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懈的堅守，孤獨的“上墳”

摘 要：嚴歌苓的《床畔》講述了護士萬紅和她護理的植物人以及一名軍醫(yī)之間奇特的愛情故事。小說中萬紅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是她始終否認張連長是植物人，文章以此為切入點，通過分析萬紅在護理過程中對張連長的感情及對周圍人態(tài)度的變化，以及周圍人對張連長態(tài)度的改變來看萬紅選擇堅守的難能可貴，并分析萬紅這種堅守的意義、價值所在。同時文章將萬紅這一人物形象放在嚴歌苓創(chuàng)造的女性形象譜系中來展現(xiàn)其獨特價值，在此基礎(chǔ)上簡要闡釋在當下重建信仰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關(guān)鍵詞：《床畔》 人物形象 英雄主義 信仰

《床畔》[1]講述了一個軍隊女護士和她護理的已經(jīng)被判定為植物人的鐵道兵英雄連長以及一名軍醫(yī)之間傳奇的愛情故事。作者數(shù)易其稿，當她再次拿起筆時，張藝謀導(dǎo)演的想法與她不謀而合：“關(guān)鍵不在于他是不是真的正常地活著，關(guān)鍵在于萬紅以信念去證實他活著?！盵2]這種信念在萬紅身上甚至體現(xiàn)為一種宗教般的信仰，當所有人都放棄了的時候，只有她還在堅守，并且堅守了一生。就像嚴歌苓所說：“宗教之所以有力量，因為信者寧愿信其有不愿信其無，有或無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但信仰這項活動使人超越和升華。”[3]筆者由此想到張承志常說的一句話——“有人跳舞，有人上墳”，萬紅就是如此，當周圍識時務(wù)者都在“跳舞”的時候，她始終在張連長的床畔“上墳”。

一、護士萬紅：永不言棄的堅守

19歲的萬紅畢業(yè)后來到陸軍第56野戰(zhàn)醫(yī)院，醫(yī)院接收了一位英雄連長張谷雨。張連長在炮響之時救了兩個兵娃兒，卻犧牲了自己，成了植物人，但他舍己救人的精神感動著所有人，也吸引著所有人，但事實上“每個人都把看護張連長看成自己政治上進的捷徑”。年輕漂亮的護士萬紅專業(yè)技術(shù)過硬，再加上吳醫(yī)生看似公允的“私情”，護理英雄連長的任務(wù)就光榮地落在了萬紅的肩上。

萬紅第一次進病房就注意到了張連長眼睛的眨動，因此她對張連長是植物人的結(jié)論持懷疑態(tài)度。從這個小小的動作開始，萬紅一直努力尋找證據(jù)，并記下了厚厚的幾本護理日志。隨著時間的推移，萬紅對張連長不是植物人的肯定越來越深，但同時其他人對張連長的崇敬之情卻越來越淺，萬紅拼命的吶喊也顯得越來越無力。

大家心中始終有著這樣的因果關(guān)系：因為張連長是植物人，所以他沒有感覺。而萬紅起先就不認為張連長是植物人，她把他當成有感情有知覺的普通人對待，所以她對大家看不出張連長還活著感到奇怪、無奈甚至有一種無力辯駁的蒼涼。在張連長被硬生生鋸下一根壞死的指頭后，萬紅從心里感到疼，她潛意識地叫了聲“谷米哥”，這一聲叫喊是兩人關(guān)系發(fā)展的一個高潮?！肮让赘纭笔菑堖B長的妻子在信中對他的稱呼，萬紅卻把自己帶入了妻子這樣的身份。她知道谷米哥很疼但卻叫不出聲，他的痛苦不能依靠聲音發(fā)泄出來，而自己的處境與谷米哥是這樣的相似，她想對所有人大聲說“張連長不是植物人”，但沒有人聽更沒有人理解，兩人共同分享著這種“欲喊不能的絕望”。在這樣的情況下，萬紅不想再費勁解釋了，沒有人真正放下偏見來觀察張連長的那些小動作，所以她決定在拿到更有力的證據(jù)之前都不再吶喊，不再解釋。

萬紅曾拼命喊出張連長的委屈，也喊出所有人的冷漠，但直到最后還是她一個人堅守著張連長，而其他人通過張連長得到相應(yīng)的好處之后就“全身而返”，他們不再來病房看望張連長，不再給他掛錦旗、送鮮花，也不再關(guān)注他的病情。從聲嘶力竭地吶喊，到不愿對牛彈琴的無助，再到默默無聞的護理，萬紅的真心和周圍人的冷漠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他們眼中，只有政治的上進、榮譽的累積，沒有出自真心的關(guān)愛和對生命的尊重；在他們看來，萬紅始終選擇堅守的行為無異于“自毀前程”。也只有萬紅明白自己選擇的價值，不只是因為張連長只能依靠她，還因為自己心中的英雄主義信仰從未褪色。

二、女性形象：溫情執(zhí)拗的守護

“我只覺得女人比男人有寫頭，因為她們更無定數(shù)，更直覺，更性情化?！盵4]嚴歌苓的小說中女性形象是豐富多彩的，從20世紀赴美的中國妓女，到20世紀末的大陸女留學(xué)生，從守護公爹二十余年的敢愛敢恨的小寡婦，到一男兩女的畸形家庭中的妻子和小姨，這些女性以其獨有的母性色彩和女性價值在當代文學(xué)的人物長廊中涂下濃重的一筆。

在兩性關(guān)系中展現(xiàn)女性形象無疑是深入且必要的，而愛情又是構(gòu)建兩性關(guān)系最重要的途徑。這樣的例子在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中不勝枚舉：《少女小漁》中的主人公小漁承受著最多的委屈，卻仍為男朋友江偉著想，包容著他的自私和苛刻；《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田蘇菲對歐陽萸愛得執(zhí)著，愛得不顧一切，甚至愛得有些吃力、有些笨，她放棄了首長夫人的地位，只因歐陽萸一張美好的側(cè)臉、一手漂亮的字；《小姨多鶴》中的朱小環(huán)因為對張（良）儉的愛而接受了事實上的一夫兩妻，并在丈夫和日本女人多鶴幽會被發(fā)現(xiàn)后主動挺身而出承擔(dān)惡名。

在《床畔》中，萬紅對張連長的感情也顯露了朦朧的愛情之美。萬紅確認特別護士的任職之前已經(jīng)在胡護士的帶領(lǐng)下看過張連長，她在看到張連長的裸體時紅了臉，重新插好導(dǎo)尿管起身的瞬間她與張連長有了目光上的相遇。也許這相遇的目光可以為她的“臉紅”做一注解，萬紅多年后才敢肯定，這一次和張連長的目光相遇是兩人交流的開始，更為后面所有故事的發(fā)生埋下了浪漫而又有些凄涼的伏筆。與嚴歌苓其他小說中的愛情的不同之處在于，萬紅面對的是一個不能給她回應(yīng)的植物人，她所能得到的僅僅是眼睛偶爾的眨動或從手上偶然感受到的力量。即便如此，萬紅仍執(zhí)著如初地守護著自己心目中舍己救人的英雄連長，這就是萬紅感動讀者的力量所在，更是萬紅堅守的英雄主義信仰的力量所在。

這是一個美人救英雄的故事，與傳統(tǒng)文化中的英雄救美相反，行為主客體性別角色的調(diào)換使得萬紅的堅守更顯現(xiàn)出形而上的力量。在時間面前，女性比男性更軟弱，而萬紅作為一個女人，放棄了吳醫(yī)生的愛情，選擇了谷米哥的床畔，任憑時間流逝帶走青春；作為一名軍隊醫(yī)院的護士，萬紅彰顯了軍人精神，堅守了英雄主義和舍己救人的價值觀。萬紅堅信“一個人活著，不在于他能不能說話，會不會動”，在她心中不能說話、不會動的張連長就是活著的，他活著他的英雄主義就活著、他的舍己救人的價值觀就活著?！皬堖B長是不是植物人，是不是像正常人一樣活著，象征你信仰什么，信則靈?！盵5]萬紅信仰的就是英雄主義的價值觀，其他人信仰的則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價值觀，所以萬紅能堅守一生，而其他人只能守護一時。

從這個角度來說，嚴歌苓小說中的眾多女性形象，如小漁（《少女小漁》）、王葡萄（《第九個寡婦》）、朱小環(huán)和多鶴（《小姨多鶴》）、田蘇菲（《一個女人的史詩》）……她們在兩性關(guān)系中都上演著美人救英雄的情節(jié)，男人們都在這些女性的堅守下才得以躲過生活中的劫難。這類女性被評論家們稱作是“地母”，不論身份、地位的差別，她們都經(jīng)受了人生的磨難，但她們也都有著“陰柔隱忍，寬厚包容，至情至性的本質(zhì)”，除此之外，她們還擁有另一類特質(zhì)：“純真、倔強、祛除一切利害算計的執(zhí)拗與堅守，無論這種堅守的對象是愛情、家庭、人性本真還是一份精神與文化的操守”[6]。萬紅就是嚴歌苓小說中“地母”形象譜系的新的延展。被判定為植物人的張連長就是弱者，他無法為自己言說，曾經(jīng)的英雄行為只給他帶來了一時的榮光。而萬紅心中的信仰引導(dǎo)著她站在弱者一方，為弱者代言。萬紅兩度放棄和吳醫(yī)生一起奔向大好前程的機會，在種種艱難的條件下始終不曾放棄張連長，因為她知道張連長只有她能依靠。在人人都為前途著想的社會環(huán)境中，萬紅守在張連長床畔，與身邊的識時務(wù)者堅強抗衡。在以萬紅為代表的女性身上，“母性愛的本能與自我犧牲的本能，使她們?nèi)绱舜缺c寬厚，擁有偉大的力量，成為了天地間的真正強者”[7]。萬紅沒有什么復(fù)雜的思想，她只是簡單地、執(zhí)拗地用自己母性的溫情悉心守護心目中的英雄，可以說這部小說也是“一個女人的史詩”。

曾有研究者在談?wù)摗兜诰艂€寡婦》和《小姨多鶴》時提出“逃離——隱藏”的結(jié)構(gòu)模式[8]，實際上，《床畔》也隱含了這樣的模式。張連長的英雄光環(huán)失去色彩之后，人們就逼迫他一步步地退出視野，從特護病房，被搬到醫(yī)院走廊，再被扔到到一間陰暗破舊的小倉房里，洪水來臨時沒有人記得他，是萬紅把他拖到連樓梯都破敗了的閣樓上，最后在醫(yī)院要改建的現(xiàn)狀下甚至讓他回到家鄉(xiāng)去任其“自生自滅”。從表面上來看，張連長的命運是現(xiàn)實環(huán)境所迫，但事實上這也是萬紅為了保護張連長而做出的妥協(xié)，她守護著張連長一步步地“逃離”周圍識時務(wù)者的“迫害”。而與這“逃離”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萬紅崇拜的英雄主義和舍己救人的價值觀的“隱藏”，是萬紅堅信的生命存在的權(quán)利和價值的“隱藏”，是萬紅向往的人性尊嚴和人格獨立的“隱藏”。

三、人性主題：英雄主義的信仰

人性主題是嚴歌苓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直執(zhí)著探尋的，也是當代許多作家樂此不疲的母題書寫。不同于“私人化”寫作的女性作家們以身體狂歡來展現(xiàn)女性獨有的生命體驗，嚴歌苓小說中的女性都帶有母性、妻性、女兒性的純凈之美，即便是寫身體、寫“性”，也沒有肉欲的情色成分。嚴歌苓在以張愛玲和王安憶為代表的人性探尋之路上走得更遠，同時卻沒有她們故事中的悲感乃至絕望，而是在悲天憫人中透露出絲絲人性的溫情。與同類海外作家相比，她不著力于譜寫中西方文化交融的新篇章，也不熱衷于借助海外文化視角來探尋被遮蔽的歷史，而是以女性特有的生命體驗，“在小角度、在小角落寫歷史長河中人性、人類大命題”[9]，讓女人撐起整片天。

嚴歌苓在《扶?！沸蛭闹刑岢?，人只有在非常環(huán)境中才能表現(xiàn)出層出不窮的意外行為，這些行為能夠折射出任性深處的秘密，也就是說只有在極致的環(huán)境下才能深刻透視出人性。嚴歌苓創(chuàng)造極致環(huán)境的手段就是“講好聽的故事”“好聽的故事應(yīng)該有精彩的情節(jié)，有出其不意的發(fā)展，最主要的是通過所有的沖突，一個個人物活起來了”，嚴歌苓坦言她“追求一種莎士比亞似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小說就不好看”[10]。

《床畔》就講了一個傳奇而精彩的故事，萬紅從目光的相遇開始與張連長交流，在一聲“谷米哥”中改變了醫(yī)患關(guān)系的實質(zhì)，賦予了其愛情內(nèi)涵，并一直堅持守護在張連長床畔，但她的堅守不僅出于男女之情，也有內(nèi)心英雄主義信仰的支撐，或者說是萬紅心中的英雄主義信仰、舍己為人的道德觀外化成了愛情的形式?！白诮淌且孕叛鰹樘卣鞯?，而信仰其實就是極度的敬愛與尊信”[11]。萬紅對張連長的感情正體現(xiàn)了類似于宗教信仰般的極度的崇敬、極度的愛。正如張承志在《心靈史》中所寫，當信仰“被迫地還原成本質(zhì)的信仰——即精神時，它是堅強的。”萬紅之所以能抵住周圍所有人的壓力而堅持自己的選擇，靠的就是信仰帶來的精神的堅強。

故事講到最后，張連長還是死了，但在萬紅心中張連長所代表的舍己救人的英雄主義始終存在，因此萬紅聽說有一位武警士兵在救災(zāi)過程中被砸成植物人，便主動請纓參加醫(yī)療隊。這位武警士兵可以被看做是另一個張連長，萬紅護理他也就是護理張連長的繼續(xù)，如果他能醒過來，也就代表了張連長能活下來的話也能醒過來。但這位武警士兵的命運究竟如何小說中并沒有交代，他作為另一個舍己救人的英雄植物人的出現(xiàn)僅通過他人之口一句話帶過。也許這體現(xiàn)了作者對當今時代英雄主義缺失、舍己救人觀念淡化的無奈，而讀者需要知道的是萬紅依然沒有放棄，這就足夠了。與身邊“識時務(wù)”的大眾相比，萬紅是個孤獨者，周圍沒有人理解她的堅守，但她內(nèi)心里虔誠地遵守著英雄主義價值觀，黃繼光、董存瑞、歐陽海這些名字在今天看來已經(jīng)失去了曾有的英雄光環(huán)，但他們都在萬紅的心中熠熠生輝。當她用這些英雄的名字向花生表達他的父親存在的意義時，她是不孤獨的，她的背后有那么多英雄的支持。舍己救人的英雄主義在萬紅心中閃耀著永恒的光芒，她把對英雄的崇拜內(nèi)化為心中的信仰，張連長恰好成了她這種情感的載體，因此她又將英雄信仰外化為對張連長傾其所有的護理，這正是萬紅的情感邏輯所在。

嚴歌苓透過萬紅一生的堅守要傳達的是對英雄主義價值觀、舍己救人精神的贊頌，是為了喚醒人們心中沉睡的英雄。嚴歌苓說“尊重是最好的信仰”，萬紅的行為就體現(xiàn)了對普通人生命價值、人生權(quán)利的尊重。萬紅的信仰是從內(nèi)心對英雄的崇拜、對舍己救人價值觀的敬仰而來。盡管在旁人看來，她的堅守是孤獨的，是凄涼的，甚至是不可理解的，但在她自己卻是充滿意義的，這是尊重生命、呼喚理想、重視人性的最好詮釋。在當下拜金主義、消費主義價值觀橫行，現(xiàn)代化和后現(xiàn)代化相交融造成的價值觀混亂的文化背景下，精神信仰的重建顯得更加迫切。萬紅對英雄主義價值觀的恪守、對英雄信仰的崇拜正是當代文壇缺少的精神力量，也是我們這個價值和信仰出現(xiàn)真空狀態(tài)、人文精神呈現(xiàn)危機情形的社會所缺乏的。從形而上的層面來講，萬紅這個人物在現(xiàn)實層面和心靈里內(nèi)蘊的對于英雄主義信仰的崇拜實現(xiàn)了對人類精神境界的提升，也實現(xiàn)了對人性價值的詮釋。

注釋：

[1]嚴歌苓：《床畔》，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2][3]嚴歌苓：《床畔·后記》，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69頁。

[4]莊園，嚴歌苓：《嚴歌苓訪談》，華文文學(xué)，2006年，第1期，101頁。

[5]嚴歌苓：《床畔·后記》，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69頁。

[6][9]雷達主編：《新世紀小說概觀》，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248頁，第193頁。

[7]趙秀元，顧瑋，田焱：《20世紀中國女性作家作品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172頁。

[8]邢海霞：《嚴歌苓敘事模式中的深層意蘊——以<第九個寡婦>和<小姨多鶴>為例》，當代小說（下半月），2010年，第9期，第22頁。

[10]江少川：《走進大洋彼岸的繆斯——嚴歌苓訪談錄》，世界華文文學(xué)論壇，2006年，第3期，第50頁。

[11]周群：《宗教與文學(xué)》，譯林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10頁。

（劉巖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