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跨黃金城

捷克的玻璃業(yè)頗為悠久，早在14世紀(jì)已經(jīng)制造教堂的玻璃彩窗。今日波希米亞的雕花水晶，更廣受各國歡迎。在布拉格逛街，最誘惑人的是琳瑯滿目的水晶店，幾乎每條街都有，有的街更一連開了幾家。那些彩杯與花瓶，果盤與吊燈，不但造型優(yōu)雅，而且色調(diào)清純，驚艷之際，觀賞在目，摩挲在手，令人不覺陷入了一座透明的迷宮，唉，七彩的夢。醒來的時候，那夢已經(jīng)包裝好了，提在你的袋里，相當(dāng)重呢，但心頭卻覺得輕快。何況價錢一點(diǎn)也不貴：臺幣兩三百元就可以買到小巧精致，上千，就可以擁有高貴大方了。

我們一家家看過去，提袋愈來愈沉，眼睛愈來愈亮，情緒不斷上升。當(dāng)然，有人不免覺得貴了，或是擔(dān)心行李重了，我便念出即興的四字訣來鼓舞士氣：

昨天太窮

后天太老

今天不買

明天懊惱

大家覺得有趣，就一齊念將起來，真的感到理直氣壯，愈買愈順手了。

捷克的觀光局要是懂事，應(yīng)該把我這“勸購曲”買去宣傳，一定能教無數(shù)守財(cái)奴解其嗇囊。

捷克的木器也做得不賴。紀(jì)念品店里可以買到彩繪的漆盒，玲瓏鮮麗，令人撫玩不忍釋手。兩三千元就可以買到精品。有一盒繪的是《天方夜譚》的魔毯飛行，神奇富麗、美不勝收，可惜我一念吝嗇，競未下手，落得“明天懊惱”之譏。

還有一種俄式木偶，有點(diǎn)像中國的不倒翁，繪的是胖墩墩的花衣村姑，七色鮮艷若俄國畫家夏高的畫面。櫥窗里常見這村姑成排站著，有時多達(dá)十一二個，但依次一個比一個要小一號。仔細(xì)看時，原來這些胖妞都可以齊腰剝開，里面是空的，正好裝下小一號的“妹妹”。

一天晚上，我們?nèi)タ戳四氐母鑴　短茊谭材帷?，不是真人而是木偶所演。莫扎特生于薩爾斯堡，死于維也納，但他的音樂卻和布拉格不可分割。他一生去過那黃金城三次，第二次去就是為了《唐喬凡尼》的世界首演。那富麗而飽滿的序曲正是在演出的前夕神速譜成，樂隊(duì)簡直是現(xiàn)看現(xiàn)奏。莫扎特親自指揮，前臺與后臺通力合作，居然十分成功。可是《唐喬凡尼》在維也納卻不很受歡迎，所以莫扎特對布拉格心存感激，而布拉格也引以自豪。

1991年，為紀(jì)念莫扎特逝世200周年，布拉格的國家木偶劇場首次演出《唐喬凡尼》，不料極為叫座。三年下來，演了近七百場，觀眾已達(dá)11萬人。我們?nèi)サ哪且梗彩强蜐M。那些木偶約有半個人高，造型近于漫畫，幕后由人拉線操縱，與音樂密切配合，而舉手投足，彎腰扭頭，甚至仰天跪地，一切動作在突兀之中別有諧趣，其妙正在真幻之間。

臨行的上午，別情依依。隱地、天恩、我存和我四人，回光返照，再去查理大橋。清冷的薄陰天，河風(fēng)欺面，只有七八度的光景。橋上眾藝雜陳，行人來去，仍是那么天長地久的市井閑情。想起200年前，莫扎特排練罷《唐喬凡尼》，沿著栗樹掩映的小巷一路回家，也是從查理大橋，就是我正踏著的這座灰磚古橋，到對岸的史泰尼茨酒店喝一杯濃烈的土耳其咖啡；想起卡夫卡、里爾克的步聲也曾在這橋上橐橐踏過，感動之中更覺得離情漸濃。

我們提著在橋頭店中剛買的木偶：隱地和天恩各提著一個小卓別林，戴高帽，揮手杖，蓄黑髭，張著外八字，十分惹笑。我提的則是大眼睛翹鼻子的木偶匹諾曹，也是人見人愛。

沿著橋尾斜落的石級，我們走下橋去，來到康佩小村，進(jìn)了一家叫“金剪刀”的小餐館。店小如舟，掩映著白紗的窗景卻精巧如畫，菜價只有臺北的一半。這一切，加上戶內(nèi)的溫暖，對照著河上的凄冽，令我們懶而又懶，像古希臘耽食落拓棗的浪子，流連忘歸。尤其是隱地，盡管遭竊，對布拉格之眷眷仍不改其深。問起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語氣恬淡而雋永：“完全是緣分，”隱地說，“錢包跟我已經(jīng)多年，到此緣盡，所以分手。至于那張身份證嘛，不肯跟我回去，也只是另一個自我，潛意識里要永遠(yuǎn)留在布拉格城?！?/p>

看來隱地經(jīng)此一劫，境界日高。他已經(jīng)不再是苦主，而是哲學(xué)家了。偷，而能得手，是聰明；被偷，而能放手，甚至放心，就是智慧了。

于是我們隨智者過橋，再過600年的查理大橋。白鷗飛起，回頭是岸。

（選自《余光中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