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剛
一
林之則走在一條十分幽靜的小道上。
小道是鵝卵石鋪成、有很多圖案也很精致的那種,當然這種小道往往綠樹成蔭、幽靜或寂靜。這種小道林之則很熟悉,以前他喜歡在這類小道上背著手踱著步,想一些令他棘手的問題。往往這時候遠處會有幾個隱隱的身影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那些都是他的手下及隨從。
現(xiàn)在,遠處沒了那些身影,他也不是踱步,而是急匆匆地往前趕。這種環(huán)境他很熟悉,但這條小道他卻很陌生,特別是小道上的圖案,他從沒見過。以前的小道圖案,無非是一些規(guī)則的方形圓形棱形之類的,現(xiàn)在他看到的是各種鳥獸的圖案,這些圖案,仿佛來自遠古,跟他看到過的一點也不搭邊??床坏教枺F太大,他急匆匆地走,看上去肥胖的身軀穿不過霧的籠罩,把霧也往前推著走。
在他的記憶中,已經很久很久沒這么走路了。
他是個不太喜歡運動的人。做事也慢條斯理。年輕時就這樣。后來當了官,他更注重自己的形象,往往給人很穩(wěn)重的感覺。對一些做事毛手毛腳的年輕人,大都過不了他的眼,在他看來,這種性格的人是一種不成熟的表現(xiàn),這種性格不改,難成大器。
他最喜歡的運動,是瑜伽。但瑜珈對他這種體形的人來說,是一種奢侈,所以他只練一種技法,那就是冥想。
在他看來,冥想,是最適合他的一種技法。一切真實的瑜伽冥想術的最終目的都在于把人引導到解脫的境界。這種運動適合他,不僅僅是身體的運動對他來說不喜歡或是難于承受,他希望通過瑜伽冥想來制服心思意念,并超脫物質欲念,感受到和原始動因或萬源之源直接溝通。但他一直沒有意識到瑜伽冥想的真義是把心、意、靈完全專注在原始之初之中。這與他現(xiàn)實生活中對權利的崇拜、對物質的貪婪是格格不入的。所以這么多年來他所修練的冥想僅僅是冥想而已。
二
但現(xiàn)在,他端坐在一張簡易的小床上,修練他的冥想。開始的時候,他的修練并不成功,很多很多的事困擾著他,外面巡視干警的腳步聲也在影響著他。但慢慢地,他似乎成功了,他的靈魂從他的軀體內飛出,走上了那條小道。
三
在小道上沒走多遠,他已氣喘吁吁。他停下來,習慣性地四下看看,四下只有霧和眼前看得不甚遠的小道。一個人走路他已不怎么習慣,一個副省級干部,特別是他這種把身份和地位看得很重的干部,哪次出來不是前呼后擁的一群人?
但他必須習慣。他告誡自己要習慣,所以他才會這樣努力地趕往目的地。他記得他接到的通知是到他畢業(yè)那年同學聚會的地點,通知他的是他的班長,班長叫什么名他記不得了,樣子還依稀記得,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當然那時班長也才十八九歲。他決定前往聚會不是因為班長,而是班長念到的兩個名字,這兩個名字在召喚著他,他才決定前往,而且心情很是復雜。
林之則在霧里轉來轉去,到他快要轉暈的時候他到目的地了,那個他們當年集會的地方。那是一個涼亭,亭內有一張大理石的桌子,幾個石礅。石桌上有些食品,還有幾瓶玻璃瓶裝的飲料,這跟當年是一樣的,這種飲料當時很盛行,叫菠蘿汽水桔子汽水之類的東西,另外還有幾瓶白酒,老白干的那種。亭外的景物林之則看不清楚,其實是他已記不得是什么樣子。
四
他到的時候亭內已有三個人,兩男一女。見他到來他們都沒說話,都轉過來看他。林之則認出來的第一個人就是他們的班長,班長還是那么年輕,一身的軍裝,那種草綠色的老式軍裝,神情卻沒有了他記憶中的神采飛揚。那女人五十多歲,身體干瘦,如風干了一般,穿著卻是現(xiàn)在最時鮮亮麗的裙子,樣子和姓名林之則都想不起叫什么來的?另一個男子年紀四十歲左右,林之則看他的時候只是眼睛一瞟而過,沒有多一點的停留。對他林之則不必多看,也不想多看。當年他在縣上當縣委書記的時候,他是縣委常委、副縣長,叫錢榮光。
他們看到林之則的時候,臉上都了無表情,當林之則跨進亭子的時候,錢榮光臉上的表情有了決定性的變化,滿臉堆起了笑,上前一步,邊伸出雙手邊說林書記,您總算來了,我們候你多時了。林之則習慣性地揮揮手,沒有接他伸出的雙手,也沒有出聲,徑直走到石礅上坐下。錢榮光臉上神色一變,厲聲道:林之則,都什么時候了,還擺你的臭架子。林之則愣了愣,抬眼看錢榮光,錢榮光因激憤臉部慢慢地在扭曲變形。這種扭曲變形林之則當年看到過,那場景埋在他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輕易不會被翻出來。
五
作為老同學,錢榮光是當年跟他走得最近的一個。當上縣委書記后,林之則通過操作把錢榮光提為縣委常委、副縣長,錢榮光很感激,同時也覺得林之則是講友情的人,沒有把他當領導看,常常老同學老同學的叫,弄得林之則很惱火,最后把錢榮光叫到辦公室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告誡他說不是同學聚會,不能亂叫。此后錢榮光再也不敢叫林之則老同學,不管什么時候都稱林書記,后來進班子的領導甚至不知道他們還有一層老同學的關系。
慢慢地錢榮光明白了林之則想要的是什么,利用自己分管重要部門的機會,大肆貪污公款,收受賄賂,得來的錢財他統(tǒng)統(tǒng)二一添作五,轉送給了林之則,林之則一概收之。后來林之則升任市委副書記,正準備提錢榮光任縣長的時候,錢榮光因工程質量出了人命被牽扯抓了起來。林之則慌了神,到看守所看錢榮光。當林之則把他的意圖跟錢榮光說明并說我會照顧好你家里人時,錢榮光臉上的表情跟剛才的如出一轍,或者說就是那時的表情。不管愿不愿意,錢榮光最終死了,通報時說是畏罪自殺。
看到錢榮光這么激動,林之則說你是死得其所的,組織只收了你出事那項工程受賄的款,其它的都還在你家里人那里,那是上千萬的錢,夠你的家人花銷了。這么一說錢榮光更是激動,他說他沒死多久老婆就養(yǎng)了小白臉,那小白臉把他的錢套了個精光,到他女兒上大學時他那無所事事的老婆沒了錢,可恨的是那小白臉又盯上了他女兒并占有了她,讓他女兒現(xiàn)在還在社會上爛混。錢榮光說著說著上前揪住林之則的衣領,想把林之則揪起來,無奈肥胖的林之則僅僅是身體晃了晃。錢榮光轉而指著林之則的鼻子說你說要照顧我家人就這么照顧的嗎?說完狠狠地扇了林之則兩個耳光。
林之則當初跟錢榮光說要照顧他的家人不過是隨口這么一說,想讓他走得安心一點,過后總覺得他老婆跟女兒有一千多萬的錢不會需要他照顧什么的,也就沒了下文,這么多年她們的生活連打聽都沒打聽過。錢榮光這么一說,他想到了自己,任憑錢榮光扇他耳光,沒有再言語。
六
沉默了一會,一邊的瘦女人走過來,從他身后抱住他的頭,他本能地想掙扎,但女人的力量出奇的大。沒等他反映過來那女人說話了:兒啊,這幾年你去哪里了,媽想死你了,媽找得你好辛苦。林之則感覺到喘不過氣來,一邊掙扎一邊問:這是誰,哪來的瘋婆子。錢榮光說你記性真差,她是我們的老同學吳家燕。說起名字,林之則有了一些印象,但那是個胖乎乎的小姑娘,跟這干瘦的女人扯不上一點邊。錢榮光又說話了:還記得你當市委書記時批示盡快處理的那樁冤案嗎?被你錯殺的就是她兒子。
錢榮光這么一說林之則一激靈,這件事他是不可能忘記的。
那年他任市委書記、組織正在考查他任省政府副省長時,轄區(qū)內發(fā)生了一件性質十分惡劣的強奸殺人案,當時社會輿論反映十分強烈,組織也隨之停止了對他的考查。他知道對這案子的處理關乎他的升遷,而且時間不等人,因為再過幾個月省政府就要換屆,這屆沒他也許就永遠止步于此了。他給公安部門施壓,公安部門在壓力下總算在短期內破了案,但在匯報案件時又提出證據(jù)不充分還有待完善時被他罵了狗血淋頭,并指示檢察機關盡快提起公訴,法院盡快判決并執(zhí)行。案子在他的直接干預下很快判決并執(zhí)行了槍決,時間之快,絕無僅有。這樣不僅平息了輿論還得到輿論的好評,為他的順利升遷增加了籌碼。
他記起那段時間市委辦公室人員多次跟他說過嫌疑人家屬自稱是他的老同學多次找他,他認為那是一種借口,要辦公室一律擋了。錢榮光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接著說:她多次找你你不見,找其他人更無人敢管,還沒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兒子就沒了,她這么一急就瘋了。后來他丈夫到處告狀,那時你已是省政府副省長,更沒人敢管這事。她在丈夫告狀期間沒人管,從樓上摔下,死了。丈夫死了她還是瘋的,你該知道她對你的恨有多深,要是她是清醒的,現(xiàn)在就把你廝吃了。
林之則打了個寒顫,這些事他是知道的。在這件事處理上他知道是有大問題的,他有意無意在過問后續(xù)事件發(fā)展并適時作些“指導”,為的是防止事件擴大影響到他的仕途,所以這家人有些什么事都有手下向他匯報,他知道有人瘋了,后來死了,但沒想到的是,這人是他的老同學。
七
這時候班長冷冷地哼了一聲,說話了:林之則,這三十六年你過得好逍遙啊。林之則看著班長,覺得他這種態(tài)度不可理解。也哼一聲說你這態(tài)度可不怎么好,我可沒得罪你。班長不說話,眼光定定地看著林之則。這么一看,林之則有些心虛了,正如班長所說,這三十六年來他過得確實逍遙,他從一個小小的辦事員爬到了副省長的位置,要多風光就有多風光,但他的升遷好多時候是踏著別人往上爬,其間除了明爭暗斗、落井下石、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有些時候還挾帶著明顯的血腥味的,所以要說真正意義的得罪與否他真的還不是那么清楚。班長把眼光從林之則身上移向亭外,亭外視線不是很好,但班長的目光深邃,似乎穿透了亭外的樹林越過了前面的大山看得很遠很遠。好一會班長才說:我講個故事吧。
有個男孩,從懵懵懂懂的少年時起就喜歡上了一個女孩,但男孩不敢說,他的經歷就如一首歌里唱的“遇到愛不懂愛從過去到現(xiàn)在,直到她離開留我在云海徘徊”,男孩在云海徘徊,幾年后這顆愛心也得到升華,女孩在心中慢慢變成了女神。后來男孩知道女孩愛上了別人,男孩把愛裝在心中,走進了軍營。軍營很緊張很辛苦,男孩再苦再累都堅持給女孩寫信,女孩成了男孩精神的依靠。那些信,雖然一封也沒寄出去過,但男孩一直固執(zhí)的認為,女孩是讀得到的。再后來,男孩得到消息,女孩死了。
講到這里,班長轉過頭來,看著林之則。林之則的眼光先是躲躲閃閃,后來直接把頭扭朝一邊。林之則知道那男孩是誰,那女孩是誰,因為那女孩愛上的人就是他林之則。
那女孩叫汪玉靜,林之則是復讀時插班跟她一個班的。林之則讀書時就有股狠勁,頭年已考取大學,那學校在別人看來已經很不錯了,但林之則很不滿意。再讀一年,林之則學習上已是班上的佼佼者。同樣,林之則在追女孩上也有股狠勁,從見到汪玉靜第一眼時就愛上了她。汪玉靜在學校是個大美女,但性格性情都出奇的好,學習也不差,所以是所有男生心中的女神,正如班長說的,喜歡只能放在心里不敢說,更不敢去表露。林之則不同,那時候就表現(xiàn)出了他的不一般,好好學習和追求女孩兩不誤,而且還是不擇手段,沒多長時間就把汪玉靜追到了手,一下子在全校嘩然,在大家看來林之則根本配不上汪玉靜,班長跟汪玉靜看去倒是很相配的,只是班長喜歡汪玉靜是畢業(yè)那年在這亭子里聚會喝醉了才露了口,那時候林之則跟汪玉靜已好得如膠似漆。想到這林之則四下看了看,沒見什么人影。他想見汪玉靜,這是他來要見的人之一。
班長見林之則左看右看,說話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見誰,但你有臉見她嗎?你敢見她嗎?見林之則把頭低下了,正要說話時有人接話了:他會不敢見嗎?他早沒臉了。幾個人轉過頭尋聲看去,霧中小道上現(xiàn)出兩個人影。林之則聽到這聲音全身抖了抖,這聲音他太熟悉了,他聽這聲音已經三十多年,這是他想見的另一個人。
八
當看清這兩個人時,林之則全身又抖動起來。這是兩個女人,一個二十多歲,美麗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是沒了生機。另一個五十多歲,一臉病容。年輕的是汪玉靜,年長的是錢海瓊。讓林之則想不到的是,她們倆會一同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以前是同學的時候,她們關系就不太好。主要原因就是汪玉靜太漂亮,性格喜靜,像她的名字一般,是一汪如玉光澤且靜靜的湖水,而錢海瓊長得太一般,且咋咋咧咧沒個女人樣。汪玉靜是他林之則這輩子愛過的唯一女人,錢海瓊則是跟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女人,這兩個女人在他生活中都有著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地位。但是,同時也是被他先后拋棄了的兩個女人。
那年他用了些手段得到汪玉靜后,汪玉靜是個很守舊的人,也就安安心心跟了他,學習也一落千丈,林之則考取了滿意的學校,她卻中專都沒考上。后來她在當?shù)乜剂藗€工人職位,有個工作她也就安心了。林之則家景不好,上大學的錢大都是汪玉靜給的,那年假期,汪玉靜不顧家人的反對,與林之則住到了一起,如一對小夫妻般過起了小日子。錢海瓊那年也沒考取,她父親那些年已在省城任職,她到省城又讀了一年,跟林之則考在了同一所大學。原來錢海瓊就對林之則有好感,在一所大學她主動去追林之則,林之則先前沒當回事,他是確實很愛汪玉靜的。但后來錢海瓊父親的官越當越大,林之則開始為他今后的前途打算,接納了錢海瓊。當時林之則的大學生活過得很是滋潤,在大學里跟錢海瓊成雙入對,假期又跟汪玉靜過小夫妻的日子,當然,這些錢海瓊與汪玉靜都是不知情的。錢海瓊知道林之則與汪玉靜原來的關系,但林之則說他與汪玉靜早就吹了,錢海瓊是個粗枝大葉的人,林之則這么一說,她也就信了。汪玉靜則是完全不知道,直到林之則畢業(yè)那年,回去跟汪玉靜住了兩個多月,他也沒露半點口風。這期間錢海瓊則是在幫林之則弄接收單位,當然其實也不復雜,他父親的官已當?shù)皆谑〕钦f話很管用的地步,她一說是她的男朋友很自然就分配到了一個省城要害部門。那兩個月是林之則最幸福的時光,直到分工的文件下來他看到了分配結果才感到喜出望外,有了急迫地想盡快報到的沖動,汪玉靜知道分配結果則是又喜又憂。林之則安慰她說一安定就接她上省城。這是一句純粹的安慰話,汪玉靜卻是很相信的,一點都不懷疑。林之則這一走就沒有再回來,當然,嚴格意義上講是再也沒有回到過他們一起生活過的這小屋,再也沒有見到過汪玉靜,因為他后來還是回來了,回來這里當副縣長、縣長、書記,前前后后呆了七年,但那時汪玉靜已不在了。
這時候汪玉靜和錢海瓊已在亭子里石礅上坐了下來。她們都看著林之則,林之則把眼光飄到了亭子外面。外面的景還是看得不是那么分明,似有似無,虛幻而縹緲。班長也坐了下來,自顧拿起一瓶酒,“咕咕咕”地喝了幾大口,一瓶酒已去了大半。當年他就這么喝,一瓶酒下肚就把自己灌醉了。喝了幾口,班長說這酒你當年也喝,當然,這幾年你喝紅酒喝多了,這酒你已不會習慣喝了。說著遞了瓶白酒過來。林之則抬頭看了看幾人,他們都在看著他,他抬起酒瓶,猶豫了下,還是抬起喝了幾口。奇怪的是這明明是酒竟然沒酒味,只是又苦又澀,讓人無法下咽。但他們幾個在看著,又不得不咽,好不容易咽下了,這味道一下跑遍了他的全身,讓他極度難過起來。
看著他痛苦的表情,班長又說話了:知道這味道不好受吧?你留給我們的生活的苦酒,又何止這些?當年我們幾個同學在這喝酒,那酒再難喝,最多也只是喝醉,就是喝醉我們也會喝下,因為那里面包含著對生活的渴望,對人生的憧憬以及人與人之間純潔的友情。這么多年過去了,很多人還可以喝出酒的味道,但如你這般人,這酒再喝下去,早就變味了。
錢海瓊不愿再看林之則這樣。無論如何,她一直深愛著林之則,還與他生活了三十多年。她把林之則手中的酒搶了過來,遞過一瓶汽水。林之則接過,喝了幾口。這汽水沒什么味道,如白開水一般,但卻似靈丹妙藥,全身瞬間舒適了許多。林之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對這女人,他心里清楚,是很虧欠她的。
九
當年他分工后錢海瓊還沒畢業(yè),但已以女婿的身份在錢海瓊家走動。高干家庭的生活讓他更加堅定了信念,半年后他給汪玉靜去了一封信,沒有說清任何原因,只是態(tài)度十分堅定地提出了分手。后來聽說汪玉靜從樓上跌下摔死了,當時他還是難過了一陣的,但他很快變得輕松,也沒想過要問下原因,要回去看看,在他當時看來,仕途才是最重要的,嶄新的生活正在向他招手,汪玉靜死了,也省去了他許多的煩事。錢海瓊畢業(yè)后,還在試用期他們就結了婚。結婚后他才發(fā)現(xiàn),錢海瓊在家里是很強勢的,這跟她的高干出身有很大關系,何況他們還是跟錢海瓊父母同住,這給了林之則很大的壓力,唯一讓林之則有些安慰的是錢海瓊很愛他,很多時候還是會考慮他的感受的,但盡管如此,還是讓林之則慢慢懷念起與汪玉靜在一起的日子。汪玉靜是個安安靜靜的小女人,一直都是溫順得像只小綿羊,這或許是她與林之則每年相聚才假期那么幾天,她要好好珍惜,但同時也跟她的性格有很大關系。后來林之則空降到縣上任職,而且升得很快,到林之則任市委副書時,錢海瓊父親離休,沒多長時間過世,他在錢家的地位才得到提升。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錢海瓊因子宮有問題一直不能生育,林之則是很看重有無子嗣的,這讓錢海瓊覺得越來越對不起林之則,也讓林之則后來在外面養(yǎng)小找到了借口。
林之則記得,他到市政府任市長的時候,市政府一個叫汪靜的女秘書一下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先是她的名字,后來見到人,多少有汪玉靜的影子,只是比汪玉靜略顯粗糙一些,沒她那細膩。這時候林之則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心底是深愛汪玉靜的,假如自己沒有仕途上的雄心勃勃,他會跟汪玉靜白頭到老。但假如終歸是假如,那時候汪玉靜已死去多年,他在仕途上也玩得順水順風,如魚得水,不可能回到過去,但他覺得可以找回過去的影子,于是林之則很順理成章地把秘書變成了情人。在一起后林之則才發(fā)現(xiàn),汪靜與汪玉靜名字差的僅是一個玉了,但汪靜同時也欠缺了汪玉靜美玉般的性格和為人。汪靜攻于心計,先是林之則主動找她,沒多久就是她主動找林之則。再后來,她像雙面膠一樣粘上了林之則,從市政府跟著到市委,再跟著到省城,林之則當上了副省長,她也年紀輕輕坐上了副廳級的位子。
林之則一輩子都在算計別人,但遇上汪靜,則只有被算計的份。剛開始時沒在意,一個小秘書翻不起什么大風大浪,不過后來林之則覺得越來越不對勁,每次汪靜提出要任什么職或是買車買房之類的,她都會有意無意露出點林之則與其他人見不得光的事,這些事隨便往外露出點他不僅不能再呼風喚雨,還得進里面呆著了。雖然林之則知道她不至于把這些事弄得滿城風雨,但前提是不要把她惹急了。這讓林之則很是頭疼,但又不能不依著她。這事錢海瓊多少是知道的,先前認為林之則在外面找人只是為傳宗接代,這事自己做不了,也只有睜只眼閉只眼。好多年過去也不見什么動靜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好問,只能這么懸著。后來自己的病越來越重,最后竟成了癌癥,她更管不了其它的事,只求自己安安靜靜過完最后這幾年,沒想到這種時候林之則竟提出了離婚。
林之則提出離婚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對他這么高職務的領導來說,婚姻弄得沸沸揚揚不是什么好事,但汪靜逼得越來越緊。林之則不是那種愿意讓人算計的人,他曾想過讓汪靜消失,這對他來說不是什么難事,但汪靜不是省油的燈,她做什么事都心思縝密,弄不好這事就鬧大了。不過他最終同意跟錢海瓊離婚跟汪靜結婚,是汪靜還有一個誘人的條件,那就是一結婚就給他生個兒子。汪靜是個很健康的年輕女人,這不是什么難事,之前就做過兩次人流。這點對他這個五十多歲還沒有兒女的人來說,比什么都重要。還有一點就是他想過結婚后成了一家人特別是再有個一兒半女汪靜知道他的那些事也就不成事了。但后來的事實證明,他想錯了。
想到這些林之則的心就有些隱隱作痛。他奇怪自己也有心痛的時候。這么多年來他在好多事情的處理上都是快刀斬亂麻,過了就過了,心里沒留下許許的不安,但這種時候,他的心有了疼痛的感覺。
林之則抬起頭來,看了錢海瓊一眼。這時候的錢海瓊一臉的平靜,這跟當初他提出離婚時那種痛苦的表情完全不一樣。那種痛苦遠比錢海瓊發(fā)病時要來得猛烈。錢海瓊當病痛折磨時也很痛苦,但那是來自身體的,痛時她可以哼出來。但聽到離婚這兩個字時她的痛苦是來自心靈的。她一輩子愛著林之則,渴望著與他白頭到老,從沒想過林之則會棄她而去,特別是在她被病痛折磨不久于人世的時候。也正是因為她深愛林之則,在她冷靜下來后,還是平靜地同意了。她正是想到了跟林之則一樣的念頭,那就是希望林之則能有個一兒半女,有了這樣的念頭,她心情也就平靜了。
但讓林之則和錢海瓊都想不到的是,汪靜跟林之則結婚后并沒有生兒育女的打算,她做得最暢快淋漓的事,就是打著林之則的旗號大肆收斂錢財。林之則知道她的貪婪,但沒料到她這么放肆。自己也是對權和錢都看得重的人,相比汪靜他覺得如小巫見大巫,自己根本無法可比。林之則曾多次跟她說要收斂一點、隱蔽一點,汪靜說等你不在職了就沒這個機會了。還是我行我素,一點也沒聽進。林之則無奈,只有幫她不停地擦些不干凈的屁股。但他還是擔心,這樣的明目張膽,終歸不是穩(wěn)妥的事,隱隱地覺得要出事。
十
林之則的擔心,近兩年變成了提心吊膽。各類媒體不停爆出各地高官出事的新聞,本省也倒了兩位省級干部,此時的汪靜也真的收斂了,但過去做得太過,此時收手,為時已晚。
中紀委下來了聯(lián)合調查組,沒多久汪靜就被帶走。讓林之則做夢也沒想到的是,汪靜第一個供出的,就是他林之則。
林之則開始無法理解汪靜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但當他也被帶走,提審幾次后再他才明白,汪靜這么做,是為了洗脫自己。她的交待,是從認識林之則時開始的,一五一十,明明白白地把林之則所有見不得人的事,全盤托出,除了林之則龐大的金錢腐敗數(shù)字,還有林之則從政上的諸多問題,其中就包括了那起強奸殺人冤案。她的交待,是把自己置于受害人的角度,聲淚俱下,先說林之則利用職權強行占有了她并長期逼迫與之同居,后說為了傳宗接代把她作為一個生育的工具才強迫她結的婚。而她大肆收斂錢財則是林之則授意不收不行。在她把林之則的問題交待得干干凈凈、林之則進去沒多久她就清清爽爽地出了那道門。
錢海瓊見林之則急劇變化著的臉色和神態(tài),多年的習慣,也出于一種夫妻間的本能,想安慰他幾句,但話到嘴邊又覺不妥,同時也想到了在她離世的最后幾天,本想見一見林之則,但叫了幾次他都沒來,直到她孤獨離世。錢海瓊父母均為隨部隊南下的干部,在本省沒什么親人,錢海瓊是獨女,與林之則離婚后,大部份時間都是在醫(yī)院里度過,最后的日子是很孤獨的,離世前想見林之則也是人之常情,這種時候,她心中的親人還只有林之則,所以這時候林之則不來見她最后一面她覺得是不可原諒的。當然,錢海瓊不知道的是,那幾天林之則與汪靜雖然結婚不久,但已以關心林之則的身體為名支配他的生活,錢海瓊離世前想見次面這樣的要求也在她禁止之列。
十一
林之則進去之后,提審之余他開始審視自己這一生走過的路,而使用的方法就是他的冥想。跟在外面修練不同,在外面修練的,是他的紛雜紅塵,是為排除他官場勾心斗角的怨氣、怒氣,正如一個人修練武功,方法不當極易走火入魔。他修練沒有走火入魔,但與冥想功法背道而馳,也沒見有多少效果。但在里面他的修練出現(xiàn)了奇效,最起碼他是這么認為的。在他追求并得到的東西一切都失去時候,他開始用心去感悟他的得與失,開始發(fā)現(xiàn)他當初毫不猶豫舍棄的東西的彌足珍貴。而想得最多的,還是汪玉靜。
汪玉靜從與錢海瓊一同進亭來就一直在觀察林之則。也許在她的心中或是記憶中,林之則是個善談和健碩的男孩,跟眼前這個肥胖寡語、心力憔悴的男人一點也不搭邊。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她涉世未深就離世,社會上的許多塵埃還沒粘上她,她想像的東西如她的心靈一樣還是那么清澈透明。所以面對他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最后她還是走到林之則的面前,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這是他們在一起時最常做的動作。林之則的頭已禿去了好大半,這跟他當年一頭濃密的頭發(fā)有很大的區(qū)別。汪玉靜沒有找到以前的感覺,但林之則卻不同,他如通了電似的先是全身一顫,繼而鼻子一酸,有了想流淚的感覺。這種感覺林之則自成人起就消失了。他抬起頭,眼前的汪玉靜還是那么漂亮那么純真,那雙清澈的眼睛就這么注視著他,終于,以前那些美好的記憶如決堤的洪水,鋪天蓋地向他襲來,兩行淚水從他布滿血絲的眼中流了出來。見他這樣,汪玉靜本來想停下的手又來回摸了摸他的頭,這次扶摸更多的是想安慰下他,邊摸邊說:你知道嗎?我們還有個兒子……。林之則一聽,沒等汪玉靜說完,“嚯”地站了起來:兒子,我有兒子,是真的嗎?沒等汪玉靜說什么,班長接過了話:林之則,這些事你都不知道,可想而知玉靜死后你根本沒打聽過她的事,就是她如何死的你都不知道吧?林之則沒有回答班長的話,現(xiàn)在,“兒子”這個詞已占據(jù)了他整個的心,他還追著汪玉靜問:我有兒子嗎?他在哪?汪玉靜沒回答他,把頭低下了。班長又把話接了過來:這個問題,玉靜無法回答你,你要她回答,那是件很殘忍的事。你想知道,還是我來跟你說吧。
得知玉靜死去的消息,我從部隊趕了回來。當然,回來也僅是在她的墳上添幾把新土,用眼淚洗幾次臉。當時我心也死了,得知玉靜因你而死,殺你的心都有,但我是一名戰(zhàn)士,殺你會污了我的手?;厝ズ缶蛯懥搜獣狭饲熬€,在西南邊境老山主峰貓耳洞里呆了幾個月。我是抱著必死的心上去的,所以作戰(zhàn)很勇敢,立了幾次功,最后為救戰(zhàn)友我被炮彈炸得粉身碎骨,成了英雄……。林之則打斷班長的話說:我現(xiàn)在沒心思聽你講英雄的故事,你的死跟我沒關系吧?我現(xiàn)在想知道的是我兒子在哪?班長說你急什么,我會告訴你你兒子的事。你說得不錯,我的死跟你沒關系,或者說沒有直接的關系。是我太愛玉靜,如果她活著我也會活著,不管她是跟你還是跟其他的男人,她死了,我才會想到死。當然,我死了,還要感激你,因為你讓我成了英雄,人固有一死,只是早晚的事。班長說到這停了下來。林之則沒有追著要班長說他兒子的事,他想到了自己,一直在沿著自己的目標往上爬,在奮斗,而且這種奮斗是不擇手段的,但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班長見林之則不言不語,接著說:你不是很想知道你兒子的事嗎?那年你那封斷絕信送達的時候,玉靜已有快七個月的身孕。你們住的地方,是在玉靜她們廠倉庫上層,這個你是知道的,間架很高,郵遞員不愿爬那么高的樓梯,就在下面叫。玉靜知道是你來信了,歡天喜地的下樓,接過信撕了邊上樓邊看,上到樓梯頭信看完了,頭也開始天旋地轉,從梯頭跌到梯腳,大出血,送到醫(yī)院,你兒子出來時還哭了幾聲,幾分鐘后就沒了氣息。玉靜當晚也隨兒子走了。
林之則這時候是真的傻了。他又跌坐回了原來的石礅上。汪玉靜這時候接了話:可惜他還沒出生就遭此橫死,陽間不留,冥界不收,要不,你也能看到他。汪玉靜邊說邊習慣性的在林之則的頭上摸了摸。林之則傻愣了好長時間,終于,他張開大嘴,撕心裂肺地嚎哭起來。
十二
林之則修練他的冥想功法,外面巡視的民警已經看習慣了。但這一次時間特別的長,當民警覺察有異打開鐵柵進來看時,林之則已沒了氣息。他的臉頰還有兩道明顯的淚跡,胸前的衣服,已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