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陽
這個季節(jié),夏盡秋來,俯仰瞻顧之間,雖落葉蕭下,疏林寥寂,但好的是天清云靜,可執(zhí)螯賞桂。順應(yīng)季候,行風(fēng)物雅事,日日是好日。
天兒越轉(zhuǎn)涼,越是吃蟹好辰光。等到秋深稻熟,風(fēng)吹得來,開始蒼老鋒利的時候,水溫更寒涼,螃蟹更有力,會打架,肢體的肉越發(fā)緊實,膏體也肥厚。
家鄉(xiāng)的湖水清風(fēng)浩蕩,水草豐茂,極適養(yǎng)蟹。正如好地才長莊稼,好水質(zhì)才養(yǎng)草,蟹是匍匐于水草之上爬行的,肚子通常會被磨成白玉的一樣潤澤,殼呈青色。青在古代作“黑”講,青而發(fā)亮,越青越壯實清爽。好蟹是看得見的漂亮。
蟹在古代有祥意,因名叫黃甲。科舉甲科及第者,其名附卷末,用黃紙書,也叫黃甲。皇上在殿上宣布名次,依次高聲傳于階下,謂之傳臚。明代畫家徐渭著名的畫作《黃甲傳臚圖》,就是一只蟹。
而我眼里的螃蟹,只是“美味”。在我們這樣水鄉(xiāng)小鎮(zhèn)長大的孩子來說,螃蟹也不是稀罕物。兒時見父親下班后拎上一串用草繩串起來的吐著沫的螃蟹歸來,也沒多大的驚喜。母親通常接了過來,也不問什么,拿到廚房去洗刷刷上蒸籠,然后聽得咚咚地剁生姜的聲音。
父親是好一口酒的,有了螃蟹,便是富足安樂的一個晚上了。我后來看到《晉書·畢卓傳》里有話說:“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辈胖荔π窙]酒不成,確實是兩不辜負。
他吃螃蟹是講究的,小碟子里是剁得細細的姜末,上好的鎮(zhèn)江老陳醋和少許白糖調(diào)好,靜靜地候在桌上,等著侍候螃蟹主子。蟹黃一定得趁熱吃,掀開蓋,橘紅的膏黃肥得流油;若是個雄的,乳白色的膏脂必是豐腴厚實,又軟又粘。父親只消一眼,就會贊一聲:好蟹啊!這時他會用筷子挖一塊塞我嘴里,這樣就好似盡了父親的義務(wù)一般,然后可心安理得地獨自享用了。大凡是咪一口溫?zé)岬狞S酒,抿著嘴嘖一聲,然后用小勺淋上姜醋,吸溜膏黃,這兩口配了以后,又會抿一下嘴,停頓,嘖一下嘴,意思是說:美啊!每每這時,就會看到他雙頰深深的酒窩。
我的好多風(fēng)雅都得自爺爺和父親的一脈相傳,唯獨就這吃螃蟹不行。一般掀蓋后,抓住蟹身一扳兩斷,吮吃完膏黃,切面絲縷呈帶狀的白肉是無心一一剔出了,干脆囫圇一頓亂嚼,也就嚼點鮮氣,隨后連肉帶殼亂糟糟一團吐在桌上,蟹腳也是如此。這時他會用眼睛橫我,拿筷柄敲我的頭,說我是豬八戒吃人參果。母親護短,便會插話說,小孩子又不會吃,你自顧自,咋不幫她剔?!
母親是從不吃蟹的,她嫌吃這勞什子太煩神。這時她也會在桌上,不過是一碗粥,一碗她腌制的雪里蕻咸菜或蘿卜條,在旁吃上兩碗。父親有得小酒慢酌,用蟹腳上的彎鉤,細細把旮里旮旯都會打掃得干干凈凈,等到我們吃得兩手油汪汪、黃澄澄,滿屋是濃重腥味的時候,母親就會把我們趕到泡好的青菜盆子邊洗手,這蟹腥味兒非得用青菜洗才得去除。等洗停當(dāng)過來,一桌子的殘渣早被母親清理干凈,并盛好飄著一層米油子的白粥和清淡小醬菜了。
螃蟹上席百味淡。這話是一點不假,因鮮美無儔。所以吃螃蟹那天,家里是不辦別的菜的,因的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啊,只一碗清粥小菜收場,就好。
吃螃蟹確實是費時費事,所以如今我也不是太上心,每次吃完看桌子一大堆亂七八糟都會皺著眉頭說,沒吃頭沒吃頭??蛇^一陣子,又會念想起蟹黃蟹膏在唇齒間的鮮美。
一個不愛吃螃蟹,不精通吃螃蟹的人,是不能稱之為吃家的,因螃蟹在中國吃文化上的重要地位。蘇州陽澄湖的大閘蟹是蟹中之王,陽澄湖在長江口大閘蟹洄游路線上,也是古太湖的一部分,水好草好。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梨,曾留下“不是陽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蘇州”的感慨。唯有泰州的“籪蟹”,可和陽澄湖大閘蟹比肩。“籪”是一種用竹枝或葦稈編成的柵欄,直立水中。當(dāng)螃蟹洄游,遇到攔河設(shè)置的籪,會全力翻過去,掉進與籪配套的篾簍之中。只有那些翻過籪的螃蟹,才叫籪蟹,證明體肥肉壯,不然根本爬不上那么高的籪。我很慶幸我生活的這個小城,在每個秋斂冬安的日子里,很輕易就有螃蟹可吃。
關(guān)于螃蟹的記憶還有二三,一是夏天時母親常買了小螃蟹回??赡懿粦?yīng)叫作螃蟹,聽他們是喊“螃蜞”的,因小而殼軟,可切兩半,裹上蔥姜末、鹽、糖、味精調(diào)和的濕面粉,放油鍋里炸,黃燦燦,面團外脆里軟,咸滋滋的,這下小螃蟹是一點不浪費,連殼吃下去,嚼著特別香。父親就這油炸小螃蟹,又可咪上二兩小酒,而我,認為是童年最美味的零食。
等到刮西北風(fēng),螃蟹更成熟些時,母親會趁便宜多買些回,蒸熟后細細挑了黃和肉,一挑一下午,便是堆堆一碗。她買來豬板油熬了,再倒入蟹肉和黃,冷卻后便是蟹黃油了。留著大冬天的下面條,醬油、青蒜花、味精、胡椒粉,最后再挖上一勺冰起來的蟹黃油,在紅亮的熱面湯里立馬融化了,蟹香和豬油香也隨之溢了滿屋,人間至味也不過于此。
江浙一帶的醉蟹,我想我家是可稱作典范的。有個壇子,也可叫做小酒缸吧,是專門腌醉蟹的。蟹不必太大,洗刷干凈丟進白酒里泡上一天,把它們泡暈了泡醉了,再扔進黃酒里,加上白糖、醬油等,封壇。過些時拿出來吃,蟹黃已凝結(jié)得飽滿黏稠,又軟又糯。母親總說父親最喜這一筷子了。
如今想起母親當(dāng)時說這話的神情,是過日子的恬靜。自己不吃蟹,卻細致地為蟹做出這么多的花樣名目,那分明是一顆愛父親,愛家人的心啊。你說,世上哪一個主婦做好吃的,是為自己呢?
于我來說,每一樣吃食伴隨著我長大,都有著舊時光帶給我的溫暖烙印。一切終將黯淡,唯有被愛的目光鍍過金的日子,在歲月的深谷里永遠閃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