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庭院深深
在村鄉(xiāng)庭院一角,
我發(fā)現(xiàn)如此幽秘的一窩雨水。
它被古老的瓦缶喂養(yǎng)著,
羞怯如枝葉掩藏的一枚青桃,
嫻靜又像一個“從未照過人影的泉眼?!?/p>
——這是六月的黃昏。祈雨的
風(fēng)再次被烏云瓦解。
我看見一窩星星的夢,掩映在庭院一角。
青草簇擁著它;
瓦缶漆黑,
愈加映襯出它冷暗的清亮。
它來自哪一場雨?由多少滴檐雨組合而成?
多少風(fēng)流云散才能平復(fù)它一度動蕩的
身體——慢慢,沉落為這
偏安一隅的靜美?
此刻。三兩聲蟲吟,東一針,西一線,
為它編織著寂靜的花邊。
院墻側(cè)身而去。
我站在那兒,像一棵偶然
闖入陌生之域的樹,掖緊紛披的
枝葉,不敢走動。
郊外之歌
春天。郊外比市區(qū)更激蕩、新鮮,更具活力。
那兒,甚至風(fēng)箏也想一飛沖天。
甚至花房里的小人兒,
也在練習(xí)蹦出體外。
——凡是醒來的,都用嫩綠色的嗓音打著招呼。
公牛不是來自田野,而是來自配電房,
那兒,十二萬伏的電壓正把郊外的春色輸往城市。
田野解凍,比人心更徹底,
稻草人從去年的秋風(fēng)中探出煥然一新的頭顱。
我該說說那些雀鳥了——它們的嗚叫一直
將屋頂抬到天上;返青的
喉嚨,啄破纏裹種子的地衣,
那兒,淌出第一首奶油色的黎明之歌。
風(fēng)還是后來的事,盡管它們總是摻雜在
樹葉的生長中。公路上,卡車馱著白云飛跑,
靜止的是水塘喂養(yǎng)的天空——那兒,
我經(jīng)年練就的垂釣功夫僅限于不停拋擲時間的
誘餌。
至于地米菜、野芹、蘆蒿、茭白,身處中國廣
大的
郊外,這些尋常之物就像我的左鄰右舍,
—盡管它們會被城里視為珍饈。
春天,我獨自在
這兒享用無邊的春光,羞慚而愉悅。
靜一靜,世界
靜一靜,世界。
——讓我們都靜一靜。
讓井水聽到自己的生長,風(fēng)聽到萬物的吹拂。
讓我們的笑跟上奔跑的臉龐;
松了的鞋帶,重新系緊腳下的路。
噓——,請暫時關(guān)閉肉體的聲色犬馬,
讓我們靜一靜。
讓影子找到它的真身,
愛找到屬于自己的居所。
——喧囂總是將心隔成一個個小寫字間,
我們看似完整,其實比雨點更破碎。
靜一靜,沸騰的群山。
靜一靜,大海。
讓我們聽到針落水里的聲響,
讓我們蒙著眼睛,也能分辨并摸到愛人的呼吸。
這世間,
多少露珠被灰塵遮蔽,
多少美麗的車窗,被速度一掠而過。
噓——
靜一靜,
靜一靜,世界。
這無限深遠、遼闊的靜里,
有我們奔騰的血液、迷狂的心跳。
雨水之詩
雨水再次灌滿了池塘,
滿溢而出的,是泛著泡沫的水聲。
唉,如此多年,悲苦一再將我灌滿,
為何我沒有一顆豐盈的心靈?
雨中,我可以消隱在一株一頭霧水的蘆葦中,
也可以抱著一只水桶,下到井里,
沉思靈魂的阿基米德;
那拍打門窗的大風(fēng),也拍打著我破爛的身世。
走得再遠,我也不過是在向死亡靠近,
雨水見證了心的泥濘和濕滑。
雨中,一切曾經(jīng)鮮活的事物歸于模糊,
唯有蛙鳴叫綠的池塘還保存著一顆石子墜水的
記憶。
漂泊對于落葉來說是一件多么駕輕就熟的事兒。
又到了雨天。又聽到雨打殘荷聲。
我把所有毀棄的路搜集到掌心,
我要用命運灌滿這盈盈一握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