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的賦形者與黑暗書寫

敬文東

陳嘉映認為，良好的生活關乎人的品性、識見等；尤其重要的是，人的品性高下，只有在佛語所說的婆娑世界，即充滿偶然性、悖謬的世界里，才有談論、區(qū)分的必要。如果一個人品性低下，過不上良好的生活，即使他身處萬惡的社會環(huán)境，同樣無權把不幸歸咎于社會。在很多人眼里，我們所處的當下時代最致命的缺陷就是太過庸俗，世風如此，以至于誰都不能免俗。事實上，庸俗并非不可饒恕的罪惡，它最大的害處在于讓人的生活平庸、乏味，缺少變化和驚奇，對于想建設良好生活的人來說，它是一種障礙，敏感的人內(nèi)心都充滿了擺脫它的欲望。

我在馬敘的詩中，感受到了這種深切的欲望。雖然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建議，建設良好生活這樣的倫理問題屬于社會實踐的范疇，詩歌則是一種類似于手工藝的制作行為。在亞氏看來，詩歌最大的倫理，剛好與倫理無關。但是，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越來越多的人傾向于打破成見。無論一個人有多固執(zhí)，他都無法否認，作為真理的模仿之模仿（柏拉圖語），詩歌如果對現(xiàn)實生活有足夠的思慮和反省，就一定會對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校正的力量。借用陳嘉映的話說，這樣的詩歌，在倫理上一定包含著為建設良好生活而存在的“批判與改造”。

馬敘的系列組詩《浮世集》在這一意義上給人印象深刻?！案∈馈比菀鬃屓寺?lián)想到諸如“浮生若夢”、“人浮于事”這類詞語，仿佛生活隨時光而逝卻留不下什么印象，留不下什么價值判斷；整體社會環(huán)境也是這種“浮”的狀態(tài)，我們要抓住什么，卻找不到對象，要踩住什么，卻找不到著力點——我們就莫名其妙地生活在這樣的“浮世”之中，既無心留意生活之然，更不知其所以然。馬敘的難得之處正在于，面對這不著痕跡的“浮世”，他奮力在“浮世生活”中，抓出些許難得的劃痕：

打出一張東風。

打出一張北風。

打出一張西風。

打出一張南風。

打完了四張風

他的頭腦一片漆黑。

出語輕巧，有“廢話詩”的感覺。這首詩的語境很淺顯，寫的是打牌，然而詩人先耐心地描述了四張牌中包含的四個方向，隨后表達了詩中人的狀態(tài)：“頭腦一片漆黑”。這種狀態(tài)從表象上看似暈頭轉(zhuǎn)向，但在內(nèi)在精神力上，卻展示了某種可貴的覺醒，用德國哲學的常見術語就是“意志的暈?！薄４蚺频膱鼍霸诋斚律鐣刑^常見，數(shù)不清的人在通宵達旦的牌局中蹉跎了生活，馬敘這首詩要批判的正是這樣的“不良的生活”。庸俗，在上引詩行中具有一副潛面孔，換句話說，它是詩中缺席的存在。事實上，“庸俗”一詞在馬敘的詩中多次出鏡：

隕石從遙遠的俄羅斯墜落。

我在中國平靜地過著庸俗生活。

我內(nèi)心的星空也是庸俗的，虛榮的光芒照亮不多的時間。

我也追蹤閱讀網(wǎng)上隕石消息——

翻找消息深處的俄羅斯大地。

翻找瞬間的光芒，煙跡，碎玻璃，受傷者。

也翻找太空，翻找宇宙的事。

浩茫的星空，哪一條對應我此時的庸俗？

內(nèi)心渺小的庸俗生活與廣袤無限的宇宙時空相對照，大、小之辨成為可以彼此轉(zhuǎn)化的概念。事實上，把內(nèi)心與宇宙并置，進而抵達某種本質(zhì)性的表現(xiàn)力，并非馬敘的發(fā)明，里爾克在寫給友人的書信中就曾有過如此表述：“那無限者從四面八方如此親密地漸漸化為他，使他得以相信自己感覺到在此期間潛入的星辰輕輕靠在他胸中?！崩餇柨嗽跒闊o限者賦形，讀者在這種賦形中，將奇跡般地看到無限者如實體般的顯現(xiàn)。馬敘似乎在猴學人樣，他的創(chuàng)建在于：賦形的對象不是無限者，而是浮世之中讓人厭惡的庸俗，這阻礙良好生活之實現(xiàn)的存在，在馬敘的巧妙賦形中真切地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

馬敘詩歌的另一大特點是充滿了對黑暗的書寫，這很巧妙地呼應了對浮世之庸俗的批判。在詩歌中，馬敘通常把“黑暗”這一意象處理成與浮世相同構(gòu)的存在：

他太熱愛這黑暗了。

他常常把黑暗搓成丸子下酒。

他常蜷縮在光線幽暗的角落里想事

想睡眠的后半截，想一切不如意的事，狠命與黑暗較勁。

他從來沒看清過自己。

他的身體，內(nèi)臟，意念，他的惡俗的一生，他的一切都與黑暗混在一起。

他與黑暗已經(jīng)扯不開，結(jié)成一塊，死結(jié)，拳擊對方又稱兄道弟。

他與黑暗

互為睪丸。

“黑暗”是對抒情主人公“他”的生活環(huán)境的隱喻。“他”渾身沾染“黑暗”，就像在浮世中沾染庸俗一樣。詩中充滿了矛盾修辭，比如“拳擊對方又稱兄道弟”，道出了“他”與黑暗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關系，“黑暗”嚴重影響了“他”對自己的認識和判斷（他從來沒看清過自己），因為“黑暗”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二者混淆莫辨（他的一切都與黑暗混在一起）。馬敘就在這種矛盾、糾結(jié)、苦悶中，進行他的黑暗書寫，同樣賦予了“黑暗”以形體。讀罷這首詩，會發(fā)現(xiàn)，馬敘的黑暗書寫是庸俗賦形的極佳補充，或其另類方式。

或許，馬敘在對庸俗的賦形和對黑暗的書寫中抵達了內(nèi)心的片刻輕松和愜意。盡管這種感覺更多的時候是在激烈、夸張的狀態(tài)中達成的，但在本質(zhì)上，它們?yōu)轳R敘提供了某種有益的精神境界。這樣的詩歌寫作，究竟是否能幫助詩人和讀者建設各自的良好生活，我們不得而知，但有必要相信，這樣的寫作在現(xiàn)實校正力方面不容忽視，并且值得珍視。畢竟，詩歌和人一樣，在浮世之中，也應該擁有自己高貴的品性和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