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黃 賴斯捷
我以童心,詮釋教育
——訪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區(qū)金近小學校長何夏壽
何夏壽: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區(qū)金近小學黨支部書記、校長,浙江省特級教師,全國兒童文學研究會理事。
上世紀90年代,一所瀕臨撤并的農(nóng)村完小,一位不甘命運的農(nóng)村教師。
從帶領(lǐng)著一個個孩子寫童話,到將童話化為學校文化,何夏壽所用的時間不短,卻從未松懈,一如金近先生筆下勇往直前的“小鯉魚”。
如今,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區(qū)金近小學早已聲名遠播。每年,來此參觀、學習的學校絡(luò)繹不絕,“以童話滋養(yǎng)童心”的理念輻射全國。
只是它一如既往地坐落于田野中,如同校長何夏壽,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未離開“四埠”這片土地。
2016年暑假,作為志愿者,何夏壽來到湖南平江,支教全國首個大型援教公益活動“春暉學院”。一堂《草橋結(jié)拜》,“唱”出了教育的個性和包容。
為此,我們對話何夏壽,聽他說人生、話童話。聽他用一顆向善的童心,詮釋永恒的教育。
對何夏壽來說,愛是傳承的,教育之愛更是如此。
比如他還是娃娃時,母親挑著籮筐帶他去看病,籮筐的一頭坐著他,一頭放著石頭。“哪里是什么病,那是你的腿長得好看,有個醫(yī)生想看看?!蹦赣H溫柔地說,“石頭啊,是陪你去的?!甭飞希?歲的何夏壽不安了?!翱炝?,你唱完《月亮婆婆儂有幾個囡》就到了?!薄拔覀兊氖^弟弟想去呢!”雖精疲力竭,母親依舊溫柔地勸慰。
當然,那時的何夏壽并不知道自己因高燒而落下了右腿殘疾。只記得當一旁的小朋友笑著學他走路的樣子時,母親也笑著對他們說:“我兒子走路好看吧,他兩條腿能走出不一樣的姿勢哦!你們想學嗎?想學要喊老師哦!”小何夏壽瞬間掃去了為什么“和別人走路不一樣”的疑問,自豪地想:“原來是我走路好看!”
病魔讓何夏壽成為了不幸,但家人給了他百倍的關(guān)愛。何夏壽坦言,自懂事起,他便浸潤在父親母親、哥哥姐姐的愛河里。無論是姐姐用自己黑亮亮的辮子繞出“3”讓他書寫,還是父親帶領(lǐng)他走進戲文的世界,抑或是“強盜”哥哥為弱小的他打抱不平,此間種種,充盈著何夏壽小小的內(nèi)心,不致荒蕪。
教育似乎從來不是驚天動地的。何夏壽對于戲文的熱愛,來源于“戲迷”父親。在父親的肩膀上,他看到了一出一出的紹興大板,看到了天地的博大而遼闊、生活的酸甜與苦辣、人情的溫暖與寒冷、世道的悠長與兇險。
如今,何夏壽早已將戲文融入自己的課堂。他仍清楚地記得,每次看完戲后的回家路上,父親拉著他的手,總要問:“你看懂了嗎?你喜歡誰?原諒誰?討厭誰?痛恨誰?”每次他回答后,父親總不忘談些自己的看法。比如,童年何夏壽說白骨精是個壞得透頂?shù)拇髩牡?,而父親則會說,白骨精能一次一次動腦筋、很孝順她的母親,也有可取的地方。
“現(xiàn)在想來,父親簡直就是位優(yōu)秀的教育專家,他以自己的身體力行,通過講故事、看戲文等直觀形象、生動有趣的方式,春風化雨般地把我領(lǐng)進了生活的大門。我日后從事的‘童話教育’,與父親的‘戲文告(方言,教)人做人’,在興趣為先、以生為本等方面難道不是一脈相承的嗎?”
的確,與此相比,墻上掛的“不憤不啟”“寓教于樂”,在父親的經(jīng)驗里都顯得那樣地正襟危坐、不可親近;書上說的“科學育兒”“早期開發(fā)”,在父親的字典里顯得那樣地高深莫測、難以操作。
多年后,已在金近小學開展童話教育18載的何夏壽,決定去走訪當年96屆第一批“小鯉魚”(金近小學的形象大使),以檢測童話教育的效果。被走訪的昔日的孩子,有著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故事:幼兒園教師深夜為一位瀕臨死亡的陌生小女孩演出了一場暖心的“小紅帽”,陪伴著她直到離開人世;川味館老板每天為假冒中學生的青年準備“毛血旺”,只因相信童話老師曾講過的,狼心也是軟的,后來,這位青年幡然悔悟,成為了飯館的好幫手……
“那一刻,我堅信,平凡和樸素就是教育最初的源頭,是人生最終的故居?!焙蜗膲刍貞浾f,“而童話和文學,對于人的一生,啟迪是真的,溫暖是真的,滋養(yǎng)也是真的。”
教育是生命的向善,戲文如此、童話如此、生活如此。它與行業(yè)無關(guān),與經(jīng)驗無涉,甚至與學歷、理論都沒有必然聯(lián)系。
何夏壽依然牢記,在他步入教育行業(yè)的第一天,目不識丁的母親對他說:“只要對小人(方言,小孩子)好,書便可教好的?!边@平淡得像一杯白開水的囑咐,在何夏壽心中,卻囊括了無數(shù)中外教育家窮其一生寫就的“愛的宣言”。
何夏壽形容自己為一顆樹,初時弱如小草,如今也已粗壯,不變的是這棵樹所根植的土地,我們稱之為“鄉(xiāng)村”。
在我們越來越用“失落”來形容鄉(xiāng)村的當下,何夏壽卻給出了另外一種方案:用鄉(xiāng)村學校留住鄉(xiāng)村。
“長久以來,我們都在告訴孩子,要走出大山、走出鄉(xiāng)村,這仿佛是說,我們的家鄉(xiāng)注定是不美好的、不詩意的?,F(xiàn)在,很多鄉(xiāng)村開始變成一條路、一個地名,然后消失?!彼f。
“可是,我們視城市化為不可逆的浪潮,在此浪潮中,您何以保證不被淹沒?”我提出疑問。
“37年了,我一直留在鄉(xiāng)村,我離不開鄉(xiāng)村。中國更離不開鄉(xiāng)村。相比于異地城市化,鄉(xiāng)村就地城市化或許也是可能的。”他回答。
的確,事例擺在眼前,金近小學就是這樣一本為實現(xiàn)“就地城市化”而真實存在的“鄉(xiāng)村童話”。在這本“童話”中,綠油油的田野是插畫,純樸的農(nóng)民孩子是主人公。故事外,農(nóng)民家長不用再為孩子的教育而輾轉(zhuǎn)于城市,他們?nèi)允青l(xiāng)村的建設(shè)者,鄉(xiāng)村依舊是鄉(xiāng)村。
鄉(xiāng)村又不再是鄉(xiāng)村。學校與鄉(xiāng)村的共建,讓鄉(xiāng)村文化更加奕奕光彩。金近小學的師生們會給村里繪制美麗的鄉(xiāng)村壁畫、會給村里的節(jié)日送去學校的演出節(jié)目、會給村里的歌唱比賽等進行節(jié)目策劃,等等。同時,學校更是在村里建起了文化長廊,讓鄉(xiāng)村童心彌漫。
“在一個鄉(xiāng)村,學校象征著文化。學校在,鄉(xiāng)村的文化就會存在、傳承?!焙蜗膲壅f,“鄉(xiāng)村在,我們心中的家鄉(xiāng)就在?!痹谥袊说纳校阌怪靡?,鄉(xiāng)村更能代表家鄉(xiāng)。
家鄉(xiāng),在53歲的何夏壽心中永遠是溫暖的存在。1996年,他初任上虞區(qū)四埠小學校長,經(jīng)歷那個時代的撤鄉(xiāng)并鎮(zhèn),越來越遠離城鎮(zhèn)加之生源匱乏也一度讓他苦惱?!班l(xiāng)村學校應(yīng)試成績無法和城鎮(zhèn)學校相比,那么,它的突破瓶頸該在哪兒呢?”剛過而立之年的何夏壽,腦海中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辦學特色”的字眼。現(xiàn)在,我們稱之為“學校文化”。
因此,當時代中的我們正感嘆“那些消失的村小”時,四埠小學默默找到了一條不一樣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童話引領(lǐng)。1999年,學校更是大膽將本地兒童作家金近運用進校名,四埠小學從此更名為金近小學。自此,童話辦學的特色愈加明確。
童話,把兒童當作兒童;童話,孩子們喜歡的事物;童話,兒童說出的話。在“你追我趕”“力爭上游”的“硬”時代,何夏壽用天空、云朵、小貓、小魚,溫柔地關(guān)懷著每一顆童心,用真正符合兒童成長的理念,與鄉(xiāng)村共生共長。
二十年過去,何夏壽早已成為特級教師,他有太多的機會可以離開鄉(xiāng)村進城工作,但卻從未更改一輩子扎根鄉(xiāng)村的初心。
有人說,如果把中國教育比成一棵參天大樹,千千萬萬所鄉(xiāng)村小學就像大樹的千萬條根須。根須不可棄,而根須養(yǎng)分的汲取,則需要千千萬萬的何夏壽,用向外的理念堅守向內(nèi)的發(fā)展?!敖鸾W應(yīng)是鄉(xiāng)村兒童幸福生活、健康成長的童話樂園,也應(yīng)是鄉(xiāng)村百姓感受教育、享受文化的精神家園。”何夏壽說。
鄉(xiāng)村無隔膜?;蛟S,這才是積極進取的、建設(shè)性的、正能量的價值觀。
記者:您當初為何選擇童話辦學?四埠小學更名為金近小學,機緣又在何處?
何夏壽:我從小便喜歡看戲、聽故事,識字后,更是酷愛讀書、看戲文。得空時,也會寫點小文章發(fā)表在縣里的報刊上。剛剛進入教育行業(yè)時,我只是家鄉(xiāng)小學的一名代課老師?!缎∝堘烎~》是二年級語文課本里的一篇童話。我能將整個故事背下來,卻不知道作者是誰,哪里人氏。有一天,我從一本雜志中偶然得知《小貓釣魚》的作者金近先生居然是我們同鄉(xiāng),我大喜過望。于是,我鼓足勇氣開始給金近先生寫信。令人驚喜的是,金近先生認認真真給我回了信。從此以后,我和金近先生開始了不間斷的書信往來。他給我寄了一批又一批兒童文學作品,大都是他的作品,也有他朋友的著作,諸如張?zhí)煲?、嚴文井、陳伯吹,等等。那段時間,我如沐春風,拼命地汲取著兒童文學的營養(yǎng)。而這些閱讀,也為我日后開始童話教育奠定了較為堅實的基礎(chǔ)。后來,我去了四埠小學當校長。慢慢地,我開始踐行童話育人之路。我們用了三年的時間輔導孩子寫童話。那三年,我們主要追求讓學生多多發(fā)表童話文章,力爭讓更多學生的鉛筆字變成鉛字,以此來快速地讓農(nóng)村家長們得到認可。三年后,因為一些機緣,學校更名為金近小學。自此,辦學目標更加清晰起來。其實,這就是把金近先生以兒童為本位的童話教育觀,作為了學校推進小學教育的方向。
記者:童話教育,就是以兒童為本位的教育。對此,您如何理解?
何夏壽:童話產(chǎn)生的背后,其實就是兒童觀。“童話”一詞的提出本就是上個世紀初的事。當時的童話并非如現(xiàn)在一樣僅指一種文體,而是一類,即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兒童文學,包含童詩、童謠、幻想故事,等等。而這些背后,其實都折射著以兒童為本的理念。
在我國,明代李贄就曾提出“童心說”,大思想家老子也曾提出“復歸于嬰孩”。但是,這些往往是一個成人在面對人生不如意之時所想到的一個世外桃源,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無奈和否定,進而向往人之初的純凈。以兒童為本位,是區(qū)別于這些理想主義的童心說的。它要求把兒童當作一個成長中的人,如同盧梭筆下的愛彌兒,他們固然有推崇和贊美的一面,也有我們需要去幫助他們改變的一面。兒童是成長中的人,既有其獨特的價值觀,比如在他們眼中,或許一根金項鏈還不如一架紙飛機重要,又有跟成人相似的地方,因為他們都生活在以成人為主的社會中,要接受社會公德、良知教育。把兒童當作兒童,就要認可他們固然有善良、美好的一面,也有固執(zhí)、冷酷的一面。
童話固然是真善美的,但也并非所有的都是真善美,它不回避一些黑暗、痛苦、丑陋的存在。它告訴孩子,生活中也有悲慘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也有大灰狼、有惡魔、有女巫……只是,童話用了兒童易于接受的表現(xiàn)形式,它是兒童的話語體系。
記者:盧梭倡導自然教育,很多人也將“自然教育”作為文化建設(shè)的方向。童話育人,也是自然教育的理念內(nèi)涵。但是,它似乎更具體、更清晰。
何夏壽:童話教育其實就是直觀教育、情境教育、因材施教的教育,它是具象的、感性的、直觀的。因材施教,就是說,我們的教育對象是兒童,兒童是什么樣的?他們看到菜刀,覺得菜刀會走路;看到月亮,覺得月亮在跟著跑;看到葉子飄落,覺得葉子在捉迷藏……在他們眼中,萬物有靈。他們喜愛圖畫、喜愛色彩、喜愛小動物、喜愛小植物,因此,直接從童話切入,應(yīng)該說是一種更加體現(xiàn)兒童辦學本位的文化方向。
小學教育說到底就是兒童教育。我們從童話里面提取兒童觀,落實到學校建設(shè)的方方面面。比如,我們從金近先生的童話故事《小鯉魚跳龍門》中提取了“小鯉魚”這一具體的童話主體,作為我們學校的形象大使,金近小學的孩子們被稱為“小鯉魚”,我們的文學社名為“小鯉魚文學社”,等等?!靶□庺~”身上其實賦予了很多我們現(xiàn)代教育的理念:生本、團結(jié)、創(chuàng)新……
記者:教育,始終是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的問題。金近小學的育人目標是什么?又是如何融進您所說的具體的童話形象的呢?
何夏壽:就拿我們校訓來說吧。我們的校訓是:我真、我美、我善、我新。八個字、四個詞,簡單,但要讓孩子們能直觀地理解,不容易。于是,我們把《小鯉魚跳龍門》的童話故事做成四幅卡通圖畫,掛在學校的正前方,分別和四個詞語相對,圖文并茂。例如,“我真”,所配的圖畫,是《小鯉魚跳龍門》的開頭:小鯉魚聽了鯉魚奶奶的傳說,鯉魚家族只要跳出龍門便可化魚成龍。雖然奶奶說這只是一個傳說,但是小鯉魚堅信龍門的存在,相約同伴一定要找到龍門、跳出龍門。這其實就是體現(xiàn)了兒童的率真、天真,即“我真”?!拔疑啤?,所配的圖畫是,小鯉魚在找龍門的路上尾巴被水草給纏住了,螃蟹覺得他們很有膽量,于是用鉗子剪短了水草,幫助了小鯉魚。這其實就是與人為善、助人為樂的精神,即“我善”。小鯉魚們終于找到了“龍門”,雖然這只是一個大水庫,但水庫好高不好跳。于是,他們想了一個辦法,用嘴巴咬住對方的尾巴,結(jié)成一條線,趁著浪花打過來時,跳到另一邊去。這其實就是告訴我們,勞動能夠創(chuàng)造美,即“我美”。小鯉魚們跳過“龍門”,發(fā)現(xiàn)那邊山清水秀。他們讓燕子阿姨稍信給家里,告訴他們世間有龍門的存在,只要努力就能跳出龍門。這其實就是不斷追求、不斷創(chuàng)新,即“我新”。我真、我善、我美、我新,就是我們的育人目標,也是以童心來詮釋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