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卜（節(jié)選）

曹永

差不多每天晌午，老栓都要去菜地看看。他喜歡蹲在地埂上，看著嫩綠的蔬菜，聽蔬菜弄出那種梆梆的細響。這會兒，老栓正背著手往菜地走。隔老遠，老栓就看到地里有個陌生人，彎著腰，在他家地里拔蘿卜。老栓聽到蘿卜斷裂的那種脆響，他皺著眉頭說，哎。

陌生人抬起頭，側(cè)過一張白凈的臉。老栓說，這是我家的地。陌生人說，噢，你家的？老栓說，當(dāng)然是我家的。陌生人甩著手上的泥土說，我有點口渴。老栓說，我家地里沒人。陌生人說，我就拔個蘿卜。老栓說，你沒打招呼，你拔得倒熱乎。

陌生人從地里走出來，和藹地說，我給你錢。這時候，老栓才發(fā)現(xiàn)陌生人的肩膀上掛著照相機。老栓看到陌生人用蘿卜葉擦掉手上的泥巴，然后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鈔票。

老栓說，我不要錢。陌生人討好地說，老伯，你抽根煙。老栓沒接煙，嘀咕說，你們這號閑人，時常背著相機往這邊跑。陌生人說，我想去陽關(guān)山，你知道怎么走吧？老栓說，順著湖邊走，繞過去就是。

陌生人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說，我去那邊拍黑頸鶴。老栓說，我就曉得，你們閑得沒事做。陌生人說，噢，這叫攝影。老栓說，城里人就是名堂多。

陌生人把蘿卜嚼得咯噌響，他邊嚼邊說，我就喜歡這種安靜的地方。老栓說，鬼才喜歡安靜！這樣說的時候，老栓發(fā)現(xiàn)他長著一對斗雞眼，他的眼珠，就像兩只蝌蚪，使勁往中間擠。

陌生人說，水靈靈的，這蘿卜可真甜。老栓得意地說，當(dāng)然嘛，西海的蘿卜。陌生人說，你們這里適合種蔬菜。老栓說，不瞞你說，收成確實不錯。陌生人說，一年種幾茬？老栓說，兩茬。陌生人說，其他地方頂多種一茬。

老栓覺得這個人其實不怎么討厭，他盤腿坐在地邊，說，這邊地肥，氣候也好。陌生人歪著嘴啃蘿卜，他啃得滿嘴冒汁。老栓從地里抓起一把泥土說，你看，多黑，多酥。陌生人說，聽說這些地方以前全是水。

老栓的眼睛陡然明亮起來，興奮地說，就是，聽說民國時，有個縣官騎馬環(huán)游草海，連走三天，硬是沒能走完。陌生人說，現(xiàn)在也是個大湖泊。老栓說，比以前小多了，以前呀，嘖嘖。陌生人說，你見過？老栓說，我當(dāng)然見過，我以前在里面打魚哩，我可是個打魚的好手，隔著水面，我也能看到魚群。

陌生人瞪著兩粒斗雞眼，集中火力看著老栓說，隔著水你能看到魚？老栓說，魚在水底經(jīng)常聚在一塊，隔多遠也能看到水面微微鼓起來。陌生人說，嘖嘖。老栓說，打魚苦哩，打魚就是玩命，有一次，我差點死在湖里。陌生人沒接話，他覺得蘿卜開始有點辣。

老栓仰頭看著遠處，然后摸出兩支煙，一支遞給陌生人，一支叼在自己的嘴上。陌生人順手把煙夾在耳朵上，催促說，你講，你接著講。

老栓把煙點著，說，我給你再拔出一個蘿卜？陌生人說，老實說，我確實想再吃一個。老栓跑到地里挑到一個，遞給陌生人說，你吃，這個肯定甜。

頂上傳來幾只鳥叫。陌生人說，我覺得這里挺好。老栓嘆息說，想說話也找不到個伴兒。陌生人說，以前的時候，這地方的鳥多不多？老栓說，我記得以前湖邊到處是鳥，我們經(jīng)常打鳥吃。陌生人鼓著兩只斗雞眼說，你們竟然打來吃？老栓說，后來，我們想吃也吃不到了，自從把草海的水放干，鳥獸差不多絕跡了，最要命的是水質(zhì)越來越差。

太陽開始收斂光芒，它像個小偷似的悄悄往西邊溜去。陌生人抬頭看看天色，說，老伯，我想去陽關(guān)山看看。老栓抬腿就往地里鉆，他很快從里面提出一條蘿卜。他說，你再吃一個。陌生人皺眉說，我滿肚子都是蘿卜，實在吃不下去了。老栓說，以后你就吃不到這么好的蘿卜了，聽說要大力發(fā)展旅游，以后這些菜地不讓種了。

陌生人總算把蘿卜啃完，他感到有些慶幸。他說，我忙著去陽關(guān)山。老栓說，我再給你拔個蘿卜。陌生人慌忙把他拽住，說，我真的不能再吃了。老栓說，那我給你帶路。陌生人緊緊攥著他的胳膊說，我自己能找到。他提著照相機，倉皇走了。

老栓似乎想起什么，突然躥進菜地。他從地里提出兩條蘿卜，然后像只驚惶的鵝，笨拙地朝那個人追去。

（選自2015年12月23日《人民日報》，本刊有刪改）

鑒賞空間

《蘿卜》寫的是老栓和陌生人邊吃蘿卜邊閑聊的故事?？烧沁@閑聊，拉近了倆人的距離；正是這閑聊，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正是這閑聊，展現(xiàn)了人物的形象；正是這閑聊，引起了人們對現(xiàn)代文明與鄉(xiāng)村文明沖撞下的農(nóng)民命運的思考和關(guān)注。

除了“拔蘿卜”“吃蘿卜”，作者并沒有使用太多的動作描寫，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正是人物的對話：“陌生人說，一年種幾茬？老栓說，兩茬。陌生人說，其他地方頂多種一茬?！边@純粹就是兩個人在拉家常！但是，就是在這樣的閑聊中，讀者了解了草海一系列的變遷?？梢哉f，沒有對話，小說的情節(jié)就無法展開，小說的主題也就得不到如此深刻的揭示。

閑聊還使小說的情節(jié)增強了故事性。一開始，老栓對陌生人是反感的，因為“你沒打招呼，你拔得倒熱乎”，“蘿卜斷裂的那種脆響”似乎就響在他的心上一樣，所以他既不要陌生人的錢，也不接陌生人的煙。但是，聊著聊著，他“覺得這個人其實不怎么討厭”，竟主動遞煙給對方，主動要求給對方帶路，主動拔蘿卜給對方吃，甚至在對方“滿肚子都是蘿卜”時，仍然熱情地硬塞給他幾條蘿卜，這樣的情節(jié)實在令人忍俊不禁。

在這樣的閑聊中，作者還完成了人物形象（主要是老栓）的刻畫。

閑聊，應(yīng)當(dāng)細細品。

讀有所思

1. 本文通過對話表現(xiàn)了草海多方面的變遷。你能結(jié)合文中語句具體解釋一下嗎？

2.你能讀出文中畫橫線句子的深刻內(nèi)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