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古玩之雅好,始于逛店遛攤。買古董比玩古董有更大快感。
在古玩市場,就是逛店與遛攤這兩樣。店,即沿街那些大大小小的古玩店;攤,便是外來小販或農(nóng)民在街邊就地擺設的古董攤。我很少逛店,多是遛攤,緣故有三:
一是地攤的東西,多是由邊遠地方來的“源頭貨”。小販大半是外行,他們從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手里,花幾個錢買來古物,并不知道東西的價值,拿到城里,多換點銀子罷了;如果是農(nóng)民自己背來的,更會“藏龍臥虎”。倘若被你從中發(fā)現(xiàn),不僅有意外得寶的驚喜,更有“發(fā)現(xiàn)者”的快樂。古玩店就全然不同,老板伙計全是內(nèi)行,精熟靈透,刁鉆得很,店里的古物,都是“被發(fā)現(xiàn)”過的,很難叫你拾到“漏兒”。我天性喜好發(fā)現(xiàn),不喜歡重復別人的發(fā)現(xiàn),故我好遛攤而不喜逛店。
二是店里的東西,要加上店鋪的人吃馬喂,以及老板的利潤。真是一件“大器”,也被老板攥在手里,指著它“開張吃三年”呢。古玩店賺錢,賣真也賣假,倘若有人說,打某某店買了件便宜貨,一準是把假東西美滋滋地買回家。地攤上的東西,有沙有金,有石有玉,小販沒眼,有眼的是你。只要你識貨,肯定會看出一個國色天香來。
三是店里的老板伙計,全是本地人,認識我。我一露面,好比肥牛出現(xiàn),便朝我磨刀霍霍,宰我為快。外地來的地攤小販,不認得我,公平交易,各展其能。出自這三個原因,我遛攤還真遛出不少好東西。或者說至少一半藏品是“遛”出來的。大到唐樂舞伎石雕須彌座、遼代經(jīng)幢、宋人的高僧像,小到方于魯?shù)哪?、海獸葡萄鏡、越窯的小碗,以及一塊塊民間古版。
遛攤,除去眼力,也得有些購物技巧。外地來的小販,雖然不知手中之物的真正價值,卻知道一件稀世古物,可以價值連城。他們異想天開地叫出“天價”來,常常是從買主的神氣與口氣里,猜度自己手里古董的分量。遛攤時,一旦發(fā)現(xiàn)好東西,千萬要按住驚喜,切勿眼珠冒光,如逢奇寶,叫小販開了竅。
要把眼睛盯著旁邊的另一件東西,同時用眼角余光,將你看中的古物弄個明白。所謂弄明白,就是辨明真假、年代、品相三樣。一旦確認無疑,便用一種不屑的順便一問的口氣,探探對方的要價。
我的一位朋友,每從攤上相中一物,向來不用手指,而用腳點一點,說:“這破石頭玩意兒賣幾塊錢?”其次,就是不要急于求成。
買古董,不可太“欺”。愈“欺”愈買不到手。擺攤的和開店的不一樣,開店的不著急,東西放在那兒,等你來找它;擺攤的小販可不行,賣了東西,還要回家。
買賣道兒上,誰急誰吃虧。好比釣魚,心急必脫鉤,不急釣大魚。倘若把這些技巧掌握住,好東西十有八九便到了你的府上。
有一次,見一老農(nóng)擺攤,黑臉黃牙,額頭上深皺如溝,可以夾住一張名片。他蹲在地上,身前一塊破布,擺幾個黑黑的罐子,一看便是漢代繩紋的陶罐,雖非假造,也沒有更高價值。
我瞥眼筐中有一個陶俑,不加任何彩繪,通體素白,六寸大小,造型極其奇異。人頭魚身,人頭男相,瞇眼閉唇,似在深思;魚身扁肥,狀似手掌,尾處微扭,這一扭,可就扭出依漾游動的神氣來。
《山海經(jīng)》插圖中的“互人”,就是人頭魚身,給我印象極深。這陶俑簡直和“互人”完全一樣。我極力抑制心中沖動,蹲下來端詳那幾個漢罐,扭了扭下巴,朝那草筐說:“那小孩玩意兒要幾個錢?”
老農(nóng)張口竟是50元,幾乎等于白送。我怕真給50元,他反悔,狠心往下壓,說:“30元?!弊詈?,40元成交。我給他100元錢,等他找錢時,恨不得把100元全給他。
玩古董的樂趣,最具刺激性的就是這種時候:一種與寶物的意外邂逅,與歷史有血有肉的碰撞,被美所驚動,人與物的初戀正是來自于遛攤。
近年太忙,遛攤也少。周末一天,忽有興致,去古玩市場遛一遛。在街角一個攤上,見到一尊鐵佛。尺余,束發(fā),赤足立于覆蓮座上,衣紋做“排線”狀,帶著北魏風格,容顏卻無北魏的高古冷峻;面孔短艷,眉清目朗,應是北周特征。
北周的佛像,我在敦煌和云岡見過,但家居供奉的佛像十分罕見,多為石刻或銅質(zhì),從未見過鑄鐵的。我拿出不經(jīng)意的神氣,說:“這佛爺怎么銹成這樣?”我還沒問價,小販竟說:“銹成這樣,不給一萬五,您也甭想拿走?!?/p>
我一怔,以為小販漫天要價,說:“您知道這佛像是哪朝哪代的嗎?開口就把價要到天上?”
那人笑道:“別人不懂,您馮先生還看不出是北周的佛?”
這句話把我嚇了一跳。他不但對罕世的佛了如指掌,居然知道我姓甚名誰。我再看他,破衣舊褲,一頭長發(fā),像個外來小販,面孔卻有幾分熟悉。更熟悉的是那種神情,一種店里的老板伙計準備“宰”我的笑容。
我一時怎么也想不起這人是誰,我深知,這佛買不成了,否則,只有伸出脖子,挨他狠狠一刀。
待我轉身回去,猛然想起,這不是河東一家古玩店的小老板嗎?兩年前,我去過他的店。難道破了產(chǎn),淪落為小販了?不然不會連裝束也和外地小販一樣。
回去,我與朋友一說,朋友笑道:“現(xiàn)在,不少店里的人見攤上的東西好賣,化裝成小販或農(nóng)民擺攤,你許久不遛攤,不知道外邊的世界多精彩。沒上當就算不錯。”
我才知道,如今,賣的東西有假,賣東西的人也有假。如此遛攤,更費神,更費眼,更加意味無窮。
選自《報刊精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