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琴
唐代蘇鶚 《蘇氏演義》卷上:“凡善惡必書,謂之良史?!憋@然,《史記》是對司馬遷“良史”身份的鑒定,毋庸置疑。 《漢書·司馬遷傳贊》:“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羣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可見,司馬遷執(zhí)筆所書《史記》的成就,一方面是文學(xué)上的簡約蘊藉之美,另一方面是史學(xué)上的真實不虛之功,乃至由此而產(chǎn)生的對后世積極深遠之影響。以《史記·項羽本紀》為例談如下:
一、一字千金,文深意遠
鐘嶸(南朝梁)《詩品·古詩》:“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
蘇教版教材《史記》(選讀)中《項羽本紀》描寫“巨鹿之戰(zhàn)”的一段文字:“楚戰(zhàn)士無不以一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贝颂幦齻€“無不”、一個“莫敢”歷來為人稱道,加上前文殺會稽郡守、殺宋義的描寫,一共出現(xiàn)了四次“莫敢”,“勢愈張而人愈懼”(明代凌約言),極力渲染出了項羽的大將氣概與勇猛神威。行文至“垓下之圍、四面楚歌”之時又有文字“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項羽這樣一位一向剛猛自矜的英雄窮途末路、悲泣落淚,他的左右隨從再也不忍看他。“莫能”實在是情真意切,是怕遇上他悲情的目光,還是怕傷了他的自尊愈發(fā)凄涼。
一個“敢”、一個“能”,前者盡顯英雄本色,后者難掩落寞感傷,一字之功,簡約方美;先后比對,文深意遠。面對文字,司馬遷如同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的將帥,調(diào)度得當、游刃有余:詳寫略寫、順敘倒敘、白描、鋪陳、渲染……無不得心應(yīng)手,使人應(yīng)接不暇。
二、互現(xiàn)互補,矛盾統(tǒng)一
魯迅曾稱《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一評價的比照點是另一部彪炳千秋的文學(xué)作品《離騷》??梢娮髡咚抉R遷在其用血淚和生命鑄就的史書中,不但鮮明地表達了個人的愛憎,更難能可貴的是又不為此所累歪曲事實或者掩蓋真相。
司馬遷善于把一個人的生平事跡、一樁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分散寫在數(shù)篇中,參差互見,互相補充。著名學(xué)者錢鐘書在《管錐篇》第一卷中這樣分析:“‘言語嘔嘔與‘喑惡叱咤、‘恭敬慈愛與‘剽悍滑賊、‘愛人禮士與‘妒賢嫉能……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理學(xué),犁然有當?!妒酚洝穼懭宋镄愿瘢瑹o復(fù)綜如此者。”
再看劉邦,《項羽本紀》中有兩段頗為傳神的記載,一是“推墜兒女自逃命”,一是“則幸分我一杯羹”,以上兩段在《高祖本紀》中卻未有記載??梢姡鳛橐唤椤傲际贰?,司馬遷將劉邦身上的一些惡劣品行諸如自私無賴、殘暴寡情放在了《項羽本紀》中體現(xiàn)。不過,司馬遷的膽量與氣魄不僅限于此,他在《項羽本紀》中仍然不吝筆墨、堅持客觀公正地還原了一個“不殺無辜、封賞對手”的賢明君主形象。
由此可見,司馬遷為我們再次證明了人性的變化莫測與處境、身份、思想等的變化有著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這一論斷是學(xué)生在情感態(tài)度與價值觀方面的有效習(xí)得。而要想客觀公正地還原劉項二人豐富多變的人物形象,以及真實復(fù)雜的性格特點,不僅要閱遍史書疏離事實,還要敢于取舍、拿捏得當,這是司馬遷留給我們更重要的嚴謹治學(xué)精神。
三、多維解讀,平等對話
對于司馬遷傾注畢生心血之作,有些語文課的結(jié)尾就是請學(xué)生談一談“更喜歡劉邦還是項羽”,為什么非要喜歡?可不可以不喜歡其中的任何一個?或者有其他的情感體驗?為了給學(xué)生更多思考感悟的時間和空間,筆者設(shè)計的課后作業(yè)是片段練筆《項羽,我想對你說》,除了對人物形象的進一步闡釋之外,學(xué)生更多的是提出了不少非常新穎又不乏明智的觀點:
“一個非??捎弥?,卻坐在了用人之人的位置上?!?/p>
“你作為君主是不夠果斷的,但作為一個朋友卻是知己之交?!?/p>
“你對學(xué)習(xí)書和劍的認識不足,你覺得只要認識和寫自己的名字就夠了,向項梁學(xué)習(xí)兵法也沒有研究透徹覺得夠用就行。我想說如果你認真讀書、堅持下去,真正將兵法融會貫通,必能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p>
“你是所向披靡的戰(zhàn)神,是需要靠戰(zhàn)爭、殺戮來證明的,可是戰(zhàn)神的目標絕不該是戰(zhàn)爭和殺戮,而是守護——守護著百姓安居樂業(yè)?!?/p>
……
顯然,對于人物的理解不能只停留在“喜歡”或者“不喜歡”的層面,更應(yīng)該注重的是究竟如何看待傳主。這些看法本身也是學(xué)生人格品德的直觀反映,更是智育與德育完美融合的產(chǎn)物。
按《報任少卿書》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司馬遷認為“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風(fēng)流之人稱焉”,他“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力求還原真實的孔子、屈原、李斯、呂不韋……司馬遷將《太史公自序》忝列七十列傳之中,他受辱含垢、隱忍修史的一片苦心終于可以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其中的癡傻顧念、執(zhí)著追求早就彰顯在千千萬萬的后來人的眼里心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通市第二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