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保 亞,田 祥 勝
認知語法的盲點*———從不同民族語言的隱喻規(guī)則說起
陳 保 亞,田 祥 勝
本文從Lakoff & Johnson描述的隱喻出發(fā),認為隱喻不僅僅是理解及組織概念的方式,它更重要的意義在于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語言形式。隱喻分規(guī)則隱喻與非規(guī)則隱喻,規(guī)則隱喻產生“非原型效應”現象而非規(guī)則隱喻產生“原型效應”現象。認知科學對語言中的“原型效應”現象似乎并沒有做出應有的解釋。如果語言中“原型效應”的形成無法得到解釋,那么就意味著在語法研究中區(qū)分“原型效應”現象與“非原型效應”現象是必要的,也即區(qū)分規(guī)則語言片段與非規(guī)則語言片段是必要的。認知語法(構式語法)正是因為沒有區(qū)分規(guī)則語言片段與非規(guī)則語段最終在語法體系的建立上出現了問題。
隱喻;隱喻規(guī)則;原型效應;構式語法;語法形式;語法規(guī)則
作者陳保亞,男,土家族,山西寧武人,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1);田祥勝,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1)。
Lakoff & Johnson在1980寫成了MetaphorWeLiveBy(《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他們認為隱喻有著重要作用:“對于大多數而言隱喻是詩歌想象及修辭潤色的工具——一種特殊而非普通的語言事實。而且,隱喻通常被看作是語言獨有的特征,是詞而不是思想或行為的事實。對于推理,大多數人認為他們無需隱喻就能做得很好。然而,我們發(fā)現在日常生活中隱喻無處不在,不僅語言中存在隱喻,而且思維和行為中也存在隱喻。我們通常的概念系統(tǒng)(我們根據它思考并行動)在本質上基本是隱喻的?!盵1]P4那么什么是隱喻?隱喻有著怎樣的本質特征?
Lakoff & Johnson認為“隱喻的本質(the essence of metaphor)是根據一另種事情理解并經歷(understanding and experiencing)一種事情?!盵2]P4例如“ARGUMENT IS WAR(爭論是戰(zhàn)爭)”的隱喻:
你的言論是站不住腳的(indefensible)。
他攻擊了(attacked)我論證中的每一個弱點,他的批評擊中要害( right on target)。
我推翻了(demolished )他的論證。
我和他爭論從來沒贏過(won)。
你不贊同?那好,開火吧(shoot)!
如果你使用那種策略(strategy),他將消滅你(wipe you out)。
他駁倒了(shoot down)我的全部論據。
Lakoff & Johnson認為人們通常是根據戰(zhàn)爭(war)來談論爭論(argument)的,例如我們可以贏或者輸掉爭論,爭論是需要對手的,爭論要攻擊別人的觀點以及守衛(wèi)自己的觀點,爭論獲得或者失去自己的陣地,爭論需要有計劃及策略,也即:我們在爭論中所做的很多事情是根據戰(zhàn)爭的概念構建的,并且我們通??梢愿鶕?zhàn)爭來理解爭論。
隱喻不僅僅是理解事物的方式,通常還是形成范疇的一種重要手段。Lakoff引用了Austin在語義研究中的一個例子(Austin把諸如隱喻的現象叫“類推(analogy)”):
當A:B::X:Y且A和X用相同的名字稱呼,例如,山腳(the foot of a mountain)和清單下部(the foot of a list)。這里有很好的理由來稱呼這兩種事物為“腳(feet)”,但是我們會說它們是“相似(similar)”的嗎?在通常的意義上講它們不相似。我們也許說它們之間的關系相對于X和Y之間的關系而是相似的。那好:但A和X并不存在X和Y那樣的關系。[3]P19
Lakoff認為Austin并沒有看清這種情況的本質,他認為“山”與“清單”是根據“人體對它們的隱喻投射(a metaphorical projection of the human body onto them)而被建構的。這種建構方式是:
A是身體最底下的部分。
X是山最底下的部分。
X'是清單最底下的部分。
身體投射到山,即A投射到X。(隱喻)
身體投射到清單,即A投射到X'。(隱喻)
詞“腳(foot)”名字為A。
A,X及X'形成了一個范疇,在這個范疇中A作為中心成員,X及X'通過隱喻成了相對于A的非中心成員。
從Lakoff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隱喻的一個重要作用:在語言層面上隱喻是可以形成新的表達內容及新的表達形式的。Lakoff & Johnson在MetaphorWeLiveBy中所列舉的大量語言現象,如“理論是建筑(THEORIES ARE BUILDINGS)”隱喻[4]P47:
你的理論基礎(foundation)是什么?
這個理論需要更多的支撐(support)。
這個論據是不可靠的(shaky)。
我們需要更多的事實,否則論證將會土崩瓦解(fall apart)。
我們需要構建(construct)有力的論證。
這兒有一些更多支撐(shore up)這個理論的事實。
我們需要用可靠的論據來支持(buttress)這個理論。
這個論證坍塌了(collapsed)。
他們推翻了(exploded)他最近的理論。
到目前為止我們僅僅只組合成了這個理念的框架(framework)。
如果說“理論”的一系列概念是由“建筑”投射而成的,那么表達這些概念的語言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也即:原本這些黑體字的詞語是用來表達“建筑”的,但通過隱喻這些詞被投射到了“理論”的表達上,于是語言中就開始出現新的語句(比如上面的表達,在隱喻投射之前應該是不存在的),而這些新的語句是通過隱喻的方式產生的。所以從語言層面上講,隱喻是話語生成的一種方式,隱喻從概念理解及構建的層面引發(fā)了新的話語表達。
新的話語意味著新的內容,而新的內容需要新的語言表達形式。我們認為隱喻在語言形式的產生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現以漢語“N+兒”為例來探討這個問題。
漢語“N+兒”現象比較普遍,大量的名詞(N)或指稱性語素后面都可以接“兒”,如:
(1)孩兒、嬰兒、男兒、孫兒、虎兒(人的小名)、……
(2)鳥兒、狗兒、貓兒、兔兒、雞兒、馬兒、……
(3)花兒、草兒、葉兒、根兒、芽兒、果兒、……
(4)桌兒、椅兒、凳兒、柜兒、桶兒、門兒、……
以上的“N+兒”可以分為四類,第(1)類中的“N+兒”是指人的;第(2)類中的“N+兒”是指動物的;第(3)類中的“N+兒”是指植物的;第(4)類中的“N+兒”是指無生命的。面對這四類情況,我們來分析兩個問題:
1.這些“N+兒”是同時產生的嗎?
2.每類中的“N”都可加“兒”(比如,所有的無生命名詞都可以加“兒”)嗎?
根據王媛媛[5]P69-70的研究,漢語史上“兒”的語義演變經歷了泛化與虛化兩個階段。泛化過程為:
(1)“兒”在表人稱呼詞語中的泛化?!皟骸钡谋玖x是“小兒”,“泛化”后可以出在各類表人的稱呼中,如“小兒、嬰兒、童兒、象兒小名、羊忱兒小名、乞兒、田舍兒”等,這種用法源于東漢,南北朝時期較為普遍。
(2)“兒”在動物的幼崽或植物的幼苗的稱呼詞語中的泛化,如”鴨黃兒、筍芽兒”等,這種用法產生于唐代。
虛化過程為*為了本文研究需要,虛化過程只摘取一部分。:
(1)“兒”在表人稱呼詞語的虛化,如“老兒、婆兒、丈夫兒”等。
(2)“兒”在動物或植物通稱中的虛化,表“形體小”的特征,如“鼠兒、貓兒、促織兒、鬧蛾兒、松柯兒、花瓣兒、花朵兒”等。
(3)“兒”在無生命體物名詞中的虛化,“兒”成了一種“小稱”標記,如“小鈴兒”、“月牙兒”等。
我們可以根據“N+兒”中“N”的屬性把“N”分成“人”、“動物”、“植物”及“無生物”四個范疇,那么“N+兒”的形成過程可以用下面的隱喻模式描述:
圖1 “N+兒”的隱喻模式
漢語中的“N+兒”的形成過程與“跨范疇間的隱喻”與“同范疇內的隱喻”有關?!翱绶懂犻g的隱喻”與Lakoff 所說的“山腳與人腳”的隱喻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即一個認知域對另一個認知域的投射?!癗+兒”的“跨范疇間的隱喻”模式如下:
A是人類中個體較小的成員。
X是動物中個體較小的成員。
Y是植物中個體較小的成員。
Z是無生命物中個體較小的成員。
人類投射到動物,即A投射到X。(隱喻)
人類投射到植物,即A投射到Y。(隱喻)
人類投射到無生命物,即A投射到Z。(隱喻)
A名稱為“兒”,表現小稱的語言形式為“小孩/小名+兒”。
投射后形成:“動物幼崽+兒”,“植物幼苗+兒”以及“小的無生命物+兒”。
“小孩/小名+兒”,“動物幼崽+兒”,“植物幼苗+兒”以及“小的無生命物+兒”形成一個大的范疇,在這個范疇中“小孩/小名+兒”是中心成員;“動物幼崽+兒”,“植物幼苗+兒”以及“小的無生命物+兒”相對于“小孩/小名+兒”的非中心成員。
“N+兒”的形成還與“同范疇內的隱喻”有關,Lakoff & Johnson似乎沒有討論這種隱喻模式,這種模式的特點就是同范疇內的某些成員(一般是中心成員)具有的一些特征往往會被投射到另一些成員(非中心成員)身上,使非中心成員也會具有中心成員的特征。“人+兒”中的人分成“小孩”與“非小孩”兩大類,“人+兒”最先形成的形式是“小孩/小名+兒”,這種形式中的“兒”本身就具有“小”及“喜愛的感情”的意思,當對他人有喜愛之情或“小稱”他人時,人們就會采用同范疇內“小孩”加“兒”這樣的表達形式來表達。“同范疇內的隱喻”不涉及不同的認知域,與“格式塔(gestalt)”模式也有本質的不同,它的隱喻模式如下:
“X+兒”表示對X有小稱或喜愛的感情。
存在一物體X'(同一語義范疇),對X'有小稱或喜愛的感情。
把X表小稱的語法形式投射到X'(隱喻)
“X'+兒”的語法形式形成。
X是范疇內的中心成員,X'相對于X是非中心成員。
漢語中同范疇內的“N+兒”形式通常是這種隱喻模式形成的。
再以漢語色彩詞“黑”、“白”、“紅”、“黃”、“綠”、“青”、“藍”、“紫”與程度副詞組合形成“程度副詞+A(形)”來分析“同范疇內隱喻”產生新的表達形式的過程。根據Berlin & Kay的研究,顏色是分層級(hierarchy)的,如果一個民族只有兩種表顏色的詞,那么一定是“黑”與“白”;如果有第三種顏色,通常是“紅”,顏色詞形成下列層級[6]P25:
黑,白
紅
黃,藍,綠
棕
紫,粉紅,橙,灰
根據認知理論,“黑”、“白”是顏色詞中的原型,是顏色范疇中的中心成員,而其他顏色是這個范疇中的非中心成員,非中心成員并不具有中心成員同樣多的特征。顏色最大的特征就是有深淺之分,也即有程度之分,反映在語言上就是可以受不同程度副詞修飾,例如說明“黑”的程度可以有“有點黑”、“很黑”、“更黑”等,但是不是所有顏色詞都可以被相同的程度副詞修飾呢?
呂叔湘(1966)在談到這些顏色詞與程度副詞組合時說,“同是表示顏色的詞,黑、白、紅和青、藍、紫不同,黃、綠介乎二者之間”。其中“黑”、“青”、“藍”、“紫”與程度副詞組合情況如下:
表1 顏色詞與程度副詞結合情況
① “不”在程度上可以表示“零”,此處把它作程度副詞。
呂叔湘先生考察出的顏色詞分布特征與Berlin & Kay研究出的顏色等級是高度關聯的,層級越高的顏色詞,也即越是范疇中心詞,與程度副詞結合的范圍就越廣。根據“范疇內的隱喻”模式,隨著時間的發(fā)展,一些非中心成員也會具有中心成員的特征。我們再來看現代漢語中“黑”、“青”、“藍”、“紫”與以上程度副詞組合的情況:
表2 漢語語料庫檢索出的情況* 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index.jsp?dir=gudai,2015/12/10。
現在的現代漢語中“黑”、“青”、“藍”、“紫”這幾個詞都可以跟不同的程度副詞組合了,與呂先生那時的情況是不同的。對于這種情況可以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是現在人對“青”、“藍”、“紫”的深淺辨認率提高了,另一種解釋是受“范疇內的隱喻”的影響,把中心成員“黑”、“白”與程度詞結合的模式投射給了“青”、“藍”、“紫”這些非中心成員,使這些非中心成員也能具有中心成員的特點。我們認為“青”、“藍”、“紫”這些詞能與不同程度副詞組合是由“范疇內的隱喻”造成的。
“范疇內隱喻”造成新的語言形式是可以觀察到的,例如一個非北京人說北京話,他會說出一些北京人根本不說的“兒化”來。如果一種以前不說的語言形式被一些人說出并被大眾接受且傳播開來,那么這種形式就會成為一種新的語言形式。有時候一種語義范疇內的成員并非都能在同一時間內整齊劃一擁有同一形式,如在“無生命物”這一名詞范疇中并非所有的“N”都能出現在“N+兒”這一形式中,如北京話中通常不說*查詢于國家語委現代漢語語料庫,http://www.cncorpus.org/ccindex.aspx,2015/12/10。:
*筆兒、*紙兒、*床兒、*布兒、*燈兒、*鞋兒、*飯兒、……
為什么同樣是無生命的物體有些能“兒化”而有些卻不能呢?這里面有沒有規(guī)律呢?這種現象的出現給語言體系的建立產生怎樣的影響?
面對諸如像漢語同一范疇內成員并非個個都有“N+兒”形式的現象,認知科學用“原型效應(prototype effects)”來解釋,所謂“原型效應”就是指“范疇成員之間的非平衡性(asymetries)以及各范疇內非平衡的結構(asymmetric structures)”。[7]P40“另外一些范疇,像鳥,有清晰的界線;但是在這些界線之內存在著有等級的原型效應——與另外的成員相比,一些成員是最好的范疇樣本(better examples of the category)。”[8]P40其實“原型效應”并不總能解釋語言中存在的不平衡現象,看下面的例子:
表3 語言中存在著平衡與非平衡現象舉例
陳保亞把A組這種現象稱為“平行且周遍”現象,把B組這種現象稱為“平行不周遍”現象[9]。A組并不能用“原型效應”來解釋,因為在“姓氏”范疇中并不存在”原型效應”,單音節(jié)姓氏都具有同等的地位,在與“老”結合的“資格”上“人人平等”,所以范疇理論中強調的范疇內成員總有“最好樣本”的說法并非適用于一切自然現象或語言現象。這一事實告訴我們:當范疇內的成員“地位平等”時,隱喻可以在每個成員身上發(fā)生,產生的語言形式是可以建立規(guī)則的。A組的語言形式我們可以用[老+N(N:單章節(jié)姓氏)]這樣的規(guī)則表示出來。我們把能產生規(guī)則語言形式的隱喻稱為規(guī)則隱喻。
B組似乎是可以用“原型效應”來解釋的,說“虎”、“鼠”、“鷹”是與“老”結合語義范疇中的原型,而“雞”、“狗”不是,但這樣解釋的根據是什么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得看“原型效應”是怎樣形成的。
Lakoff & Johnson說“我們通過理想認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s,即ICMs)來組織我們的知識,原型結構和原型效應是如此組織的副產品(by-products)?!盵10]P68那么“理想認知模型(ICM)”又是怎樣形成的呢?Lakoff & Johnson認為每個理想的ICM是一個結構整體,即一個格式塔,采用了四種結構原理:Fillmore“框架”中的介詞結構;Langacher認知語法中的“意象—圖式(image-schematic)結構”;Lakoff & Johnson描述的“隱喻映射(metaphoric mappings)”及“轉喻映射(metonymic mappings)”。
通過對Lakoff & Johnson列舉的一些“原型效應”(“單身漢(bachelor)”、“說謊(lie)”、以及“母親(mother)”)分析來看,“原型效應”產生的本質在于同一事物的某些屬性由于觀察的視角不同而得到凸顯,使該事物在不同的范疇內處于不同的地位。但是這樣的觀點并不能解決漢語中“N+兒”及“老+動物”中的“原型效應”現象。
也就是說,語言中有些“原型效應”是不可解釋的,不可解釋就意味著該現象的形成是無規(guī)則的,我們把產生無規(guī)則語言現象的隱喻稱為非規(guī)則隱喻。非規(guī)則隱喻產生的“原型效應”有著怎樣的特征呢?
“母親”范疇,就像我們上面看到的那樣,基本上是根據它的大量的下位范疇(subcategories)構建起來的:存在一個通過一束聯合的認知模型(生育模型,養(yǎng)育模型等)定義的中心下位范疇;另外還存在著非中心的擴展,這些擴展并不是中心下位范疇的成員,而是它的變體(variants)(養(yǎng)育的母親,生育的母親,收養(yǎng)的母親,代理的母親(surrogate mother)等)。這些變體并不通過一般性規(guī)則從中心模型推導出來,相反,它們是通過約定俗成才擴展的并且必須逐個習得。[11]P91
正如Lakoff & Johnson所看到的那樣,“原型效應”不能用規(guī)則解釋,范疇中的成員必須逐個習得。認知科學,包括后來形成的認知語言學都過多地關注不規(guī)則的東西,過分地強調不規(guī)則現象,而忽略了規(guī)則的重要性?,F以Goldberg的構式語法為例來看認知語法存在的問題。
Goldberg對構式的定義是:“習得的形式與語義或是話語功能的配對,包括語素或詞,習語,詞匯部分填充及完全填充的一般短語模式?!薄叭魏握Z言模式(pattern)只要它的形式或功能的某些方面不能嚴格地從它的組成部分或另外確定存在的構式中預測出來,它就被確定為一個構式。另外,即使一些模式能夠完全預測,但只要它們發(fā)生的頻率充足,也會被儲存為構式?!盵4]P5Goldberg列舉了一些構式:
表4 構式舉例
從Goldberg對構式的定義來看,構式語法的體系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有規(guī)則的語言成分(即形式或功能能夠被預測),另一部分是無規(guī)則的部分(即形式或功能不能夠被預測)。構式語法的體系應是:
構式語法體系=構式(不可預測)+非構式(可預測)
但從Goldberg的構式舉例來看,從語素到句子都是構式,構式似乎無所不包。Goldberg只告訴我們什么是構式,但沒有告訴我們什么不是構式,也即沒有告訴我們語言中那些語法片段是由規(guī)則構成的,規(guī)則是什么。
Goldberg的構式語法是認知語法的一種,認知語法的諸多觀點在Goldberg的構式語法觀中都得到了體現。認知語法的本質就是摒棄用形式標準而改為用語義或語用標準來建立語法體系,可這樣做最終影響了認知語法體系的建立。盡管Goldberg給構式下了定義,但這個定義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從目前漢語的研究情況來看,構式研究還是停留在以前被稱為句式的層面上。這里的主要原因在于從語義或語用的視角出發(fā)很難形成一致的語法規(guī)則,沒有一致的語法規(guī)則就沒有一致的語法體系。
因此,過于關注語言中不規(guī)則的東西而忽略規(guī)則的東西最終導致語法體系難以建立是認知語法存在的主要問題。
構式語法把所有的語言表層片段都看作構式,取消了詞法與句法的區(qū)分,在認知語法學家看來,語法單位只是象征單位(symbolic unit),也即“元素(element)”與“成分(component)”的配對(本質上是形式與意義的配對)[12]P260“構式在本質上都是象征單位”。[13]P257“作為象征整體的構式是由作為部分的象征單位構成的”。[14]P260
從Willian Croft & D.Alan Cruse的分析來看,構式語法唯一的單位就是構式,小的構式構成大的構式,大的構式形成更大的構式。從理論上講,把所有的語言片段作為構式并區(qū)分不同層級的構式從而建立一個完整的語法體系并不存在問題,但必須解決一個關鍵性問題——保確定不同層級的構式。
認知語言學家最終不得不選擇形式標準來確定不同的構式:
表5 句法—詞匯連續(xù)統(tǒng)[15]P255
認知語法學家盡管一再地抨擊結構語法及生成語法過分地注重形式而致力于從語義和功能上建立語法體系,但最終還得回到用形式確定語法單位的方法上來。各種各樣的構式還是離不開形式標準的檢驗。認知語法學家盡管把構式作為唯一的語法單位,但還是必須分出不同層級的構式來,而這種分層的標準是從形式上進行的,并非是從語義或語用的角度進行的,因此一種語法體系的建立最終還是離不開語言形式。
在認知語言學家看來,構式要分成不同的層級并且要有一定的判定標準,這意味著構式語法也有不同的層級單位,有不同的層級單位意味著就有不同性質的語法片段。其實Fillmore 等人看到了這一點。Fillmore 等人區(qū)分了一組非常重的概念:實體習語與形式習語(substantive and formal idioms),實體習語又叫詞匯填充(lexically filled)習語,即習語中所有構成成分都是固定的,如It takes one to know one(彼此彼此);形式習語又叫詞匯開放習語,即習語中至少有一個部分能夠被替換,如X blows X’s nose,如I blew my nose, Kim blew her nose等。Willian Croft&D.Alan Cruse把“形式習語”改為“圖式(schematic)習語”。為什么要區(qū)分這兩個概念呢?Willian Croft & D.Alan Cruse認為:
通過對習語的分析與劃分,Fillmore等人認為呈現言語者習語知識的恰當方法就是把習語作為構式。對于Fillmore等人來說,一個構式就是一個圖式習語。也即,構式的一些元素(elements)在詞匯上是開放的,因此適合這種描述的構式不能簡單地列為“短語詞匯項”。從這個方面來講,圖式習語與實體習語是有區(qū)別的。完整的實體習語,如“彼此彼此”或者“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能夠列為詞匯項……因此實體習語與語法組合的成分模型并末相去甚遠。[16]P237
Fillmore 等人在這里區(qū)分了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語法片段,一種是詞匯項目可替換的語法片段(圖式習語),一種是詞匯項目不可替換的語法片段(實體習語),并且把詞匯不可替換的語法片段作為詞匯項,把可替換的語法片段作為非詞匯項。用詞匯是否可替換的方法來區(qū)分不同性質的語法片段與我們的思路是一致的,我們區(qū)分三種性質不同的語言片段:
表6 不同性質的語法片段
這三種不同性質的語法片段是:生成式規(guī)則語素組、理解式規(guī)則語素組以及不規(guī)則語素組,區(qū)分這三種語法片段的方法分別是平行周遍、平行不周遍以及不平行不周遍[17][18]。平行周遍是指一個語言片段中至少有一個成分都能被同一語義范疇內的所有成員替換,如“老李”結構中的“張”可以被“姓(單音節(jié))”這一范疇中的任一成員替換;平行不周遍是指一個語言片段中至少有一個成分能被一個語義范疇中的部分成員替換,如“老虎”中的“虎”可以被“動物”這一范疇中的“鼠、鷹”替換,但不能被“雞、兔、狗”等成員替換;不平行不周遍是指一個語言片段中的任一成分都不能被同一語義范疇中的成員替換,如“公路”不能替換成“*公橋、*公河”等,也不替換成“*私路”。
我們把理解式規(guī)則語素組以及不規(guī)則語素組放入詞法范疇,把生成式規(guī)則語素組放入句法范疇,因為規(guī)則語素組以及不規(guī)則語素組在語言的學習的過程中必須一一記住,而生成式規(guī)則語素組可以用規(guī)則推導。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認知語法盡管把構式作為語法單位,強調意義和功能的重要性,但是還是摒棄不了用形式判定語法單位的方法;認知語法盡管強調用“統(tǒng)一表征(uniform representation)[19]P255來建立“句法—詞匯連續(xù)統(tǒng)”,但是還是不得不區(qū)分不同性質的語法片段。
認知語法以其特定的視角來研究語法現象是我們值得借鑒的,比如,它更加重視語言片斷的意義或功能;更加重視句法的表層特征,根據表層特征發(fā)現了一些重要的語法現象及語法規(guī)律;等等??傊J知語法最重要的進展就在于對隱喻的深刻認識,但它在有些問題上并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比如,它想用構式作為語法單位來建立語法體系但實際上還是離不開結構主義判定語言單位的方法;它看到了一些語言片段的整體意義是無法從構成元素的意義推導出來的現象,但這種現象早就被國內外的一些語言學家觀察到了;它想取消詞匯與句法的分別,結果還是要區(qū)分不同性質的語法片段,等等??傊绾螀^(qū)分規(guī)則隱喻和不規(guī)則隱喻,這是認知科學不可繞過的根本問題,也是認知語法的根本盲點,需要深入研究。
[1][2][4]Lakoff, G. & M.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2003.
[3][6][7][8][10][11]Lakoff, G.,Women,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M].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5]王媛媛.漢語“兒化”研究[D].暨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
[9][18]陳保亞.論平行周遍原則和不規(guī)則字組的判定[J].中國語文,2006,(2).
[12][13][14][15][16][19]Croft,W.& D.Alan Cruse,Cognitive Linguistic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17]陳保亞.再論平行周遍原則和不規(guī)則字組的判定[J].漢語學習,2005,(2).
責任編輯:陳 剛
BlindSpotsofCognitiveGrammar:StartingfromMetaphoricalConventionsofDifferentEthnicLanguages
CHEN Baoya, TIAN Xiangsheng
Based on Lakoff & Johnson’s metaphor, this paper argues that metaphor is merely a means of decoding and encoding concepts, but also a means of new linguistic forms. Metaphor can be divided into conventional and non-conventional metaphor, the former yielding “non-prototype effects” while the latter “prototype effects”. It seems that cognitive science does not offer appropriate explanations for “prototype effects”. If the formation of “prototype effects” in language cannot be explained, it means that it is necessary to distinguish “prototype effects” from “non-prototype effects” in grammar study; in other words, it is necessary to distinguish conventional utterance from non-conventional utterance. It is due to a lack of distinction between conventional and nonconventional utterances that problems occur in the construction of grammar system cognitive grammar (Construction Grammar).
metaphor; metaphor convention; prototype effects; Construction Grammar; grammar form; grammar rules
H
A
1003-6644(2016)02-0106-11
* 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基于嚴格語音對應的漢語與民族語言關系字專題研究”[項目編號:13AZD051];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基于中國語言及方言的語言接觸類型和演化建模研究”[項目編號:14ZBD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