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兵的電影記憶

張弛

偶然的一個機會，參加了北京電影節(jié)的兩次聚會。令人頗為尷尬的是，我這個青蔥時代對電影如數(shù)家珍的老男人，聽到現(xiàn)在青年人喜歡的《白雪公主》《海底總動員》《野獸與美女》之類的電影名字，已經(jīng)連一句話都插不上了。

小時候最感興趣的事

我五六歲時有一段是住在電影院里的。1950年代末，部隊倡導隨軍家屬回鄉(xiāng)勞動，母親帶弟弟回到農(nóng)村。在省軍區(qū)俱樂部工作的父親，便帶我住到了電影院樓梯間的一個小房子里。

那是我童年時代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天寫完父親教會的生字，便鉆到劇場里看電影。那些表現(xiàn)打仗、抓特務的電影：《南征北戰(zhàn)》《平原游擊隊》《林海雪原》《國慶十點鐘》《羊城暗哨》《上甘嶺》《地道戰(zhàn)》……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由于看得次數(shù)多，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觀眾走光了也不知道。父親忙完他的事，才到漆黑一團的電影院里一排一排地找我。后來，他讓我盡量坐到樓上一個包廂式的小角落里，便于他尋找。

《小兵張嘎》是孩子們最難忘的一部電影。大院里的小伙伴常扮演其中的角色羅金保、張嘎子、胖墩，還有胖翻譯官。那些劇中的臺詞，我們可以大段大段背下來，連嘎子和胖墩的吹牛、打賭、摔跤、對白的語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胖翻譯搖頭晃腦地說：“別說吃你幾個爛西瓜，老子在城里吃館子都不問價！” 張嘎子隨即用木頭手槍頂住他的腰：“不許動！”抗日小英雄的機智勇敢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打下烙印。

回想起來，我對中國革命和戰(zhàn)爭的歷史認知，大都是從這些電影上啟蒙的。它使我從小萌芽的人生理想，就是長大后去當兵，當英雄。

看電影也有難受的時候。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曾牽動無數(shù)觀眾的心，花妮、順姬兩姐妹的悲慘命運讓所有觀眾淚濕衣襟。一部電影讓所有人流淚，這是我看電影經(jīng)歷中絕無僅有的一次。鮮為人知的是，這部電影的編劇是金日成、導演是金正日。當時放這部片子，是全天24小時循環(huán)放映，放映員歇人不歇片，風靡一時。

《柳堡的故事》是我看的第一部愛情電影，陶玉玲扮演女主角“二妹子”，后來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走上銀幕。電影插曲《九九艷陽天》，那優(yōu)美的旋律一聽就忘不掉。有一次在家里哼哼，被父親聽到了，他告訴我：“這個電影不讓放了，說是靡靡之音，作曲是八一廠的，咱山西人?！痹掚m這么說，我感覺父親對這種說法并不以為然。后來我知道，給這個電影作曲的名叫高如星，“文革”中遭到批判，肋骨被打斷插進了肺里，感染化膿而癌變，命運很悲慘。

看“批判影片”成了顯擺的資本

實際上“文革”還沒開始，很多電影就已經(jīng)開始遭受批判了，不光有《林家鋪子》《早春二月》《舞臺姐妹》這些表現(xiàn)解放前生活的片子，還有《紅日》《逆風千里》《海鷹》《野火春風斗古城》等反映革命戰(zhàn)爭的片子。所謂“批判”都是在報紙上，在軍區(qū)大院的露天放映場，并沒有什么批判活動。那時候年紀小，也看不出影片中哪些地方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我住在軍區(qū)大院，看“批判電影”的機會多，反倒成了向同學們顯擺的資本。

真正讓我感到確實“反動”的電影，是在1971年看的日本電影：《啊，海軍》 《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海戰(zhàn)》。3部電影連續(xù)看了八九個小時，是帶著午飯去看的。電影講述了日本偷襲珍珠港、中途島航母大戰(zhàn)等著名戰(zhàn)事。據(jù)說干部看了要開會批判。日本海軍大將山本五十六在影片中被描寫成一個穩(wěn)重慈祥、處事剛毅的老人，反對與美英開戰(zhàn)。他最后被任命為總司令，籌劃偷襲珍珠港。后來在視察時，電碼被美軍破譯，座機被擊中，墜落在荊棘叢中。影片中鋪天蓋地的飛機，航母對炸，場面宏大，細節(jié)逼真。這對于看慣了樣板戲、兒童團抓特務的中國觀眾來說，完全是另一種感覺，非常震撼。

“文革”中好像沒有國產(chǎn)影片問世。阿爾巴尼亞的《寧死不屈》、南斯拉夫的《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印度的《流浪者》等，是少數(shù)可以放映的外國影片，還有蘇聯(lián)的《列寧在1918》《列寧在十月》。劇中瓦西里夫婦的對白：“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常被用來鼓勵同伴；男刺客在列寧演講之后的呼喊：“大家不要擠，讓列寧同志先走！”也被用來在擁擠場合開玩笑?！拔母铩焙?，放映了一批日本電影《望鄉(xiāng)》《人證》《生死戀》《追捕》，讓栗原小卷、高倉健、中野良子等日本影星紅遍中國大陸。

我印象中在報紙上對一部外國影片展開批判，是1974年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拍攝的大型紀錄片《中國》，被指責以惡毒的用心丑化中國。實際上，影片并沒有公開放映。那是我入伍的第二年，剛調(diào)到機關搞報道。組長看了報紙，鼓動我也寫一篇。我說，這片子還沒放映過，咋寫？我也不能抄呀！其實，那時的所謂批判就是互相抄，“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北大、清華兩校寫作組）”。而我只是不想抄人家的，倒不是有什么見識。直到2004年，這部影片才在北京電影學院放映，算是給安東尼奧尼平了反。我慶幸當年沒有給自己造成遺憾。

父親和我都當過放映員

父親1950年入伍，本來是奔著抗美援朝去的，沒想到卻分到省軍區(qū)當了電影放映員。后來當俱樂部主任，還管放電影。1969年，中蘇邊界一度劍拔弩張，他被調(diào)到內(nèi)蒙邊防準備打仗。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又轉(zhuǎn)到了省電影放映公司。兩次面臨戰(zhàn)爭，不懼；一生平凡崗位，無悔。讓我佩服的是，在放映員這樣平凡的崗位上，他居然榮立了二等功——在北京軍區(qū)范圍內(nèi)，他創(chuàng)造了單位時間巡回放映場次最多的紀錄，還為基層官兵修電器、寄信件、代購物品，贏得了贊譽。立功的事，父親從未講過，直到他臨終前，家人才看到收藏的立功喜報。

我在部隊的第一個干部身份，也是放電影，團的放映組長。但我實際上干的是寫報道。放映組長只是兼職，天天帶著電影組出早操，圍著干涸的烏拉泊河灘跑一圈；每周團里放一兩次電影，我?guī)椭鴴炷徊?、搬設備，還負責通知退休老同志?！督夥跑妶蟆飞系沁^一篇報道叫《等一等炊事員》，說的是，放電影前，領導提出等一等炊事班收拾碗筷的炊事員，從小事看官兵關系。我看了不由得后悔，這種事我怎么就想不到呢？endprint

有一次，我和電影組的同志去給外出施工的連隊放電影。從烏魯木齊到巴輪臺，小車跑在顛簸的戈壁灘上，我們怕把放映機顛壞了，就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六七個小時一直抱在懷里。到了施工連隊的住地，先在電桿上掛好幕布，然后到炊事班去幫廚。新疆的天黑得晚，晚上10點才能放電影。放映員給連隊放電影，我便去哨位上，把哨兵換回來看電影。記得那天一口氣放了3部電影，我站崗一直站到凌晨4點。3部電影中有一部是陳沖的成名作《青春》，我當時沒顧上看，是后來補看的。

我的科長曾寫過電影劇本

我調(diào)進烏魯木齊軍區(qū)《戰(zhàn)勝報》社當編輯時，不到24歲。剛在一版發(fā)了一個整版的通訊，有一種井底之蛙的得意之感。很快聽說，坐在我對面的編輯科長李西林，24歲已經(jīng)寫出了電影劇本《昆侖鐵騎》。這讓我那顆驕傲的心一下子冷靜下來，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粉碎“四人幫”后，“文革”前拍攝的電影一下子解禁了，但人們的思想一時并沒有解禁。記得一次放《女籃五號》，團政委邊看邊說：“都是女人的大腿，晃來晃去，讓戰(zhàn)士們看了不好?！薄拔母铩敝性獾健八娜藥汀狈鈿⒌碾娪啊秳?chuàng)業(yè)》，由于編劇張?zhí)烀駣^起抗爭，得到毛澤東批示但并未公映，“文革”后成了反擊“四人幫”的第一戰(zhàn)役，名聲大噪，風光一時。

一批新影片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白樺寫的《今夜星光燦爛》，張瑜演的《廬山戀》，劉曉慶演的《小花》，一時膾炙人口。記得還有一部電影名字叫《惡夢醒來是早晨》，反映出天亮了、解放了的心態(tài)。那時候，軍區(qū)機關每周發(fā)電影票。每到星期天，烏魯木齊青年路的人行道上，都是攜家?guī)Э谌タ措娪暗娜耍环矏偟木跋蟆?/p>

我還記得香港電影評論家何達的一次演講，是軍區(qū)文化部邀請來的。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電影人。新疆的寒冬臘月，他竟然只穿一條單褲。何達說，就是因為到新疆，才聽從勸告穿了一條單褲；在香港，一年四季只穿褲頭和T恤。他說，自己40歲時像60歲，而60歲時像40歲，訣竅就是每天跑步、洗冷水澡。

讓我更驚訝的是，何達每天至少看一部電影，天天寫影評。他說，香港人是看了影評，才走進電影院看電影的。猛一聽，我對他的工作好羨慕。但又聽他介紹，每次看電影都要邊看邊在紙板上默記要點，回家馬上寫影評。細一想，這活兒比我們干新聞還緊張。

想起何達，我不知道今天還有沒有影評家？網(wǎng)上最繁榮的是明星緋聞，很少看到電影批評了。

粉碎“四人幫”之后，中國電影的泰斗級人物夏衍曾在報上說過一句話，希望繁榮電影創(chuàng)作，將來能夠一周出一部電影。如今，夏公的愿望早已實現(xiàn)了。時下中國電影市場，一周何止一部新片？問題是，電影倒是繁榮起來了，然而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卻很少走進電影院了。是電視、網(wǎng)絡的沖擊，還是電影題材的退化，仰或兼而有之？是我離開了電影，還是電影疏遠了社會，我沒想明白。

今年4月，在北京電影節(jié)的研討會上，見到香港著名的電影演員、導演、制片人黃百鳴。他拍過《家有喜事》《搭錯車》《葉問》等諸多影片，算是業(yè)界領軍人物。他認為，現(xiàn)在是拍喜劇電影最好的時代。經(jīng)過幾十年春晚的熏陶，喜劇已經(jīng)成為電影的主要類型， “80后”“90后”成為主要的觀影群體。黃已70高齡，穿著休閑上裝、白西褲、黃皮鞋，看起來不到50歲，還有如此年輕的心態(tài)，令人欽羨。我突然意識到，喜歡不喜歡看電影，尤其是喜歡不喜歡看喜劇電影，反映一個人的心態(tài)。因為，如今看電影的社交性需求，已經(jīng)大大超越審美性需求。

其實，喜劇并不好拍，卓別林的幽默帶給我們含淚的思考，而時下一些戴著喜劇帽子的“穿越”鬧劇，笑過之后只有茫然。作為一個老兵，我更希望看到更多的崇尚英雄的時代正劇——今天的年輕人，并不缺少娛樂，而是缺少思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