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鯤
(天水師范學院 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 甘肅 天水 741001)
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內、外”說
趙鯤
(天水師范學院 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 甘肅 天水 741001)
韋勒克和沃倫提出了著名的有關文學本體的“材料”與“結構”說,以及有關文學研究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學說。檢視中國現(xiàn)代文論,可以發(fā)現(xiàn),早在新批評派提出這一理論之前,民國時期的學者劉咸炘所謂“內實”與“外形”說、顧隨所謂“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說,以及梁宗岱所謂文學批評的“內線”與“外線”說,都展現(xiàn)出了對文學本體以及文學研究的“內”與“外”進行劃分的思路,并且做了富有啟示的闡釋。對以上幾種學說進行梳理、闡釋和中西對比,以圖見出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內、外”說的內涵及意義。
文學;內、外說;新批評
1949年,韋勒克和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在美國出版。在這部書中,作者提出了將文學研究分為“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的重要理論。此一理論,旨在將文學研究限定在具有審美因素的“文學性”的范圍之內。它是在俄國形式主義、捷克布拉格學派以及英美新批評等文學理論流派基礎上產(chǎn)生的理論。由于歷史的阻隔,《文學理論》這部書1980年代中期才被引介入大陸,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并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
在長期被社會歷史批評、意識形態(tài)批評主宰的中國文學界,將文學研究分為“內”、“外”兩部分,且以“內部研究”為真正的文學研究的理論,顯得頗為新鮮。其實,早在《文學理論》出版之前,中國學者已有人提出文學批評(研究)的內、外“路徑”之別。最鮮明的,是梁宗岱(1903~1983)在寫于1946年的《屈原·自序》中提出的文學批評的“外線”與“內線”說,其言說雖并不充分,而其思路與韋勒克所謂“文學的外部研究”和“文學的內部研究”完全一致。華鐘彥(1906~未詳)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教學講義《中國文學通論》中分別以“文學內論”和“文學外論”作為第二章和第三章的標題,[1]盡管書中沒有“內論”與“外論”的理論界定,但其內容則具備了文學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的理路。梁宗岱所謂文藝批評的“外線”與“內線”說、華鐘彥的“文學內論”與“文學外論”說,皆早于韋勒克和沃倫的《文學理論》。盡管他們的學說遠不及《文學理論》所謂“文學的外部研究”與“文學的內部研究”完備、深刻,在現(xiàn)代以來的中國文論中也顯得相當邊緣,但作為一種自發(fā)的可貴思想,卻值得我們矚目。
梁宗岱和韋勒克都是從研究的角度將文學研究(批評)區(qū)分為內、外兩種路徑(角度),而文學研究之所以能被區(qū)分為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前提是它的對象——文學——具備“外部”和“內部”兩種不同因素,這便牽涉到文學本體問題。關于文學本體,《文學理論》提出了“材料”與“結構”說:
如果我們把所有一切與美學沒有什么關系的因素稱為“材料”(material),而把一些需要美學效果的因素稱為“結構”(structure),可能要好一些。這決不是給舊的一對概念即內容與形式重新命名,而是恰當?shù)販贤怂麄冎g的界線。“材料”包括了原先認為是內容的部分,也包括了原先認為是形式的一些部分?!敖Y構”這一概念也同樣包括了原先的內容和形式中依審美目的組織起來的部分。這樣,藝術品就被看成是一個為某種特別的審美目的服務的完整的符號體系或者符號結構。[2]157
所謂“材料”與“結構”的區(qū)別,在于其是否具備美學因素,且它們不像“內容”與“形式”那樣被機械地分為兩部分,而是相互融涵的關系。韋勒克所謂“文學的外部研究”和“文學的內部研究”,正是建基于由“材料”與“結構”構成的文學本體論——外部研究針對“材料”,內部研究針對“結構”。在文學本體論方面,中國現(xiàn)代文論中,劉咸炘(1896~1932)提出的文學的“內實”與“外形”說、顧隨(1897~1960)所謂文學的“言內之物”和“物外之言”說,都以“內”、“外”兩種概念來架構其文學本體,此兩種學說也頗為獨到。
故此,本文欲梳理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內、外”說,是從兩個角度出發(fā)的:一是文學本體論的“內”與“外”;一是文學研究的“內”與“外”。筆者目前視野所及,僅見以上幾例,若有疏漏,俟諸賢者。
天才早逝的學者劉咸炘在其《文學述林》卷一“文學正名”①此文未系作年?!拔膶W正名”的后一篇“論文通指”寫作時間為“戊辰正月初五”。按,此“戊辰”為1928年,故“文學正名”的寫作時間當不晚于1928年正月初五。中分文學為“內實”與“外形”,并圖示如下:[3]3
在《論文通指》中,劉咸炘說:“文有內實與外形。內實者,俗所謂意,外形則俗所謂詞也。(謂之俗者,以其名不甚賅。)”[3]8首先,劉咸炘所謂“文”即近代以后自西方傳來的“文學”概念。分“文”為“內實”與“外形”,但劉氏認為“意”和“詞”不能充分表達“內實”與“外形”的內涵,所以他對“內實”與“外形”進行了更精細的劃分。劉咸炘說:“內實不外三種,曰事(物在內),理,情?!保?]4按,此說有所承襲——清代葉燮認為詩之所寫無非“事、理、情。”[4]20劉咸炘將葉燮所謂詩的內實擴大為文學的內實;又謂“物”在“事”內,可見此“物”不同于傳統(tǒng)文論所謂“言之有物”的“物”,而當為“物象”之意。“事、理、情”可說是“言之有物”之“物”的細分,與韋勒克所謂“材料”相當。
劉咸炘又謂“文之內實非意之一字所能賅,乃合能與所而言。能者,作者之情質(氣質)也。所者,所載之事理情也。文之為用在能表所載之事理情而無差,所謂文如其事也;又在能表作者之情質而無偽,所謂文如其人也?!保?]8按照筆者的理解,所謂“能”(作者之情質)是作者的性情、個性;所謂“所”(事、理、情)是“文”所指的事物,故“能”是“內實”的內在層面,“所”是“內實”的外在層面;且“所”類似于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所謂“所指”,“所指”是語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而載于文之中的“事、理、情”就是概念,而非“客觀事物”本身。劉咸炘將“內實”分為“能”和“所”(其所謂“能”不同于索緒爾所謂“能值”),相當深刻。
更為獨到的是劉咸炘對“外形”的分解?!巴庑慰v剖,則為五段。一曰字,二曰集字成句(字群在內),三曰集句成節(jié)(句群在內,俗所謂一筆),四曰集節(jié)成章(亦曰段),五曰集章成篇。”[3]4這是從文字角度著眼,其邏輯較為單一、明晰,“句群”、“字群”是現(xiàn)代語言學概念。
又“外形橫剖,則為三件”:
一為體性。即所謂客觀之文體,此由內實而定。……
二為篇中之規(guī)式。如詩之五七言,以字數(shù)分也,文之駢散,以句列分也,以及韻文之韻律,詞曲之調譜,一切形式成為規(guī)律,一文體中多以此而成小別,如詩之歌行、絕句是也。此與文法學所講不同,彼止字與字、句與句之關系,此則全篇中諸字諸句排列之形式也。
三為格調。即所謂主觀之文體……此當分為四:一為次,此依內實而定,敘事有先后,抒情有淺深,論理則且有??浦畬W。二為聲,有高下疏密。三為色,有濃淡。此二者皆關于所用之字。四為勢,有疾徐長短。此皆在章節(jié)間。體性、規(guī)式乃眾人所同,惟此四者隨作者而各不同,藝術之高下由此定,歷史之派別由此成。
以上“三件”實為三個角度。第一個角度“體性”,劉咸炘將其分為敘事、抒情、論理三種,此即現(xiàn)代寫作學所謂“表達方式”。所謂“體性”是傳統(tǒng)文論術語,“客觀之文體”是現(xiàn)代文論術語。劉咸炘認為敘述、抒情、論理三種方法可互相包含,并認為體性往往隨內容之變而變,其法則為“以實定體,從其多者為主耳”,[3]4這便進一步指出了三種“體性”的運用和演變規(guī)律。
第二個角度“篇中之規(guī)式”,為“全篇中諸字諸句排列之形式也”,這是較為淺表的一個形式問題,此不贅述。
第三個角度“格調”較為復雜。劉咸炘分“格調”為四個更小的角度,分別為“次、聲、色、勢”?!按巍睘閷哟巍⑦壿?;“聲”為文本的音韻、聲音效果;“色”是由文本意象的密疏、色調形成的“濃淡”效果;“勢”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理論中的一個術語,由書論借用于文論,更顯抽象,所謂“疾徐長短”,指由文本語言、篇章的長短、力度造成的一種內在的動感——再如“氣勢”,亦為相近之概念。劉咸炘以為“次、聲、色、勢”四者為“主觀之文體”,此“主觀”即因它們表現(xiàn)于文本的特征與作者的構思、書寫有很大關系,“主觀之文體”實即所謂“藝術特征”。
結合劉咸炘所示圖表及解釋文字,可見其所謂“內實”與“外形”與《文學理論》所謂文學的“材料”與“結構”的理路完全一致,只不過具體細分不同。《文學理論》認為對“結構”的研究——“文學的內部研究”才是真正的文學研究,即對文學研究而言,“結構”比“材料”重要得多。那么,劉咸炘對“內實”與“外形”各自的重要性是平分秋色的呢,抑或有所偏重?《文學正名》中有這樣一段話:
學文以求工也。所謂工者,工于形式也。事期于真,理、情期于真、善。(或謂二者止期于真,非也。所謂真理自是善,明其當如此,非止明其本如此也。情須中節(jié),豈一真字所可了乎?徒真而不中節(jié),不得為文之內實。)此內實之工,功在文外矣。若形式之工,則字期于當,訓詁之學也;字群、句群期于順,文法之學也;體性期于合,文體之論也。此皆止期于明其內實,則皆期于真、善也。若規(guī)式、格調則別加美為目的,規(guī)式本以美之標準而定,格調變化隨人而要以動人為目的,皆期于主觀之美者也。具此美者,乃謂之工文,其期于真、善者,無美丑派別之可言,非文學專科之所求也。[3]4
這段話非常明確地認為文學的根本在于“形式”,因為“內實”以真和善為目的,屬于“文”之外圍(“功在文外”),而“外形”中的規(guī)式、格調則以“美”(“主觀之美”)為目的,是否具備此美是“工文”(即“合格的文學”)與否的標準。劉咸炘認為倘不具備“美”,便不能算文學。他以“美”對應“外形”,以非審美因素“真”、“善”對應“內實”的理念,與韋勒克、沃倫把是否與美學有關系作為區(qū)分“結構”和“材料”的標準如出一轍。①《文學理論》第157頁:“如果把所有一切與美學沒有什么關系的因素稱為“材料”(material),而把一切需要美學效果的因素稱為“結構”(structure),可能要好一些?!?/p>
劉咸炘把審美性作為文學的根本要素,此審美性來自文學的“外形”,但他對文學形式根本地位的強調并不同于俄國形式主義。形式主義把“內容”排除在文學之外,劉咸炘雖然把“形式”的好壞作為是否“工”文的標準,但由他對“近世文家”尤其是桐城派文章“往往舍事理以就神韻”[3]11的批評,以及對“文以載道”的認可,②劉咸炘《論文通指》 曰:“文以載道之語,此語實是名言,特為解者所狹,明乎道之無不在,則此語之不可非名矣?!w道者,一切事、理、情之總名,文能道一切事、理、情,即是載道矣”,見《劉咸炘學術論集·文學講義可見劉咸炘并不排除“內實”的作用和重要性。韋勒克和沃倫認識到形式和內容的不可分、“材料”和“結構”的相互包含,劉咸炘同樣沒有把“內實”和“外形”截然分開,“文以載道”便是對“內實”和“外形”的一體性的顯證;且劉咸炘強調“外形”中的“體性”“由內實而定”,“格調”之“次”也“依內實而定”,更說明了“內實”與“外形”的不可分割。
綜觀劉咸炘的文學構成圖,頗有些韋勒克所謂“文學是交織著多層意義和關系的一個極其復雜的組合體”[2]18的意味,他的“內實”與“外形”說,既有傳統(tǒng)文論的承襲,又有現(xiàn)代意識,并展現(xiàn)出極強的思辨性,實在難能可貴。
中國現(xiàn)代文論中,關于文學本體,顧隨有所謂“言內之物”與“物外之言”的說法?!恶勨衷娫挕吩疲?/p>
或曰披閱文章注意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言中之物,質言之即作品的內容。無論詩或散文,既“言”當然就有“物”,淺可以,無聊可以,沒意義不成。但還要有“文”,即物外之言。[5]23
《文話》云:
言中之物——實,內容;物外之言——文章美。
凡事物皆有美觀、實用二義。由實用生出美觀,即文化、文明。沒有美觀也成,然而非有不可。美觀、實用,皆得其中庸之道即生活最高標準。
不作言之無物的文章。[6]261
“不作言之無物的文章”一語來自胡適。顧隨說:
適之先生有一口號:“不作言之無物的文字?!保ā督ㄔO的文學革命論》)
胡先生樂觀,然有時易陷于武斷。說“言中之物”,而什么是“物”呢?
言中之物,人所說,多不能得其真;而物外之言,禪宗大師說得,十個神倒有五雙不知。言中之物,質言之,即作品的內容。物外之言,文也。言中之物,魚;物外之言,熊掌,要取熊掌。
言中之物,內容:一覺、二情、三思,非是非善惡之謂。覺、情、思都有了,無所謂是非善惡。物外之言,一唱三嘆,簡言之,是韻。不求不得,求之不見得必得。[6]296
可見,“言中之物”、“物外之言”是顧隨概括文學構成的兩個基本概念。雖引用胡適“不作言之無物的文字”一語,但何為“言中有物”的“物”,顧隨嫌胡適說得不清楚。他說“言中之物”質言之即“內容”(所指),內容則包括“覺、情、思”。這類似于劉咸炘謂“內實”包括“事、理、情”。相較而言,“事、理、情”之說承自葉燮,而以“覺、情、思”來概括“內容”則為顧隨首創(chuàng),更具創(chuàng)造性;且“覺、情、思”完全從創(chuàng)作者心理層面著眼,更突出了“內容”的內在性。
顧隨說“物外之言”即“文章美”,簡言之,即“韻”。“韻”是中國古典文論術語,帶有神秘性;顧隨所謂“文章美”也非籠統(tǒng)言之,而是細分為“音節(jié)美”與“文字美”兩種,且認為文章美中“音節(jié)美”最重要。[7]195“文章美”、“韻”皆有助于理解“物外之言”,但卻不能反過來替代“物外之言”這一術語。因為顧隨“言中之物”、“物外之言”是兩個以“言”和“物”為基本質素相對而又勾連的概念。而顧隨既將“言中之物”和“內容”等同,為何不徑直說“內容”?蓋因此二語所暗示者不同?!把灾兄铩钡摹拔铩本褪恰皟热荨?,但前面還有一個限定語“言中”——即“物”是透過“言”表現(xiàn),或存在的,“物”與“言”是相互依存的關系;反之,“物外之言”是“文章美”、“韻”,但它們不能顯示文學本體中“言”與“物”兩種基本質素。所謂“言中之物”、“物外之言”其實是我們觀察“文學本體”的兩種角度,只不過一側重“內”(中),一側重“外”。
至于“物外之言”,跟所謂“形式”就更不能相提并論了。這種“勾連”顯示出文學的“內容”與“形式”的不可分(涵容),或曰相互依存。故此,就術語而言,“言中之物”、“物外之言”這一理論,比所謂“內容、形式”說以及“材料、結構”說都來得圓融,原因有二:一,彰顯了文學本體中“言”與“物”兩種基本質素,及其相互涵容的關系;二,避免了將藝術作品一分為二的弊端。①顧隨不但提出這一理論,且將其應運于文學批評中,如他說“魯迅先生是詩人,故能有物外之言;是哲人,故能有言中之物。”(《駝庵文話》,《顧隨文集3講錄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20頁);再如“《詩品》、《文賦》、《文心雕龍》、《典論論文》、《史通》,你讀它,言中之物需要了解,物外之言需要欣賞”(《文賦》十一講,同上,第291頁);“‘五四’以后,有些白話文缺少物外之言,而言中之物又日趨淺薄,實際說來,文章既不成其為‘物之言’,又不成其為‘言之物’?!保ā段脑挕罚吨袊诺湮男摹?,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261頁)等。
那么,在顧隨看來,“言中之物”和“物外之言”兩者在文學本體中的比重關系如何呢?他說:“不作言之無物的文章”——淺薄、無聊都可以,不能沒有意義;但若僅有“言中之物”,無“文章美”,也不是真的文學??梢?,顧隨不像劉咸炘那樣認為文學實質上是有關形式的藝術,而是認為內容和美感(“美感”不同于“形式”)同樣重要,所謂文學是由此二者共同構成的。
要之,顧隨所謂文學的“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與劉咸炘所謂“內實”與“外形”說的理路是一致的,都把文學本體分為“內”與“外”兩個角度。
我們知道,韋勒克和沃倫屬于英美新批評派,《文學理論》是新批評的理論總結。他們提出的所謂“文學的外部研究”和“文學的內部研究”源于俄國形式主義文學理論。形式主義認為藝術是獨立存在的世界;他們的文學理論研究的是文學的內部規(guī)律,拒絕心理學、哲學或社會學的方法。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都是本文中心論。韋勒克和沃倫對屬于文學研究的內部對象和外部對象進行了更明確的劃分,但沒有像形式主義那樣極端排斥“外部研究”。
有趣的是,梁宗岱在寫于1946年5月20日的《屈原·自序》中提出了與韋勒克和沃倫所謂“文學的外部研究”與“文學的內部研究”非常相似的觀念,他說:
文藝底欣賞和批評或許有兩條路。
一條——如果我可以現(xiàn)造一個名詞——是走外線的,走這條路的批評對于一個作家之鑒賞,批判,或研究,不從他底作品著眼而專注于他底種族、環(huán)境和時代。法國十九世紀大批評家泰納便是這派底鼻祖同時也是最優(yōu)越底代表。缺乏泰納敏銳的直覺,深厚的修養(yǎng),廣博的學識,這批評方法間接傳入我國遂淪為一種以科學方法自命的繁瑣的考證。二十年代的文壇甚或一般的學術界差不多全給這種考證所壟斷。
我自己卻挑選另一條路,一條我稱之為走內線的路。
由于賦性的疏懶和缺乏耐性,不慣在斷簡殘篇的故紙堆中過活,或者也由于一種朦朧的信仰,我從粗解文學以來便有一種不可救藥的稚氣:以為我們和偉大的文藝品接觸是用不著媒介的。真正的理解和欣賞只有直接扣作品之門,以期直達它底堂奧。不獨作者的生平和時代可以不必深究,連文義底注釋和批評,也要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才去參考前人底成績。這自然容易流入孤陋,流入偏頗,有時甚或流于一知半解。
但這稚氣未嘗不可以加以“理性化”,或給以哲學的或理論的根據(jù)。
我以為一個作家之所以為作家,不在他底生平或事跡,而完全在他底作品……[8]207
這里所謂文藝批評的“外線”與“內線”、對“內線”的完全信任、對“外線’的排斥,顯然是“作品中心論”的。梁宗岱非常明確地說:“真正而且唯一有效的批評,或者就是摒除一切空洞的公式(這在今日文壇是那么流行和時髦),不斷努力去從作品本身直接辨認。[8]210其對作家生平在文學批評中作用的否定和形式主義文論完全一致;所謂文藝批評的“外線”和“內線”的劃分,與《文學理論》所謂“文學的外部研究”和“文學的內部研究”的劃分如出一轍。
那么,梁宗岱以上說法是否受到了形式主義及新批評的影響呢?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雖然產(chǎn)生并流行于1915至1930年期間,可是它在1970年代末期才傳入中國。[9]英美新批評雖然在其興起的三、四十年代就同步地傳入中國,但其“理論旅行”(薩義德語)卻是零星的,影響是局部的。[10]梁宗岱是否了解形式主義文論,難以確知,而英美新批評,他應當是有所了解的。因而,在注重文學研究的“內部”的觀念上,梁宗岱有可能受到英美新批評的啟發(fā)。但梁宗岱所謂文藝批評的“外線”與“內線”的理論表述早于韋勒克和沃倫所謂“文學的外部研究”和“文學的內部研究”,因而,梁宗岱所謂文藝批評的“外線”與“內線”說具有一定的獨創(chuàng)性,與新批評文論有異曲同工之妙。
值得注意的是,梁宗岱在推崇文藝批評“內線”道路的同時,對所謂“外線”流露出明顯的反感,其所謂“外線”便是“五四”以來在學術界差不多處于“壟斷”地位的考證學風。梁氏對文藝批評的考證風氣深為不滿。在指出了“外線”道路在中國學術界的流行后,他點名批評了胡適,因為胡適正是這種“以科學方法自命的繁瑣考證”的代表。梁宗岱撰寫的《屈原》,幾乎完全從對作品的讀解出發(fā),是對其“內線”理論的成功實踐。這篇文章的寫作動機中,應當包含著對抗“外線”的文學研究風氣的動機。而略顯遺憾的是,梁宗岱提出的文藝批評的“外線”與“內線”說,尤其是對“內線”的闡發(fā),并未如他自己所說的“加以‘理性化’,或給以哲學的或理論的根據(jù)”。
民國時期,古典文學學者華鐘彥在其三、四十年代的教學講義《中國文學通論》中也提出所謂“文學內論”與“文學外論”。華氏《中國文學通論》第二章為“文學內論”,第三章為“文學外論”,但作者并未對所謂“文學內論”和“文學外論”的內涵進行理論闡釋,而是直接將“文學內論”分為“文學性質”與“文學功用”兩部分,將“文學外論”分為“文學與時代”、“文學與地域”、“文學與物象”三部分進行論述。其中“文學性質”分為“唯我性”、“即興性”、“務奇性”、“求真性”、“同感性”、“垂久性”等六點。且不論此六點是否準確,嚴格說所謂“同感性”、“垂久性”皆涉及作品與讀者的關系而不能完全歸屬于文學的內在屬性。所謂“文學功用”,更是文學與世界的關系問題,遠超出“文學內論”的范疇。而華氏所謂“文學外論”從文學與時代、地域、物象三方面闡釋,只是把泰納的文學與時代、地域、種族三因素中的“種族”置換為“物象”?!拔锵蟆迸c文學是中國古代文論重視的一個角度(如鐘嶸《詩品》)。可見,華鐘彥對所謂“文學內論”與“文學外論”,尤其是“內論”并沒有深刻的理論自覺,其具體闡釋存在較嚴重的邏輯漏洞,但其所謂“文學內論”與“文學外論”的劃分是一種“文學的內部研究”與“文學外部研究”的思路。
文學本體的“內”與“外”,文學的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都只是文學本體論與文學批評理論的一種思路。尤其是文學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理論,涉及社會歷史批評、意識形態(tài)批評、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等眾多相互糾葛且影響巨大的文學研究方式問題。雖然早在民國時期,就有劉咸炘、顧隨、梁宗岱等學者從文學本體論、文藝批評的路線等角度提出了文學的“內、外”說,可是在整個現(xiàn)代中國偏重“文學的外部研究”的大的語境下,這些學說卻處于少人問津的狀態(tài)。直至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后,隨著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文論較全面的引進,文學本體的“內”與“外”、文學研究的“內”與“外”才得到了較自覺的理論探索——本文的寫作,便是希望能將這種理論自覺之前的現(xiàn)代中國的零星的文學“內、外”說加以挖掘。
[1]華鐘彥.華鐘彥文集:下[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
[2]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3]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文學講義編[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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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顧隨著.葉嘉瑩筆記·駝庵詩話[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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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顧隨.葉嘉瑩筆記·中國古典文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8]梁宗岱.屈原[M]∥梁宗岱文集·評論卷·詩與真[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9]陳建華,耿海英.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在中國30年[J].學習與探索,2009,(5).
[10]姜飛.從“淡入”到“淡出”——英美新批評在中國的傳播歷程簡述[J].社會科學研究,1999,(1).
〔責任編輯 王元忠〕
On Inner Study and Outside Research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Zhao Ku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Communication,Tianshui Normal University,Tianshui Gansu741001,China)
René Wellek and Warren put forward the famous idea of“material”and“structure”concerning literary ontology,and“inner study”and“outside research”.When examining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theory,the paper finds that prior to the new criticism,Liu Xianxin,Gu Sui,and Liang Zongdai,Chinese scholar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era,all presented their clear ideas about the literary ontology and the so-called“inner”and“outside”in literary study,with implicational elucidation.These ideas are analyzed and compared to bring out the connotation and meanings of the“inner”and“outside”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literature;inner;outside;new criticism
I206
A
1671-1351(2016)03-0067-06
2016-03-15
趙鯤(1977-),男,甘肅平?jīng)鋈?,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