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梅”到“毒草”

蔡樂昶

1961年8月19日，一出名為《李慧娘》的昆曲在首都人民劇場公演。首演前，報上的演出預告已示客滿，頗受期待。上演后，《人民日報》評論文章稱其“是個相當成功的改編嘗試”，“是一朵新鮮的‘紅梅”。文化界人士亦紛紛向編劇孟超致以祝賀。然而不到兩年，該戲就被文化部門批評為“大肆渲染鬼魂”，定性為“鬼戲”，且由中共中央發(fā)文“停演”。此后，更遭到公開批判，定性從“鬼戲”升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什么緣故使得這出戲從“紅梅”變成“毒草”的呢？

創(chuàng)作和演出

作為傳統(tǒng)劇種，昆曲在1949年以后時來運轉(zhuǎn)。1956年，南方昆曲《十五貫》在京演出成功，昆曲發(fā)展受到國家支持。1956年，北京昆曲研習社成立，翌年，北方昆曲劇院成立。在“文藝為政治服務”、“寫中心，唱中心，演中心”的氛圍里，戲劇界逐漸將現(xiàn)代戲的創(chuàng)作作為重點，昆曲亦不例外。然而，圍繞中心任務的戲劇創(chuàng)作和演出，越來越政治化、公式化和單一化，引起一些中央領導人的隱憂。1958年北方昆曲劇院革命現(xiàn)代戲《紅霞》演出后，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對全體演職員講話，提出“兩條腿走路”，即注重演出革命現(xiàn)代戲的同時還要加強新編歷史劇和優(yōu)秀傳統(tǒng)戲。第二年5月，周恩來還在文藝界座談會上做了《關于文化藝術工作兩條腿走路的問題》的講話。1960年底，經(jīng)濟政策調(diào)整，文藝界的緊張空氣也和緩起來。北方昆曲劇院副院長金紫光也正是在此時找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兼戲劇編輯室主任孟超。

孟超本來興趣和專長就在歷史題材，年近花甲，仍心系創(chuàng)作。據(jù)他回憶：“自總角之年起，每于草臺社戲，得睹李慧娘幽魂之麗質(zhì)英姿，光彩逼人……（1957年）李慧娘之影像，忽又涌上眼前，乃撿取《紅梅記》一曲，借以自遣……自知不諳音律，未窺引商刻羽門徑，豈可率爾操觚，迫逼再三，亦頗油然心動，自思文工武技皆經(jīng)磨習而成，乃不揣冒昧，而甘順受公瑾白眼而無懼了?！碑斈晖虑厮谱C實了這點：“我和孟超常常在南小街一帶漫步，他多次同我說，‘人一天天老了，真焦急呀，要寫點東西，就得抓緊這幾年了。我注意到，這時他已滿頭雪白，牙齒幾乎已全部脫落，走路也開始有點飄搖。但他內(nèi)心里卻是老驥伏櫪，還一直惦著要寫……‘你準備寫些什么呢？有時我也隨口問他?！€是在歷史題材的方面。我想，可以在這方面用點力氣?！?/p>

在研究明代周朝俊所作傳奇《紅梅記》及相關劇種和劇目（如秦腔《游西湖》川劇《紅梅閣》梆子《陰陽扇》等）后，孟超將原來的34場戲提煉為6場。改編后的《李慧娘》的劇情是：南宋末年弄權誤國的奸臣賈似道，一日攜眾妻妾游西湖，遭裴禹等太學生斥責。侍妾李慧娘見到裴禹怒罵賈似道的風儀不禁脫口稱贊。不想賈似道聽見大怒，回府后便殺了她并埋于府內(nèi)紅梅閣。隨后又用計將裴禹誆來，準備殺害。此時，李慧娘鬼魂重回人間救裴脫難，并現(xiàn)身罵退賈似道。1961年該劇由北方昆曲劇院演出，元老白云生任導演，陸放作曲，一線青年演員李淑君飾演李慧娘，叢兆桓飾演裴禹，周萬江飾演賈似道，燈光聲效配合精奇，可以說盡傾劇院全力。公演后，該劇廣受好評，劇組不僅參與了當年國慶節(jié)的天安門彩車游行，還參加共計200余場的內(nèi)部演出和晚會，一時有“南有《十五貫》，北有《李慧娘》”之譽。

8月31日，《北京晚報》刊載了中共北京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廖沫沙以“繁星”筆名所寫評論《有鬼無害論》。評論稱：“是不是迷信思想，不在于戲臺上出不出現(xiàn)鬼神，而在于鬼神表現(xiàn)的是壓迫者還是被壓迫者，是屈服于壓迫實力，還是與其作斗爭，敢于戰(zhàn)勝壓迫者?！?/p>

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文教小組副組長康生對該劇也頗為欣賞，并予以支持?！独罨勰铩飞涎萸埃粌H修改過原稿，還多次到排練現(xiàn)場提建議。8月公演時，康生和首都文化界知名人士一起在謝幕后登臺祝賀并合影。10月14日晚，他特意安排《李慧娘》劇組到釣魚臺演出，并設小宴招待主創(chuàng)及北方昆曲劇院干部。當天康生興致很高，對眾人贊賞有加，要求北方昆曲劇院“今后照此發(fā)展，不要再搞什么現(xiàn)代戲”。

昆曲《李慧娘》創(chuàng)作和演出，上有康生、廖沫沙等高層官員的肯定和支持，下有社會的廣泛好評，可謂極一時之盛。

批判的肇始和華東的呼應

不曾料想，時過僅一年，《李慧娘》即面臨遭受批判的厄運。1962年9月24日，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在京召開。會議期間，江青找文化部黨組書記齊燕銘談話，讓文化部注意“戲曲舞臺上的牛鬼蛇神和鬼戲問題”。她還約見中宣部四位正副部長陸定一、周揚、張子意和許立群，指責“舞臺上、銀幕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泛濫成災”。

江青此舉與毛澤東再度關注意識形態(tài)有關。八屆十中全會上，小說《劉志丹》被指“利用小說反黨”，曾看過小說書稿并提意見的國務院副總理習仲勛等人受到批判。毛澤東認為，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這兩個階級之間、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這兩條道路之間的斗爭長期存在，指出：“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要先造成輿論，總要先做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階級是這樣，反革命的階級也是這樣?！痹?950年代參與推動批判《武訓傳》和俞平伯的江青此時再度干預文藝，并公開露面：9月29日，江青首次以毛澤東夫人身份，陪同他會見來訪的印度尼西亞總統(tǒng)蘇加諾的夫人。

對于來自江青的要求，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部門不能不有所表示。文化部黨組于10月10日向中共中央宣傳部呈送《關于改進和加強劇目工作的報告》；11月22日，中央將其轉(zhuǎn)發(fā)各地黨委；12月6日，文化部發(fā)通知要求各地文化行政部門及劇團貫徹執(zhí)行。然而，與江青的高調(diào)指責不同，這份報告僅限于批評“上演劇目不能適應當前形勢的需要”，“曾經(jīng)清除過的丑惡的舞臺形象和低級趣味的表演又有出現(xiàn)”，要求加強劇目工作，幫助戲劇工作者提高認識。報告既沒有上綱，也未作具體布置。江青后來說：“1962年，我同中宣部、文化部的四位正副部長談話，他們都不聽……當時在北京，可攻不開??！”江青說“不聽”是夸大，不過四位正副部長的確沒有按江青的調(diào)子對《李慧娘》大加撻伐。

12月，毛澤東南下上海。21日，他同華東各省、市委書記談話，要求“宣傳部門應多讀點書，也包括看戲”，批評“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多起來，有點西風壓倒東風”。幾個月前，毛對意識形態(tài)狀況的不滿還只限于一篇小說，此時的指責已延伸到戲劇，恐怕與江青不無關系，就連“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說辭都與江青如出一轍。

毛澤東談話時，華東尚未開始批判“鬼戲”。1962年12月，江、浙、滬兩省一市正舉行昆曲觀摩大會，傳統(tǒng)戲仍占主要地位。剛剛轉(zhuǎn)過年來，1963年1月4日，柯慶施就在上海文藝會堂舉行的元旦聯(lián)歡晚會上提出要“大寫十三年”。他說：“今后在創(chuàng)作上，作為指導思想，一定要提倡堅持‘厚今薄古，要著重提倡寫解放后十三年，要寫活人，不要寫古人、死人。我們要大力提倡寫十三年——大寫十三年！”柯慶施的講話，尤其是不要寫“古人”、“死人”的說法，明顯是對毛澤東指責“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呼應：“古人”、“死人”即“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古人”、“死人”不能寫，當然就必須寫“今人”、“活人”，所以要“大寫十三年”。

大概由于華東方面對毛的呼應最早也最有力度，2月下旬，江青以醫(yī)病為由，到上海尋求建設“文藝革命試驗基地”。與“攻不開”的北京方面不同，在毛澤東示意下提出“大寫十三年”的柯慶施似乎可能為其提供幫助。她在錦江飯店同柯慶施及上海市委常委張春橋見面，雙方一拍即合。張春橋旋即擔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參與批判傳統(tǒng)戲和扶植現(xiàn)代戲。據(jù)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的陳丕顯回憶：“江青說明了她來上海是懷有特殊使命的，既要‘破、又要‘立。所謂‘破，就是要批判，批《海瑞罷官》，批《李慧娘》，批‘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所謂‘立，就是要搞現(xiàn)代戲?！?/p>

江青為何選中《李慧娘》作批判靶子？首先，因為華東是昆曲發(fā)源地；其次，《李慧娘》廣為人知，批判它會更有影響；最重要的是，江青對戲劇比較熟悉，也特別關注。她早年曾在山東省立實驗劇院學習戲劇表演，1930年代參演過不少話劇和電影，可以說是內(nèi)行。毛澤東也支持江青關注戲劇。1962年12月31日，他親自將《文藝報》載兩位京劇藝術家的文章批轉(zhuǎn)給江青閱讀。1963年2月，毛澤東觀看京劇《紅梅閣》，也會對江青南下有所影響。

毛澤東重提“階級斗爭”后，中央“一線”的應付態(tài)度使批判無法開展。毛澤東南下后，獲得柯慶施的支持；江青亦轉(zhuǎn)向地方尋求“突破”，公開批判也將從上海而非北京開始。

中央“一線”的應對和

華東“第一槍”

柯慶施提出“大寫十三年”，試圖維持寬松政策的中央“一線”開始有所反應。2月8日，周恩來與首都文藝界共度元宵節(jié)，提出“我們不要只局限在寫十三年，還要把近百年斗爭、世界革命斗爭都在自己作品里刻畫出來”。3月8日，國家主席劉少奇聽取文化部負責人匯報時說：“能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的，就演現(xiàn)實生活的戲。不適合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的，就演歷史劇。讓大家看看戲，好好休息，也是鼓舞社會主義勞動熱情，也是為政治服務?！?月19日，周恩來在文聯(lián)全委會議上講話，指出：“古典戲曲里也有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也有寫牛鬼蛇神的，這也要具體分析……才子佳人的戲也不能一概不準演。如果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戲都禁止，以后又會走向反面，又得反復?！边@都表達了與“大寫十三年”不同的看法。

在4月中宣部召開的文藝座談會上，這種分歧更明顯。分組討論期間，張春橋帶隊的華東組全力宣揚“大寫十三年”。16日上午，作協(xié)副主席兼黨組書記邵荃麟發(fā)言，認為“表現(xiàn)時代精神不只是十三年”，不能排斥歷史題材和其他題材。當天下午，張春橋要求發(fā)言。他大講“寫十三年的十大好處”。這種論調(diào)并未獲得大會普遍認同，中宣部副部長兼文化部副部長林默涵在大會總結(jié)時，表示同意邵荃麟的看法，認為“社會主義文學不等于只要反映社會主義生活”，批評“有些人總要把主席的思想往‘左拉”。

3月16日，文化部向中共中央提交《關于停演“鬼戲”的報告》，指出：“近幾年來，‘鬼戲演出漸漸增加……更為嚴重的是新編的劇本（如《李慧娘》）亦大肆渲染鬼魂，而評論界又大加贊美，并且提出‘有鬼無害論，來為演出‘鬼戲辯護?！眻蟾嬉笕珖Ｖ寡莩鲇泄砘晷蜗蟮母鞣N“鬼戲”。與《關于改進和加強劇目工作的報告》相比，這份文件似乎相對嚴厲，但它只要求“停演”而沒有要求展開批判。中央“一線”試圖對可能上綱的“鬼戲”問題和華東提出的“大寫十三年”口號加以限制，希望避免文藝領域的政治空氣再度加重。

這些努力沒能阻止批判的開始。在文藝座談會上受挫的張春橋旋即返滬，奉柯慶施之命開始組織批判。中共中央華東局宣傳部常務副部長俞銘璜花了一周時間撰寫《“有鬼無害”論》，但柯慶施認為太學術氣，令張春橋修改。這篇近2萬字的長文以“梁璧輝”（偕音“兩筆揮”）的筆名，在5月6、7日的《文匯報》上連續(xù)刊登。文章先是上綱上線地批判“生活在當前國內(nèi)外火熱的斗爭中，卻發(fā)揮‘異想遐思，致力于推薦一些鬼戲”的現(xiàn)象，斷言“是不是宣傳迷信思想，并不在于字面上是否寫‘反抗、‘斗爭；而是在于，作家實際上主張靠什么力量、用什么辦法來進行反抗、斗爭”。文章認為處理歷史遺產(chǎn)必須“要服從革命的需要”，所以“鬼戲不宜宣揚”。與《關于停演“鬼戲”的報告》相比，文章用“階級斗爭”的論調(diào)批判《李慧娘》和《有鬼無害論》，措辭和定性都更激烈。江青頗為欣賞，稱其為“第一篇真正有分量的批評‘有鬼無害論的文章”。

該文發(fā)表后兩天（5月8日），毛澤東也首次提及“有鬼無害論”。他在杭州主持召開中央工作會議，多次強調(diào)這場運動的要點是“階級、階級斗爭”。他將“有鬼無害論”與這兩個要點聯(lián)系起來，認為它是“農(nóng)村、城市階級斗爭”的反映。毛澤東對“有鬼無害論”的指責，支持了華東當局，加大了批判的政治壓力。

基調(diào)的限定和毛澤東的

第一個批示

華東打響的“第一槍”得到毛澤東認可，北京方面不能不有所反應?！段乃噲蟆仿氏绒D(zhuǎn)載“梁璧輝”的文章，并刊登《演“鬼戲”沒有害處嗎？》一文，批評“提出‘有鬼無害論來為‘鬼戲辯護的同志”，認為他們“根本不從現(xiàn)實的情況和群眾的利益出發(fā)……忘記了文學藝術的任務應當是幫助人民清除舊思想舊意識的負擔”。5月21至25日，《光明日報》登載景孤血的《鬼戲之害》一文，文章稱：“改編鬼戲或人鬼交參的戲的總精神， 必須是建筑在無鬼論的基礎上。如果仍舊‘自我欣賞，不肯舍去原有鬼戲的框框，那總是無益有害的?！?

8月29日，文化部、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北京市文化局舉行首都戲曲工作座談會，100余人參加。會議期間（9月10日），《光明日報》登載《關于戲曲推陳出新問題的討論》《關于上演鬼戲有害還是無害的討論》等資料，以及李希凡的《非常有害的“有鬼無害論”》等文章。認為“舞臺上出現(xiàn)鬼，對人民有害無利”，“現(xiàn)在該是徹底清理一下‘有鬼無害論的時候了！”

無論如何，這些批判都還在戲劇范圍內(nèi)，連李希凡本人都認為“這還是個學術問題”?！度嗣袢請蟆?月11日轉(zhuǎn)載了周恩來為《光明日報》修改的按語，按語還在稱：“在不違反毛主席提出的六條政治標準的原則下，應當提倡各種藝術題材、各種藝術風格的自由競賽……解決戲曲藝術中的是非問題，應當通過自由討論和藝術實踐，不能采取簡單的強制的方法?！边@表明中央“一線”仍努力以相對溫和的方式，回應毛澤東講話和來自上海的壓力。

9月，毛澤東再度批評文藝界。在27日的中央工作會議上，他說：“反對修正主義要包括意識形態(tài)方面，除了文學之外，還有藝術，比如歌舞、戲劇、電影等等，都應該抓一下。要‘推陳出新，‘陳就是封建主義、資本主義，要把封建主義、資本主義推出去……‘新就是要提倡新的形式，舊形式要搞新內(nèi)容，形式也得有些改變。”這表明毛澤東再一次支持了華東方面。

毛澤東講話后，華東方面的宣傳驟然升溫。10月9日，上海市文化局和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聯(lián)合召開戲曲座談會。上海市文化局局長孟波要求戲曲界“進一步克服因循守舊的思想……使戲曲更好地適應社會主義新時代人民群眾的需要”。18、28日，戲劇學者趙景深和南方著名昆劇演員沈傳芷先后發(fā)表文章響應昆曲“推陳出新”。11月28日，上海昆劇團團長俞振飛也表態(tài)要“作昆曲革新的促進派”。

對“鬼戲”的批判也在繼續(xù)進行。10月21日，景孤血發(fā)文，提出“凡是鬼魂復仇戲，不論在形象上有無‘陰曹地府，它的‘中樞神經(jīng)都是宣揚‘鬼法，（否則，為什么不用活人？）實不能謂之有人民性?！?1月1日，《文匯報》又登載《正義何必鬼伸張》，稱“在今天社會主義的時代，‘復仇的鬼魂之類的東西早已變成歷史的渣滓”，將宣傳“鬼戲”的人定性為“少數(shù)沒有改造好的反動、沒落階級中的人”。華東方面以“推陳出新”為名展開的批判正在升級。

中央“一線”尚未對此作出反應，毛澤東已不滿足于在幕后支持華東，開始直接指責戲劇界乃至整個文藝界。11月，他先是批《戲劇報》“盡宣傳牛鬼蛇神”，又批文化部“不管文化，封建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東西很多”，要求整改，否則“就改名‘帝王將相部、‘才子佳人部，或者‘外國死人部”。12月9日，江青將登有《柯慶施同志談抓曲藝工作》的中宣部文藝處刊物《文藝情況匯報》呈交毛澤東。12日，毛澤東批示：“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tǒng)治著。不能低估電影、新詩、民歌、美術、小說的成績，但其中的問題也不少。至于戲劇等部門，問題就更大了?！彼€寫道：“社會經(jīng)濟基礎已經(jīng)改變了，為這個基礎服務的上層建筑之一的藝術部門，至今還是大問題……許多共產(chǎn)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卻不熱心提倡社會主義的藝術，豈非咄咄怪事。”

顯然，中央“一線”的措施一度限制了華東方面的批判。毛澤東對這個局面很不滿意，他的批示實際是向中央“一線”施加壓力，使批判基調(diào)得以繼續(xù)提升。

批判的升級和毛澤東的

第二個批示

毛澤東關于文藝的批示下達后不久，華東地區(qū)話劇觀摩演出會于上海舉行。12月25日，柯慶施在開幕式上作講話，指責戲劇界一直以來“熱衷于資產(chǎn)階級、封建階級的戲劇，熱衷于提倡洋的東西、古的東西，大演‘死人、鬼戲，指責和非議社會主義的戲劇，企圖使社會主義的現(xiàn)代劇不能迅速發(fā)展”。他不點名地批評廖沫沙“身為共產(chǎn)黨員，對這種情況卻熟視無睹，對于宣傳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壞戲，不痛心、不干涉、不阻止、不反對，甚至還找理由替它辯護，說什么‘有鬼無害、‘封建道德有人民性，等等”。他將“古代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定性為“資產(chǎn)階級的感情”，宣稱“只有無產(chǎn)階級的感情才是人類最高尚、最偉大、最純潔的感情”。

26日，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也向參演人員作了講話。與柯慶施不同，他的講話更為折中，既鼓勵文藝要為革命服務，也指出“只要是不違反毛主席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一文中所指出的六項政治標準的文藝作品，包括戲劇在內(nèi)，都允許存在。不這樣做，我們就會犯‘左的錯誤”。

這種相對平和的引導未獲多少效果。隨著話劇觀摩會召開，上海報紙宣傳力度又一次加大。從版面安排看，《解放日報》自1964年1月起開設每日專欄“看現(xiàn)代戲有感”和“華東區(qū)話劇觀摩演出劇目評介”；《文匯報》將不定期整版專欄題目改為“文藝必須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必須為社會主義經(jīng)濟基礎服務”。從報道數(shù)量上看，1963年12月《解放日報》和《文匯報》分別為19篇和30篇，1964年1月驟增逾三倍，分別為85篇和101篇！一時間，“現(xiàn)代戲”成為滬上熱點。

此時的中央“一線”只能被動跟進。在1964年1月3日中宣部召開的文藝工作會議上，中央書記處書記、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兼市長彭真作了自我批評：“在文藝這個戰(zhàn)線上，我們的革命搞得比較差，可以說比較落后，也可以說最落后?！眲⑸倨嬉舱f：“我看過《李慧娘》這個戲的劇本，它是寫鬼，要鼓勵今天的人來反對賈似道那些人，賈似道是誰呢？就是共產(chǎn)黨……《李慧娘》是有反黨動機的，不只是一個演鬼戲的問題?！?0天后，宣傳部長座談會召開，在京各文、宣部門的24位負責人到會。會議傳達了毛、劉、彭對文藝的指示，并正式印發(fā)毛澤東的批示。3月初，全國文聯(lián)及各協(xié)會開始整風。

這一時期中央“一線”雖然開始跟進，但在宣傳力度上仍不及華東。1至4月，《解放日報》和《文匯報》報道現(xiàn)代戲的文章總數(shù)分別是157篇和212篇，《人民日報》僅30篇。從內(nèi)容上看，上海已從昆曲擴展到整個戲劇界（包括京、越、滬、錫等劇種），并且在音樂（批德彪西）、電影（批《早春二月》和《北國江南》）、學術（批周谷城）等領域?qū)で笸黄?。與之相比，《人民日報》連批判《李慧娘》或“鬼戲”的文章都還沒有發(fā)表。

毛澤東十分不滿。他批示劉少奇和鄧小平：“《人民日報》歷來不注重思想理論工作……把這個理論陣地送給《光明日報》《文匯報》和《新建設》月刊。這種情況必須改過來才好”。5月13、16日，他連續(xù)批“帝王將相”，聲稱要“用趕的辦法”對付“舊的意識形態(tài)”。6月11日，他又說：“要抓理論，抓文教。比如唱戲，就是沒有改革過來，這15 年根本沒有改，什么工農(nóng)兵，他們根本沒有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那個修正主義同資本主義，所謂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那個地方?jīng)]有革命。”

不可逆轉(zhuǎn)的批判

批判風潮形成后，華東仍在同毛澤東一道向中央“一線”施壓。批判的重點開始超出戲劇，為更大規(guī)模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作準備。

6月5日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大會在京開幕，陸定一在致辭中說：“京劇舞臺上又出現(xiàn)了許多鬼戲和壞戲……有了鬼戲，就助長封建迷信的抬頭。這是資產(chǎn)階級和封建勢力再次向社會主義猖狂進攻。當時，戲劇界里有些人，看不清這個形勢，被所謂有鬼無害論所蒙騙，現(xiàn)在應該得到教訓，覺悟起來。”這番話仍試圖將批判范圍限制在戲劇界內(nèi)。

24日，江青講話，明顯與陸不同，她宣揚“革命現(xiàn)代戲”，稱“在共產(chǎn)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祖國舞臺上占主要地位的不是工農(nóng)兵，不是這些歷史的真正創(chuàng)造者，那是不能設想的……我們提倡革命的現(xiàn)代戲，要反映新中國成立以來十五年的現(xiàn)實生活，要塑造出當代的革命英雄形象來”。毛澤東顯然更贊賞江青，肯定她“講得好”，陸定一的講話則沒得到他的認可，甚至很可能加深了他對中央“一線”的不滿，使他進一步施加壓力。27日，毛澤東在中宣部關于全國文聯(lián)和各協(xié)會整風情況的報告上，向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9名中央一線領導人下達批示：“這些協(xié)會和他們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數(shù)（據(jù)說有少數(shù)幾個好的），十五年來，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zhí)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nóng)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边@份批示直接否定了1949年以來文藝界的工作，將之與“修正主義”捆在一起，遠比1963年12月的批示更為嚴厲！

批判《李慧娘》的風向再也無法逆轉(zhuǎn)。7月31日，原先肯定和支持該劇的康生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180度轉(zhuǎn)變，公開指責北京劇協(xié)“15年來沒有寫出一個好劇本，相反倒有了《李慧娘》《謝瑤環(huán)》這樣的壞劇本”，并稱：“李慧娘這個鬼說要報仇，向誰報仇？就是向共產(chǎn)黨報仇！”又因悉知主演李淑君曾到習仲勛家中養(yǎng)病，他將該劇與八屆十中全會批的“反黨集團”相聯(lián)系，進一步擴大了批判。（下轉(zhuǎn)第 12 頁）（上接第75頁）8月1日，《人民日報》登載社論《把文藝戰(zhàn)線上的社會主義革命進行到底》。10月17日，文化局下達停辦通知，28日北京昆曲研習社正式停辦。1965年3月1日，《人民日報》為齊向群的《重評孟超新編<李慧娘>》一文加按語，將《李慧娘》定性為“一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李慧娘》的演員、編劇孟超乃至撰寫《有鬼無害論》的廖沫沙都遭受嚴厲批判。

1965年1月21日，文化部批復北京市文化局《關于整頓北方昆曲劇院的請示報告》，同意“撤銷北方昆曲劇院建制”。市委隨后派出“四清”工作組進駐北昆，將包括白云生在內(nèi)的一部分老藝人調(diào)往市文聯(lián)，另一部分遣返或下放工廠。劇院領導金紫光及一批工作人員則被調(diào)到農(nóng)村參與“四清”運動。僅剩的70余名演員被分成兩個小型演出隊，赴豐臺區(qū)、門頭溝演出小型歌舞、昆曲現(xiàn)代戲。1966年3月，北方昆曲劇院被正式撤銷。這個時候，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已開始遭到批判，“文革”的雷聲已經(jīng)隱隱響起。如果說批判《海瑞罷官》是“文革”的序幕，那么，批判《李慧娘》就是這序幕拉開前的開場鑼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