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一壺酒，料理惆悵事

◎彤管有煒

人間一壺酒，料理惆悵事

◎彤管有煒

一輪明月從小窗落下，碎了一地。半明半暗的旅館中，張祜的面龐顯得冷清而孤寂，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時光好似要靜止在這無人傾訴的寂寞寒夜中。潮濕的晚風(fēng)如思念般纏綿，吹皺了一江水，總有孤影未安眠。張祜望著遠處幾點如螢燈火，這一刻，歲月又煨了一壺千年老酒。

紅塵漫漫，如藏在蜿蜒小巷中的一家酒館，年輕的張祜總能聽到它或好或壞的傳說，這如同未知迷途的命運，引他開始波瀾壯闊又坎坷不羈的一生。

張祜因其出生于清河張氏的名門望族，所以世稱張公子。可以想見，不為金錢所累又無俗事纏身的張祜，韶華時期也是個夢中有佳人、眼中有遠方的翩翩少年郎。既能提劍上馬，又可落筆生花的無憂年華給了張祜可以肆意人間的寶藏—隔絕塵世后的純粹和腹有詩書的才華。不知這算是命運的眷顧，還是含著惡意的歹毒，這出生伊始的一帆風(fēng)順如同一個巨大的玩笑，使他狂放孤傲，埋下不知何時就會令一切毀于一旦的伏筆。

打馬門前過，一朝離故鄉(xiāng)。張祜辭別一直為他遮風(fēng)擋雨，替他建造夢中繁華的故土，只身闖入風(fēng)雨飄搖的晚唐。

彼時，張祜還是風(fēng)流倜儻、意氣風(fēng)發(fā)的張公子。他早年客居蘇州，好似為自己尋得一個溫暖而浪漫的人間。在這里，他遠離家族庇護，努力追尋夢想。春去秋來，張祜流連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盛開在楓橋夜泊的千里江水上。他在柳枝上、百花間寫了一首又一首詩；他在軟糯的江南小調(diào)下、在舞女的水袖揮灑間寫下一篇又一篇歌謠。

張祜在南方四處飄蕩，蘇州，揚州，杭州……四處漫游。他不知自己參加了多少酒會，又結(jié)識了幾個友人，他心中有抱負，又割舍不下這多彩的紅塵，想來想去只能尋求可以上達天聽的捷徑，倒也不失為文人墨客的風(fēng)流。

那年，30歲的張祜再次南下蘇州，那年白居易正擔(dān)任蘇州刺史。張祜天性爛漫，又好結(jié)識友人，聽說有這等前輩在此，自然要去拜謁。而那時白居易也聽說過詩名頗盛的張祜，認為他的《關(guān)獵詩》可以同王維的詩相提并論。

一個高興地去了，一個熱情地迎了。本應(yīng)是一段文壇佳話，可惜張祜張狂清高不拘小節(jié)，惹怒了白居易。話說那日，白居易和張祜兩兩相對，一杯濁酒飲下，他們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百味。這樣美麗的風(fēng)月中，張祜沒有任何防備地將內(nèi)心想法直白言說，文人就該這樣灑脫！張祜渾然不覺，他已揭開命運為他埋下的伏筆，直到所有流言如刀劍般刺入心扉。

白居易作為當(dāng)時天下文人都敬奉的德高望重之人，張祜在他眼中不過是年輕的小輩。白居易同張祜談到高興處，倒也不再拘謹，開玩笑說張祜的“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好似一個斷案的“問頭”詩。這時的張祜天性灑脫不羈，心中斷沒有什么嫌隙，行事作風(fēng)不拘禮法，當(dāng)下也開了白居易一個玩笑，稱他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是問鬼的《目連經(jīng)》。

張祜這番不痛不癢的言論在白居易眼中就像被小輩取笑一般，心下總是不快，當(dāng)下倒也無任何不滿表示出來。說來文壇中忘年之交不少，可惜張祜運氣不佳，并沒有遇到。

白居易沒有遂張祜所愿，推薦他上京。張祜自此宦海沉浮多年，郁郁不得志。長安月明人美，可惜偌大的城沒有一個屬于張祜且歌且唱的夜。最初，張祜在節(jié)度使令狐楚的手下做不顯眼的幕僚。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張祜過了三十載春秋，一朝從虛假的幻夢中醒來，驚覺自己什么都沒有得到。張祜終于從當(dāng)年的張公子成為一個散落人間的惆悵客。

令狐楚欣賞張祜的才華，親自寫了奏章，讓他拿著自己的上百篇詩歌去上京進獻?？上н@些含了無數(shù)掙扎與夢想的字句卻被白居易最好的朋友元稹拿到，從此再沒機會重見天日。

可喜的是他的宮詞倒因此留了下來，不知何種際遇，被當(dāng)時的宮女爭相傳唱。想他日后一首“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的斷腸詩名噪天下，不難想有多少詩篇從那些少女的紅唇中幽幽唱出。

終于，這首詩被憲宗聽到，便問元稹張祜此人如何？元稹卻道：“祜雕蟲小技，壯夫不為，或獎掖，恐變陛下名教?！边@話說得確實令人不齒，或許這就是文人相輕吧。命運跟張祜開了一個又一個玩笑，直到令他再也沒有希望，拂袖而去，離開長安。

他的好友杜牧曾為他鳴冤道：“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張祜這一生或許就是獻給這百首千首的詩。他未曾踏入仕途，但那樣渾濁的泥潭，不入也罷。

張祜南下時又回到當(dāng)年那個給他溫暖的人間。蘇州如天堂一般，恍惚間，他又看見當(dāng)年的那輪明月從小窗落下，碎了一地。

這回他沒有望著遠方，而是在這片如霜明亮中席地而坐，接受歲月給予的禮物，擺了一張小桌，煨了一壺老酒。他微微笑著，聽遠處早耕的人們相互交談，看門外翠綠的竹隨風(fēng)擺動，張祜好像又是年少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張公子。紅塵的佳釀在這經(jīng)年的蘊藏中終于散出酒香，罷了，再來一杯也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