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其樂，舍我其誰

興安

荊歌的書法在國內(nèi)文學(xué)圈有一號。他的章草小字，秀外慧中，步步為營，既有禪意，又富才情，讓你不得不喜歡?？此F(xiàn)場寫字，也是一種享受。有人寫字過于扭捏，有人落筆透出萎縮，還有的人握筆如揮鋤，一通亂刨，只落得滿紙瘡痍。荊歌寫字，腰桿挺的筆直，高高站立，手臂長長地伸出，手指握筆，筆桿垂直，長發(fā)垂肩，眼神淡然，頗有大師范兒。

不知他抄寫過多少次《心經(jīng)》，而我尤喜歡他在“壬辰年暮春”的那一幅。我將這幅字與晉代書法家索靖的《月儀帖》做過對照，感覺兩人的筆法有神似之處，比如筆墨的粗細(xì)、濃枯變化，字勢的傾斜等等。相比荊歌的字似更隨性，有整體的韻味，字距行間，雖疏密但有秩，雖參差卻有序，而他的起筆往往鋒從勢出，落筆又常常提筆露芒，給人以銀鉤蠆尾之趣，讓人回味。

我近期研習(xí)漢簡，初涉章草，感覺章草之于隸書和楷書非常不易掌控。它有嚴(yán)格的規(guī)范、程式和固定的筆畫，卻不乏個人發(fā)揮和變化的空間，所謂“沉著痛快”（見劉熙載《藝概》），有理有趣，有法亦有味。荊歌當(dāng)然經(jīng)過了相當(dāng)時間的訓(xùn)練，更重要的是他對筆墨和書寫空間的認(rèn)識和把握，并將之與個人的性情和雅趣相契合。這種書寫狀態(tài)，評論家張瑞田稱之為“東方式的閑情”，（見《荊歌·寫字》序言），作家葉兆言譽(yù)之為“儒雅”。荊歌在自己的書法作品集《荊歌·寫字》中則將這一狀態(tài)表述的淋漓盡致。他說：“任何形式的書寫，可以被稱之為書法者，都當(dāng)以洋溢個性化的趣味為上。這也是書法在毛筆被其他書寫工具徹底取代的時代尚能頑強(qiáng)存在的唯一理由?！臀覀€人而言，寫毛筆字就是一種審美活動，一種情緒的表達(dá)與釋放，一種沉靜，一種梳理，一種休閑娛樂。當(dāng)然，也會是逃避和自我放逐?！彼裕此淖?，幾乎是不受任何字體的約束與規(guī)范，所謂“師心自用”，恰如鄭板橋，“一字一筆，兼眾妙之長”，整體看又“如亂玉鋪階”。我的感覺，荊歌的字近行楷， 又有漢隸的底子，而筆勢又是章草的味道。他尤其重視整體的審美效果，字與字之間“筆畫照應(yīng)，顧盼生情”，“各盡其妙”，（見陳滯冬的《石壺論畫語要》）由此，形成了荊歌書法的獨(dú)特的腔調(diào)與氣象。

荊歌這幾年開始畫畫，且出手不俗，書與畫相映成趣，真是和了張彥遠(yuǎn)的“書畫同體”的說法。昔有徐渭“以草書入畫”，被贊“書中有畫，畫中有書”（張岱語），而今荊歌以書法之雅之拙之趣之妙，去追尋古人“寫畫”的狀態(tài)，獲得了書法抽象之外，更自由更自我的筆墨意境。湖石，茶壺，杯碗，桌椅，花木等等，這些在西洋畫里被視為靜物的東西，在中國文人水墨畫里卻寄托了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化的情感和感悟。比如荊歌的《家花》，構(gòu)圖簡單，一張老式的椅子，一枝叫不出名字的花。玫瑰？月季？或是牡丹？據(jù)說八大山人愛畫魚，別人問他什么魚，他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只覺得這么畫美，就行了。這便是中國寫意繪畫的獨(dú)特之處，也是與西洋靜物畫的區(qū)別所在，李苦禪稱其為“綜合造型”，用齊白石的話說，則是“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題字是這幅畫的重要組成部分，有畫龍點(diǎn)睛之妙：“綠窗閑，人夢覺，鳥聲幽?！?這是元人（作者說宋人有誤）薛昂夫散曲的句子，“綠窗”“人”“鳥”與“閑”“夢覺”“聲幽”，點(diǎn)出了畫外的空間和意境，使畫與書、物象與抽象彼此呼應(yīng)，境界全出。這不就是中國文人所追求的主觀世界嗎？

《只是吃茶》也有意思，兩只茶器，一為盞，一為碗，且一高一矮，偏于畫面的左下角，上方則是明人錢椿年《茶譜》中的文字：“茶之產(chǎn)于天下多矣……”，占據(jù)了畫面三分之一的空間，字的秀與畫的拙形成對比，書法的空間感與水墨的空間感達(dá)成天然的平衡。這幅畫讓我想起“吃茶去”的公案，而“只是吃茶”該是荊歌對這一公案的另一種解讀或解構(gòu)。

自畫像在中國古代的畫家中不常見，但這并不是說中國的文人不夠自戀，他們會借助山水、花鳥——比如將“梅蘭竹菊”自喻君子，放大自己的孤傲和高潔。荊歌的自畫像卻一反傳統(tǒng)，摒棄修辭，展露率真的自我。《帶面具的自畫像》就是一幅非?！爱?dāng)代”的作品，中式的服裝，扭曲飄飛的夏加爾范兒的身形，背景是梵高式的，色彩鮮活，富于激情的旋轉(zhuǎn)和躍動的筆觸，尤其那枝在他的畫中多次出現(xiàn)的無名花，給人一種自得其樂、舍我其誰的歡喜，一種連面具也無法掩飾的自信和童心。這當(dāng)然是荊歌自身生活狀態(tài)的寫照，也是我認(rèn)為的，一種玩味傳統(tǒng)，游戲當(dāng)下的中國文人的少數(shù)樣本。

我欣賞荊歌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寫字、畫畫，還有收藏，這三項(xiàng)幾乎滿足了“玩物喪志”的條件和標(biāo)準(zhǔn)。何為“志”？年輕的時候，我們被這個“志”誘惑和裹挾的疲于奔命，負(fù)重累累，不惜以生死相許，但天命之后，人是否該給自己一個活法？自己面對自己，率性、順天、回歸初心，借用朱新建同志的話就是——“決定快活”。我也是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