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華
丹青難寫是精神,如何用紙和筆或者手指與鍵盤再現(xiàn)“蕭蕭松風(fēng)”“軒軒朝霞”和“芝蘭玉樹”?如何去摹擬哲學(xué)的境界和哲人的靈魂?可就是有作家知其不可為而為,揮筆灑墨,神思靈動,以虛構(gòu)的方式為布魯門貝格的生命畫素描、摹境界、寫神韻。這個人,就是當(dāng)代德國知名女作家西碧拉·萊維查洛夫。
此君以一本悲喜劇小說《送亡父還鄉(xiāng)》震撼文壇,爆得大名,一口氣拿下幾個大獎,被譽(yù)為“當(dāng)代德語文學(xué)最耀眼的文體家”。她遽然轉(zhuǎn)向,寫成《布魯門貝格》,貿(mào)然進(jìn)入當(dāng)代杰出哲人的靈府,僭越語言的界限,去觸摸“不可言說而只能保持沉默”的境界。
小說的開篇,夜闌人靜之時,一頭獅子泰然自若地出現(xiàn)在布魯門貝格書房布哈拉地毯上。毛色枯黃,腹部留傷,體型碩大,且幻覺般顫動,這頭不速而至的宇宙客人,讓年事已高的哲學(xué)家覺得簡直是冥冥天意賜予他的嘉獎。獅子的眼光沒有停留在哲學(xué)家身上,而是穿過了厚重的書墻,穿過了屋子的圍墻,穿過了1982年的阿爾滕貝格和明斯特,落入了遙遠(yuǎn)的時間里。
布魯門貝格在遭遇獅子的時刻,頭腦里快速翻閱了一遍《圣經(jīng)》,獅子的形象時隱時現(xiàn)。最讓他難以忘懷的,乃是丟勒的名畫《圣哲羅姆書齋》中那只溫順的動物。但此時此刻,百獸之王真的衰老了,渾濁的淚水順著眼眶流。這頭獅子不存在于世界,神話一般寄寓于某物,乃是一個不可回答的世界性難題的化身。絕對的威力籠罩寰宇,偶然的壓力從不緩和,于是哲學(xué)和神話一般無二,都只不過是以弱者的修辭給世界命名而已。
獅子聆聽一切,鑒照一切,穿透凡夫俗子心中卑微的秘密。獅子精神無言獨(dú)化,潤物無聲,柔化甚至消解了布魯門貝格的不健康心態(tài):對哈貝馬斯的妒忌,對陶伯斯的惱怒。獅子教會他頓悟到,妒忌乃是一種愚蠢的自我矮化策略,人之為人就在于穿透一個躁動不安的靈魂,看到其中郁結(jié)無望的掙扎。也許,哲人永遠(yuǎn)征服不了靈魂的郁結(jié)無望。布魯門貝格壽終正寢之時,身上有著獅子的味道,以及幾縷枯黃的獅子毛。
小說的主干是神話哲人與獅子的故事,隱喻著哲人為王的亙古妄念。以這個主干為軸心,輻輳著幾個哲學(xué)迷的悲劇故事。女子伊薩對哲人懷藏不倫之戀情,絕望之愛將她推向了深淵,抑郁而典雅地從高架橋上縱身一躍,一了百了。像荷爾德林筆下的第俄提瑪,選擇在火中離開粗暴的大地。
然而,一襲白裙,高貴而溫柔的伊薩之死仿佛微不足道,飄蓬無力的飛翔,恰是灰飛煙滅的悲壯。為布魯門貝格文字浸淫而毒入膏肓的理查德,在淫威和冷眼中生不如死,攜帶一本《存在與時間》到南美流浪,沿著亞馬遜河順流而下。理查德死于街巷暴行,葬身異邦。迷戀詩化哲學(xué)的漢西,像變態(tài)狂一樣折磨公眾,慘遭執(zhí)法者強(qiáng)暴而猝然斃命。漢西所喜愛的詩歌之中,總有一個布伯式的“你”,宏大莊嚴(yán),悲情淋漓,永遠(yuǎn)是絕對失落和痛苦哀悼的對象。
唯一幸存在這個粗糙世界的“布魯門貝格信徒”,乃是格哈德。他混得一個大學(xué)教職,最后也難免作為一個卑微的符號散落在小說的一個無名的空間之中。
小說中一個奇異的人物,是布魯門貝格邂逅的一名修女,名叫“凱特·梅麗斯”。她修剪灌木,莊嚴(yán)而且細(xì)密,滿身洋溢虔誠。在這個粗糙且不無幾分邪惡的世界上,她絕不隨波逐流。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她涵蓋乾坤,以驚人的洞察力看到哲人的過去。她以城邦衛(wèi)士的姿態(tài)截斷眾流,輕輕說出生命時間的有限,宇宙時間無窮。在她的視野之內(nèi),春天的葉子在陽光里搖曳,光亮宜人,值得詩人吟詠,哲人沉思。梅麗斯修女,將在世的切切殷憂上升到了神學(xué)的高度,不僅抒情,而且富有哲性。
以布魯門貝格和獅子為中心的哲學(xué)共同體活躍的住所,似乎只在彼方?;蛘哒f,在柏拉圖的洞穴。那是一個封閉的空間,永遠(yuǎn)黑暗,在黑暗中惟有光影。一切真理都是這么一些光影而已。伊薩之死,只是肉身牢籠的飛升。格哈德代表神話研究的境界,一心要講述那些未曾經(jīng)歷過的故事來緩解殷憂。理查德交替舉著左右手,加上罪孽,減去罪孽,醒悟自己永遠(yuǎn)躋身在救贖和罪孽之間獨(dú)有的漂浮地帶。漢西忘卻了言語,忘卻了姓名,詩情哲理終于天空地白。天使般的梅麗斯將歌德的詩句銘刻在哲人心頭:新的欲望吸引著你/去完成更高級的交配。然而,布魯門貝格只能無奈地相信,講故事只是弱者的特權(quán),即便地老天荒。
作者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
《布魯門貝格》,(德)西碧拉·萊維查洛夫著,顧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