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宏華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
○本土化探索
漢語句子否定與葉氏周期
何宏華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
“葉氏周期”關于否定詞演變過程的描述,并不適合描寫和解釋漢語相關否定詞的演變過程。在語言變化過程中,漢語否定詞與其它詞組成詞組,其間經歷短語詞匯化過程,之后并沒有進一步語法化。但“葉氏周期”可以說明漢語否定極性詞語出現、演變的動因及規(guī)律。極性詞的使用是基于特征核查的需要,是否定詞攜帶的特征變化導致的結果;隨著否定詞自身特征的變化,否定極性詞系統(tǒng)內部出現相互替代現象,產生現代漢語常見的否定極性詞匯系統(tǒng)。
葉氏周期;句子否定;否定詞;極性詞;特征演變
漢語學界研究句子否定結構可以從宏觀和微觀劃分。前者可細分為共時研究與歷時研究,這種研究常常從邏輯思辨范疇出發(fā),討論否定的概念、性質以及體現在語言中的否定結構與客觀世界的關系。后者主要在語法學界展開,共時注重詞義比較、詞性分析和否定詞的句法功能等;歷時研究關注否定詞詞義變化、其它詞類轉化為否定詞的語法化過程、極性詞語與否定中心詞的關系等。本文從討論古漢語否定詞著手,用句法分析手段探討漢語否定詞的演變與“葉氏否定周期”之間的關系。
葉斯柏森關于英語及其它語言中否定語詞演變的論述被稱為“葉氏周期”(Jespersen’s Cycle)。他認為,否定語詞形式的復雜特征在語言發(fā)展的不同歷史階段有增減變化:“不同語言否定語詞的發(fā)展歷史讓人們見證以下令人稱奇的波動:原初的否定副詞首先受到削弱,否定力度不充分,需要加強,通常是額外添加語詞;而這個額外添加的詞語在發(fā)展過程中漸漸被視為否定詞本身,該詞會經歷和原初否定副詞類似的發(fā)展過程”(Jespersen 1917:4,1924:335)。葉斯柏森以英語、法語和丹麥語為例,展示其“周期”運作過程,描述否定詞經歷的削弱、強化和替代過程。客觀地講,葉斯柏森之后探討該現象的文獻較多使用來自法語的例子,雖然討論的詳盡程度不同,但在闡釋否定變化方面表現出較強的一致性。威利斯(D. Willis)領導的研究小組追溯歐洲和地中海沿岸語言否定詞過去一千年間的演變過程,得出結論:否定詞周期性演變是語言發(fā)展的一部分,折射出“葉氏周期”具有語言共性的特點(Willis et al. 2013)。
漢語在類型上不同于上述語言,其否定語詞的演變是否也表現出“葉氏周期”的特征?結合該假說,本文探討漢語部分否定詞語的語義變化、語法表現形式以及否定極性詞語與否定詞之間的關系,從形式層面闡述否定語詞的歷時演變。
漢語很早就有一套大致完善的否定詞系統(tǒng),在語言發(fā)展過程中受語言自身演變規(guī)律作用而發(fā)生演變,表現出輪回特征(張新華 張和友 2013)。我們關注,語義方面在演變過程中表現較為穩(wěn)定的否定語詞,選擇“不”和“無”作為其代表。
“不”在上古漢語就已存在,直到今天仍是漢語最為常用的否定詞語,可以看成表達否定概念的典型詞語?!安弧痹谂c動詞結合的過程中產生大量“不+V/A”(動詞或形容詞)類詞語,即否定意義短語。這些否定詞語中的“不”沒有進一步語法化,它們朝著短語詞匯化方向發(fā)展,因為漢語復合詞的內部結構往往是從短語結構經過詞匯化演變而來。例如,“不可理喻”本質上是否定意思,與句子“他不可理喻”在否定功能上一樣,意義沒有變化。(陳振宇 2013) 因此,“不”作為否定詞,在語言演變過程中沒有被替代。這與“葉氏周期”中否定詞的語法化現象不同,漢語否定副詞出現短語詞匯化傾向?!安弧痹跐h語演變過程中表現出與“葉氏周期”不同的特點。
“無”與“有”相對,最初為動詞。例如:
① a.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論語·衛(wèi)靈公)
b.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戰(zhàn)國策·趙策)
c.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論語·為政)
在13世紀的中古漢語時期,“無”雖仍在使用(主要在書面語中),但在口語中常被“沒有”替代,這一時期“無”可以出現在疑問句末尾。例如:
② a.(出門看科,云)這里有避雨的,都來一搭兒說話咱!有也無?(孟漢卿 《張孔目智堪魔合羅》)。
b.今宵燈下彈三弄, 可使游魚出聽無? (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
可以說,在這一時期“無”失去古漢語動詞的性質,有虛化傾向。
我們可以從“沒”虛化的過程來看“無”的虛化現象?!皼]”從8世紀開始引申作否定“領有”動詞,一直到14世紀的四、五百年里都單獨使用。(石毓智 李納 2000) 宋末元初時還只用“沒”,不用“沒有”。(梅祖麟 1984) 所以,“沒有”大約出現在14世紀左右。這說明,“沒”從動詞漸漸變?yōu)椤坝小钡膯渭兎穸擞?,“沒有”則為復合動詞。從語法結構上講,漢語存在兩個謂詞性成分并列,前者的位置與狀語類似,所以容易虛化為副詞。對于同一種結構可以有不同解釋,張誼生稱為“認知上的重新分析”(張誼生2000)。由此類推,“無”在中古漢語時期開始虛化,演變成否定標記語,這時的“無+X”形成復合詞。實際上,“無”可與其它詞語結合,組成短語。例如,現代漢語有“無不歡欣鼓舞”、“無可奉告”的說法,但“無”并沒有進一步語法化,卻漸漸開始短語詞匯化進程。因此,葉斯柏森關于否定周期的假說,不能充分解釋漢語否定語詞演變的過程。
這是否意味著“葉氏否定周期”蘊含的語言共性在漢語中出現反例?回答前,我們先考查否定詞語在漢語句子中的位置。
蔣國輝(1994)分別從命題邏輯和謂詞邏輯角度分析否定特征在漢語句子中的表現。既然否定結構在漢語中屬于獨立語法語義范疇,那么在其他語言中也應該表現出相同特征。當然,同一特征在人類語言中可以有不同的語言表現形式,在英、法等語言演變中,這一特征由兩部分表達,通過框式否定形式表現出來;在漢語中,否定結構表現出不同的表達式,獨立的語法語義范疇這一特征是通過否定語詞自身獨自表征并顯現出來?!叭~氏周期”在漢語與上述所及語言中呈現出的差異,或許源自于表現手法的相異。
根據句子的常規(guī)否定位置,Jespersen(1917:5)提出兩條原則:(1)否定詞趨向置于句子的前面,(2)否定詞趨于放置在動詞前面。據此,我們可理解為人類語言大致可使用“句子的全部否定形式”與“核心成分否定形式”兩類。前者指否定詞語位于整個句子的外圍,可置于句首或句尾,例如,“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創(chuàng)新”,“阿姐的房子那么大的個不是”(阿姐的房子不是那么大)。后者是對句子的核心成分的否定,例如,“張三不喜歡李四”否定的是核心謂詞;而法語句子中的否定詞語(語綴)依附在謂語動詞上,否定整個句子所表達的命題,句法排序為(ne) V pas;中古英語也采用核心謂詞否定的形式,至今現代英語尚有化石般的表現have not.
漢語中也有與英、法語類似的核心否定結構,并非說明漢語與它們在此表達方面消除語言類型上的差異。我們從“有定”(finiteness)和“無定”(nonfiniteness)概念的區(qū)別分析上述差異。
句子的“有定”性質通常為時制、一致關系和語氣等,這些定式項幫助句子實現真值功能。定式項是句子的核心功能成分,通過“定式成分”(finite element)表達。從句子表面看,法語的定式成分是動詞,因為動詞攜帶時制和一致關系的特征,句子的否定形式ne...pas依附在動詞上;英語的助動詞為定式成分,否定詞not依附在助動詞上。因此,英語、法語均為非獨立否定型語言,考之文獻,這兩種語言從古至今均采用這種否定手段。例如:
① a.中古英語:I ne may nat denye it. (I may not deny it)(CMBOETH,435.C1.262) (框式否定)(c. 1150-1400).
b.早期現代英語:Thou sall noughte do so. (You ought not do so)(否定標記僅由noughte表示)(CMROLLTR,43.880)
c. 現代英語:I may not deny it.
d. 法語:Jean ne vient pas.
漢語屬于孤立型語言,在時制和一致關系方面語法化程度不高,所以句子的核心成分不夠明確。關于漢語句子核心成分的定位曾引起不少爭議。古漢語中卻有否定詞自身獨立充當否定形式的現象,如“無”本身即是表達否定意義的動詞。類似的獨立否定形式在古漢語中并不少見。
② a.雖不得魚,無后災。(孟子·梁惠王上)
b.人誰無過?(左傳·宣公二年)
c. 民非水火不生活。(孟子·盡心上)
d.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詩經·邶風·柏舟)(上古漢語“非”又寫作“匪”)
這一點頗值得回味。我們認為漢語中沒有“葉氏周期”的表現,其主要原因在于古漢語表達否定概念時有其獨立的表達形式,不必依附于其它句法成分,否定詞本身可充分表達否定。例如,“不”與動詞結合的過程中,組成的短語經歷詞匯化過程,組成的“不+V/A”類型的詞組本身具有否定意義。換句話說,這些詞組在語義上包含否定的義素“不”,在句子中可以單獨起到否定作用,不必依附于其它成分。起碼在上述例句中,古漢語在表達否定時,并非一定要使用分析性的手法。
本節(jié)簡述幾個從句法角度對“葉氏周期”加以解釋的理論假說。原則與參數理論框架下的句法分析中,否定被作為獨立的功能語類,在句法生成的過程中有自己的最大投射(NegP), 中心語(head)為顯性的否定詞(Neg X0),這種分析方法從Pollock(1989)即已出現。Frisch (1997) 和 van Kemenade (2000)以中古英語為語料,把ne看成否定語類中心語的詞匯化表現,中心語投射出標志語位置(specifier),not占據其中。否定概念在句法中表現為否定短語的投射。
問題是not和ne都是否定詞,兩者之間有什么關系;中古英語的否定結構中,中心語與標志語是否是基于原則形成的關系(總是有標志語的投射);還是基于參數形成的關系(標志語的投射只具有潛在性)?
Wallage(2008)指出“葉氏否定周期”的句法分析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在否定詞演變的周期中,中心語ne與其標志語的關系是固定的,即總是有標志語的投射;另一種認為中心語ne與其標志語間的關系在演變過程中有所改變。第一種觀點以Haegeman (1995)為代表。Haegeman 制定“否定準則”:(1)每一個否定中心語(Neg X0)必須與一個否定算子(Neg operator)處于標志語-中心語這樣一種結構關系中。(2) 一個否定算子(Neg operator)必須與一個否定中心語(Neg X0)處于標志語-中心語這樣一種結構關系中。(3)否定算子(Neg operator)為一個否定詞(或詞組),占據取域位置(scope position)。(4)取域位置(scope position)為左外側的一個非主目位置(A’-position)(即最大投射的附加語位置,或標志語位置)。(Haegeman 1995:106) 上述準則隱含的意義是,所有語言中的否定表達均包括兩部分,否定詞自身永遠不能充分表達否定含意。即便只有一個顯性的否定成分,其標志語位置也需要一個空算子的存在。對于否定來講,句法底層的兩個位置:中心語和標志語,在“葉氏周期”方面表現為是否出現顯性的詞語,not出現在標志語位置意味著顯性詞語替代空算子,ne的消失意味著空算子代替顯性詞語。
持類似觀點的還有Zeijlstra (2004)、Roberts和Roussou (2003)。Zeijlstra (2004)通過特征核查機制把中心語和標志語聯系起來,否定中心語需要一個否定標志語來核查其詞素句法特征。Zeijlstra認為這種核查機制在“葉氏周期”的第二階段得到例證,在第一階段,標志語位置由一個空算子占據。Roberts和Roussou關于句子結構的制圖理論也認為句法底層存在兩個否定位置,兩者關系固定,這兩個功能位置是否有顯性的成分出現,純粹是功能位置詞匯化程度的差異所造成的(Roberts, Roussou 2003:29),由此形成所謂“葉氏周期”。
上述觀點的共同之處是都承認句法底層有兩個功能位置表達否定意義,發(fā)生在這兩個位置的詞匯化事件相互獨立,不論哪一個位置發(fā)生詞匯化現象,都不影響這兩個功能位置之間的關系,即否定集合中有兩個否定算子,一為顯性,一為空算子;同時有兩個中心語,一為空語類,一為顯性詞匯。
第二種觀點與功能位置詞匯化不同,他們認為“葉氏周期”涉及到一些形態(tài)句法方面的特征。主要以Rowlett(1998)的看法為代表。Rowlett(1998)認為,從第一階段過度到第二階段反映形態(tài)句法特征的變化。在第一階段單獨否定句子時,ne攜帶特征[+Neg](否定意義的特征),這一特征在邏輯式(logical form)中得以釋義。在第二階段,ne失去[+Neg],需要另外的否定成分,not出現在句子中。可以看出,not的存在不具有獨立性,它是ne的否定特征[+Neg]缺失的結果。那么,可以推出,在第一階段沒發(fā)生否定標志語的投射,在ne攜帶[+Neg]特征時,標志語的共現只能起到否定冗余的效果?!叭绻粋€否定句的標志僅僅是相關功能語類的中心語攜帶[+Neg]特征,那么[+Neg]特征從中心語到標志語的傳遞就顯得毫無道理,且無動因的移位在句法中是不合法的。顯然,邏輯式中核心功能項攜帶的[+Neg]能夠被計算系統(tǒng)理解,不構成句式推導的障礙。因此,僅為了特征核查的緣故而設計一個存在于標志語位置的算子,這顯得理據不足?!?Rowlett 1998:112) Rowlett的觀點是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的ne屬于不同類型,在第一階段ne攜帶[+Neg]特征,在第二階段ne攜帶[-Neg]特征。這與第一種觀點認為ne自始至終是一個詞匯項顯然不同。Chomsky(2000)以是否在邏輯式中能夠取得語義值為標準,把形態(tài)句法特征作出區(qū)分。邏輯式中能夠取得語義值的特征意味著能夠得到解釋,沒有被賦予語義值的特征不能得以解釋,必須在計算到達邏輯式之前被刪除,否則會生成不合語法的句子。Rowlett(1998)關于ne在不同階段攜帶不同特征的論述與Chomsky(2000)形態(tài)句法特征的分析相符,在第一階段ne的[+Neg]表達否定意義,在邏輯式中得以解釋,顯性出現;第二階段屬于過渡,ne雖然仍有[+Neg]特征,但否定意義減弱,在句子中保存其詞素形式;在第三階段,ne完全失去[+Neg]特征,詞素不能在句子表達式中存在。
本節(jié)以典型否定詞“不”、“無”為例,從句法的角度,分析“葉氏周期”在漢語與英、法等歐洲諸語言之間表現出的差異。
古漢語句子中的否定詞幾乎都由單音節(jié)語素充當,即單個漢字對句子或句中成分加以否定,否定成分均置于被否定成分之前。這一時期,“不”、“無”等否定詞尚沒有表示程度或量的修飾詞語。大約在中古時期(東漢至六朝),這兩個否定詞的前面出現“了”, 組成“了不”、“了無”等格式。例如:
① a. 國中何以寂靜,了無音聲?(東漢竺大力、康孟祥譯《修行本起經》)
b.遙望彼樹,想有流泉,馳趣樹下,了無所見。(東漢曇果、康孟祥譯《中本起經》)
c. 善明白佛言:“今聞天尊是定意。凈心自思觀,我無黠慧心,了不知處,于外于內俱亦如是?!?東漢支曜譯《成具光明定意經》)
d. 子猷問左右:“……此已喪矣?!闭Z時了不悲。(南朝宋劉義慶 《世說新語·傷逝》)
對于“了”的意義和用法,漢語學界多有討論。上世紀50年代,李行健指出,“了”與否定詞連用時,“最大的特點是全都表示否定的意思”(李行健1958)??嫡駰?2003)以為此說需要斟酌,他采用刪除法分析含有“了”字的漢語句子。例如,“至靈臺南,了無人家可問”(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一句,去掉“了”字,說成“至靈臺南,無人家可問”,句子仍是否定句,只是否定的語氣變弱。因此,“了”在歷時的發(fā)展中,經過虛化,功能重心逐漸轉移到加強否定語氣上來。(康振棟 2003)
本文不加入對該問題的討論,只關注一個客觀事實,即在漢語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中,單一的否定詞“不/無”在中古時期出現修飾成分“了”。我們認為,“了”是一個否定極性詞(negative polarity item),在邏輯式中相當于一個否定算子(negative operator),這與英、法等語言中出現的not, pas等相似。下面從句法角度分析否定語詞在上古漢語、中古漢語直至近現代漢語中呈現的特征。
分析以Rowlett(1998)的觀點為基本理論框架,認為漢語否定詞語的形態(tài)句法特征在語言演變的過程中發(fā)生變化。這種特征變化與英、法等語言中的相關變化不同,正是這種特征變化的差異造成漢語與上述印歐諸語言在“葉氏周期”上的差異。具體來說,漢語否定詞自始至終攜帶否定特征[+Neg],在語言演變的過程中,否定詞攜帶的特征集合中元素的數量呈遞加趨勢。我們把否定詞在句子中顯現的特征定義為y,把特征集合定義為F(x),那么,漢語否定詞在語言演變中的變化呈現出特征單調變化的現象,函數式表達為:y=F(x)。我們稱之為漢語句子否定特征的單調性。
漢語句子否定特征的單調性:(1)在古漢語中,否定詞攜帶[+Neg]特征,這一特征是可以理解的特征,句法推導過程中不發(fā)生標志語的投射;(2)在中古漢語時期,否定詞除了有[+Neg]外,還攜帶極性特征[-Pol],這是一個不可理解的特征,在句法推導到達邏輯式之前必須刪除,在句法推導過程中開始出現標志語的投射;(3)在近現代漢語中,否定詞仍然保有[+Neg]和[-Pol]特征,同時帶有可選性的轄域特征[-Scope],也是一個不可理解的特征,且總是有標志語的投射。下面,我們對各時期的漢語否定詞特征的變化分別加以分析。
5.1古漢語的否定結構
古漢語的否定詞“無”是動詞,能充分表達否定意義。
②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論語·衛(wèi)靈公)
其在句法結構中的位置如下:
[+Neg]
在句法推導過程中,特征核查機制開始發(fā)生作用,發(fā)生中心語至中心語移位(head-to-head movement)。否定中心語Neg“吸引”動詞詞組中心語“無”,促使動詞移位;“無”移位至否定中心語位置,并與之合并;名詞“人”在一致關系(Agreement)的作用下,移位至時制(TP)的標志語位置。如下圖所示:
人 無
[+Neg]
“不”是否定副詞,其位置緊靠被否定的成分之前。
但“不”擁有獨立的否定投射,并充當否定功能語類的中心語(陳莉等 2013)。
③ 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論語·憲問)
如上所述,古漢語的否定詞本身能夠單獨表達否定意義,在句子推導中沒有標志語的投射。因此我們可修改為下圖:
那么,“不”在句法中的位置為下圖:
我們再以“仁者不憂”為例,描述古漢語“不”結構的形成:
仁者 憂
名詞詞組“仁者”移位至時制的標志語位置來滿足一致關系,“不”攜帶的特征是可理解的特征,在邏輯式中有自己的語義值,因此不動。動詞“憂”也不移位,因為漢語中的動詞沒有V到T/C的移位(Tang 1998: 29-74),在線性詞序上生成“仁者不憂”。
5.2 中古漢語的否定結構
上面已經提到,在中古漢語時期,“無”發(fā)生虛化,演變?yōu)榉穸ㄒ饬x的副詞,與“不”同時存在。這一時期的否定詞除了有[+Neg]特征外,還攜帶極性特征[-Pol],這是一個不可理解的特征,因此,在句法推導到達邏輯式之前,必須由可以理解的特征通過一致關系的句法操作刪除;于是,句法中勢必需要有核查掉該特征的一個核查項(licenser),這個核查項必須攜帶特征[+Pol],且處于成分統(tǒng)制位置,能夠給否定詞攜帶的[-Pol]特征賦值。實際上這個核查項是Haegeman(1995)的否定算子?!傲恕睉\而生,“了”帶有特征Pol[+Neg]。否定功能語類的投射發(fā)生變化,開始出現標志語位置,極性詞“了”占據其中。
“了”與“不/無”處在標志語-中心語結構關系中,“了”攜帶的否定極性特征相當于探針(probe),“不/無”的特征[-Pol]為目標(goal),不可理解的特征在這樣的關系中被核查掉?!傲恕闭且赃@種方式成為否定極性詞集合中的一員,與否定詞語結合,組成中古漢語中的“了無”、“了不”等詞組。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古漢語發(fā)生演變,“了”的特征逐漸弱化,直至被其他極性詞替代。在近現代漢語里,“了”的這種用法已經消失,偶爾在書面語中能看到。例如:
④ a.既歸,灰心木坐,了不勾當家務。(清蒲松齡 《聊齋志異·長清僧》)
b.孫中山先生一生清貧,了無積蓄。(《人民日報》1956年11月19日第四版)
“了”雖然消失,但否定詞攜帶的[-Pol]特征仍然存在,這就需要新的詞語出現在否定極性詞匯系統(tǒng)中。這也為近現代漢語中否定極性詞語的發(fā)展提供理據,奠定基礎。
5.3 現代漢語的否定結構
現代漢語否定極性詞的數量不多,詞性屬于副詞。對于漢語極性詞的討論大約開始于上世紀90年代(沈家煊1999,石毓智2001等)。否定極性詞又被稱為負極詞,引人關注的有以下幾個詞:“從、從來、斷、斷斷、斷然、絕、毫、遲遲、根本、一點也、幾乎、任何”,等等。這些詞語在語義方面起強化否定的作用,在語氣上產生加強否定語氣的效果,在句法推導過程中攜帶Pol[+Neg]特征;有的否定極性詞語還攜帶轄域特征[+Scope]。攜帶轄域特征的極性詞語與否定極性詞語處于蘊含關系(entailment)。如“從來、一點也、幾乎、任何”等都攜帶特征Pol[+Neg]+[+Scope],它們蘊含(entail)否定極性詞語。相應地,否定功能的中心語攜帶[+Neg]+[-Pol]+([-Scope])等特征,其中[-Scope]特征具有可選性。當與否定詞合并的是蘊含性極性詞時,[-Scope]顯現于否定詞特征矩陣中,否則不出現。下面看幾個具體實例。
⑤ a.創(chuàng)新一事絕不是白日做夢那么簡單。
b.改革從來都/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現代漢語的否定功能投射與中古漢語類似,不同之處在于否定中心語的特征變化,否定詞在這一時期增加[-Scope]特征,結構如下:
例⑤a的推導過程如下:
極性詞“絕”位于否定標志語位置,充當否定算子,通過特征核查機制,核查掉中心語攜帶的不可理解的極性特征[-Pol],生成句子。例⑤b中的“從來”攜帶轄域特征,從轄域范疇來說,“從來”相當于一個全稱量詞,漢語里的全稱量詞常與“都”連用,共同出現在句子中。在句法推導的過程中,需要提升至非主目位置(non-argument position)。本文對此不詳細分析,只關注其攜帶的特征。為了說明其對否定詞的限定,默認其基礎生成于否定標志語位置。至于它在邏輯式中的移位,以及與“都”的關系,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須作另文論證。
與“絕”-“不”的特征核查一樣,“從來”-“不”以同樣方式核查掉不可理解的特征[-Pol]和[-Scope]。
可見,現代漢語中否定極性詞語的出現,與否定功能中心語特征的變化直接相關,換句話說,漢語極性詞匯系統(tǒng)的確立,是否定功能中心語特征變化的結果,二者存在因果關系。
漢語否定詞在演變過程中,語法化程度較低,在與其它詞組成短語的過程中發(fā)生短語詞匯化現象,之后并未進一步語法化,沒有展現出“葉氏周期”所描述的特點。盡管如此,該假說所蘊含的輪回特征在漢語否定極性詞的演變過程中有所表現。對否定詞起限定、加強語氣作用的否定極性詞從無到有,期間發(fā)生的替代現象,以至于現代漢語中這一詞類數量的增加,其它詞類正發(fā)生語法化轉化為極性詞的變化,這些較為完整地表現出“葉氏周期”的特征。漢語在“葉氏否定周期”上與英、法等語言表現出的差異,可作為語言類型劃分的一個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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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SentenceNegationandJespersen’sCycle
He Hong-hua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The cyclical process experienced by sentence negators in increasing and reducing their complexity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stages described in Jespersen’s Cycle does not conform to that of Chinese negative items. During the evolution, Chinese negative items were driven to combine with items from the other categories, mainly from categories of verbs and adjectives, forming phrases. Later on, these phrases were lexicalized as established expressions. The newly formulated negative expressions were immune to grammaticalization, maintaining the negative sense by themselves. This demonstrates a different scenario to what is displayed in Jespersen’s Cycle. However, the “Cycle” might be used to explain the immergence of Chinese negative polarity items. It is argued that the rise of Chinese negative polarity items is the result of the feature mutation occurred in the set of feature array related with negative items. A close analysis of data reveals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ystem of polarity items in Chinese is a staged process, amenable to Jespersen’s Cycle.
Jespersen’s Cycle; sentence negation; negative items; polarity items; feature mutation
H043
A
1000-0100(2016)03-0042-7
10.16263/j.cnki.23-1071/h.2016.03.009
定稿日期:2016-03-04
【責任編輯孫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