫,她是淫婦。我說這話時,早已心平氣和。

      彪漢說,你不是奸夫,她也不是淫婦。攜什么款啊,是把崽抱走時二百元的離娘錢,再是私生子,也懷十個月嘞。找不到人,碰上了你,不這么說,咋說。

      那也不能血口噴人。我又重復一句,血口噴人要遭報應的。

      報應?要說什么報應。積福利善罪過多,修橋鋪路瞎眼窩。血臉和我對話。他繼續(xù)說,他送老娘過世八十六歲。洼子里有六十八歲的一個老人想孫子,想兒子,想瘋了,上了吊。

      我說,你婆娘會蠱,她知道了會蠱你吧。

      他說,我死過幾次了,命苦壽長,老天爺放我一條命,要照看病丫頭。

      那個人是誰?我問。

      哪個人?彪漢問我。

      我答道,就是和你倆一同攔我車的那個人。

      血臉說,我倆就追的她啊。

      我說,不,是那個男的,剛才還在我車前攔我車。彪漢十分詫意說他倆誰沒離誰,也沒碰上誰。只追著紅衣裳追啊追的,就被你車拉走了。

      血臉說,她會蠱,花樣恁多,變男變女變人變妖,肯定又蠱了你……

      突然紅衣女子出現(xiàn)了,依舊是那樣楚楚動人,不過不再是紅衣裳,她抓著我使勁兒地搖,并大喊,吃餃子嘍。我依舊一動不動,她嗔怪道,就那點酒,沉睡了一夜。說著又拼命地搖著我。

      責任編輯:鄒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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