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女,本名向燕。生長于四川宜賓。籍貫云南永善。已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百萬余字。作品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散文》、《天涯》和《文學(xué)自由談》等多家文學(xué)雜志。追求獨立、自由、委婉、曲折、幽深、詩性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光禿禿的李子樹上,結(jié)滿花疙瘩,四瓣翠青色的花萼包裹著。漸漸地,花萼頂端,露出淡淡的白色。一朵潔白的李子花顯現(xiàn)出來。李子花開放,露出金黃色的花蕊,枝椏旁逸斜出,滿樹的云朵。這是南方的春天。南方春天的溫暖,是由這些花朵引來的,伴著春風(fēng)春雨。三月的某天黃昏,細雨從天空慢慢飄落,潤濕了田野和樹木,鄉(xiāng)村被夜霧籠罩。晚上,睡在床上,聽春雨淅淅瀝瀝落在青瓦上,不緊不慢地催人入夢;早上,雨聲消逝,打開門,七星巖上一坨絢爛,陽光已經(jīng)從巖背后冒出幾縷,天地清新。我家敞壩邊一排李子樹,掛滿青色的花疙瘩,濕漉漉沾著雨露。燕子在樹外的一塊水田穿梭,掠過樹梢,飛進屋檐,盤旋后又飛出屋檐,又掠過樹梢,水田上低空飛行。某一天,李子樹上的花疙瘩泛白,一朵兩朵三朵開放;過了一兩天,一丫兩丫三丫開放;再過兩三天,滿樹李子花開放,鬧喳喳白蒙蒙,云山霧海。這是我的童年。童年的眼睛里,只有李子花。她是最先進入我視覺的花朵。也是我們能吃到的唯一的水果。私人栽種,生產(chǎn)隊也栽種,栽在丘陵地坎間,花開,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如云霞蒸騰。
陰晴日子,李子花開得繁盛,遮蔽了田野山坡,突然刮風(fēng)下雨,李子花隨風(fēng)雨飄零、凋謝。天空下,是飛揚的落花;田間地頭,是枯萎的落花。鄉(xiāng)村,成了一個落花的世界。我家的敞壩、瓦脊,敞壩邊的水田,鋪滿落花。風(fēng)雨停歇,落花融進泥土,連枯萎的影子也不見。開過花的李子樹,不再妖嬈,殘敗的花瓣掛在樹枝上,似乎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墒?,樹的生命還在延續(xù),看似老蒼蒼的枝椏上,長出了新芽,結(jié)出了新果。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新芽長成了新葉,一棵又一棵郁郁蔥蔥的李子樹上,掛滿青澀的李子。童年,有一次我與表哥,守在家里,大人都出工了,天氣陰冷,我們無聊地坐在屋檐下,沒有吃的也沒有玩的,為了找點事做,為了解饞,我們摘下未成熟的李子,坐在屋檐下,用菜刀削掉皮,將一顆顆李子吃進肚子。酸、澀、苦,無一點美味。是個幽冷的陰天,刮著冷風(fēng),下著細雨,我們坐在屋檐下,感受著鄉(xiāng)村的寒意。
與我一同摘青澀李子的表哥,是個城市人,初中畢業(yè)去北大荒支邊,回來安排到他父親的農(nóng)機廠上班,干了幾年,效益不好,買斷工齡,成了無業(yè)游民。結(jié)過婚離過婚,無子。后來一直單身,以酒精麻醉自己,起床就喝。酒錢,有時向他母親要。一次與幾個人喝酒,被打得奄奄一息丟在路邊,家人找到送進醫(yī)院,已經(jīng)晚了,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被人打死。他母親一直擔(dān)心他老來無依靠,擔(dān)心兄弟姊妹以后不管他,一大把年紀(jì)還打臨工為他掙錢,現(xiàn)在不用擔(dān)憂了!
表哥家住在縣城,離我們鄉(xiāng)下三十多華里,隔著一條金沙江。那是我眼里最繁華的城鎮(zhèn),大街小巷,樓房電影院,汽車人流,餐館商店……以為自己一生能夠到達的最遠的地方,可能就是這座縣城,以為自己是一個永遠只能呆在鄉(xiāng)下的人。表哥的母親以前也是鄉(xiāng)下人,嫁給他父親后,就成了一個城市人,在他們眼里,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都是上不了臺面的。盡管表哥的母親沒有工作,跑十幾里路打臨工,盡管他們也是粗茶淡飯,每個月連飯錢都接不上,過年有時還要四處借錢,表哥他們還是有著天生的優(yōu)越感。表哥的母親住進城市后,也有了優(yōu)越感,雖然她活得并不比我們鄉(xiāng)下人松活。有次我穿了件花布新衣裳,表哥的母親對我說:“小燕啊,你比我的林二還穿得好啊!”林二是我的表妹,我雖遲鈍,也聽出了表哥母親心里的酸味。一個鄉(xiāng)下女孩,比城市女孩穿得好,是罪過!后來去表哥家,我怕穿新衣裳,怕聽到表哥的母親說:“小燕啊,你比我的林二還穿得好啊!”
林二每年來我們家的次數(shù),比她哥哥多,尤其李子成熟的季節(jié),林二來得頻繁。她是個嘴饞的女孩,家住縣城,也與我們這些鄉(xiāng)下女孩一樣,沒有什么零食可吃。我去她家,看見林二嘴饞了,就進廚房煎一碗干飯吃,把大米飯當(dāng)零食。林二長得胖嘟嘟的,比她的哥哥弟弟都胖。我們再饞,也不會把白干飯當(dāng)零食。林二的思維與我們不一樣,幾個女孩一起玩“家家”,林二喜歡扮媽媽,她主動提出“我來當(dāng)媽”。我們都不喜歡扮“媽”,小小年紀(jì),怎么可以當(dāng)“媽”呢?是件可恥的事!林二不覺得,每次她都喜歡當(dāng)“媽”,我們當(dāng)她的“孩子”。林二來我們家吃李子也不容易,走半天的路。她從縣城坐車到農(nóng)科所,農(nóng)科所去金沙江的一段路程,柏油馬路,沒有公共汽車,路上跑的都是長途卡車。林二下車從農(nóng)科所走到金沙江的馬鳴溪渡口,坐船過河,離開馬路沿著岸上一條曲折的石板路爬坡上頂,踩著石板路在起伏的丘陵穿行很久才到我們家。我們?nèi)チ侄遥彩沁@樣走的,目的地不同,林二來鄉(xiāng)村,我們?nèi)タh城。去縣城,早上出發(fā)的時候不多,大多是吃罷午飯,在丘陵蜿蜒穿行到達江岸。站在高坡,望見對岸密集的樓房,冒煙的煙囪,仿佛已經(jīng)進入城市,離縣城還遠著呢,我們走到了工業(yè)區(qū)的邊沿。過金沙江,上大馬路,到農(nóng)科所,趕去縣城的公共汽車,車票一角。一角錢,我們有時也舍不得,走到縣城,夜幕降臨,街道兩邊昏黃的燈光,一盞盞亮著,與我們黑漆漆的鄉(xiāng)村不同。我們進入了城市,腿不軟了,腳不痛了,人群里,高高興興走著,走向一個叫紅星院的地方。
街景,讓我們心生愉悅;城市,對我們有著莫大的吸引。
不知道表妹林二來我們家,看著一路的鄉(xiāng)村景色,是不是像我看到城市一樣愉悅?林二與所有街上孩子一樣,是不喜歡鄉(xiāng)村的,我們家沒有李子,林二恐怕難得走這么遠來耍。一次我?guī)罉湔钭?,邊摘邊對她說,三月李子花開了好看,遠處近處,白蒙蒙的,云霧一樣,人在樹下,見不到人,全是白蒙蒙的李子花,你來看嘛。林二答應(yīng)著,李子花開放,從來沒見她來過,李子成熟了,她才出現(xiàn)??梢?,不能吃的李子花,對她沒有吸引力。不能吃的城市,對我是有吸引力的。
下雨天,林二他們是不來鄉(xiāng)下的,一路稀泥,穿雙膠筒靴,還好走,穿雙黃膠鞋,泥水都要灌進去,林二他們是不受這份罪的,我們從小到大都要受這份罪。南方,雨水充沛,我們又住在金沙江岸的丘陵地帶。落雨天,上學(xué)趕場割草都要走爛泥路。冬天,我們那里的冷雨下得特別勤,難見晴天,三天兩日都是細蒙蒙的雨水,從早到晚不停地飄呀飄,到處都是水淋淋濕漉漉的。天晴,路還沒干,雨又飄起來,整個冬天,我們都在雨水浸泡的爛泥路上行走。雨靴,對我們鄉(xiāng)下孩子是珍貴的。我穿過一雙雨靴,大伯伯從云南來我家送的。一個冬天還沒過完,雨靴報廢,經(jīng)不起天天上學(xué)在爛泥路上磨踩。有幾次,雨靴裂口,泥水灌進去,比不穿還難受。我們穿黃膠鞋上學(xué),走到學(xué)校,鞋子已經(jīng)沒有面目,一層泥水,冷是自然的。家境特別困難的,連黃膠鞋都沒有,穿雙布鞋上學(xué),從里到外,從上到下濕透,比不穿更冷。也有光腳上學(xué)的,多半是男生。那時,我最渴望的就是冬天有一雙結(jié)實的雨靴,上學(xué)小腳不那么受罪,還羨慕城市人,再大的雨,大街大馬路上,干干凈凈。我渴望著冬天有一雙雨靴,也渴望著有一天進入城市生活,這樣,就不會落雨天走稀泥爛路了。這種渴求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猶如白日夢。雨靴是白日夢,做城市人是白日夢??嚯y的鄉(xiāng)村生活的幻想。我表哥表妹居住的縣城,對于我來說,也是遙遠的,每年去的次數(shù)有限。我明白,像我這樣的鄉(xiāng)下孩子,一輩子也不要想在縣城有一間自己的房子,做個過客可以,別的,想都不要想。
有些事情,是可以幻想的。有的幻想,光陰里,也會慢慢變成現(xiàn)實。
我去地質(zhì)隊工作那年,表哥還沒有買斷工齡,還在農(nóng)機廠上班,每天坐宜柏班車在農(nóng)科所下車,走一段路去農(nóng)機廠上班。表妹林二,找的對象,是個回城知青,在合江門碼頭上班,大她八歲。我五月去地質(zhì)隊,林二十月結(jié)婚。春節(jié)探親,走的那天晚上,住在她家,宜賓靠岷江邊的一個四合院,多戶人合住,從前,可能是大戶人家的院子。天井中央,一口廢棄的水井。這天晚上,跟我去地質(zhì)隊那天一樣,細雨蒙蒙,宜賓城濕澆澆的,林二帶我逛街,我們從熱鬧的小北街一直走到大觀樓走到人民路。宜賓人并不因為有雨躲在家里,是不是夜晚怕寂寞的緣故?逛街的人不打雨傘,淋成了白毛仙姑。林二買了幾個蘋果,硬要我?guī)匣疖嚦?。回去時,雨越下越大,跨進四合院,瓦檐下滴著屋檐水。我躺在床上,聽著瓦脊上清脆的雨聲,漸漸入睡。第二年探親,林二正月間來我家,背了個嬰兒,她母親一路跟著。隔了幾年,林二的丈夫下崗,大街上擦皮鞋為生。熱鬧過多年的合江門,再也聽不到汽笛聲。江上,奔跑的船只消失。消失的,還有像林二丈夫那樣的碼頭工。水上交通,猶如林二家四合院那口水井,被廢棄。隔了兩年,林二一個人從四合院出來。開始幾年,林二沒有離開宜賓,餐館打工,后來,出省打工,都離不開餐館。聽說林二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餐館,她母親的房租生活費,都是她給。
我在地質(zhì)隊工作多年,也成了一個下崗人員,四處打工維持生存。寒暑酷熱,風(fēng)雨無阻。作為一個在南方長大從小就愛幻想的女孩,仍然改不了愛幻想的毛病。文學(xué),成了自己一生的相思病。再苦再累再窮,也要買書籍閱讀訓(xùn)練寫作。
南方一叢叢芭蕉竹林,是在雨水里豐茂、蔥綠的。
南方丘陵的李子花,是在春風(fēng)里催生、盛開的。
小時候,認為金沙江邊的縣城是最遠的,最大的夢想是有一天能去縣城生活,沒想到自己走得比夢想中的縣城還要遙遠。
不到二十歲,我從川南來到川西北,從金沙江來到安昌河。
匯入涪江的安昌河,與金沙江是不同的河流,流程流量寬度長度上都沒法比。金沙江與岷江匯合,浩浩蕩蕩直奔大海。安昌河匯入涪江,涪江再匯入嘉陵江,嘉陵江再匯入長江,這些河流,都是長江的支流。即使在四川境內(nèi),不同的河流也有不同的面貌,地形也是千差萬別,連丘陵都有些不一樣,氣候,也有著明顯的差別。九月,我們那里的黃谷收割完了,這里要十月才收割;我們那里的李子,端午盡可以吃了,這里的李子,端午還是半生不熟的;冬天,我們那里陰雨綿綿,這里冬天雨少,冷風(fēng)白天黑夜呼啦啦刮動,以至有人戲說這里的天氣跟舊社會一樣!這里的背篼鋤頭鐮刀,形狀與我們那里也不一樣。種莊稼,也不是一樣的種法。明顯沒有我們那里的人勤快,對土地對莊稼不夠重視。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這樣懶惰地種莊稼!勤快點的,犁完地,直接把麥種撒進坑洼不平的泥土,懶惰的,不翻地,板結(jié)的土地上挖一鋤,種子直接丟進去,栽菜秧子壓紅苕藤,都是如此。我們那里,莊稼收割完,整塊地是要翻的,大多數(shù)莊稼人都是用鋤頭一鋤一鋤挖,一塊地,幾天才挖得完。翻完地,一鋤一鋤把大塊小塊的泥巴鏟碎鏟平,這才開始播種。慢工細活。每個季節(jié)的莊稼,都是這樣精心種植。水稻苞谷麥子花生紅苕,年年如此,從不馬馬虎虎,打懶主意。每一塊播了種的土地,橫豎成線,是平整的,泥巴是細碎的,不像這里,播種的土地上大坑小坑,泥巴不是板結(jié)就是大塊大塊的,有的還長著野草。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那里的人,對待土地對待莊稼是多么虔誠。種好莊稼,是他們一生的追求!
來到安昌河岸,我想,我一生能夠達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這座西北的城市了!不是官員,沒有大大小小的會議可以游山玩水,干的工作一輩子也不要想有公差!幾個女的聚在一起,有時談?wù)勛约旱南敕?,大家共同的愿望,是能夠出省,去省外看看,還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如果能去一個海濱城市看看大海,一生就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我們在盆地在丘陵長大成人,對遙遠的大海有著夢一般的渴望。這些愿望和夢想,多年后,我都一一實現(xiàn)。是文學(xué),幫助我實現(xiàn)了所有的愿望和夢想。筆會,不但讓我出了省,看到了大海,還讓我抵達了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鎮(zhèn)。
下面我要說的,是兩座江南城市,她與我閱讀的書籍有關(guān)。
深秋,一個細雨霏霏的上午,我從南京坐動車去蘇州。對面一個老者,問我去哪里?他說他去杭州,說杭州的西湖,每個季節(jié),他都要去游湖。聽他的口氣,非常喜歡西湖。想他是本地人,對景點熟悉,便向他打聽蘇州的景點。出發(fā)前,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自己該去的景點。運河寒山寺園林虎丘都是我要去的。園林主要想去拙政園和滄浪亭。選擇滄浪亭,是因為喜歡這個名字。他說滄浪亭和虎丘都沒有什么好看的,讓我別去。信了他的話,這兩個地方,我都沒去,以至讓我后來生出無限的遺憾和后悔。
去蘇州前,如果知道有一個叫沈復(fù)的蘇州人寫過一本傳世的《浮生六記》,如果我已經(jīng)閱讀了《浮生六記》,并知曉沈復(fù)曾經(jīng)居住在滄浪亭邊,對滄浪亭有著生動的描寫,即使滄浪亭沒有老者說的那么好,因為沈復(fù)的緣故,我也要去看看。讀到這本書,我已經(jīng)從蘇州歸來。
這本來得太遲的隨筆,是我在網(wǎng)上購買的,一讀,就喜歡。
“閨情記樂”里,沈復(fù)當(dāng)時一大家人就住在滄浪亭邊,很多文字與滄浪亭有關(guān)。
炎熱的六月,纏綿的七夕,涼爽的中秋,沈復(fù)喜歡與情投意合的愛妻入滄浪亭賞月小酌,談?wù)摾畎锥鸥?。在沈?fù)筆下,滄浪亭是幽雅清曠的,讀罷讓人陶醉、向往。我當(dāng)時住在觀前街一帶,聽了老者的話,去了離滄浪亭更遠的留園。
再讀這些文字,又生出說不盡的遺憾。
檐前老樹一株,濃蔭覆窗,人面俱綠,隔岸游人往來不絕……
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
但見隔岸螢火明滅萬點,梳織于柳堤蓼渚間……
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fēng)掃云開,一輪涌出。乃大喜,倚窗對酌……
攜一毯設(shè)亭中,席地環(huán)坐,守者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fēng)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
滄浪亭,可能已經(jīng)不是沈復(fù)筆下這般了,也該去看看。如今,它究竟離沈復(fù)的描述有多遠?檐前老樹,還濃蔭覆窗?人面俱綠么?
芥川龍之介在《中國游記》里,游蘇州城,騎的是毛驢,而且是在“中國的石板路上飛馳”。現(xiàn)在的蘇州,當(dāng)然不會再見毛驢的影子,石板路也消失得干干凈凈,唯有園林,還可以將游人帶回從前的時光。
我家鄉(xiāng)的石板路,也消失得干干凈凈!
小橋流水人家,也只能從古詩詞里去感受了!
城市,已經(jīng)越來越雷同,不管去哪座城市,走在大街上,都是大同小異。
步行街穿行,奇怪的是,腦子里冒出了家鄉(xiāng)丘陵上白蒙蒙的李子花,以及童年摘青澀李子的情景。那李子,才食指那般大啊,我們就饞得要吃!常來我家吃李子的表妹林二,如今對李子這樣的平民水果,不知還有沒有興趣?她忙著在餐館求生存,恐怕難得出門,季節(jié)的變化,怕都難以感受了?
去園林的早上,冷風(fēng)吹拂,細雨把大街小巷淋得濕潤。步行著轉(zhuǎn)彎拐角,從喧嘩一腳跨進幽靜。
在園林,我才感受到蘇州就是蘇州。
在園林,我感嘆古人的生活才是生活。
下午出園林,去火車站,動車沒有了。轉(zhuǎn)公交車,去汽車站坐大巴回南京。暮色蒼茫里,汽車一路顛簸,盡管疲憊,我一直注視著窗外,希望在這江南大地上,能夠看到真正的田野和大地??吹揭粋€江南水鄉(xiāng)。愿望落空,與來時坐動車一樣,緊盯著窗外,沒有看到我想要看到的田野和大地,高遠的天空也難見,灰蒙蒙的云層。道路兩邊,盡是樓房工廠。這種現(xiàn)象,我的巴蜀大地也如此。綿陽至成都,天府之國的川西壩子上,農(nóng)田農(nóng)房越來越少,工廠樓房越來越緊密。連我居住的城市,涪江安昌河河谷,也如此。暮色越來越濃,罩著蒼茫的心,汽車走走停停,緩慢進入燈火輝煌、喧囂擁擠的南京城。
我從密集的高樓間,一腳踏進看似繁華的燈火。
閱讀成都作家岱峻的《發(fā)現(xiàn)李莊》(四川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二版)一書時,抗戰(zhàn)期間遷徙李莊住了六年的中央研究院,抗戰(zhàn)結(jié)束沿長江順流而下回到南京,古雞鳴寺成為史語所的臨時辦公室。長江邊長大,隔李莊近在咫尺的我,到南京,去玄武湖,還想看的,就是雞鳴寺。沒想到,這兩個我要去的地方,挨在一起。雞鳴寺,在玄武湖邊上。
玄武湖出來,便是雞鳴寺。
玄武湖冷清,無游人,與《儒林外史》里記載的不一樣,那時叫元武湖。
第三十五回,寫莊征軍與娘子在玄武湖過著神仙般的生活。偌大一個湖,朝廷賜予了他。
吳敬梓寫道:“這湖是極寬闊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邊臺城望見雞鳴寺。那湖中菱、藕、蓮、芡,每年出幾千石。湖內(nèi)七十二只打魚船,南京滿城每早賣的都是這湖魚。湖中間五座大洲:四座洲貯了圖籍;中間洲上一所大花園,賜予莊征君住,有幾十間房子。園里合抱的老樹,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時不斷的花。又有一園的竹子,有數(shù)萬竿。園內(nèi)軒窗四啟,看著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門口系了一只船,要往哪邊,在湖里渡了過去。若把這船收過,那邊飛也飛不過來……”
雖是小說,虛構(gòu)作品,吳敬梓描寫的玄武湖,恐怕在當(dāng)時,出入也不是很大。
2009年深秋,我與兩個文友游玄武湖,沒有了吳敬梓筆下的景象,七十二只打魚船,合抱的老樹,四時的花草,數(shù)萬竿竹子,那是從前。如今的玄武湖,也沒有吳敬梓筆下這般寬闊。有個島,松倒是不少,雪松,新植的。
閱讀《儒林外史》這段文字,正是李花開放的三月,我拿著這本已經(jīng)破裂的古書,坐在一棵李花下,翻著泛黃的書頁,享受著鄉(xiāng)村的安靜。偏西的陽光從幾棵橘子松樹上照進來,落在花樹上,繁盛的李子花越顯潔白。身后菜地里,一群巖燕雀躍著,野草間覓食。斑鳩在菜地上邊的松林鳴叫,聲音高遠。我坐在花樹下,坐在柔和的陽光下,看天看花看四周景色。幾瓣李花,隨清風(fēng)悠然飄舞,落在我的書上身上,落進地溝地坎。翻著古書,看著朦朧的李子花,我敏感地記得,吳敬梓筆下,南京玄武湖內(nèi)也有李子樹,游湖時,格外注意,沒有看到一棵李子樹,連深秋的菊也沒有看到。湖岸柳樹倒是不少,葉子枯黃。
柳色青青的季節(jié),有沒有李子花在湖內(nèi)開放?
這種平民果樹,在我老家川南,家家戶戶的敞壩邊地坎上都要栽種,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見到幾棵李子樹,端陽一到,城里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挑著籮篼背著背篼賣李子的鄉(xiāng)下漢子和婦人。
雖是李子樹凋敝的季節(jié),走在秋風(fēng)瑟瑟的玄武湖,想到的卻是老家春天里漫山遍野的李子花,以及落花過后,一樹花托里長出來的碧青碧青的李子兒。
當(dāng)代人不在城市植李子樹,隨便走進哪座公園,桃、梅、竹、菊、芭蕉,這些植物可以見到,唯有李,在任何公園都不見一棵。李花開放,尤其大片的李花開放,并不亞于桃花,我這個鄉(xiāng)下人,覺得李花比桃花更耐看,她的素凈,她的沉靜,桃花沒有。
桃花,太招搖。
出玄武湖,過城墻,不遠,是雞鳴寺。
《儒林外史》四十一回,對雞鳴寺也有提及,莊紹光對杜少卿說他的舍侄莊濯江極遵先君當(dāng)年的教訓(xùn),最是敬重文人,流連古跡,現(xiàn)今拿著三四千銀子在雞鳴山修曹武惠王廟。
雞鳴寺在雞鳴山上(也叫雞籠山),玄武湖邊,想必從前,這里是雞犬相聞的鄉(xiāng)村景象。
我去雞鳴寺,并非流連古跡,一是覺得這名字好聽,看似平淡家常的文字里,有著古意和詩意,而這古意詩意里,是和鄉(xiāng)村和農(nóng)耕分不開的;再就是與抗戰(zhàn)避難時,在宜賓長江邊的李莊古鎮(zhèn)住了六年的中央研究院有著一絲聯(lián)系。
不虛此行,繁華的南京市中,雞鳴寺是一方凈土。
樸素、莊嚴(yán)、靜謐。
青瓦。黃墻。赭木。
上山,門前兩棵沖天銀杏,周身金黃;地上,零星落葉。
山陡峭,踩著石級,直溜溜往上爬。半面山上,錯落有致的樓臺廟宇,一直排列到山頂。
難得的清幽之地!
這樣的環(huán)境里,浮躁之人也會安靜下來的。
爬上矗立山巔的佛塔,飛檐下懸掛的風(fēng)鈴,秋風(fēng)里悠悠搖擺。南京城盡收眼底。背面,城墻、玄武湖近在咫尺。遺憾的是,玄武湖的景象,已經(jīng)不是吳敬梓《儒林外史》里描寫的那般。沒有漁船穿梭,湖中不見任何植物,連一葉殘荷的影子也沒有。那是從前的時光!雞鳴寺和玄武湖,被闊大的城市包圍。別說玄武湖,就是雞鳴寺,也是后來依照明清規(guī)模形制,逐步恢復(fù)并對外開放的。時光會改變一切!1946年10月下旬,中央研究院從長江第一鎮(zhèn)的李莊回到長江下游的南京,雞鳴寺作為史語所的臨時辦公地點,破爛又衰敗。長江頭的小鎮(zhèn)李莊,與長江下游的古都南京,無法相提并論,長江流到這里,比宜賓的李莊開闊了至少兩倍;抗戰(zhàn)期間,容納了眾多民國文化精英及同濟校師生的李莊,至今保持著它的安靜和樸素,不造勢不做著,像長江水一樣,任憑時光慢悠悠過小鎮(zhèn)流淌。今夏回宜賓,攜女兒坐班車去李莊,漫步古街古巷,抗戰(zhàn)時民國文化精英們居住過的地方,以及同濟大學(xué)不同的校舍,雖陳舊得顯出破敗,卻完好地保存著。都是寺廟祠堂,私人住宅。走在清凈的小街小巷,感覺時光緩慢、甚至停滯,走在了一段幽深的舊時光里,與繁華的南京城不一樣。
這是一座適合平民百姓居家的小鎮(zhèn)。
同在一條江上,川南和江南,既有相似處,也有著巨大的差異。
在蘇州的園林,南京的玄武湖、雞鳴寺,我沒有尋到一棵李子樹。
在雞鳴寺,落日下,生出一種想法,在這里做一個僧尼,是幸福。
下山,又到了兩棵金黃的銀杏樹下,夕陽從西邊照過來,燦爛輝煌。我站在樹下,想以雞鳴寺為背景與銀杏合影,逆光下,我只是樹下的一個影子。
不知道江南的鄉(xiāng)壩頭,有沒有李子樹?我居住的城市,也尋不到李子樹,要看李花,只能去鄉(xiāng)壩頭。每年三月,有一個地方,我是必定要去的。
金包梁,一塊僻靜之地,暫時還沒有被城市包圍。
金包梁的一家農(nóng)戶,房后路邊的坎上,栽了幾十棵李子樹。春天,李子樹差不多打花疙瘩了,我漫步去金包梁,獨享那片鄉(xiāng)野清幽。那些看似蒼老皺皮的李子樹上,結(jié)滿青綠色的花疙瘩。我每天去,目睹那些青色的花疙瘩慢慢發(fā)白,慢慢開放。最先開放的,是離陽光最近的枝柯,三五柯,春風(fēng)里搖曳、綻放。接著,一樹一樹的李子花,在春風(fēng)在陽光下綻放。轟轟烈烈。云蒸霞蔚。蜂飛蝶舞。人從路上走過,似從云霞里穿行。我一般是下午來這里,沿著泥巴路在花樹下走幾圈,再坐下來,直到夜幕降臨。
四周寂靜,沒有路人,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坐久了看久了,仿佛自己就是一只蜂一只蝶一朵花。這些景象,多么熟悉,從小我就看著這樣的景象長大。不同的是,我家的一排李子樹,長在房前的敞壩邊上,花也開在房前的敞壩邊上。并不影響我對李子花的親近。漸漸明白,來金包梁,花樹下漫游、靜坐,讓我有種回到故鄉(xiāng)、回到從前的感覺。
這里的一切,讓我回到舊時光。
李子花,似乎是一部時間史,讓時光重現(xiàn)。
老家房前的敞壩邊,春天,已經(jīng)沒有李子花開放,那些曾經(jīng)讓我的童年孤單又豐饒的李子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柑子樹。柑子花也潔白,遠遠沒有李子花豐厚,小小花瓣,被闊大的葉子遮蔽。而且,不是開在春天。我,早已不是那個摘青澀李子的小女孩。
如果在城市的某條街道,某個角落,某個公園,植一李子樹,李花開放,我坐在樹下,高樓大廈中,看著云霧一樣的李子花,我,有沒有一種回到故鄉(xiāng),回到從前的感覺?可惜,在我們南方的任何一座城市,都看不到一棵李子樹。
某個早春,我去西山公園,在一林紅梅花樹下坐了一個下午。
我把那一林開得艷麗的紅梅,當(dāng)成了李子花。
而我,可以大膽地把自己視為花的話,也只不過,是南方鄉(xiāng)間的一朵李花。
在我尋找李子花的這些年,我的南方,已經(jīng)不是記憶里的南方。
濕潤的雨蒙蒙的日子,難遇,在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