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耳
胡適在致葉英的信中說,教會做人是最基本的教育,不全在學校習得,從母親、奶媽、仆役到整個社會,當然也包括學校,都是訓練做人的場所
皖江地區(qū)早年有一出戲叫《殺人暴》,常演不衰。少年官寶的父親死了,娘表面上守節(jié),私下里竟與和尚偷情,11歲的官寶天天捉奸,和尚知道官寶捉他,嚇得不敢再來。有一天,娘問和尚為何不來?和尚如實說了,娘為與和尚長期偷情,殘忍地將兒子殺了,剁成幾大塊放在罐子里埋在床底下。這個劇通過血淋淋的“淫婦”殺子悲劇,意在訓誡人們尤其是婦女信守“三從四德”,不逾矩、不越池;同時拿和尚開涮,給人帶來揶揄正統(tǒng)、譏嘲道學的濃厚意味。
這出戲何以常演不衰?原因在于它是一個用倫理道德的藥衣包裹著的大膽偷情的肉欲故事,也是被扭曲的肉體和靈魂在尋找自身的過程中迷途難返的故事。作者以為上不違反封建話語權的天條,下不堵塞私情肉欲的狂歡,便穩(wěn)當了,便天衣無縫了。這有點像走鋼絲。民間編戲者就是靠這“走鋼絲”混口飯吃。然而,兩方面產(chǎn)生的抗力在互相抵消,造成一種無法整合的結構性矛盾。
依我看,在充斥血腥氣和倫理指向的下面,還有一個潛文本,或者說隱藏著作者也不曾覺察的反主題:官寶被殺固然令人同情,但他天天捉奸,儼然成了封建禮教特殊的執(zhí)法者,當然也是最終的受害者。官寶的娘殺死自己的兒子,事實上是將生命原欲所報復的對象,由封建禮教錯置為自己的兒子。這是更深層的人性悲劇。
梳理中國小說史,官寶這個形象還從未出現(xiàn)過。這不能說不是一個缺憾。我想魯迅在《狂人日記》中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呼喊,是包括官寶在內(nèi)的。民國時期安慶戲班在滬上還演過這個劇,大先生若看了想必也會流淚。
當然,這出戲早就被禁演或者淘汰了。民間戲班和他們編演的劇本,只能像野草一樣自生自滅。倘若當今研究戲劇史的專家們也不知有此戲,是不是也有遺憾呢?
最近讀吳趼人長篇章回小說《新石頭記》,作者署名“老少年”。該小說是續(xù)寫《紅樓夢》的眾多文本之一,有意味的是,“老少年”也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即賈寶玉漫游“文明境界”的向導。他自稱姓老,字少年,寶玉看他不過40歲上下,“生得須發(fā)如銀,眉長目細,唇紅齒白,無異少年?!钡搅诵≌f最后,老少年告訴寶玉他140歲了。將作者延伸或投影到作品中去,至少在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那兒就有,后來漸漸變成現(xiàn)代小說的一般技巧了。
因為梁啟超那篇膾炙人口的《少年中國說》,“少年”遂成為晚清中國一個相當前衛(wèi)的詞。但“老少年”多少有點自嘲的意味。以《紅樓夢》而論,賈寶玉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賈政命他背熟“四書五經(jīng)”,他只背得“大半夾生”,以至于“斷不能背”,在家長眼里成了“問題少年”。寶玉拒絕朝禮教秩序的方向“成長”,便意味著朝自然人性的方向“成長”,可見專家聲稱他拒絕成長是不準確的。
但是像寶玉這樣的“愚頑少年”,也只能從“草莽”到“乖張”,這是他的價值所在,也是他所能走的最遠邊界。其實,曹雪芹在開篇就埋下了伏筆:寶玉出生時口銜的那塊通靈寶玉,原本是女媧補天時采煉的第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女媧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剩余的是一塊無用之物——寶玉宿命性地成了龐大嚴密的“天體”之外的“余數(shù)”,是先于俄國文學“畸零者”形象出現(xiàn)的“零余者”。
當歸隱中的寶玉哥再度從《新石頭記》“出場”時,他自然也“老”了。在這個續(xù)寫文本中,寶玉哥在老少年的引領下暢游通向未來的“文明境界”,盡管領略了各種先進神奇的科學壯景,但并未接受系統(tǒng)的科學人文教育,在道與術之兩端皆有缺失,寶玉哥仍不過是“老少年”,仍“補”不了“天”。
胡適在致葉英的信中說,教會做人是最基本的教育,不全在學校習得,從母親、奶媽、仆役到整個社會,當然也包括學校,都是訓練做人的場所。因為“三歲定八十”是不滅的名言,可是中國的家庭環(huán)境太壞,對于學校教育則責望過大。然而中國今日之多數(shù)教員,沒有受過這種做人的訓練,團體生活是沒有的!何能教人做人!
不難想見,改良教育牽涉到整個社會意識形態(tài),而“人”的問題是核心。有做人的教育,也有回應這種教育的社會意識和機制,才能造成自己想做人(即“道”)、也能做人(即“術”),同時尊重別人做人(即“法”)的理性社會。
作者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