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洪大容《乾凈衕筆談》為杜撰本說獻(xiàn)疑

鄺健行

（香港浸會大學(xué)中文系，香港九龍?zhí)粒?/p>

朝鮮洪大容《乾凈衕筆談》為杜撰本說獻(xiàn)疑

鄺健行

（香港浸會大學(xué)中文系，香港九龍?zhí)粒?/p>

日本夫馬進(jìn)教授認(rèn)為朝鮮王朝洪大容的《乾凈衕筆談》為杜撰本，而《乾凈筆譚》則是作者親自定本。本文通過仔細(xì)對比二書，認(rèn)為夫馬進(jìn)教授此說值得商榷。因?yàn)榈谝?，《乾凈衕筆談》與《乾凈筆譚》二書祖本相同，二者關(guān)系密切；第二，二書的文字互有優(yōu)劣，不能以個(gè)別可能出自后期?？钡腻e誤，指責(zé)《乾凈衕筆談》為杜撰本；第三，《乾凈衕筆談》比《乾凈筆譚》多出接近一萬字，極具文獻(xiàn)意義和價(jià)值。所以，在研讀洪大容留存的中朝文化交流文獻(xiàn)時(shí)，《乾凈衕筆談》與《乾凈筆譚》都是值得珍視的。

朝鮮王朝；洪大容；《乾凈衕筆談》；杜撰；商榷

《乾凈衕筆談》［1］，朝鮮人洪大容（1731-1783）著，在他的《湛軒書》外集卷二中。內(nèi)容主要記錄洪大容和友人金在行乾隆31年（1766）二月間，在北京和三名由杭州前來考試的中國舉子潘庭筠、嚴(yán)誠、陸飛的七次會晤筆談，還載錄了幾人沒有會面時(shí)的文字往來數(shù)據(jù)?！墩寇帟窞楹榇笕菸宕鷮O洪榮善編纂的先人文集，1939年面世。本世紀(jì)初我據(jù)韓國景仁文化出版社1969年出版的《湛軒書》影印本，抽出《乾凈衕筆談》開始點(diǎn)校，2010年9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點(diǎn)校稿。

去年讀到日本夫馬進(jìn)教授著、中國張雯女士譯的《朝鮮洪大容〈乾凈衕會友錄〉及其流變——兼及崇實(shí)大學(xué)?；浇滩┪镳^藏本介紹》一文（以下簡稱《流變》）［2］，夫馬教授通過他接觸到的三種有關(guān)五人筆談的資料——1766年編成的《乾凈衕會友錄》（以下簡稱《會友錄》）、1772年或稍前編成的《乾凈筆譚》、1939年面世的《乾凈衕筆談》，進(jìn)行比對，得出若干值得注意的學(xué)術(shù)論點(diǎn)。其中一種論點(diǎn)是：《乾凈筆譚》是洪大容本人親手編輯的定本，《乾凈衕筆談》是洪大容子孫“在家藏本基礎(chǔ)上編輯”而成的“杜撰”本，當(dāng)中種種改變，“與洪大容本人的意志無關(guān)”。

我想在這里就夫馬教授提出的“杜撰”論點(diǎn)談?wù)剛€(gè)人意見。由于原文是日文，我首先想清楚知道的是：譯文中“杜撰”一詞，中文的意義是否和日文的相符？我電郵請教譯者張雯女士，蒙她見告：“該詞在日語里有兩種解釋：一是在詩文中寫無典籍出處的事情，二是形容事物非常粗糙，錯誤很多?！睆埮窟€補(bǔ)充說：“根據(jù)原詞使用狀態(tài)和前后語意判斷，夫馬老師的意思應(yīng)該是指《乾凈衕筆談》編輯粗糙，錯誤很多?！边@么說來，此詞日語和漢語意思相合。今天我們用“杜撰”，雖多指文中捏造虛構(gòu)意，其實(shí)原詞出典還是包括了日語中第二層粗糙錯誤之意的。即是說：文字雖然算是有所本，但跟原來的“本”有距離，而且距離之后變得不好了。舊版《辭海》合訂本這么解釋“杜撰”一詞：

事由臆造而無所本者曰“杜撰”。《野客叢書》：“杜默為詩多不合律，故言事不合格者為‘杜撰’；世言‘杜撰’本此?！保?］

杜默詩不合律，就是粗糙，就是錯誤，我同意張雯女士的補(bǔ)充說明。夫馬教授提“杜撰”，主要用該詞第二義，譬如他批評《乾凈衕筆談》編纂者“粗暴刪除”《會友錄》部份文字，以致語句前后矛盾，便是證明。

《流變》指《乾凈衕筆談》以《會友錄》為基礎(chǔ)編輯而成，又指洪大容子孫在家藏本基礎(chǔ)上編輯而成。家藏本包不包括《乾凈筆譚》呢，還是洪大容子孫置之不理？《流變》雖不曾說明白，但是文中說《乾凈筆譚》及《乾凈衕筆談》只是“兄弟關(guān)系”，“不是一方在另一方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刪除，也沒有另一方對其他一方進(jìn)行補(bǔ)充”；另外又說《乾凈衕筆談》的編纂者“甚至沒有對兩者進(jìn)行簡單的比較核對”；則《乾凈衕筆談》編纂者在編纂過程中，全不參閱《乾凈筆譚》，似是合理的邏輯結(jié)論。只是話說回來，洪大容家極可能有《會友錄》和《乾凈筆譚》兩個(gè)本子，其子孫只翻閱前者，而完全不翻閱后者，似無此理。不管怎樣，夫馬教授筆下的“杜撰”，不光指《乾凈衕筆談》單向?qū)?yīng)原本《會友錄》，還指出在《乾凈筆譚》、《乾凈衕筆談》兩本同源、編纂人不同的基礎(chǔ)上，看出《乾凈衕筆談》改動原本既“粗暴”，也比《乾凈筆譚》粗糙錯誤。

一

《乾凈衕會友錄》三冊，原書未見，但夫馬教授找到了《乾凈衕會友錄》其中一冊，上面有洪大容親筆的圈畫，作為改稿的指示。為了清楚辨稱，他稱有圈畫的冊子為《乾凈錄》。他認(rèn)為《乾凈錄》是洪大容親自將《乾凈衕會友錄》改為《乾凈筆譚》時(shí)所用的原本，《乾凈錄》也是1939年洪榮善編輯《乾凈衕筆談》時(shí)所用的原本，《流變》有照《乾凈錄》原文加圈畫一段文字作例子解說：

下面舉二月二十一日的內(nèi)容為例。

《乾凈錄》即《乾凈衕會友錄》中二月十九日的記錄后，確有二月二十一日的記錄，十九日末尾到二十一日的開頭，如下所記：

吾未敢言矣。

（1）《乾凈錄》中圓圈和橫線以及字下（原來直行應(yīng)是“字旁”）的點(diǎn)號（·），全是洪大容筆墨。（2）《乾凈筆譚》刪除圓圈加橫線文字，同時(shí)也刪除下有點(diǎn)號的文字；凈圓圈內(nèi)文字保留?！肚瑑粜h筆談》刪除所有凈圓圈內(nèi)文字、圓圈加橫線的文字、下有點(diǎn)號的文字。

可以見到：《乾凈錄》二十一日部分記錄文字《乾凈筆譚》保留了，但《乾凈衕筆談》給刪去，連“二十一日”四字也刪去。原二十一日的記錄直接接到十九日記錄之后，使讀者產(chǎn)生二十一日的記錄就是十九日記錄的錯覺。因?yàn)樯舷挛倪B接似不暢順，夫馬教授說是“生硬”，這是因?yàn)榫幾胝摺按直﹦h除所有有圓圈部份的編纂方針”所致?！肚瑑粜h筆談》所以是杜撰本，其故在此。

夫馬教授認(rèn)為：洪大容最初有全刪所有圓圈內(nèi)文字的考慮，后來只決定刪去部份圓圈，于是在決定刪除的圓圈上加橫線；不加橫線的圓圈保留，最后編成《乾凈筆譚》定本。夫馬教授肯定先有圓圈，后加橫線；而不是次序相反。道理很明白，洪大容如果先畫橫線后加圓圈，這便表示定本之后還有刪改，跟“顯然與他將《乾凈筆譚》作為最終版本的意思不符”。論證的時(shí)候，夫馬教授用上《乾凈錄》。我無此書，也未閱覽過，不能論議其是其非。

我只是這么思考：圓圈本是洪大容親手畫的①圈畫出于洪大容之手只是一種假定。夫馬教授只說過“畫上刪除印記的無疑都是洪大容本人”?！盁o疑”云云，便是無確鑿論證的語言。不過夫馬教授是在“寧信其是”的前提下進(jìn)行討論的。我也得暫時(shí)承認(rèn)夫馬教授的“無疑”，否則文章開展不了。另外夫馬教授還說“可以推測這本書（指《乾凈錄》）90%以上是《乾凈衕會友錄》，但不能完全確定”。盡管這樣，我也得暫時(shí)接納夫馬教授對《乾凈錄》和《會友錄》二書關(guān)系的“推測”。，后代子孫據(jù)先人筆跡刪除文句，不算有錯。夫馬教授所以批評后人，只因他們不解先人“意志”，把先人后來不準(zhǔn)備刪除的也刪除掉了?？墒亲鳛楹榇笕葑詈蠖ǜ宓摹肚瑑艄P譚》，成書于1772年，上距《會友錄》的編成不多于6年，下距他去世時(shí)還有11年或多一點(diǎn)?？梢酝葡?，后期11年間他不曉得翻閱過《乾凈筆譚》多少遍。朝鮮人柳琴約在1776年（乾隆41年）編《巾衍集》（今以《韓國巾衍集》書名行世），收錄了李德懋《洪湛軒大容園亭》一詩，中有描述洪大容思念杭州三士句子：“所思遙難即，謾把浙杭書?！痹姾笮∽肿ⅲ骸埃ㄕ寇帲w東國后，思之不能忘?！狈泊丝蔀榕宰C。既然屢屢翻閱，那么總會看出前此定稿中多多少少仍有可改善的地方，于是再行增補(bǔ)或圈刪，該是絕對在情理之內(nèi)的事。我們怎么能肯定：洪大容在后來11年歲月中，再也不曾對打橫線之前畫下、然而舍而不用的圓圈重新關(guān)注；或者在本來只有橫線之外、另給一大段文字加新圓圈，作為日后編撰更完善的定本作準(zhǔn)備？我們同樣無法知道：后人有沒有秉承洪大容后期的意志，編成《乾凈衕筆談》。

夫馬教授自然不這樣看?！读髯儭肺闹械诙?jié)《〈乾凈衕筆談〉文本問題》比對了《乾凈筆譚》、《乾凈衕筆談》兩本文字后，得出《乾凈衕筆談》欠理、不如《乾凈筆譚》的結(jié)論，從而否定了《乾凈衕筆談》是更完善的本子?！读髯儭放e以下兩樁事例論證：

第一例：《乾凈衕筆談》沒有二月二十一日的記錄?！肚瑑艄P譚》載錄在二十一日的信件，《乾凈衕筆談》移到十九日去了?！肚瑑粜h筆談》十九日嚴(yán)誠有一信（“不但不得接奉歡笑”函），寫道：“兩日以來，仆人亦復(fù)絕跡?！钡呷罩谐耸繒罟P談，十八日彼此無消息，也沒有仆人來往。十九日洪大容遣仆人來了，嚴(yán)誠回信時(shí)，“仆人應(yīng)在那里等候”，這便談不上兩日仆人絕跡?！肚瑑粜h筆談》“明顯是錯誤”、“明顯前后語句矛盾”。

上述嚴(yán)誠回信，《乾凈筆譚》錄在二十一日。但是我們注意到：十九日幾人雖未會面，仍有仆人來回傳遞文字?jǐn)?shù)據(jù)?！肚瑑艄P譚》十九日最后一段：“伻回，言又有客擾，草草裁答云。力闇書曰……。”可見嚴(yán)誠十九日有信叫仆人帶去。二十一日仆人也在那里等候，那么二十一日的回信同樣不能說“兩日以來，仆人亦復(fù)絕跡”的話的，否則《乾凈筆譚》一樣犯了“前后語句矛盾”的“錯誤”。

古人算日子往往用虛數(shù)，算年歲就是例子。由十七日到十九日，或由十九日到二十一日，首尾三天。一般計(jì)算，便可說成三天。試看《乾凈筆譚》，潘庭筠十九日送《湛軒記》過去給洪大容，洪大容覆信，表示希望潘氏再以小紙寫文稿一份。潘庭筠二十一日回信，說“拙文已書就數(shù)日”。如果潘庭筠十九日接信后實(shí)時(shí)動筆，到二十一日，首尾才三天，他已說“數(shù)日”了。“數(shù)日”是三天或以上之意。嚴(yán)誠信中的“兩日”，要理解為十七、十八兩日，或十九、二十兩日，未嘗不可。十九日（《乾凈筆譚》二十一）仆人等候回信時(shí)，也可算成第三天的。

至于《乾凈筆譚》十九日二十一日之間的說明文字：“自是日至二十日，門禁至嚴(yán)，下輩亦不得出門。”《乾凈衕筆談》沒有。夫馬教授認(rèn)為這便“完全不能理解其前后關(guān)系”。然而據(jù)上文所論，書信文字日期上的不合情理，并不存在；前后關(guān)系似乎還可以理解。再說所以不能理解，夫馬教授揣測（原稿用“推理”一詞）是“洪榮善在編輯《乾凈衕筆談》時(shí)在十九日的記錄后直接接續(xù)了二十一日的內(nèi)容”所致。夫馬教授用“推理”一詞作不肯定的語氣，這便沒有把“杜撰”的責(zé)任全讓洪榮善肩負(fù)了。事實(shí)上沒有二十日“門禁至嚴(yán)”數(shù)語，沒有“二十一日”作起頭，《乾凈衕筆談》還是達(dá)不到“杜撰”指責(zé)的標(biāo)準(zhǔn)的。

仔細(xì)閱讀《乾凈筆譚》，書信文字日期上的不合情理，同樣存在，不妨拿二十一日記錄中兩則文字一談。

其一：《乾凈筆譚》二月二十一日錄嚴(yán)誠《養(yǎng)虛堂記》全文，似乎表示洪大容這一天收到文章。仆人當(dāng)天帶回嚴(yán)誠兩封信，其中一封是“前此書置者”。所謂“前此書置”，表示二十一日前已寫成擺在那里，只是無法送出。信內(nèi)提及洪大容他們“行期未決，甚善。如得乘隙一過，深愜鄙愿”。這些話該是回應(yīng)十九日洪大容信中說的“行期未決，可圖更進(jìn)”兩句。估計(jì)“前此”極可能是二十日。嚴(yán)誠此信又說：“前為金兄所作《養(yǎng)虛堂記》一篇?！奔日f“前為”，可見《養(yǎng)虛堂記》的完成寄付，肯定在二月二十日之前。《乾凈筆譚》錄嚴(yán)文在二月二十一日，時(shí)間有誤①《筆談》不提嚴(yán)誠信是“前此書置者”。此信錄入十九日也未見恰當(dāng)。不過嚴(yán)誠如果在十九日接洪大容信后實(shí)時(shí)寫成，還是可以的。。

其二：《乾凈筆譚》二月二十一日嚴(yán)誠第二封信說：“所委諸筆墨，十八日俱已辦就。無由繳上，并一小札亦都未達(dá)。今藉使納上?！边@是說十八日前朝鮮諸人請嚴(yán)誠各種墨寶，嚴(yán)誠十八日都寫好了。既然十九日有仆人往來，為什么十九日不交付、而要待到二十一日才“藉使納上”？這回事《乾凈衕筆談》倒易說清楚：十九日便把十八日辦就的書法送過去，于理甚順。

第二例：二月初三諸人筆談中，《乾凈筆譚》及《乾凈衕筆談》都寫到高士吳西林。洪大容請教吳西林“德行之大略”，《乾凈筆譚》中潘庭筠答：

公隱居修道，無事不入城府。有達(dá)官來見者，必峻拒之。莊存與侍郎、雷鉉通政官、錢維城侍郎皆先造門，求觀著書，而終不得。

《乾凈衕筆談》中潘庭筠答：

隱居修道，無事不入城府。有達(dá)官來見者，必峻拒之。一人與侍郎雷鉉、通政官錢維城皆先造門，求觀著書，而終不得。

比對二本，《乾凈衕筆談》“一人”句文字費(fèi)解。夫馬教授經(jīng)考證判定《乾凈筆譚》本文字正確，指《乾凈衕筆談》本錯誤。所以這樣，因?yàn)椤肚瑑粜h筆談》的編撰者或校正者馬虎所致。“他們應(yīng)該很容易拿到改訂版《乾凈筆譚》，但是他們甚至沒有對兩者進(jìn)行簡單的比較核對?！?/p>

我點(diǎn)?！肚瑑粜h筆談》時(shí)，“一人”兩句讀不通，很感困惑，但沒有尋找其他數(shù)據(jù)輔助校改，像夫馬教授那樣，而是勉強(qiáng)斷句，這是我的不對。其實(shí)《乾凈筆譚》中幾句暢通文字，只要翻閱一下李德懋文集，便明出處。李德懋《青莊館全書》卷六十三《天涯知己書·筆談》（《天涯知己書》以下或簡稱《知己書》）所錄第六則載蘭公（潘庭筠）曰：

西林隱居修道，無事不入城府。有達(dá)官來見者，必峻拒之，不欲見俗官也。莊存與侍郎、雷鉉通政官、錢維城侍郎皆先造門，求觀著書，終不得［4］。

李德懋文字即從《會友錄》摘下?！短煅闹簳すP談》卷后寫道：“今撮《會友錄》秘本，并載不佞評語。”可證。《乾凈衕筆談》由《會友錄》來，其他句子基本上都抄了，“一人”兩句，也該照抄。就算略有改動，也不致成為目前文理不通的樣子。文理不通，應(yīng)該不是出在編纂者初期抄《會友錄》文字的階段；其他句子都抄對了，為什么偏偏“一人”句有問題？文理不通，出在后期校印技術(shù)上錯誤的可能性似大些。不管是哪一階段的錯誤，拿來跟《乾凈筆譚》相比對，從而得出《乾凈衕筆談》杜撰、《乾凈筆譚》正本的結(jié)論，恐怕還是不大適合的。因?yàn)檠怂伎颊撟C方向，也能舉例說明《乾凈筆譚》頗具杜撰性質(zhì)、而《乾凈衕筆談》卻不是的。譬如十二日幾個(gè)人筆談關(guān)于吳三桂引清兵入關(guān)事，《乾凈筆譚》云：

蘭公曰：“國初宮中得一幅書，云：‘謹(jǐn)具萬里山河?！聲疲骸陌斯砂莩省！郧懊髦匚妮p武，以致亡國?！?/p>

文句雖通順，交代其實(shí)不清楚?！把郧懊髦匚妮p武，以致亡國”兩句，直接上文而下，仍是蘭公語。本節(jié)《天涯知己書·筆談》有錄，“拜呈”之下，“言”之前有“力闇曰”三字，即“言前明”兩句是嚴(yán)誠插的話?！肚瑑粜h筆談》倒是一同《天涯知己書·筆談》的。

二

夫馬教授通過李德懋《天涯知己書》即《會友錄》①《天涯知己書》前有小序，提及嚴(yán)誠，“聞今不幸死矣。”嚴(yán)誠乾隆32年（1767）去世。味“今”字，《知己書》寫成當(dāng)在嚴(yán)誠死后不久?！稌唁洝吩谇?1年（1766）編成，可見《知己書》和《會友錄》成書年份極其相近?！吨簳分形淖蛛m有“抄刪”“撮錄”，仍可看成最接近洪大容初期的文字。、《乾凈筆譚》和《乾凈衕筆談》記載二月初四潘庭筠離開朝鮮人客館的場面描寫比較，得出三書之間的關(guān)系：《會友錄》是母本，《乾凈筆譚》和《乾凈衕筆談》各從母本而來，卻是彼此毫無關(guān)系、互不影響的兄弟本子。他的論據(jù)是：二書各取《會友錄》中不同句子。具體情況是：《會友錄》中“令人涕泗”四字，《乾凈筆譚》使用；而《會友錄》中“作揖”、“倉皇出門”等詞語，則被《乾凈衕筆談》引用。

關(guān)系之事，不妨對三本文字觀察推論：

（一）蘭公與力闇別館，將罷歸。蘭公曰：“感服高誼，令人涕泗?！奔词幭码p淚，擲筆作揖，蒼黃出門；傍觀皆黯然嗟異。湛軒挽衣請復(fù)坐。力闇曰：“鄙等至性之人，未遇真正知己。今日之會，臨歧不覺酸心傷鼻。”（《知己書》）

（二）將罷……蘭公曰：“感服高誼，令人涕泗。”即忍淚辭出；傍觀者皆黯然嗟異。余復(fù)請到余炕。坐定，蘭公尚出涕。……蘭公看畢，掩泣汍瀾，力闇亦傷感不已……曰：“鄙等至性之人，未遇真知己。今日之會，臨歧不覺酸鼻傷心。（《乾凈衕筆談》）

（三）將罷……蘭公曰：“咸（原作此字）服高義?！弊饕九c力闇蒼皇出門，傍觀皆黯然嗟異。余即趨出挽衣，復(fù)請到余炕。……蘭公看畢，不禁凄傷，力闇亦傷感不已，曰：“鄙等至性之人，未遇真正知己。今日之會，臨歧不覺酸鼻傷心?！保ā肚瑑粜h筆談》）

《乾凈筆譚》和《乾凈衕筆談》取《會友錄》不同句子是事實(shí)，由此引出彼此了無關(guān)系的兄弟本子，可備一說。然而這樣的論斷是否準(zhǔn)確，還不能單憑孤證，還要全看《知己書》、《乾凈筆譚》、《乾凈衕筆談》三本所有對同一事項(xiàng)的描寫文字是否都是或者大都是這樣。答案如否定，論斷便不無可議。同時(shí)我們卻也不妨從另一方向觀察，另作思考，以見三本之間一線而下，或許有其先后脈絡(luò)意念變化之處。

從“涕泗”的描述看，中朝人士分別之初，《會友錄》的潘庭筠即流淚，所謂“即蕩下雙淚”者是?！肚瑑艄P譚》中的潘庭筠，最初淚水不曾流下，所謂“忍淚辭去”者是。后來在外間看了洪大容的筆談，才“掩泣汍瀾”。《乾凈衕筆談》在離別之初，刪去潘庭筠流淚或忍淚一事，就是后來在外間看了洪大容的筆談，也沒流淚，只是“凄傷”而已。三本對此事描述很不相同。

按李德懋另有詩話《清脾錄》，書中有一則專寫潘庭筠，也載潘、嚴(yán)二人別館一事，文字和《知己書》的相同。推想實(shí)情，潘庭筠最初恐怕真的流淚。稍后洪大容也許覺得未善，改寫最初忍淚，稍后才下淚。再后來也許覺得仍不很好，改潘庭筠全不下淚。

我屢說“也許”，自然只是一種揣測，沒有直接數(shù)據(jù)論證，然而也不是對此事完全無法解釋?！吨簳分形淖謶?yīng)該是很大程度上近實(shí)的記錄，記的是筆談之際幾個(gè)人當(dāng)時(shí)的心情、思想和口吻。幾個(gè)人最初友誼未建，彼此還帶點(diǎn)客氣，甚至有相比較之意②初三日……平仲（金在行）即席次清陰韻賦一絕，兩人（嚴(yán)、潘）看畢，即次之，皆援筆疾書，頗有較藝之意。（《筆譚》《筆談》同）。但隨著時(shí)間過去，幾個(gè)人的友誼建立了，而且愈來愈深。洪大容東歸以后，對杭州三士益發(fā)感念不忘。于是初稿當(dāng)中有些描述即是當(dāng)時(shí)真實(shí)反應(yīng)，倘使有礙于摯友形象的話，洪大容在可能范圍內(nèi)作若干修改，以洪大容的為人論，會是恰當(dāng)?shù)拇y?！疤殂簟币皇碌母淖儯环裂@樣的思路考慮。

潘庭筠是個(gè)情感豐富的人，容易流淚。洪大容說過“欲泣則近于婦人”的話。“欲泣”已近于“婦人”，真泣則更像是婦人可知，這對潘庭筠形象不好。何況潘庭筠本來貌美①初三日……余（洪大容）笑曰：“君（指潘庭筠），貌甚美，有自來矣。”蘭公亦笑，微有愧色。（《筆譚》《筆談》同），再加哭泣，則全乏男兒氣概了。洪大容后來也許不想把潘庭筠寫成這個(gè)樣子，于是三本之中，見出一改再改痕跡②洪大容看來沒有改得干干凈凈，下文寫潘庭筠哭泣筆墨仍有保留。。

我們還可以另舉一例作說明：

力闇曰：“陸子靜天資甚高，陽明功蓋天下；即不講學(xué)，亦不礙其為大人物也。朱、陸本無異同，學(xué)者自生分別耳。”又曰：“殊道同歸?！闭寇幵唬骸巴瑲w之說，不敢聞命。”力闇曰：“苛責(zé)古人，原可不必?！碧m公曰：“事業(yè)須誠意正心做來，陽明格物致知，尚有余憾?！保ā吨簳罚?/p>

初三日……力闇曰：“陸子靜天資甚高，陽明功蓋天下；即不講學(xué)，亦不礙其為大人物也?！碧m公曰：“事業(yè)須從誠意正心做來，陽明格物致知，尚有余憾?！绷﹂溛⑿Χ?。（《乾凈筆譚》）

初三日……力闇曰：“陸子靜天資甚高，陽明功蓋天下；即不講學(xué)，亦不礙其為大人物也。朱、陸本無異同，學(xué)者自生分別耳?！庇衷唬骸笆馔客瑲w?！庇嘣唬骸巴瑲w之說，不敢聞命?！逼街僭唬骸肮﹄m蓋天下，良知之創(chuàng)論與朱歧異?！碧m公曰：“事業(yè)須從誠意正心做來，陽明格物致知，尚有余憾耳?！庇嘣唬骸瓣柮髦畬W(xué)盡有余憾，但比諸后世記誦之學(xué)，豈非霄壤乎？”（《乾凈衕筆談》）

《知己書》和《乾凈衕筆談》內(nèi)容相近；但《乾凈衕筆談》加詳，只是缺掉“苛責(zé)古人，原可不必”八字?！肚瑑艄P譚》對嚴(yán)誠著墨最少，“苛責(zé)”兩句也不見，跟其他兩本差別較大。按樸趾源《會友錄序》提到本書內(nèi)容，有“極論……朱、陸道術(shù)之辨”一項(xiàng)。觀察三則引文，“極論”云云，《乾凈衕筆談》最明顯，《知己書》其次。至于《乾凈筆譚》，根本沒有“朱、陸道術(shù)之辨”，嚴(yán)誠聽了別人講話，只有微笑，沒有話語反應(yīng)，完全不符樸趾源《序》中所言。文字運(yùn)意脈絡(luò)上的轉(zhuǎn)變會不會這樣：《知己書》中幾人初會，講到朱、陸問題，洪大容和嚴(yán)誠看法不同，討論該是相當(dāng)激烈的。洪大容說“不敢聞命”，嚴(yán)誠說“苛責(zé)古人”，多么地針鋒相對！事實(shí)上《湛軒書》在《乾凈衕筆談》正文后，另附《乾凈錄后語》：

鐵橋（嚴(yán)誠）始聞余論斥王、陸及佛學(xué)，頗有不悅之色。當(dāng)其時(shí)有問而多不肯答，有答而多不肯詳，間以玩世不恭之語……是以于余頗有傲色，此其氣質(zhì)之偏處。

“苛責(zé)”云云，洪大容看來，不免是氣質(zhì)之偏的反應(yīng)。但是經(jīng)過一段日子，洪、嚴(yán)二人的友情建立起來了，甚至最后比洪、潘二人的友情更深厚。為了避免顯示良友氣質(zhì)之偏，《乾凈筆譚》于是刪去兩人辨析朱、陸異同的文字?？墒峭耆鄙龠@一段學(xué)術(shù)討論的記載，到底不妥，于是又改成像《乾凈衕筆談》文字的樣子，只刪去“苛責(zé)”兩句。因?yàn)檫@兩句確像是嚴(yán)誠的負(fù)氣話，頗能見出不是心平氣和、而是氣質(zhì)之偏的。

要是允許一如上述那樣的推論，則《乾凈筆譚》、《乾凈衕筆談》不見得能說是彼此間了無關(guān)系的兄弟本了。此外，“涕泗”例中，《乾凈筆譚》和《乾凈衕筆談》是取《會友錄》不同句子了，“朱、陸之辨”例中卻不是。《乾凈筆譚》取《會友錄》上截文字，《乾凈衕筆談》同樣取用，同時(shí)對《會友錄》下截文字有所增刪。這要推論彼此了無關(guān)系的兄弟本子，未免困難。

三

從文章的角度觀察，《乾凈筆譚》既是洪大容的親手定本，則無論運(yùn)意遣辭，脈絡(luò)照應(yīng)，按理總會比杜撰本的《乾凈衕筆談》精準(zhǔn)恰當(dāng)才是。我們盡可以拿《乾凈筆譚》、《乾凈衕筆談》作比對，發(fā)現(xiàn)不少前者比后者高明。然而不容否認(rèn)，也盡有后者勝于前者之處的。茲舉數(shù)例：

甲例：

初三日……余（洪大容）曰：“愚因李令公得聞聲華，且見朱卷，歆仰文章。謹(jǐn)因李令與同志金生輒來請謁。（《乾凈筆譚》）”

（初）一日夕，基成持眼鏡來……且言……須往一訪（嚴(yán)誠、潘庭筠）云。……明日，基成果尋至其（嚴(yán)、潘二人）居?！蓙頃r(shí)，得二人省試朱卷各數(shù)本而來；雖未詳其文體，而要其精煉可意。

初三日……余曰：“愚因李令公得聞聲華，且見朱卷，歆仰文章，謹(jǐn)仍李令與同志金生輒來請謁。（《乾凈衕筆談》）

乙例：

初八日，與平仲早食而出，至天升店。兩君一握歡笑，令人感動?！﹂溤唬骸按颂幗挥尾环σ印劣诳梢哉撔闹浚M易得耶？”平仲有詩曰：“金門待詔駐雙旌，江表高才通九經(jīng)。一破襟期春晝永，不堪離思暮岑青。榮名己闡承文彩，瑞氣方看映客星。明欲訪君頻視夜，曉天簾外尚冥冥?！绷﹂溈串呍唬骸扒樯钫Z不堪多讀?！保ā肚瑑艄P譚》）

初八日，與平仲早往，至洞口，舍車而入。兩人（嚴(yán)、潘）握手致款。……力闇曰：“此處交游亦不乏矣……至于可與論心之士，豈易得耶？”平仲曰：“枕上偶次前篇，茲塵覽焉。有詩曰：‘金門待詔駐雙旌，江表高才通九經(jīng)。一破襟期春晝永，不堪離思暮岑青。榮名已闡承文彩，瑞氣方看映客星。明欲訪君頻視夜，曉天簾外尚冥冥?！绷﹂溈串?，打圈于頷聯(lián)及落句曰：“情深語不堪多讀?！保ā肚瑑粜h筆談》）

甲例中《乾凈衕筆談》初一已記下李基成從嚴(yán)、潘兩人處拿回朱卷，讓洪大容閱讀；洪大容初三見面提起，見出前后呼應(yīng)，適合行文法度。相反，《乾凈筆譚》不記李基成初一往訪嚴(yán)、潘二人后，帶回朱卷。洪大容初三剛一見面，便向?qū)Ψ教岬街炀砦恼?。前無墊筆，破空而來，讀者不免錯愕難解。乙例中金平仲（在行）的詩其實(shí)是和初七嚴(yán)、潘兩人之作的，觀察比對三詩的運(yùn)意韻腳可知。所以《乾凈衕筆談》說“偶次前篇”，比起《乾凈筆譚》沒有這四字，交待清楚多了。《乾凈衕筆談》載嚴(yán)誠在三四句及末句旁打圈，《乾凈筆譚》缺載此一舉動，則前書對“情深語”的指示，比后書更為具體。這么說來，精準(zhǔn)恰當(dāng)云云，杜撰本更勝一籌了?！肚瑑粜h筆談》就算不是洪大容所編纂，而洪大容也不知道后世子孫如此改動；他泉下有知，這般改動，恐怕也會頷首認(rèn)可的。

《乾凈筆譚》、《乾凈衕筆談》全書起首處的文字變動，更是值得注意：

乙酉冬，余隨季父赴燕，以十一月二十七日渡鴨水，十二月二十七日至北京。留館凡六十余日而歸。渡江以西，庶幾遇逸士奇人，訪問甚勤。（《乾凈筆譚》）

乙酉冬，余隨季父赴燕。自渡江后，所見未嘗無創(chuàng)睹；而乃其所大愿，則欲得一佳秀才會心人，與之劇談，沿路訪問甚勤。（《乾凈衕筆談》）兩則文字所記不同?！肚瑑粜h筆談》不記具體時(shí)日，到中國想見的人也由逸士奇人改為佳秀才。所謂逸士奇人，《乾凈筆譚》下文說是“抱道自蘊(yùn)，不求人知者”。所謂佳秀才，《乾凈筆譚》下文說是“讀六經(jīng)為時(shí)文”者。洪大容無疑曾將嚴(yán)誠、潘庭筠兩人視作“奇士”的。他初四見兩人時(shí)自表心意，說來中國目的“只愿見天下奇士”，而“忽得兩位，一面如舊，幸愜大愿。”（《乾凈筆譚》、《乾凈衕筆談》同）不過平情而論，杭州三士說是佳秀才則可，說是逸士奇人則不可。他們由杭州來北京考試求功名，跟“抱道自蘊(yùn)、不求人知”拉不上。但他們學(xué)問淵博，見識不庸俗，倒真是佳秀才。應(yīng)該說《乾凈筆譚》中用“逸士奇人”四字統(tǒng)攝杭州三士，那是十分的不精準(zhǔn)不恰當(dāng)?shù)?。相反，“佳秀才”三字倒是十分的精?zhǔn)恰當(dāng)。

要補(bǔ)充說明的是：《乾凈衕筆談》“欲得一佳秀才會心人，與之劇談”二語，用的是《會友錄》文字，因?yàn)橐娪凇吨簳?。“逸士奇人”云云，?yīng)是洪大容后來改動的文字。但四字實(shí)在不合適，后期洪大容重讀“定本”時(shí)，會不會又改從初本《會友錄》呢？這是可以思考的。如果不是洪大容而是他的子孫改動的話，那么洪大容對全書主要命意的掌握，似乎不如子孫了。

再從另一角度看，《乾凈衕筆談》之所以是杜撰，那是對《會友錄》原稿文字任意改變的結(jié)果。這種情況上文討論了一些；討論的結(jié)果，未見得使文章不合理，起碼不算過分的不合理。另外一種情況，《乾凈衕筆談》不改變《會友錄》原稿，只是把給《乾凈筆譚》刪去的《會友錄》文字補(bǔ)回去。我們藉《知己書》之助，有時(shí)可以稍稍看到補(bǔ)回去后的效果。

二月十二日中朝士人談?wù)摫鴷?，話題涉及諸葛亮和八陣圖?！吨簳分杏浥送ン薜囊庖姡?/p>

武侯，陳壽譏其不知兵法。八陣圖何益于事？細(xì)思之，武侯實(shí)未敵魏武一鋒。祭風(fēng)之說，后人好事者為之。馬謖之?dāng)?，由于武侯。正不得以為三代下第一大人物，而遂人云亦云也?/p>

段后有李德懋評語，大抵不同意貶抑武侯之說，且云：“蘭公盍（蓋？）少商量?！鄙鲜鑫淖帧肚瑑艄P譚》缺載，《乾凈衕筆談》倒是原原本本照錄，后面還有幾行和嚴(yán)誠討論杜甫《八陣圖》詩的文字，潘庭筠連詩句也有自己說法：

力闇曰：“‘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然則杜甫之智遂出老兄下耶？”蘭公曰：“杜詩何解？蜀之失由于欲吞吳。舍國賊而思小忿，卒以敗事，豈非遺恨耶？”力闇曰：“所證者上有‘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二句耳，轉(zhuǎn)彎之辨可笑?！?/p>

諸葛亮是否為三代下第一人，朝鮮人有正負(fù)兩說（李德懋引），中國人亦然。補(bǔ)回潘庭筠對諸葛亮和八陣圖的“少數(shù)派”言論，不致影響潘庭筠的人品形象。事實(shí)上潘庭筠也許由于年紀(jì)較輕，思路比較不拘謹(jǐn)，不一定附和普通流行觀點(diǎn)。他論女子改嫁、論女子未婚守節(jié)、論女子寫詩，都不流于迂腐而人云亦云，他論諸葛亮正是如此。他論諸葛亮不管對錯，意見保留下來，更能顯出其思路的總體傾向。

中朝人士討論《詩經(jīng)》朱熹廢詩序問題時(shí)，洪大容與潘庭筠有幾句問答，實(shí)堪深思：

蘭公曰：“朱子廢《小序》多本鄭漁仲。”余（洪大容）曰：“弟則于《小序》，非敢蹈襲前言?！保ā肚瑑艄P譚》，二十三日）

蘭公曰：“朱子廢《小序》多本鄭漁仲。”余（洪大容）曰：“漁仲誰也？”蘭公曰：“名樵，號夾漈，閩人。有《通志》?！庇嘣唬骸暗軇t于《小序》，非敢蹈襲前言?！保ā肚瑑粜h筆談》，二十三日）

洪大容詢問鄭樵其人以及潘庭筠的答話，《乾凈筆譚》不見。這幾句所以見于《乾凈衕筆談》，只能出于以下情況：甲、《會友錄》原本有載，洪大容編《乾凈筆譚》時(shí)刪去了；及后重閱舊稿，又給補(bǔ)回。乙、《會友錄》原本有載，洪大容編《乾凈筆譚》時(shí)刪去了，其子孫編《乾凈衕筆談》時(shí)據(jù)舊稿補(bǔ)回。丙、《會友錄》原本沒有，洪大容編定《乾凈筆譚》之后，想起舊事補(bǔ)回。丁、《會友錄》原來沒有，洪大容子孫編《乾凈衕筆談》時(shí)杜撰上去。

上述四項(xiàng)，丁項(xiàng)應(yīng)該不可能。洪大容子孫杜撰自己先人詢問，也就罷了，怎么還杜撰潘庭筠的答語？祖先都不解的事情，自己竟借外國人之口回答。一則顯示自己勝過先人，一則揚(yáng)先人之短，哪能這樣？甲丙兩項(xiàng)如果成立，則顯然與洪大容“將《乾凈筆譚》作為最終版本的意思不符”，反而彰顯出《乾凈衕筆談》不是杜撰本子，想來夫馬教授不會如是看。只有乙項(xiàng)，洪大容子孫不遵先人意志，擅自增補(bǔ)，才見出《乾凈衕筆談》的杜撰性質(zhì)。

然則《乾凈衕筆談》中洪、潘兩人答問，符不符合洪大容的意志呢？如果當(dāng)日筆談確有其事，則如實(shí)立言，最能符合洪大容的意志。洪大容最重視為人要端直光明，不能虛偽。譬如幾人討論朱熹《詩集傳》時(shí)，各人都認(rèn)為朱注錯誤不少。但朱子是個(gè)值得敬重的人，于是陸飛便替他掩飾，提出有些注解可能出于門人之手，“或不足為朱子輕重可耳”①《筆談》、《筆譚》同。。潘庭筠附和陸飛，但洪大容不這樣說。他在二月二十六日寫了一段文字，指出朱子注經(jīng)，天下人都知道的，不能硬推給門人。他注錯了，錯處便應(yīng)由他承擔(dān)，這樣才光明直截，“何必掩互茍且，陽扶陰抑，先病我心術(shù)耶”②《筆談》、《筆譚》同。？洪大容如此這般論朱子，則他直接了當(dāng)承認(rèn)自己“不知”，有何不可？刪去幾句問答語，反是心術(shù)有虧之舉。我猜他最初寫定《乾凈筆譚》時(shí)，不載數(shù)語，也許不無“掩互茍且”之意。后來直覺有壞心術(shù)，便改正過來。其子孫便據(jù)他意志，后來增補(bǔ)了。

這里有一問題也許先要弄清楚：洪大容學(xué)問淵博，難道真?zhèn)€不識鄭漁仲嗎？這不奇怪。二十三日幾個(gè)人討論《詩經(jīng)》時(shí)，陸飛提及“馬端臨詆朱不遺余力，其言甚辨”（《乾凈筆譚》、《乾凈衕筆談》同）。洪大容當(dāng)時(shí)未有反應(yīng)。他在二十六日的文字中，自承“馬端臨書未曾見之，不敢為說”（《乾凈筆譚》、《乾凈衕筆談》同）。他似乎對南宋學(xué)者比較生疏，他不知鄭樵其人，不是沒有可能的。

另一問題也許要弄清楚：夫馬教授發(fā)現(xiàn)的《乾凈錄》第二冊，他說是《會友錄》二月十七日至二十三日部份內(nèi)容的記錄。我無緣見《乾凈錄》，未悉洪、潘二人問答的話是否在內(nèi)。如果在內(nèi)，上面的釋說便能配合得上。如果不在內(nèi)，問答語句便是洪大容在編定《乾凈筆譚》后一段期間內(nèi)，為了完成更完善的定稿而增補(bǔ)。洪大容的子孫無論如何不會自出心意增補(bǔ)的，理由上文說過。

至于有些不見于《知己書》和《乾凈筆譚》而只見于《乾凈衕筆談》的段落，由于《知己書》只是極少部分《會友錄》的撮錄，而《會友錄》又未見全書，不好說文字段落是據(jù)《會友錄》補(bǔ)回、還是無中生有的杜撰。不過即使是無中生有的杜撰，也杜撰得好。好像下例：

初四日，李基成來，言嚴(yán)、潘兩生已來矣，何不請入。余不意其早來，漫應(yīng)之曰：“昨言食后入城，其來尚早?！被稍唬骸坝囫R頭俄出館外，見兩生來，坐于玉河橋傍，急來報(bào)余”云。余聞之始大驚，使平仲先出見之而挽留之，或恐見阻而徑歸也。往言于副使房，請使安世洪周旋請入。則衙門忽有意外事端，諸通官方盛怒而坐堂，譯輩不敢發(fā)口云；故使人傳于平仲，邀坐于近處鋪房以待之。少頃，安裨稱以自己相識，言于通官而引入。潘、嚴(yán)二人到客館探訪事，《乾凈筆譚》雖記載了，但文字簡單得多：

初四日，梳洗纔罷，李基成來，言兩君來已久矣，何不請入。余不意其早來，言于副使，使安世洪言于通官而引入。

敘事的曲折變化，《乾凈衕筆談》遠(yuǎn)勝《乾凈筆譚》。加入書中，未見粗糙，只見佳妙。特別是清官吏發(fā)脾氣場景，斷非未能目擊的洪大容子孫輩可以憑空寫出。又好像初八洪大容道：

弟書法本拙，實(shí)同僧梳……兩人（潘、嚴(yán)）問“僧梳”二字，余以漢語答曰：“和尚頭發(fā)沒有，篦子

那里使得？”皆大笑，指其頭曰：“我們亦光光的?！?/p>

此段《乾凈筆譚》缺。當(dāng)中“僧梳”引起的諧談，當(dāng)時(shí)講的白話，以至賓主之間的反應(yīng)，十分生色，可讀性很高，洪氏后人恐怕無法捏造出來。

小結(jié)

述論完畢，個(gè)人臆測如下：

一、《乾凈衕筆談》可能是參考過《乾凈筆譚》而修改的本子。修改者是洪大容本人，在《乾凈筆譚》成書后和洪大容逝世前的十一年間進(jìn)行。洪大容想改成一冊更完善的本子留世，但未能最后完成。

二、洪大容子孫用先人最后修正本印行。其子孫未必在《乾凈衕筆談》中有多少改動，因?yàn)闀胁簧儆涊d及文字處理，恐怕不是相對淺學(xué)和身在韓國的子孫能夠辦到。

三、《乾凈衕筆談》比《乾凈筆譚》多出接近一萬字，極具文獻(xiàn)意義和價(jià)值。在《會友錄》全本找到之前，這一萬字是天壤間獨(dú)存的文字，不宜輕率貶抑；事實(shí)上貶抑的理由也講不通。

四、我說“臆測”，表示還不是確鑿定論，那是因?yàn)椤稌唁洝啡暹€未出現(xiàn)，我連夫馬教授看到的《乾凈錄》也無緣閱覽之故。閱覽不周、資料不足，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乾凈衕筆談》是否真的杜撰還是不算杜撰。即便這樣，僅憑《乾凈衕筆談》、《乾凈筆譚》二本比對以及稍微加入《乾凈錄》和《知己書》一些文字相互比對，已能見出《乾凈衕筆談》為杜撰本的說法，不無可疑。

［1］［朝鮮］洪大容.乾凈衕筆談［M］.韓國景仁文化出版社，1969年《湛軒書》影印本.

［2］［日］夫馬進(jìn).朝鮮洪大容《乾凈衕會友錄》及其流變——兼及崇實(shí)大學(xué)?；浇滩┪镳^藏本介紹［J］.張雯，譯.清史研究，2013（4）:p90～103.

［3］辭海［Z］.北京:中華書局，1947.

［4］［朝鮮］李德懋.天涯知己書·筆談［M］.青莊館全書（卷六十三）［A］.韓國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編印，1990.

A Re-examination of the Viewpoint that Ganjeongdongpildam by Hong Dae-yong of the Choson Dynasty is A Work of Fabrication

Kwong Kin Hu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ong Kong Baptist University，Hong Kong）

It is the opinion of Professor Susumu Fuma that Ganjeongdongpildam by Hong Dae-yong of the Choson dynasty is a work of fabrication，while Ganjeongdongpil is the true work by the hand of Hong.Based on a meticulous comparison between the two books，this article raises doubts to Professor Fuma’s viewpoint for the following reasons:Firstly，the two books share the same original-print and remain closely-related.Secondly，both books have gains and loss regarding their textual merits.It would be imprudent to claim that Ganjeongdongpildam is a work of fabrication based on the errors that could have happened during the later collative process.Thirdly，the near ten-thousand words preserved only in Ganjeongdongpildam has a high bibliographical value which should not be easily dismissed.Therefore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both Ganjeongdongpildam and Ganjeongpildam prove to be valuable resources by Hong Dae-yong in the research of the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Choson Dynasty；Hong Dae-yong；Ganjeongdongpildam；fabrication；re-examination

G256

A

1671-6639（2016）01-0060-08

2016-02-25

鄺健行（1937-），男，香港浸會大學(xué)中文系榮譽(yù)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