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1
那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山地。如果不曾踏訪,我不知道那里的人們,居然是祖祖輩輩生活在植物的掩映中,過著悠閑的生活。
在貴州,在松桃縣,太多的樹林把大地包裹著,樹林之外的土地,生長著野草,野草之間的田疇,莊稼正向著遙遠的深秋一天天邁進。在時光的縫隙里,我跟著一群人,從松桃縣一個叫做孟溪的小鎮(zhèn)出發(fā),向著一個陌生的村莊走去。一路上,野地里都長滿了植物:野蒿(在野地里,正午的陽光讓它們散發(fā)出濃烈的氣息)、車前草(在房前屋后,肥大的葉子,細小的花,亦藥亦菜)、芭茅(在荒坡上,團簇的白花往往把荒墳點綴得更加蒼涼)、野草莓(在茂密的灌木叢里或者田埂邊,烈鮮如妖魅的迷人的唇)、苦艾(在向陽的林地里,南中國的人們?yōu)榱思o念一個詩人而創(chuàng)造的節(jié)日里,祈福避邪的瑞草)、蒴葉(在潮濕的崖壁上,從遠古一路生長而來的植物,索群離居的象征)……我的故鄉(xiāng),也隨地可以見到這樣的一些植物,它們構成了一片土地上的生命,讓人們可以嗅到生活的氣息,一直在籠罩著行走的足印,成為揮之不去的命運,支撐著那些恬淡的目光。車子穿過田野,一些飛鳥從道邊的雜樹叢里飛走來,在不遠處的天空中掠過,它們的翅膀承載了從高遠的天空里漫撒下來的陽光,從一片樹林到另一片樹叢的距離,點綴著偶爾發(fā)出的鳴聲,仿佛一串不經意的音符,輕輕地吻著大地上的樂譜。飛鳥向著村邊飛去,順著它的方向,我看到一個農人正在田里耕種一塊稻田。那些泥土被水浸潤著,松軟而黏稠,一個農人手里握著鋤頭,在稻田里平整那些融化的水里的泥土。這些稀軟的泥土,以水面為基準,被農人從高處挪到低處。簡陋的農機發(fā)出轟響,特制的犁鏵如同鋒利的鐮刀,把剛剛生長了一季莊稼的泥土割碎,泥腥味撲鼻而來。那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渠水淌進稻田里,一陣浸泡之后,泥土飽含著肥份,成為一個深情的懷抱,等待著秧苗被一棵棵地插到泥里,然后用一個又一個日夜,向著秋天飛奔而去。是的,秧苗與稻田就是一對情深意切的伴侶,在孟溪這個一樣富有詩意的地方,在初夏時節(jié),泥土與流水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也許就在這一天,一些秧苗將會被村子里的女人們栽插到這塊水田里,一片綠色在這個時刻開始啟程,一步步走向金黃色的深秋時節(jié)。
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景,在我的故鄉(xiāng),我曾經不止一次遭逢過。
在孟溪,這個居住著苗族人和土家族人的地方,與我的故鄉(xiāng)一樣有著太多渠水和稻田的地方,我看到生活在這里流溢著恬淡與靜謐——時光似乎凝滯了,一些淡綠色的苔痕在潮濕的地方滋生,行走在村落里的人們沒有在意;當它漸漸變成暗綠色,并且不斷向著背陰處的墻腳悄悄地爬上去,還是沒有人在意。一些微小的植物漸漸地從苔痕里探出頭來,隨風輕晃,人們還是沒有看到。這樣的情形,在孟溪鎮(zhèn)頭京村是最為尋常的。這是一個被歲月忘記了的村莊。陳舊的巷道彎彎曲曲隨意向前延伸,兩側的石墻長滿了野草。隔著低矮的石墻,可以看到一些房屋錯落有致地分布著。那些房屋大多也是陳舊的,房梁、神龕、窗戶、門檻,所有木質的陳設,曾經散發(fā)出木頭原色的構件,已經面目灰暗,曾經用斑斕絢麗的油漆涂染的器具,早已油漆脫落,同樣是一片灰暗。它們都早已離開了當年的容顏,積累著越來越深的灰暗,最終抵達無所不容且沒有止境的黑色。木頭由生機勃勃的原色過渡成黑色的過程,需要一段漫長的時光。也就是在這段時光里,一些人從孩提走向老年,走向死亡,另一些人又從孩提開始,重新走上相同的人生。一個人在頭京村的存在,沒有人看到他在哪個巷道里走失了稚嫩的靈魂,沒有人看到他在村畔的河水里洗過腳,沒有人看到他曾經在山坡上對某個女子唱起情歌,沒有人看到他在村外窄窄的田埂上不慎跌倒,沒有人看到他在哪一段石墻邊目送深愛的人被安放在棺材里抬到山中埋葬。歲月就這樣把整個村莊都覆蓋了,如果不是專門去踏訪,就連這樣的猜測與想象,都不可能發(fā)生。
2
其實,在時光外面,還是能夠發(fā)現一些苗頭,讓人心動。時光不斷地流逝,遺存下來的,便是這個寨子。石巷、石墻、石板路,在許多年以前,由寨子里的某一個人,粗略地布局,再由寨子里的人們各自的生活,修筑房屋,鋪陳通道,引領渠水。尤其是那些石板路,彎彎曲曲,幽深隱秘,仿佛一個人身體里的血脈,看似雜亂無章,卻又理所當然。一個人走在寨子里的幽巷中,左彎右拐,每一段路,都只能看到面前的幾米遠,不知道一次拐彎之后,這條路將會伸向何處。陌生的闖入者,一不小心,就會在這個寨子里迷失了,除非掉頭往回走,片刻之間,往往是很難找到別的出口。很顯然,當初為這個寨子進行布局的人,肯定是出于某種目的,給寨子外面的陌生人一種排斥,讓他們不敢輕意闖進入,即使進來了也很難出去。是的,這個目的,便是軍事!一旦戰(zhàn)事發(fā)生,這個寨子便從家園成為最后的陣地與營壘,為了保護寨子里的女人和孩子、父母和同胞,每一條巷道、每一個門洞、每一處檐角、每一片樹蔭,都有可能潛藏著梭標、鋼刀、箭簇,暗處的鋒刃,隨時可能讓闖入者鮮血飛濺,靈魂飛散,讓寨子里每一個人的呼吸溫暖著胸口的心跳。——這樣一個幾乎被時光歲月遺忘了的老寨,在極不起眼的群山背后,竟然暗含了如此的殺機!
這些被綠色覆蓋著的村莊、山丘、緩坡、溪泉,在遙遠的歲月里,其實一直隱藏著兵刃和血。不僅是在貴州的很多地方,包括人們所說的大武陵區(qū)域,一直都散布著數以百萬計的苗族人。在那些幽暗而久遠的古歌里,苗族以及一些與苗族血緣相近的民族,都是蚩尤的后代。在神話時代,蚩尤部落與炎黃逐鹿中原,戰(zhàn)敗以后,便從黃河流域一路南下,隱入山林沼澤,從此在巖崖泉溪之間與蟲蛇魚鳥相伴,自成一體。在某種程度上,中華民族在歷史,其實是以漢民族的視角來書寫的。無論是《春秋》《史記》還是“二十四史”,數千年中華民族的歷史,一直延續(xù)著這種視角,漢族人的王侯將相、烈士貞婦都可以敘述得生動鮮活,而很多散居在四野里的民族,往往因為零星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筆墨而讓后人感覺到一種神秘感。比如源于青藏高原后來南下川滇地區(qū)的眾多氐羌族群,比如源于黃河流域后來南下到長江流域的苗瑤族群。這些族群,都曾經在某個決定性的時刻,以戰(zhàn)敗者的身份流落天邊異鄉(xiāng)。在戰(zhàn)勝者那里,我們無法看到更多的文字記載,但是在現實里,這些民族卻一直有著自己龐大的文化體系和風俗傳統(tǒng)。只有當你走近,深入探尋,才會發(fā)現,這些民族其實也有著自己在那些土地上的輝煌與榮耀。比如神話傳說,比如苗醫(yī)苗藥,比如巫蠱,時時讓我們感受到苗族博大而幽遠的文化漫溢。更讓人難忘的,便是苗族人對戰(zhàn)爭的糾葛。從天之盡頭到另一處天之盡頭,苗族人在漫長的歲月里進行了漫長的遷徙,最后,他們在這片有著太多群山、密林、溪泉、坡地的地方停下來,并且視之為故鄉(xiāng),生活著,深愛著。但是,緊隨而來的,依舊是一個接一個的朝庭此起彼伏的金戈鐵馬,苗族人的故鄉(xiāng)依舊要成為一代代中原王朝的疆域。于是,在那些早已被歲月遺忘的時光里,在馴服與被馴服的博弈里,苗族人形成了“三十年一小反,五十年一大反”的抗爭。山巒、江灘、森林、溶洞、石堆甚至田疇都有可能成為廝殺的戰(zhàn)場。無數次的戰(zhàn)火熄滅以后,留下兩個讓苗族人五味雜陳的名字:生苗和熟苗。在以往的官府那里,生苗是隱居在自己的土地上自成一統(tǒng)的苗族人,熟苗則是已經被他們的刀兵和詩書馴化過的苗族人。而對于所有的苗族人來說,天下苗族都是一家人,他們有著共同的語言、服裝,共同的天空和土地,共同的神。層出不窮的戰(zhàn)火,只是為了讓他們成為自己,按照自己的思想在世間活一回。
3
巴茅仙的起義是在孟溪這片土地上離我們最近的一場戰(zhàn)爭。在銅仁地區(qū)的史書里,曾經對巴茅仙起義作過詳細的描述:在滿清政府已經走下坡路的咸豐年間,因為官府橫征暴斂,“民怨鼎沸”,巴茅仙和他的鄉(xiāng)黨們便發(fā)動了“紅號起義”。面對這場席卷湘渝黔交界地區(qū)的貧民起義,史書從政府的角度進行了咬牙切齒的描述。而在民間,卻以另外的視角,把巴茅仙和他的同志們四方轉戰(zhàn)的神勇進行了近乎神化的頌揚。然而,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最終的結局都落腳于巴茅仙起義的失?。簯?zhàn)火的硝煙散去以后,孟溪這片土地依然莊稼在生長,農人在行走,溪水在流淌,書生和軍人不斷地在故土與異鄉(xiāng)之間輾轉往返。再后來,日子如同厚重的書卷一頁頁不停地翻卷,失去生命的軍人和勇士們,魂魄消散在空氣里,流血的身體消失在土壤里,曾經的身影躍動在傳說里,曾經的疆場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生長出稻粱與瓜果。多年以后,當我在一個初夏千里迢迢而來,在孟溪鎮(zhèn)矮屯村,我站在巴茅仙當年“閱兵”的土臺前,只看見四周都種滿了郁郁蔥蔥的莊稼,一條窄窄的田埂引導著我的腳步,一步步走向栽種與澆灌、薅除與收獲,而非排兵布陣、號令指揮、進攻駐守。于是我不得不停下來,凝視這片被人們刻意圈留下來的廢墟。我的腳下,那些橫生斜蔓的荒草與枯枝,彌漫出一陣緊接一陣的泥腥草香。正是它們,讓我不敢輕意挪步,生怕驚擾了那些亡魂,使他們許多年以后還不得安寧。
其實,這個地方出現的地方名人,大多都是武將。與巴茅仙農民起義領袖的身份不同的是,這些人往往是帶兵打仗的朝庭命官。比如出生在頭京村的譚禮裕,在晚清時期考中舉人以后赴安徽任職,時逢太平軍攻安徽,譚禮裕便投身軍營,“因功保薦為藍翎四品銜”,直到病死軍中。與譚禮裕一樣投筆從戎的是,松桃人楊芳,出生行武,一生縱馬馳騁,先后任甘肅、湖南、直隸、固原、廣西、四川等地提督,參與了清政府鎮(zhèn)壓白蓮教起義、平息張格爾叛亂、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等數十場中國近代歷史上著名的戰(zhàn)爭,被皇帝封為一等果勇候。關于楊芳的經歷,史書《清史稿》里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文字:“嘉慶二年,從額勒登保剿教匪,敗張漢潮於南漳,賜花翎。轉戰(zhàn)川、陜,常充偵騎,深入得賊情地勢,額勒登保連破劇寇,賴其向導之力。四年,殲冷天祿於人頭堰。大軍追馀賊,芳以九騎前行,至石筍河,見賊數千爭渡,后逼陡崖,左右無路,芳遣二騎回報,自將七騎大呼馳下,賊驚潰,陷淺洲中,其先渡者無由回救。五舟離岸,群賊蟻附,舟重,每發(fā)一矢覆一舟,五發(fā)五覆。俄,楊遇春、穆克登布至,浮馬渡,追擊賊盡,軍中稱為奇捷。連擢平遠營都司、下江營游擊、兩廣督標參將。五年,楊開甲、張?zhí)靷愙咑媚希家郧T扼東路,繞出賊前。賊折而西,黎明追及,見馬跡中積水猶潢,急馳之。甫轉山灣,見賊擁塞平川,芳率數十騎沖突,后騎至,乘勢蹂躪,賊倉卒奔潰,擒斬無算。賜號誠勇巴圖魯,擢廣西新泰協(xié)副將。尋從穆克登布擊伍懷志,連敗之成縣、階州。賊渡白水河窺四川龍安,旁入老林,冒雨追擊,及之於磨刀石,手刃十馀賊,傷足墜馬,徒步殺賊,復傷臂,射傷伍懷志,大軍乘之,大破賊眾?!蓖高^這段文字,雖然是用我們所不熟悉的文言寫就的,但是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個武將用馬蹄踏遍整個中國東西南北的雄姿。更何況,在《清史稿》里,還有更多的篇幅,記載了楊芳更加淋漓盡致的武略功勛。
距離孟溪不遠的松桃縣城有一個廣場,廣場正中央有一尊塑像:一個身著軍裝的勇士,手握一根棍子模樣的東西,俯身向前。走近塑像,它的基座上有如下文字:“龍世昌,男,苗族,1928年生,1950年參加革命,1951年參加志愿軍。在朝鮮戰(zhàn)功卓著,被授予特等功、二級戰(zhàn)斗英雄稱號,朝鮮還將一所小學命名為世昌小學,1954年4月15日,松桃苗族自治縣人民政府下文將龍世昌出生地命名為世昌鄉(xiāng)?!薄S捎跁r代已經頗為久遠了,面對這樣一段簡短的文字,作為一個從未經歷戰(zhàn)爭的書生,我無法從這些文字去還原當時的硝煙與烈火。但是,當我無語凝視的時候,曾經負責建設這個市政廣場的龍險峰先生說:這就是電影《英雄兒女》里戰(zhàn)斗英雄王成的原型。這時候,我的腦海里開始出現了一幅幅畫面:那是一部幾乎要被遺忘了的老電影??姑涝驹杠姂?zhàn)士王成,冒著淋漓如雨的炮火,手握爆破筒,沖到一座久攻不下的碉堡面前,向著戰(zhàn)友怒吼:“為了勝利,向我開炮!”。后來,有一段文字是這樣描述龍世昌的——在上甘嶺戰(zhàn)役中,貴州苗族戰(zhàn)士龍世昌,在敵人碉堡瘋狂阻擊我志愿軍戰(zhàn)士的情況下,悶聲不響地拎了根爆破筒沖了上去,敵人炮兵實施攔阻射擊,一發(fā)炮彈將他左腿齊膝炸斷。目擊者幾十年后回憶道:“那個碉堡就在我們主坑道口上面,隔出四五十公尺吧。高地上火光熊熊,從下往上看,透空,很清楚。龍世昌是拖著殘腿拼命往上爬,把爆破筒從槍眼里杵進去。他剛要離開,爆破筒就被里面的人推出來,哧哧地冒煙。他撿起來又往里捅,捅進半截就捅不動了。龍世昌就用胸脯抵住往里壓,壓進去就炸了。他整個人被炸成碎片亂飛,我們什么也沒找到。” ——在那個熱血沸騰的時刻,火光把戰(zhàn)場照亮,泥土不停地飛濺起來,槍口射出滾燙的子彈,空氣里彌漫著鮮血的腥味。在戰(zhàn)火面前,每一個人的肉體,仆倒在地之前都是溫暖的、柔軟的。瞬間之后,子彈洞穿了溫暖的肉體,彈片撕裂了堅硬的骨頭,鮮血迸濺到泥土里,勇士的尸首鋪出了一條通往勝利的路。銀幕被淚光熱烈地注視著,構成了我在幼兒時期的一種記憶。而此刻,站在一座雕像面前,我的身后是一片長滿了植物的山林,我的面前是一條往返回環(huán)的小河。久盼才至的一場陰雨,讓松桃縣城的土地一片濕潤,目光所及的花草樹木都在這個初夏流溢著盎然綠意。這樣一片溫柔醇厚的苗族聚居地,為什么會讓龍世昌這樣一個人遠赴朝鮮戰(zhàn)場,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撲向可以摧毀一切的槍林彈雨?我知道,在戰(zhàn)場上,也許是因為血氣上涌,怒不可遏,才會讓一個人拋卻對世間的留念和愛,通過毀滅自己去成全一種信念。但是,我不知道,這種勇氣的源頭在哪里?凝視腳下的這片土地,卻又似乎在婉轉地告訴我一個模糊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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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土地也并非僅僅產生武將猛士,文士或農人,似乎也在向我們展示松桃人的骨氣和熱血。
在孟溪鎮(zhèn),隨著茶歌悠揚,我走進戴氏宗祠,便看到了一段又一段文字,介紹一個龐大的戴氏家族里層出不窮的文人。那一刻,一群人端坐在宗祠里一排排長長的木凳上,目睹一位戴氏族人按照古老的儀軌,在他們族長的引領下,向戴氏先祖?zhèn)冃泄虬荻Y。那些先祖牌位當中,便有一個叫戴人俊的先人,被人們在祠堂里時時談起。這位早已故去的戴人俊,是晚清末年的舉人,生前曾經在安徽做過晚清政府的官,后來加入同盟會,民國政府成立后回到貴州,回到家鄉(xiāng),投身教育,興辦學校,是一位遠近聞名的儒雅文人。但是,即使作為一個文人,戴人俊同樣流露出松桃苗鄉(xiāng)人身上所特有的寧折不彎的風骨:1921年,當時一個旅長借口籌集軍餉,敲詐勒索,中飽私囊,身為貴州省議會議員的戴人俊得知情況后,在一次會議上列舉事實,當面痛斥其惡行。透過簡單的描述,我不止一次想象當時的情形:一介書生,身著長袍或中山裝,立于軍閥與官員之間,講著民國時期文言與白話夾雜的話語,所有的詞句都直指會議現場一個身著軍裝腰佩手槍的人。席間,戴人俊因為激動與憤怒而臉色通紅。該旅長因為羞惱,面色先是蒼白繼而也變得通紅。席間,肯定有驚詫者,也有和事佬。唯有當事者雙方,心里勃發(fā)怒氣與恨意。后來的事實是:該旅長懷恨在心,派人給戴人俊送上鋼刀一把、繩索一根、金子一包,令他選擇一樣自殺。戴人俊選擇了吞金自殺,用自己的生命捍衛(wèi)了自己疾惡如仇的立場。歷史總是會成全一些人,讓某個人被后來者銘記。戴人俊用生命成全了自己的信念。那個旅長用惡名成全了戴人俊的榮耀。成全與被成全之間,隔著一條河,河里流淌著欲望與操守之間展開的亙古之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