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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秉至善,書教育人生 I母親潤染的生命底色
父親(后排右一)和懷抱著武建謀的母親(前排右一)
引子
一輛公交車,在郊外的夕陽里穿行。
車廂后,兩個穿著不同校服的小女孩不期而遇。兩人輕聲地交談著,臉上洋溢著歡喜。
“告訴你,我們校長啊,姓武,長得好帥。每天早上,他喜歡站在校門口,微笑地看著我們,好溫暖。你不知道咧,大家都在悄悄地叫他男神!”
“哇!從小到大,我遇到的校長都是好威嚴的樣子。居然還有‘男神’校長???哪天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旁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白發(fā)老者,他聽到了女生們的悄悄話,斜陽映照著的臉上漾起了一抹微笑。
白發(fā)老者叫張維德,他曾是長沙一中的副校長,他太熟悉小女生心中的“男神”了。那個“男神”,現任青竹湖湘一外國語學校(以下簡稱青竹湖)的校長,也是他當年長沙一中的同事。
在湖南長沙許多家長的心中,青竹湖是“神”一樣的存在。這所創(chuàng)辦僅十一年的學校,竟連續(xù)八年中考全A率穩(wěn)居長沙最前列。
而在青竹湖,校長武建謀也是“神”一樣的存在。教物理,他是特級教師,曾指導學生連續(xù)三屆獲得國際奧賽金牌。當校長,他由長沙一中物理教研組長的角色直接上任。十年走來,他從沒有管理者慣有的疾言厲色,總是笑容可掬,溫文爾雅。
且不說,青竹湖學生的成績好;頗具“神奇”色彩的是,幾乎每一個學生都對這所學校充滿深情。每逢教師節(jié)和高考后,總有一撥一撥的學生自發(fā)地回到母校,他們想重溫昔日的美好。那些時段,教室后面或走廊里都會站滿人。每年如此,漸成傳統(tǒng),它成了青竹湖畢業(yè)生不變的約定。
今年5月4日,行事一向低調的武建謀接受了瀏陽市教育局的邀請,回到養(yǎng)育了他多年的故鄉(xiāng)作講座。這天,于他而言是個很特別的日子。20年前,他的母親溘然長逝。每年的這個日子,他都會到母親的墳前,跟母親聊聊一年來的工作、生活;而今年,他想用回到故土,與家鄉(xiāng)同行們交流教育觀念與教育實踐經驗的方式,來祭奠他的母親——那個一輩子從教、影響了兒子也影響了無數人的教師。母親是他生命的來處,也是他精神的發(fā)源。這一柱特別的“心香”,比起頭頂上的那些諸如“中學物理特級教師、國際奧賽金牌教練、全國優(yōu)秀校長”之類的桂冠,或許更能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吧?
一個人童年的生活經歷,在成年期人格發(fā)展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這是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觀點,武建謀深以為然。他的人生何嘗不是這樣?三十多年教育生涯,五十多年人生,他也一直沒有走出童年的印記。
武建謀的父母都是教師。小時候,他跟著母親輾轉了好幾所小學。那個年代,知識分子被稱為“臭老九”,營業(yè)員的收入比教師都要高??墒牵浣ㄖ\從村民對母親的尊重里,看到了人們對知識的尊重與渴求。村民們常常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送給母親,盛情難卻,母親就花錢買些本子和筆送給村民的孩子。師范畢業(yè)的母親,讓他感受到“腹有詩書”是可以贏得尊重的,他的內心種下了求知的種子。
在武建謀心里,父母留給他最大的財富,就是樸實與善良。在那個物質特別匱乏的年代,父親憂慮一家人的生存,而母親更看重“人”的存在。有一次搬家,從一所學校到另外一所學校。家當呢,無非是鍋碗瓢盆、破柜爛床。堆在手扶拖拉機上,也是滿滿當當的一車。父親擔心東西會掉下來,就要武建謀坐到堆放在車廂的家具上。山路那么崎嶇,車子又那么顛簸,真的是好危險!母親看見后,少見地跟父親急了:是東西重要還是兒子重要?在一分錢都恨不能掰成兩半來花的歲月,母親的那一句“質問”,深深地烙在武建謀的記憶里。
母親之問,在武建謀后來當老師當校長面臨無數抉擇時,常常會浮現出來,變成他的自我拷問:是身外之物的名利重要,還是孩子的身心健康重要?青竹湖的辦學理念醞釀了三年,最終確定為“把每一個孩子放在心上”,就是對母親之問的鄭重回答。
武建謀被評為物理特級教師時,非常年輕,才34歲。有一段時間,他的工作壓力非常大,經常失眠。母親聽說了,問他是否考慮換一個工作。但是做什么好呢?母親說,做一個園林工人挺好的,掃掃落葉,給花澆澆水,除除草,壓力小了,就睡得安穩(wěn)了。摯愛兒子的母親根本就沒有去權衡,在世俗的目光里,一個名校的名師與一個園林工人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身份差別!她所要的,只是兒子的健康與快樂。
這種不帶絲毫功利的愛,才是真正的大愛啊!武建謀越是思考教育,越能懂得母親的心思。今天,當社會大環(huán)境在給孩子壓力的時候,還有多少父母能給予孩子這種最純粹的愛呢?
有一次,青竹湖開初三家長會,武建謀對正在給孩子規(guī)劃考什么名校的家長們說,請畢業(yè)于清華、北大、人大、復旦的家長舉手。一千多人的會場,舉手的寥寥無幾。他接著問,覺得自己的人生小有成就的,請舉手。這下舉起了一大片。“既然名校畢業(yè),不是事業(yè)成功生活幸福的前提,你們成為單位的中堅力量,也不只是因為學歷,那你們?yōu)槭裁匆欢ㄒ⒆涌忌厦D兀俊?/p>
武建謀的一席話,引發(fā)了家長們的共鳴與深思。會后,有家長跟他交流:“我想清楚了,真的沒必要為了讀一個多么多么好的大學,就逼得孩子在精神上受煎熬。”
去年,湖南省教育廳舉辦了一個校長培訓班,叫“影子培訓班”,來自湖南各地的校長們在青竹湖待了一個星期,近距離感受武建謀是怎么做校長的。結束的那天,一位邵陽的校長終于忍不住了,一個人跑到武建謀的辦公室。他說,“我在學校里待的這些天,確實很感動。您為教師和學生做了那么多事情,可以說關心備至,體貼入微。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東西讓您始終對師生懷著那么深的善意呢?是學習培訓的結果,還是博覽群書的結果?”
武建謀笑笑:從家庭開始,從父母開始,耳濡目染,不學以能。
武建謀常常回想起自己初為人師時的情景。
那是1982年,他剛20歲,從湘潭師專(后改為師院)畢業(yè)。那時,大學生還很少,他卻被分配到瀏陽最偏僻的許溪中學。三十多年過去,武建謀依然記得當年校長迎接他的那句話:你是不是學物理專業(yè)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什么課都要能教。
到許溪的第一晚,上天以傾盆大雨來苦其心志。水柱從屋頂的破瓦處流瀉下來,室內瞬間下起了更大的雨,到處是水。武建謀手忙腳亂地把包裹過鋪蓋卷的塑料布固定在床頂,被子才沒有被澆透。夜,很深了,煤油燈如豆的光亮不知什么時候已被澆滅,屋子里一片漆黑。糊窗戶的報紙,怎么經得住這夜雨來襲!山風呼嘯著灌進屋里。武建謀蜷縮在潮濕的被窩里,聽著雨水敲打塑料布的聲音,輾轉反側,怎么都睡不著。他內心的迷茫,就像這黑夜一般黯淡。他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可身邊沒有一個人,只能抱著被子,在風雨聲里,默默流淚。
武建謀想起了父母。當初父親受政治運動波及,被下放、批斗,有段時間甚至連工作都沒有,那處境比自己的現在不是更艱難嗎?母親本是大家閨秀,幾次大的變故之后,家人四處逃散,甚至生離死別,可她在孩子和學生面前卻若無其事,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有一次,姨媽來家做客,母親關上門同姨媽聊了很久,出來的時候,姐兒倆的眼睛都是紅腫的。他和弟弟,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批斗父親的場合,母親從不讓兒子參加;每一個受苦的消息,她都盡量不讓兒子知道。即便在兩個兒子十分頑劣的時候,即便在時運不濟、脾氣急躁的父親情緒狂躁的時候,母親都以一慣的輕言細語來營造家的溫暖,去撐起兒子成長的藍天。
世道艱難,母親尚且能把生活過得那般從容。作為一個男人,又豈能輕易被鄉(xiāng)村學校的生存困難所壓倒呢?武建謀常常想,母親的從容里,都有些什么呢?最初想到的是隱忍、智慧,慢慢地,他覺察到了那份從容里,更多的是人性的善與豁達。
正是母親為武建謀深深地潤染了生命的底色。
不經過長夜痛苦的人,不足以談論人生。
武建謀很快就喜歡上了許溪淳樸的村民和學生,喜歡上了教書。
目前在長沙從事房地產開發(fā)的黎仲春告訴記者,他是武建謀老師的第一屆學生,在印象中,他從沒聽到過武老師說憤世嫉俗的話。那時,他好崇拜武老師:上課不帶課本,只要兩支粉筆,知識點講得形象生動,三十多年過去他還清楚地記得武老師講“動力臂”時擺出的姿勢;武老師長得帥氣白凈,又會打籃球,課余帶著同學們在球場上瘋跑,是當時許溪中學的一道風景。那時,還不流行“男神”這個詞,現在想來,武老師可不就是少年時他心中的“男神”嘛!因為武老師,他喜歡上了物理,萌生了像武老師一樣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想法。他的物理成績特優(yōu)秀,高中時經常得滿分。正是基于對物理的興趣,大學他又報了機械制造專業(yè)。
有人認為,做教師有三重境界,一是傳授知識,二是開啟智慧,三是點化和潤澤生命。初為人師的武建謀憑著生命的自覺,做到了對學生生命的點化和潤澤。雖然那時那地,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會有如此效果。就像他的母親,當初也并不清楚自己對兒子的影響會如此深遠一樣。
德國的哲學家雅思貝爾斯說:“教育是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云推動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外一個靈魂?!?/p>
武建謀和黎仲春們,見證了。
1981年大學時代與同學合影(后排右2)
剛參加工作時跟愛人合影
有人認為,做教師有三重境界,一是傳授知識,二是開啟智慧,三是點化和潤澤生命。初為人師的武建謀憑著生命的自覺,做到了對學生生命的點化和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