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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英譜

    2016-10-09 07:38:58雨樓清歌九遙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刀客青魚員外

    雨樓清歌++九遙

    把酒長亭說??礈Y明、風(fēng)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發(fā)。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fēng)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dāng)初、費(fèi)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一)

    馬員外看著一桌華筵,如坐針氈。

    他是在等快雪樓的人。聽聞快雪樓是江浙一帶新近崛起的門派,樓主方雪的“雪鶯刀”很是了得,樓中更有百名驍勇精銳門徒,替人押鏢護(hù)寶、尋仇雪恨,從未失過手。

    可他遇到的麻煩著實(shí)棘手,不知眼前這桌飯能否滿足快雪樓的胃口?

    日上三竿,家丁來報(bào):有個大漢肩扛船槳、手提一籠鸚鵡求見。

    馬員外是嘉興巨富,見多識廣,心知江湖高人往往舉止奇異,快步去府門恭迎:“貴駕可是從快雪樓來?未請教尊姓?!?/p>

    來者粗聲道:“沒錯,我叫王山。”

    馬員外見這“大漢”雖虬髯茂密,但眉目尚存稚氣,便又請教他貴庚。

    王山笑道:“俺今年十九?!?/p>

    馬員外有些失望:“方樓主他老人家尚未到嘉興嗎?”

    “方樓主可不是老人家。”王山連連搖頭,“嘉興集市熱鬧,方樓主正陪秀兒姑娘游逛?!?/p>

    馬員外心下不快:那秀兒是他新納的小妾,前不久回娘家省親。他托人聯(lián)絡(luò)快雪樓將秀兒從娘家護(hù)送回嘉興,約摸三百里路,指定了不走官道,須繞行山賊出沒的野徑,意在試試快雪樓的身手。那秀兒本是不緊要的,誰料方雪竟會晾下他,陪他小妾逛集市。

    馬員外又問:“除方樓主親至外,貴樓的好漢此番能來多少?”

    王山取出一顆栗子剝開,道:“這是馬員外。叫馬員外,叫,叫馬員外?!?/p>

    馬員外看了看鳥籠,干咳一聲:“……王英雄?”

    “你不叫,那我自己吃嘍?!蓖跎叫绷艘谎埯W鵡,又瞧向馬員外,“都來了?!?/p>

    馬員外大喜,聽見門外傳來清脆談笑聲,迎出去見兩女并肩而至,其一身材嬌小,正是自己的小妾秀兒,而另一女子二十來歲,白衣如雪、容顏明麗,眸中似有清透的英氣流轉(zhuǎn)。

    他看得癡怔,聽見王山叫那女子“方姐”,這才醒悟:原來快雪樓的樓主竟是一位妙齡女子。

    未及恭維客套,方雪已先開口:“人送到了。這一路三百里,收你五十兩,沿途花銷五兩。你當(dāng)初托人付了百兩定金,王山,退給他四十五兩?!?/p>

    馬員外急忙攔住:“區(qū)區(qū)百兩,何成敬意?實(shí)不相瞞,我還有件性命交關(guān)的事想請貴樓相助……”

    方雪:“什么事?”

    “不妨先看看酬勞?!边M(jìn)了正廳,馬員外指著滿桌光耀之物笑道,“紋銀五盤、明珠三盞、美玉兩碟——這菜色可還過得去嗎?”

    方雪恍若未見。

    “你這是弄啥呢?”王山仔細(xì)掃視桌上盤盞,皺眉道,“沒有能吃的?”

    馬員外愣住,額上見汗。

    方雪淡淡道:“王山他喜歡吃肉。”

    白銀珠玉被撤下,換上了滿桌酒肉。

    馬員外試著勸了幾杯酒,但方雪不動杯箸,更似根本不聽馬員外說話,王山倒是大口吃肉,酒到杯干。

    少頃,馬員外臉上的富態(tài)被酒氣洗去,露出愁懼:“一個月前,我家中闖入了一個怪人,三十來歲,臉上有疤,身著破爛的青袍……”

    王山笑道:“前兩天在路上,我們倒也遇過一個怪人,不過是穿白衣的?!?/p>

    馬員外賠笑一聲,繼續(xù)講述:他根本不知那青袍怪客是如何進(jìn)了府,只是推開屋門忽然看到有個陌生人正在自家庭院里亂逛亂看,幾十名家丁持械阻截,卻連那人的一絲衣袂都沾不到。那人幾乎將馬府的每個角落都走過一遍才鬼魅般離去,臨走前遙望著呆立門口的馬員外,說了句:“我姓許,還記得我嗎?”

    “唉,我哪里記得?真不知他為何偏偏找上我家。”馬員外頓住話頭,看向方雪,卻見她目光散著,惘然出神一般。

    王山猜測方雪又是在回想前日偶遇的白衣公子,輕叫:“方姐?”

    方雪雙眸一凝,沉吟道:“姓許的……我知道有個叫許青流的輕功高手,倒是有你所說那般身法?!?/p>

    馬員外:“??!這許青流很難對付嗎?”

    方雪:“聽說許青流只擅輕功,拳腳兵刃俱都粗淺,也不算是個扎手的點(diǎn)子?!?/p>

    馬員外松了口氣,往下說:事過十天,青袍人竟又來到馬府,步履飄忽,將馬員外的妻兒親眷都瞧了個遍,出入屋舍如過無人之境,最后拍著掌揚(yáng)長而去,狀似瘋癲。府里人心惶惶,有的家丁護(hù)院甚至請辭離去。

    再過十天,那怪人又至,這回卻是沖著馬員外了。

    馬員外躲到哪里,他便跟隨到哪里,一雙細(xì)眼總是直勾勾與馬員外對視。

    最后馬員外狂奔回臥房,閉著眼喝罵踢打了一陣,雖未打中什么,但四周終于沉寂下來。

    ——馬員外等候片刻,噓出一口氣睜開眼:那怪人赫然近在咫尺,靜悄悄立著,臉上青細(xì)的疤痕如一條青蟲直欲爬入眼簾。馬員外魂飛膽喪,張口不得,那青袍人將一口熱氣噴在他臉上,說出兩個字后倏忽不見,只留下屋門呼啦啦搖曳開閉……

    “有趣?!瘪R員外打了個哆嗦,“他說的是‘有趣!他竟說有趣!我知道他過兩天還會再來,他、他是陰魂不散的!求諸位……”

    王山嚼著肉含混道:“你想讓我們幫你打發(fā)了他?”

    馬員外點(diǎn)頭。

    方雪笑了笑:“先前我們接了護(hù)送你家妾室的生意,如今人安然送到,你的車馬也已歸還。華車駿馬走野徑,那是在抻量快雪樓的身手了……我們本事有限,馬員外還是自求多福吧?!?/p>

    馬員外急道:“酬勞若不夠,還可再加!我聽說你們快雪樓是什么生意都接,什么買賣都做的呀!”

    方雪:“那要看我心情?!?/p>

    馬員外眼珠亂轉(zhuǎn),忽問:“方樓主是武林奇人的風(fēng)范,未知出身何地,師承何派?”

    方雪道:“我練的是家傳刀譜,至于出身么,嘉興往南有個蘆鎮(zhèn),我從小在那里長大?!?/p>

    馬員外見她隨口便答,顯非坦誠,而是根本未將他放在眼里,但他知蘆鎮(zhèn)是個窮僻小鎮(zhèn),向來沒出過什么練家子,心想這方雪的手段興許也不怎么高明。

    馬員外嘴上仍是笑著:“聽聞蘆鎮(zhèn)有家‘蘆花酒樓,乃是快雪樓接收生意之所,本以為貴樓選那小酒館是為避人耳目,沒想到方樓主當(dāng)真便是蘆鎮(zhèn)人……是了,不知貴樓其余眾位好漢打算在何處歇腳?嘉興的幾大酒樓客棧鄙人都可代為安排?!?/p>

    “眾什么位?”王山哈哈大笑,“都在你眼前了。”

    馬員外愕然:“可是方才你分明說,貴樓好漢們此番都已來到嘉興?!?/p>

    方雪淡然道:“我是樓主,王山是副樓主——快雪樓從來就只我們兩人,幸會馬員外了?!?/p>

    馬員外呆坐著:快雪樓這花架子是指望不上了,還須另行雇聘刀客。吐出一口長氣,這才瞥見立在屋角的小妾秀兒,喝道:“怎不過來為貴客斟酒?”

    秀兒身子一顫,卻不走近,只恨恨看著馬員外。

    馬員外大怒,剛要罵她,卻聽方雪道:“馬員外,你當(dāng)真不知那怪人為何找上你?”

    馬員外道:“自然不知?!鞭D(zhuǎn)頭又想要罵秀兒。

    方雪忽道:“她本是被你強(qiáng)占,你對她百般恐嚇欺凌,她恨你也是應(yīng)當(dāng)?!?/p>

    “是她告訴你的?”馬員外恍然,“鄙人的私家事,莫非快雪樓也要橫加插手?”

    方雪道:“從此刻起,我收秀兒為快雪樓第三人,她的事我自然要管。”

    “好得很。”馬員外強(qiáng)按怒火,“她還對你們說了什么?”

    方雪道:“多年前你攜不義之財(cái)從北地來到嘉興,搖身一變成為城中富紳,你本不姓馬,你從前是個作惡多端的馬賊?!?/p>

    馬員外猛然站起,未及開口,那籠中的鸚鵡忽然尖叫:“馬賊!馬賊!馬賊!”

    王山得意地喂給鸚鵡一粒栗仁兒。

    方雪端坐著,頃刻又失神,腦中閃過一抹白影。

    (二)

    兩天前遇到那白衣人時,方雪沒能看清他的眼睛。

    當(dāng)時馬車停在山坡,酒香飄在風(fēng)里,斷刀扎在亂草間——她在護(hù)送秀兒返家的半途剛殺退一伙劫匪,派王山去前面探路,自己守著荒野間的馬車喝悶酒。

    車廂里泣聲漸響,方雪蹙眉拋下酒囊,踱離了馬車幾步,猝見一個白衣人迎面走上山坡,恍似天地間憑空生出一片白云。

    秀兒被先前的打斗驚嚇,抽噎著從車廂里探出頭,目光撞上白衣人的側(cè)影,心思無端一空,哭聲頓止,茫然看著那人與方雪擦肩而過。

    明明僅隔三尺,方雪卻覺那白衣人離自己很遠(yuǎn)。

    ——起初她疑心此人是那伙劫匪的首腦,提防他出手突襲,便先盯他的肩肘,竟似遠(yuǎn)在丈外;抬眼再看他面容,倏忽如距十丈;凝神去看他眼眸,已像是里許之遙,模糊如影了。

    仿佛有多年的光陰橫亙在兩人之間,讓她不自禁想到陳酒、古劍、悠遠(yuǎn)的風(fēng)。

    可那白衣人瞧著雖是身有宿疾的模樣,卻也只二十出頭,比她還要小了幾歲。

    秋草搖出微響,驚醒了方雪,她回頭去看那白衣人的背姿,目光一瞬里沒尋到落點(diǎn),四野一片荒莽,心里空蕩蕩的難受。很快又發(fā)覺他就在不遠(yuǎn)處靜靜走著。

    方雪悵恍中“看到了”一陣腳步聲,她想起方才視線被煙云般的縹緲?biāo)?,煙光云影中似閃過一個小女孩的臉,依稀是童年的她。

    方雪想再回味得清晰些,可卻已如追憶前生般艱難。

    她挑起地上斷刀,揚(yáng)手指向白衣人背心,本想喝問一聲“你是何人”。

    可她唇舌一顫,卻問成了:“你……你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嗎?”

    也許是剛喝過烈酒的緣故,那看不清的一雙眼讓她沒來由地相信:這白衣過客一定通曉萬物化生、流光往復(fù)的至理,也必然洞悉她的秘密和過往,能解答她的任何疑難。

    方雪忽然恐慌起來,隱約感悟到靈機(jī)稍縱即逝、畢生或難再遇,竟突兀問出了久藏的心事。

    那白衣人回身搖了搖頭,歉然微笑,似覺不解。

    方雪神魂一松,放低了斷刀,心里說不出是否失望,暗嘆:他已命不久矣,我又何必出言擾他?心念一轉(zhuǎn),驟覺古怪:那白衣人未曾咳嗽呻吟過,氣色也沒什么異樣,渾身更無絲毫傷口,可自己只不過打量了他兩眼,卻深覺他身體極為不適,甚至性命垂危。

    方雪眨了眨眼,白衣人走到了馬車另一側(cè),已看不見。

    她低頭佇立,仍沒聽到腳步聲,片刻后忽感一陣山林花草般的清氣從周遭迅速飛離了,這清氣出現(xiàn)得如此自然,以至于直到消失才讓人察覺。她知道,這是白衣人去遠(yuǎn)了。

    秀兒垂下布簾,車廂里又傳來啜泣。

    方雪倒挽刀柄,從雜草里拈起一瓣落花,心說也許方才不過是曠野飄來的花瓣遮蔽了眼眸,自己卻那般胡亂猜想。啞然失笑,掌肌微抖,斷刀在車廂木壁上插出顫巍巍的一響,把車廂里的長泣收成短促的驚叫。

    刀刃顫了很久,發(fā)出綿長的孤音。她松開指尖,看著花瓣在風(fēng)里蕩來蕩去,天地空空茫茫,有些東西卻無處安放。

    酒暖像一片裹火的玉從心口崩碎,一點(diǎn)點(diǎn)刺紅了她的脖頸、臉頰,眼中隨即一熱,竟似要落下淚來。

    ……

    風(fēng)里有響聲靠近,她猛然側(cè)頭,心里莫名一頹:是王山回來了。

    方雪問:“有沒有見到一個穿白衣的年輕人?”

    王山道:“見到了,那人似乎患有大病,不對,是受了重傷。我想叫住他問問,誰知他一轉(zhuǎn)眼就沒影兒了?!?/p>

    兩人商議幾句,均覺古怪。

    車廂里秀兒又哭出聲來,王山靠近馬車道:“姑娘不必畏懼,賊子都給我們打退了?!?/p>

    這一路秀兒哭個不休,方雪早聽得厭煩,反倒是性子粗糙的王山照顧秀兒最多。

    秀兒被王山一勸,哭得更兇。

    王山從車廂木壁上拔下斷刀,遞給方雪,兩人手指一觸,王山趕忙縮手。

    “區(qū)區(qū)山賊劫匪,有什么好怕的!”方雪把斷刀系在腰間,撩起車簾直視秀兒。

    秀兒斷續(xù)哭道:“我不是怕山賊,我就是怕……怕馬員外?!?/p>

    (三)

    馬府正廳,馬員外臉色青紅數(shù)變:“事既已至此,恕不遠(yuǎn)送?!?/p>

    方雪聽后卻只是取出一塊黑巾系在臉上。馬員外大為迷惑,又見王山也用黑巾蒙上了臉,脫口道:“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說快雪樓什么生意都做,這話不假?!狈窖娜菡酒?,“其中有些生意么,還是蒙面來做比較習(xí)慣,比如……劫富濟(jì)貧?!?/p>

    “你們!”馬員外愣了愣,明白過來,“你們是想……搶我?”

    “不是搶你,是搶你的錢?!狈窖o奈一笑,又對王山道,“別忘了規(guī)矩。”

    王山掏出四十五兩銀子放在桌上,拍了拍馬員外肩膀:“這是退給你的,這些我們不搶?!?/p>

    馬員外呆住了,眼睜睜看著王山揮舞船槳將擁進(jìn)廳的家丁漸次擊倒,又把先前撤下的金銀珠寶卷進(jìn)一個大大的包袱,這才醒神要跑。

    方雪輕彈系在腰間的雪鶯刀,刀音刺入耳中,馬員外腳下一滯,被王山踹飛到屋角。

    王山問:“秀兒姑娘,我?guī)湍阕崴活D?”

    秀兒怔怔搖頭,想了想,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王山哈哈一笑,將馬員外打得鼻青臉腫,回身問:“要不索性宰了這廝?”

    方雪沉吟片刻,看了看悄然流淚的秀兒,嘆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咱們走吧。”

    王山用船槳挑起包袱,三人快步離去,騎上馬一口氣出了嘉興城,心懷一暢,相視微笑。

    方雪道:“咱們往南行,先回樓里?!?/p>

    秀兒與王山共乘一騎,問:“快雪樓在哪里?”

    王山笑道:“往南走上兩日,便是蘆鎮(zhèn),快雪樓在鎮(zhèn)西的一座山上?!?/p>

    當(dāng)夜,三人露宿郊野。

    方雪一時難眠,走遠(yuǎn)了解開束發(fā),默立在夜風(fēng)中,捻起一縷被明月映上霜色的青絲凝視著,倏然又想到了那片云白的衣袂。

    前日的偶遇,那個白衣年輕人乍看之下很干凈,很平和,但也說不上俊秀絕倫,沒見過世面的人可能會認(rèn)為他是那種濁世翩翩佳公子,但方雪知道并不是,她隱約覺出他并不在意清濁,更不理會翩然與否,他無法被言說評判,他當(dāng)然也不在意她,但她也從未刻意去想起他。

    他只是不時鉆入她的腦海,難以抑制。她忽然生出一個奇特的念頭:也許她此生都無法再忘記他,偏偏又似毫無緣由。緊接著,她感到一陣悲戚。

    清晨,方雪系好頭發(fā)返回,見王山和秀兒在輕聲聊天,兩人之間似多了一絲古怪的拘謹(jǐn),像兩個孩童在做一問一答的游戲。

    秀兒見方雪走近,好奇道:“方姐姐,你為何要用一柄斷刀?”

    王山搶先作答:“這便是名動江浙的‘雪鶯刀了,打一開始就是斷的。”

    秀兒追問:“那一開始這刀又是怎么斷的呢?”

    王山卻答不上來了。

    方雪淡淡一笑:“斷刀有斷刀的好處,敵人見你的刀是斷的,便會心存輕視,你或許就有機(jī)可乘?!?/p>

    秀兒似懂非懂,啟程趕路后,她忽又問:“方姐姐,你為什么愿意幫我?”

    方雪見秀兒雙唇微抖、目中晶瑩,便認(rèn)真想了想,答道:“我有一個失散多年的姐姐,嗯,其實(shí)我從未見過她,只是知道自己有這么一個姐姐。我不知她是否還活著,就算活著,恐怕也已吃了不少苦……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guī)瓦^不少人,是因?yàn)槲蚁M谖医憬阌鲭U(xiǎn)受罪時,也有人能幫幫她。”

    “我想她一定平安活著的?!毙銉旱?,“方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眼熟,覺得很親切?!?/p>

    方雪一笑:“我可不想做好人。在這個江湖上,好人要么老得快,要么死得早。”說完催馬馳到前面去了。

    兩日后的傍晚。暴雨將野草打得成片低伏,四人在山丘上駐馬,俯望著遠(yuǎn)處雨中的一簇簇?zé)艋稹?/p>

    秀兒問:“那便是蘆鎮(zhèn)嗎?”

    “是啊,”王山咽了咽口水,“真想去蘆花酒樓吃一碗青魚蒸臘肉!要不今晚咱們就在鎮(zhèn)上歇了?”又壓低了聲音道,“唉,可惜方姐從不進(jìn)蘆花酒樓的?!?/p>

    秀兒道:“方姐為什么從不……”尚未問完,方雪便道:“過了蘆鎮(zhèn)還有幾十里山路,恐怕回到樓中須得子夜了——走吧?!?/p>

    三人緊了緊遮雨的斗篷,縱馬繞過蘆鎮(zhèn),朝夜雨中一座黑沉沉的山峰疾馳而去。

    (四)

    一柄銀色小刀轉(zhuǎn)折晃動,桌上魚肉被刀光映得晶瑩,隨著食客抖腕,整尾鱸魚散成一盤薄雪,魚骨被挑飛在地,根根完好。深夜的蘆花酒樓里響起驚贊聲。

    燭火通明,照著幾桌喝夜酒的客人,都是被連日大雨耽擱了行程的。

    店小二四下走動著篩酒遞菜,掌柜瞇眼靠在柜案上,似睡熟了。

    酒客們聽著門外的嘩嘩雨聲,正覺無聊,忽有個漢子露了手“銀刀解魚”的絕活,都被引動了談興。

    有人問那漢子:“閣下莫非就是‘霹靂銀刀周季?”

    那食客頷首微笑,灑然收刀,箸起魚肉蘸了醬汁正要大嚼,忽然有人捏住了他的筷子。

    ——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疤臉瘦子,指骨崚嶒,青袍破舊。

    周季剛要發(fā)作,那青袍人忽然把臉湊到他眼前,沒頭沒腦地念了兩句詩:“無聲細(xì)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蔥?!?/p>

    周季懵了:“什么意思?”

    青袍人道:“這是杜甫的詩句,杜甫很窮,有人請他吃鱸魚膾,他專程寫了首詩紀(jì)念。無聲細(xì)下飛碎雪,是形容割魚的刀功精妙?!?/p>

    “閣下過獎了,”周季臉色微緩,“我這一手叫刀術(shù),可不叫刀功?!?/p>

    青袍人正色道:“不錯,廚子的刀功和刀客的刀術(shù),自然是兩回事?!?/p>

    周季哼了一聲。

    那青袍人繼續(xù)道:“不過你這叫刀功,不叫刀術(shù)。”

    “你找死?”周季回奪筷子,卻不料青袍人手上無力,奪得猛了,魚肉上的汁水濺在臉上。

    青袍人笑道:“有趣?!?/p>

    “有你娘的趣!”周季拍案而起。

    青袍人卻自顧自道:“‘觜春蔥那句,是說魚唇鮮美脆嫩。你能把魚唇給我吃嗎?”

    周季冷眼看他:“不給你吃便怎的?”

    青袍人道:“那給我吃些魚肉也是好的。我比杜甫還窮,我剛才教了你兩句詩。”

    周季亮出銀刀:“我先教教你做人!”

    店小二忙勸道:“不過是個叫花子,客官何必與他計(jì)較?”

    這青袍人老早就進(jìn)了酒館,只縮在角落里不言語,若非掌柜的憐他無處躲雨,早將其攆走了。

    周季沉著臉坐下,大吃大喝。

    那青袍人看了一會兒周季吃魚,滿臉饞羨,旁邊有一桌坐了三個漢子,其中一個道:“張六,給他點(diǎn)吃的?!?/p>

    那桌叫張六的漢子沖青袍人招了招手:“喂,我們南哥發(fā)話了,這碗青魚蒸肉給你吃吧。”

    青袍人笑道:“有趣。不過我不能吃?!?/p>

    那南哥皺眉道:“都是魚肉,怎么我這碗就不能吃?”

    青袍人道:“他那碗是鱸魚,你這碗是青魚,我名字就叫青魚,所以不吃青魚?!?/p>

    滿堂哄笑起來,都說這青袍人的名字別致。青袍人解釋道:“這名字是我?guī)熜纸o我取的?!本瓶蛡冿@是都不在意,各自談笑著。

    張六罵了句:“臭要飯的還挑三揀四,不吃拉倒。南哥,咱們這回去漁陽……”

    青袍人忽打斷道:“有趣,你們有三個斗笠。能給我一個嗎?”

    張六一愣,那南哥想了想,甩給他一個斗笠。

    青袍人接住戴在頭上:“多謝。漁陽我尚未去過,要不咱們結(jié)個伴?”

    張六不耐煩道:“不必了,快滾你的吧。”

    那青袍人也不再說什么,徑自朝門外走去。

    周季停杯投箸,冷笑道:“夜黑雨大,小心遇上天霜堂的人,平白丟了性命?!贝搜砸怀?,酒客們議論紛紛,都說近來行路時見到不少天霜堂刀客,似是從廬山總舵大舉北上。

    “有趣。”青袍人笑道,“多謝你提醒。不過天霜堂是什么?”

    酒客們面面相覷,如今天霜堂勢大,行事又邪,武林中幾乎人人忌憚,當(dāng)即便有人陰聲答道:“教你個乖,天霜堂也算不了什么,只不過堂主柳寒山是天下第一刀客而已。你剛才這話若是傳到他們耳中,嘿嘿……”

    青袍人訝道:“怎么會?天下第一刀客是葉流笙呀?!?/p>

    周季哈哈大笑:“閣下未免太孤陋寡聞。葉流笙早在七八年前就被岳空山擊敗,隨后岳空山也退隱無蹤。如今要論刀術(shù),首推‘霸刀無雙柳寒山。”

    青袍人道:“不是還有云寒川嗎?云家的‘雪譜,聽說是極為神妙的?!?/p>

    酒客們聽后愈加看不起他,周季嗤笑道:“云寒川早就死在岳空山刀下,你竟也不曉得?不過你既能說出‘雪譜二字,倒也非全然無知。那雪譜又名‘落英譜,因云府在云寒川死后遭蒙面人夜襲,云家人流散各地,雪譜的下落也就此成謎?!?/p>

    有個酒客補(bǔ)了句:“這兩年江湖中出了個叫云陌游的人,似是云寒川的私生子,他年紀(jì)很輕,拜會過許多成名刀客,竟無一敗,或許那雪譜正是落在他手里?!?/p>

    青袍人問:“那么云陌游現(xiàn)在何處?”

    那酒客笑道:“我怎知曉?有人說他去找尋岳空山隱居之地,或許兩人斗起刀來,同歸于盡了?!?/p>

    周季接回話頭:“故而如今江湖刀客,也只有柳寒山風(fēng)頭最盛,他是云寒川的師弟,兩人年輕時不合,就此分道揚(yáng)鑣,沒想到柳寒山竟創(chuàng)下偌大的天霜堂?!?/p>

    青袍人連稱有趣,嘆道:“我與師兄也是合不來,不過師兄給我取了新名字,還送過我一柄刀,對我總歸不能算差?!?/p>

    酒客們紛紛笑起:“你個要飯的哪來的師兄?”

    青袍人道:“我不是要飯的?!?/p>

    堂中的哄笑聲卻更大了。

    周季反倒有些好奇:“你也有刀?可帶在身上?”

    青袍人從袖中取出一柄短刀,隨即又似后悔般收回。

    周季瞥見是把拙陋的木刀,笑道:“從這刀的模樣來看,你師兄對你著實(shí)也不能算好?!?/p>

    酒客們議論著江湖上的刀客,青袍人似聽得津津有味,也不急于離開了。

    店小二忍不住插了句嘴:“要說刀法,我只知道方雪方樓主的雪鶯刀是了不起的?!?/p>

    周季道:“不錯,聽說這蘆花酒樓便是快雪樓做生意的接頭處,我若在你店里多住幾日,能見到方樓主嗎?”

    店小二道:“快雪樓的王副樓主倒是常來喝酒,但方樓主么,和我家掌柜本是青梅……”說到這里,看了看柜臺后打盹兒的掌柜,改口道,“本是少年時的玩伴,后來鬧了些嫌隙……唉,所以方樓主是不來這里的?!?/p>

    青袍人笑道:“有趣,這么說快雪樓就在左近了?”

    店小二道:“就在鎮(zhèn)西幾十里的山上?!?/p>

    青袍人道:“有趣,我便去瞧瞧雪鶯刀?!?/p>

    店小二笑道:“這般天氣,你想瞧雪鶯刀,爬不到半山腰便會摔死?!?/p>

    那青袍人恍若未聞,徑自出門去了。

    半晌過去,忽有十余個黑衣人踏入蘆花酒樓,沖散了堂中氤氳的熱氣。

    酒客們止住了談笑,人人心中發(fā)寒:那十余人都帶刀,漆黑的刀鞘上鏤著一線煞眼的白痕——那是天霜堂的標(biāo)記。

    與此同時,青袍人在大雨中穿過了鎮(zhèn)子,如山鬼飄行般踏著泥濘登山,來到半山腰一片空曠平地,電光閃過,依稀望見三間屋舍。

    “有趣,原來快雪樓不是樓?!鼻嗯廴诵α诵?,放緩了腳步走向茅屋。

    (五)

    快雪樓一共只是三間簡陋茅屋,一間作為吃喝聚會的正屋,另兩間是臥房。

    半個時辰前,方雪一行三人回到正屋,燃起爐火煮了飯食,正在吃喝閑聊,忽聽屋門“吱呀”一響,一個頭戴斗笠、身形枯瘦的人走了進(jìn)來。

    青袍人除下斗笠,抖落一蓬雨水,站到爐火邊呵著手:“冒昧了??煞窠杷抟凰??”

    方雪點(diǎn)點(diǎn)頭:“王山,給他盛碗吃的?!?/p>

    王山從爐上鐵鍋里舀了一碗青菜筍絲豆腐湯,遞給青袍人。

    “香?!蹦侨伺踔肷钗豢跍?,“不問我是誰?”

    方雪道:“冷雨寒夜,都不容易。吃飽了你和王山住一間屋?!?/p>

    那人沒說話,小口喝著湯,越喝越快,喝完整碗才抬頭笑道:“有趣。你就是方雪?”

    昏暗的燭火中,方雪瞥見那人臉上細(xì)長的青疤,淡淡道:“原來是你。”

    青袍人奇道:“你認(rèn)得我?”

    方雪:“我只知道你姓許,是嘉興首富馬員外的仇人。”

    青袍人道:“嗯,他死了?!?/p>

    秀兒聞言一顫,幫那人又盛滿了湯,遞給他一雙筷子:“我……我也算是馬員外的仇人?!?/p>

    那人看向秀兒,又飛快收回目光,仿佛對她有些畏懼。

    方雪見狀道:“怎么了?”

    青袍人搖搖頭,呼嚕嚕喝干第二碗湯:“你的湯不錯,你的刀我就不看了。”

    方雪一笑:“你是來找我比刀的?”

    青袍人打了個飽嗝:“不比了,吃太多,動起刀來肚子疼?!?/p>

    王山斜眼道:“你這般瘦,拿得動刀嗎?倒不如去練輕功,占個身子輕的便宜?!?/p>

    青袍人道:“你說得極對。我從前一直練輕功,后來練到?jīng)]人比我快了,師兄卻說我身法再快也快不過他的劍光,我深以為然,所以就改練刀術(shù)……”

    “亂七八糟!”王山愕然大笑,“且不說你是否胡吹大氣,我來問你,你師兄說你快不過他的劍光,那你為何不練劍?”

    青袍人道:“師父遺下一柄竹劍、一把木刀,竹劍被師兄得了去,我只好練刀了。我從前叫許青流,學(xué)刀有成后師兄給我取了個許青魚的新名字,算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十年沒見過師兄了,我與他總是相處不來……”

    方雪道:“‘無影靴許青流就是你?那你名氣不小啊?!?/p>

    “無影靴?”許青魚一怔,隨即笑了,“十來年前我倒是有些名頭,改叫許青魚后,有個小胡子不知從哪聽說了我的事,跑來找我,嗯,他跑得倒也不慢。他說既然你不要‘許青流這個名字了,不妨送給我吧。我便答應(yīng)了他。你們說的無影靴,應(yīng)是那人了?!?/p>

    方雪與王山交換眼色,均覺這許青魚所言雖有些混亂,但語聲誠懇,一時將信將疑。

    許青魚等了一陣,見沒人開口,便道:“我困了?!?/p>

    翌日清晨,快雪樓三人在正堂碰面,王山道:“昨晚那姓許的不進(jìn)屋,在屋檐下站著睡熟了,清早又不見蹤影,蹊蹺得很?!?/p>

    方雪道:“他的確古怪,倒也不似惡人,多半是練功不成,把脾性練偏了?!庇值?,“秀兒,你身子?jì)扇酰谏缴辖K歸諸多不便,不妨先去鎮(zhèn)上蘇放家里暫住?!彼蛲砼c秀兒同宿,聽出秀兒睡不慣茅屋粗炕,故有此言。

    秀兒“嗯”了一聲,王山笑道:“蘇放就是蘆花酒樓的掌柜,他整日忙于經(jīng)營,你正好可以和他妻子聊天做伴。”

    三人出門,來到山腳下,見許青魚正坐在稀疏的晨雨中遠(yuǎn)眺。

    王山:“原來閣下在這里,我們正要去鎮(zhèn)上……”

    許青魚忽道:“鎮(zhèn)上有血腥味兒?!?/p>

    王山笑道:“隔著幾十里遠(yuǎn),你鼻子莫非比……還靈?”

    許青魚:“有趣,那我也去鎮(zhèn)上看看?!?/p>

    雨在行到鎮(zhèn)邊時停了,鎮(zhèn)子上空繚繞著一股黑煙,約摸是蘆花酒樓方向。幾人加快腳步走到鎮(zhèn)街上,見酒館幾乎被燒成白地。

    方雪讓王山另尋人家安置秀兒,獨(dú)自踏進(jìn)斷壁殘?jiān)吹降厣蠙M七豎八地躺著不少死者,有個女子正抱著掌柜蘇放的尸身痛哭,她認(rèn)得那是蘇放的妻子,小名兒叫蘆花兒的。

    方雪低低冷笑:“呵,當(dāng)初若跟我練刀,又怎么會死?”

    佇立半晌,王山返回酒館,他與蘇放交情匪淺,憤聲道:“蘇放身手不弱,就這么輕易死了?”

    方雪拾起一截殘木靠近鼻翼,隨即丟落,走出門去。

    王山撿起木頭,也聞了聞:“原來是天霜堂的赤磷油,難怪雨天還燒出這般大火。”

    回到街上,見許青魚正和一人聊得熱絡(luò),那人灰頭土臉,唉聲嘆氣:“要飯的,昨晚虧你早早離了酒館,否則怕也難逃一死。”

    方雪和王山走近攀談,那人自報(bào)是刀客周季,得知方雪身份后很是仰慕,當(dāng)即講出詳情:有十余個天霜堂刀客深夜來到酒館,態(tài)度極為囂狂,很快與其他酒客起了沖突,掌柜和店伙計(jì)上前勸阻,反被天霜堂的人拔刀劈倒,而后他們索性大開殺戒,有些見機(jī)快的酒客趁亂逃了,也有不少人慘死刀下。

    許青魚道:“有趣。那你見機(jī)也不算慢呀?!?/p>

    “你他娘的還說有趣!”王山雙目通紅,一把揪住許青魚衣襟,幾乎將他拎起?!芭尽钡囊宦暎槐棠镜稄脑S青魚袖中掉在地上。

    方雪忽問:“有沒有西邊那三個人?”

    王山不自禁松開許青魚,轉(zhuǎn)頭看去:三個黑衣漢子沿街走來,腰系黑鞘長刀,正是天霜堂弟子的打扮。

    許青魚滿臉疼惜地?fù)炱鹉镜?,拿在手里把玩著?/p>

    周季張望搖頭:“和昨晚不是同一伙人。聽說這次天霜堂廬山總舵派出百名刀客,分成十余批北上,由副堂主林摧之總領(lǐng),是要去冀州創(chuàng)立分舵?!?/p>

    方雪頷首沉默。

    許青魚道:“林摧之?我聽過的。他有個老長的綽號,叫什么來著……”

    “——懸刃千疊水,飛光一點(diǎn)白!”周季接口道,“林摧之的‘飛光刃是極厲害的。”

    許青魚笑道:“其實(shí)天霜堂昨夜也算利落。我剛練刀那兩年,別人與我斗刀,都要和我先立個生死狀,起初我不明白,后來勝的次數(shù)多了,才發(fā)覺一刀殺死最為省心,若打傷打殘結(jié)下仇怨,那才叫糾纏不休……”

    “把人命當(dāng)野草?”王山越聽越怒,伸手去抓許青魚脖頸,許青魚笑著微一屈膝,在數(shù)尺外站定。

    方雪心念微動:這瘦子的身法倒是不算弱。

    三個天霜堂刀客很快從近旁經(jīng)過,打頭的那個瞥見方雪,咦道:“這般美貌的娘們兒,要不要捉回去睡了?”

    另一刀客側(cè)頭打量,立時嬉笑:“妙啊!到時候剝光了……”未及說完,心口乍涼,背上透出了一截刀刃,旁邊同伴驚怒拔刀,剛揮斬出去,忽聞一聲刀鳴,鶯啼般刺亂心神,方雪步子移換,那人斬中了前個刀客的尸身,咽喉如遭冰錐穿過,眼神一下凍住了。

    打頭的那刀客與方雪對視著,駭然失語。

    “撲通”兩聲,他的兩個同伴直挺挺栽倒。

    方雪:“你想睡我?”

    那刀客打了個寒戰(zhàn),唇舌方動,便覺似有雪灌入,胸腹里充塞著清峭徹骨的刀勁,鮮血像山峰般從口中生長出來。

    許青魚看著方雪抽回?cái)卦诘犊托乜诘牡渡?,笑道:“有趣,雪鶯刀竟是斷的?!?/p>

    方雪抖腕振刀,把一串血珠打入地上泥濘,而后身軀一晃,彎下腰去。

    王山一驚:“方姐,你不舒服嗎?”

    方雪搖搖頭,從水洼里拈起一瓣落花,似與偶遇白衣公子那天拾到的一模一樣。她無端地篤定,正是同一片花瓣,乘著數(shù)百里的風(fēng)從野坡飄到了鎮(zhèn)上,找到了她。

    她忽然記起,自己在七歲那年就見過這瓣落花的。

    (六)

    那天是她七歲生日,父母都夸她當(dāng)日格外漂亮。

    一家人掃清了院子的枯葉和積雪,坐在屋檐下聊天,母親說她長大后會遇到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父親說她會成為家財(cái)萬貫的大小姐。而后她看到父親忽然走到院中,從青石縫里撿起一片花瓣,許是方才沒掃干凈的。

    父親回過頭,神情有些異樣,嘆了口氣說,其實(shí)人生在世不求富貴美滿,只怕有傷心事又無法挽回,就像落花難以重返枝頭。

    她沒有聽懂,后來漸漸就忘卻了。

    但隨著她年歲愈增,她卻發(fā)現(xiàn)父母過得并不快活。她的父親是鎮(zhèn)上的教書先生,閑來喜歡臨摹幾筆“快雪時晴帖”,母親在家漿洗燒飯,偶爾幫人縫縫補(bǔ)補(bǔ),換些零用。她的父母都是尋常百姓,她那時雖不知“強(qiáng)顏歡笑”四字,卻也看得出父母常郁郁不樂。

    父親每年都會外出兩三個月,說是去探親,對此她漸生疑心,十一歲那年,父親又出遠(yuǎn)門,母親架不住她的哭鬧,告訴了她實(shí)情:原來她是有個姐姐的,只是已失散多年,那是她父母在蘆鎮(zhèn)定居前生下的。

    她也是那年才知,父親本是個刀客,當(dāng)年因躲避仇家,將尚在襁褓中的姐姐放在一戶陌生人家門口,敲了敲門便匆匆離去。大半年過去,仇人被父親設(shè)計(jì)殺死,但父親再返回那戶人家,卻只看到一處荒宅。此后父親多方設(shè)法找尋她姐姐的下落,卻始終徒勞無功。

    得知這一切后,她央求母親把父親的“雪鶯刀譜”給她看,自學(xué)起刀術(shù)來。父親歸家后很生氣,責(zé)怪了母親好多天,但事已至此,也只得開始傳授她刀法。

    她十四歲那年,父親出外尋訪時染上了惡疾,病逝前對她說本不想讓她學(xué)武、不想讓她沾染江湖事,但見她悟性奇高,興許能將這雪鶯刀譜全然練成,到得那時,找尋起姐姐來便會容易許多。

    父親死后不久,母親也憂勞而逝,她靠著父母積攢的銀錢度日,每天習(xí)練刀譜。

    那刀譜深奧繁難,兩月后她便遇到了桎梏,她想起鎮(zhèn)上多年的玩伴蘇放善良聰穎,便找他一同參詳,兩人齊心鉆研,果然突破了不少瓶頸。

    三年后的一天,兩人在鎮(zhèn)郊的草地上試完招,蘇放忽然說今后不能再陪她練刀了,因?yàn)殒?zhèn)上酒樓的老掌柜要招贅,看中了他。他家里很窮,他父母都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出路。

    她忽然很害怕,求他不要舍下她,求他陪自己練刀,幫自己找姐姐。

    他沉默著,最后還是沒有答應(yīng),他說他父母的原話是“這樣遠(yuǎn)勝過和一個野丫頭每天舞刀滋事”,他說他自己也覺總不能以后長大了到處去打打殺殺。

    她說你別去和旁人成親,我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他愣住了。

    兩人心里都清楚:她并沒有那么喜歡他,她只是不想剩自己一個人。

    不過多年后她想,如果當(dāng)時他答應(yīng)了,她真的會嫁給他。

    但那時他只是搖搖頭,轉(zhuǎn)身跑走了。

    后來她自創(chuàng)了快雪樓,又找到個新伙伴,教了他刀術(shù)。

    王山性子直爽,年幼力大,本在江邊幫人搬卸船上貨物,最初跟著她時只有十三歲。

    幾年過去,蘆花酒樓的買賣越來越興旺,快雪樓也開始接一些江湖生意了,王山常去酒館吃喝,順手也將去酒館尋釁的惡客打發(fā)了,對此她心里是樂見的,但她自己再沒去過酒館。

    有時她隱隱有一絲得意,畢竟也算是快雪樓在照拂蘆花酒樓,但有時她會想,也許她仍只是在照拂自己,是在守護(hù)著當(dāng)年與她擦肩而過的另一個自己:做一個酒館老板娘,在小鎮(zhèn)上度過寧靜的一生。

    如今酒館毀了,死去的不僅是她的童年好友,還有她錯過了、卻忍不住會遠(yuǎn)遠(yuǎn)欣賞的另一場人生。

    (七)

    方雪面對著酒館殘缺的木門,似有個冷暗的聲音在替她說“即便只為自己,我也要復(fù)仇”。心緒浮動中隨手碾碎了那片花瓣,撒進(jìn)泥水,隨即醒覺,生出一絲悔意:此后它不會再找到她。

    她猛然想到,那三年里她從沒問過蘇放為何愿意陪她練刀。

    “方姐,街角又來了幾個天霜堂的人!”王山的語聲突兀響起,伸手將她拉著退后數(shù)步,也將她拉出了飄忽如霧的前塵。

    方雪一轉(zhuǎn)頭,見四名刀客正談笑著遠(yuǎn)遠(yuǎn)走來。

    四刀客望見了地上三具同伴尸體,快步奔近,驚疑叫道:“是誰下的毒手?”

    周季也已退避到方雪身邊,只有許青魚直愣愣站在原地,盯著四刀客看個不停。

    有個刀客見狀便問他:“閣下有沒有看到我這三個同門是怎么死的?”

    許青魚瞧見方雪暗暗沖自己搖手,似覺有趣,便道:“沒有?!?/p>

    “閣下一直在左近么,那有沒有聽說什么?”

    “沒有?!?/p>

    那刀客心想此人站在尸身邊既不驚慌、也不躲避,定是知曉些什么,沉下臉道:“閣下不肯實(shí)說,莫非是有什么隱情?”

    “也沒有?!痹S青魚道,“我倒是有一個名字,和一把刀?!?/p>

    那刀客愣了愣,怒上心頭,隨即瞧見許青魚手里的木刀,冷笑:“這也算刀么,咸魚都剁不動吧?”

    另一刀客索性劈手奪過木刀,見刀身已半朽,隱約刻著“許青魚”三字,促狹道:“莫非你名叫許青魚?那你不妨砍自己一刀試試,若剁不動,真可改名許咸魚了?!?/p>

    許青魚道:“有趣,有趣。把刀還給我?!?/p>

    “哈哈!這人多半是瘋子,問不出什么的,咱們還是先報(bào)與林先生知曉?!?/p>

    四名刀客相顧大笑,撞開許青魚走出數(shù)丈,一刀客隨手丟落木刀,抬腳便踩。

    許青魚背對四刀客,撓了撓頭。

    不遠(yuǎn)處的方雪、周季等人忽然同時眩暈欲嘔,仿佛整個小鎮(zhèn)、整片天地都急劇搖晃了一瞬。

    四個刀客身上毫無征兆地綻開凌亂又細(xì)密的刀痕,如四盞燈籠驟然千瘡百孔,透射出縱橫交錯的血光,四人相互推擠著倒在一團(tuán)彌揚(yáng)的紅霧中。

    數(shù)丈外,許青魚右手橫在腦后,仍撓著頭,只是指間多了一柄木刀。

    方雪心中劇凜,最先明白過來:方才電光一隙間,許青魚倒掠數(shù)丈,抄起地上的木刀,刺出了密雨般數(shù)不清的刀芒,而后閃身回到原地,就似紋絲未動。

    王山隨即恍悟,瞠目結(jié)舌,和方雪轉(zhuǎn)過同個念頭:只怕眼前這個瘦子當(dāng)真是天下最快的人,不論身法還是刀術(shù)。

    周季忽道:“許、許兄……其實(shí)你這把木刀挺好看的。”

    許青魚小心翼翼地收刀入袖,回身一笑:“那是自然。”

    少頃,王山詢問周季,得知剛才這四個刀客昨晚也不在酒館里。

    周季回想良久,仍沒能說出昨晚行兇的那伙天霜堂刀客有什么身形樣貌上的特點(diǎn)。

    “許青魚,沒想到你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方雪淡淡開口,“今晚有件有趣的事,你要不要同去看看?”

    許青魚笑道:“你是想去那座荒廟?!?/p>

    王山和周季錯愕不解,方雪卻微訝頷首。

    方才那四刀客邊走邊交談,方雪辨認(rèn)口形,得知他們夜里要去鎮(zhèn)北邊的荒廟和另一批刀客會合,沒想到許青魚也會讀唇語。她心知到時恐怕會遇林摧之那般真正高手,若能勸得許青魚同去,或有助力。

    許青魚問:“那廟在何處?”

    方雪道:“過了快雪樓所在的山,往西北不遠(yuǎn)便是那廟。去與不去,悉聽尊便。”

    許青魚笑道:“若能會一會林摧之,倒也有趣。”

    周季問明后道:“在下本事不濟(jì),夜里就不去添亂了。許老兄,其實(shí)你所言不錯,我這兩下子只能算刀功,算不得刀術(shù)?!毖粤T想起昨夜死里逃生,一陣唏噓,“其實(shí)退隱鄉(xiāng)間,做個廚子,也未嘗不好?!?/p>

    許青魚道:“不錯,你一定能當(dāng)個好廚子?!?/p>

    周季分不清他是語出真心還是意存嘲諷,嘿嘿一笑,告辭離去。

    “夜里怕是有大雨呢?!痹S青魚忽然嘟囔了一句。

    (八)

    黃昏,云隱斜陽,雨珠飄搖灑下。

    王山看烏鴉般瞪了許青魚一眼,從行囊中取出三柄油紙傘分了。

    三人蔽在一處山坡的巖石后,居高臨下地望著一里外的荒廟。

    方雪道:“留意西南邊,天霜堂的人若來,定走那處山道。”

    等了一個多時辰,天霜堂刀客尚未到,卻另有三個漢子從坡下的山道經(jīng)過。

    許青魚笑道:“有趣,這三人昨晚也在酒館的,領(lǐng)頭的似叫什么南哥?!?/p>

    王山下坡去問,回報(bào)說那三人昨夜離去得早,沒撞見天霜堂的人。

    方雪點(diǎn)點(diǎn)頭,見那三人快步進(jìn)了荒廟,料是要在廟中避雨歇息。

    王山道:“他們突兀來此,莫非是天霜堂同伙?”

    方雪道:“也不無可能,不過等天霜堂的人到了,咱們須快些現(xiàn)身,莫連累了那三人?!?/p>

    三人邊吃干糧邊等,許青魚撕著烙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個時辰過去還沒吃完。

    王山見他身骨嶙峋得可憐,忍不住道:“你本事這么高,怎會吃不飽飯?你便強(qiáng)拿硬奪也沒人追得上你?!?/p>

    許青魚道:“我不想搶?!?/p>

    “看不出你還是個講道義的好漢?!蓖跎叫α?,“硬搶確非磊落行徑,不過偶爾劫幾家為富不仁的大戶卻也無妨,要不然,還可憑刀術(shù)給人押鏢護(hù)院?!?/p>

    “我不是覺得不磊落,我也不在乎什么道義。”許青魚道,“我只是不想。我想做的事很少。我想看見魚?!?/p>

    “你想什么?”王山?jīng)]聽懂。

    許青魚搖搖頭,咽下最后一小塊烙餅:“我想吃鱸魚。”

    夜愈濃,雨越來越大。

    方雪忽然抬了抬手,三人噤聲靠到巖石邊,依稀俯見十來個黑衣刀客朝著荒廟聚集過去。

    三人轉(zhuǎn)過巨巖,便要沖下坡去,方雪忽然頓住了步子,心中恍惑——

    荒廟前的野地上,有一道人影靜靜地映入眼簾,白衣在雨中悠然飄轉(zhuǎn)舒揚(yáng),似乎分毫未被打濕。

    王山驚叫:“是他?”

    方雪心緒隨著那白衣人的步履起落,一空一空地出神,只覺那泥濘的山道仿佛被他踏成了疊滿落紅的幽山石徑,耳邊傳來細(xì)碎的花葉斷碎聲。細(xì)細(xì)一辨,又覺更像是環(huán)佩微響。她倏地自省:這幾日她心里其實(shí)一直在隱隱害怕什么。

    “瞧這人修為,本該是藏神于天地,無跡可尋的?!痹S青魚漫不經(jīng)心道,“但他似遭重創(chuàng),靈機(jī)外泄,卻引得旁人心生異感了?!?/p>

    “是嗎?”王山聽得迷茫,見那白衣公子隨著天霜堂眾刀客也進(jìn)了荒廟,而那些刀客竟似不知身后正有人跟隨。

    許青魚笑道:“這便是所謂絕世的風(fēng)骨了,若非他落泊時,還真見不到。有趣有趣?!?/p>

    方雪被“有趣”喚回神思,朝坡下奔出十來丈,荒廟里忽然綻出一抹清寥的光,照得廟上空的雨水如凝停了一般。寒芒斷續(xù)閃滅數(shù)次,六七名黑衣刀客從廟中奔出,步子凌亂,似極驚慌。

    隨后那白衣公子也踱出了荒廟,沒理會逃竄的刀客,只是一個人走著。

    方雪見他似要上坡,心跳驟疾,但那白衣人很快就停了步,仰頭向山坡上望來。

    雖然相隔很遠(yuǎn),但這一次方雪看清了他的眼睛。

    他的眸光像燃在霜夜里的星辰,零孤而醒目,衣袂上的漣漪輕緩流淌著,仿佛獨(dú)立于風(fēng)雨之外。

    方雪只覺那目光像雨水一樣嘩嘩落在她身上,又如一陣落花飄來,將她蒙住。

    她與他遙遙對視著,發(fā)覺他并非在看她、并不只是在看她——他同時在看著荒雨野坡,看著群山黑沉沉的輪廓,看著山和雨的更遠(yuǎn)處那無邊的夜幕,他看著云煙變幻,看著人世間千回百折的生老死別。

    下一瞬,他似是模糊地笑了笑,目中的星光隨即熄了,衣角低垂下去,仰天栽進(jìn)地上積雨。

    方雪心中一痛,發(fā)足沖到那白衣人身邊,將無知覺的他從泥水里扶起。伸手探去,暴雨中辨不清是否尚有鼻息。

    眼看那些天霜堂刀客已逃出很遠(yuǎn),方雪忽道:“許青魚,你去殺了那些刀客吧。”

    許青魚哈哈一笑,搖頭欲語,方雪又道:“你去殺了,我請你吃鱸魚?!?/p>

    “有趣。也當(dāng)是還那三人的斗笠了……”

    ——周遭雨線被無形之力振得一亂,許青魚的笑聲倏忽低遙。

    天邊炸開電光,王山側(cè)過頭,但見一線青影沿山道蔓延出去,在經(jīng)過那幾個散亂奔逃的刀客時微有停頓,隨后刀客們漸次撲倒在雨中。

    方雪抱起白衣人,只覺他輕得像失散了魂魄,身軀如虛無的云氣攏成。

    “如果他就這么死了……”

    方雪心中轉(zhuǎn)念,如果他就此喪命,不過是荒野中多一縷孤魂,可她還是感到了莫大的失望和羞恥。她早知生死本尋常,即便這白衣人死去又如何,也只有區(qū)區(qū)三人目睹罷了。但世上將會減少一分光亮。

    “樓里有傷藥,須快些回去?!?/p>

    她抱著一團(tuán)云在荒涼的風(fēng)雨中疾奔起來。

    (九)

    白衣人醒來時已在山上快雪樓的正屋中,衣衫上遍布干涸的泥痕。

    “除下外衫吧,我讓王山幫你洗洗?!狈窖┑?。

    那人從榻上起身,溫和笑道:“多謝相救?!彪S后自行走到木盆邊,將外袍投入水中。

    方雪見他神情從容自如,也不禁一笑:“舉手之勞罷了。我是快雪樓的方雪,旁邊這位是副樓主王山?!?/p>

    那人頷首道:“在下姓云,云陌游?!彼ひ艉苣贻p,但透出很濃的倦意。

    方雪一凜:“我聽過你。憑你刀術(shù),有誰能傷你這般重?”

    王山也問:“要么你是患了惡疾?”

    昨晚許青魚殺死天霜堂刀客后便不知所終,兩人將云陌游救回山上,王山只在他胸口處看到一道淡淡的胎記般的細(xì)痕,此外別無異樣。

    云陌游默然搖頭。

    方雪想起初遇他時,他身上似乎有某種山花青草般的靈氣,但從昨夜至今,那股清靈卻已消失,當(dāng)是比那日“病”得又重了,問道:“你是和天霜堂有過節(jié)嗎?”

    云陌游道:“天霜堂覬覦云家的雪譜,又疑心是在我身上,一路上追蹤突襲,多有糾纏。他們分成十余批人,也是為方便四下打探我的行跡?!?/p>

    “原來如此。你若非重傷,他們是敵不過你的刀術(shù)的?!?/p>

    “昨夜已是我最后一次出刀。今后我不再用刀,也用不得刀了。”

    方雪訝問:“這是為何?因?yàn)閭麆???/p>

    “隨心順意而已。”云陌游笑笑,“方姑娘又為何要與天霜堂為敵?”

    方雪道:“有個故人被他們殺了。”

    “那人定然對你很重要吧。”云陌游語聲微喑。

    方雪道:“哼,那也沒什么重要的。”

    云陌游道:“可你看起來很悲傷。”

    方雪怔住,看著云陌游從木盆中拎起濕漉漉的白衣,忽問:“你要去哪里?”

    “晉陽城郊有一家小酒館。”云陌游輕振濕衣,一股水泉落回盆中,衣衫已又凈又干。

    王山嘖嘖稱奇,出門把那盆污水倒掉,回來后卻覺屋里情形似有些不同了。仿佛片刻間屋里的兩人已達(dá)成某種奇特的默契。

    云陌游系好外衫,輕嘆:“此去晉陽險(xiǎn)遠(yuǎn)……”

    方雪截口道:“那群天霜堂刀客分作十余批,我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批害死了我朋友。他們既要奪你的雪譜,總會來找你吧?我只要跟你同行,他們來一批我殺一批,都?xì)⒐饬?,仇自然便?bào)了?!?/p>

    王山聽她說得絕決,不由得一呆。他本以為設(shè)法找出元兇,一刀殺死便可了事,聽方雪此言,無疑是要公然與天霜堂勢不兩立了。他本性爽利,年紀(jì)又輕,略作猶豫便笑道:“方姐,你這倒也算個省事的法子?!?/p>

    云陌游搖頭欲語,方雪搶先道:“你傷勢沉重,能自己活著走到晉陽才怪。我們快雪樓就做次虧本買賣,送你到晉陽便是?!?/p>

    云陌游沉默良久,嘆道:“既是如此,卻之不恭。我可以答應(yīng)你一件事作為酬勞?!?/p>

    方雪蹙眉:“口氣這般狂,什么事都可以么?”

    云陌游苦笑:“須我力所能及?!?/p>

    方雪沉吟著,忽然莞爾:“一件事不行,須得三件?!闭f著伸出右掌。

    “好,我答應(yīng)你。”云陌游與她擊掌三記。

    此約既定,方雪心底竟似隱隱松了口氣,自己也覺古怪,招呼王山一同打點(diǎn)好了行囊,道:“咱們?nèi)ユ?zhèn)上和秀兒道別。”

    臨出門前,方雪見云陌游在瞧墻壁上一張泛黃的紙。那紙上有“快雪時晴”四字,是她多年前寫的。

    她心生一念,問道:“云公子,你會不會寫字?”

    云陌游點(diǎn)了點(diǎn)頭。

    方雪道:“我自己的字很難看,正好勞駕云公子揮毫。”

    隨后,她取來紙筆,請?jiān)颇坝螌懥恕扒ы曋窈!彼淖郑踝吣羌?,糊在東邊窗欞上方,又請?jiān)颇坝螌懴隆叭f丈松濤”,貼在西邊那扇窗的上沿。她退后幾步,凝望云陌游的字跡,覺得頗具松竹氣韻,不禁輕輕點(diǎn)頭。

    云陌游推窗遠(yuǎn)望,只見秋雨中一片光禿禿的荒山,哪有什么竹林松林?但他仍是看了很久,微笑道:“聽聞古之通達(dá)者,進(jìn)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如廣廈之蔭,乘其蓽輅若文軒之飾。方姑娘此舉,正是賢者古風(fēng)?!?/p>

    “你過獎了?!狈窖┟虼揭恍?,又請?jiān)颇坝螌懥恕翱煅r晴”四字,小心卷好,收入柜中,拍掌道,“等我找到姐姐,再換上這幅新字?!?/p>

    王山愣了愣神,這是他初次見方雪露出小女孩般的情態(tài),心中反似有些不高興了,低聲嘟囔著:“真要去晉陽呀,怕不得有幾千里呢……”

    三人踏出門來,方雪撐開傘,卻又舉步遲疑,忍不住回望屋里墻壁上她十七歲時寫下的舊字。僅僅丈許之距,卻生出隔世之感。

    快雪樓外雨紛紛,何時歸來說不準(zhǔn)。

    (十)

    蘇放成親那天,她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人群站著。

    她本已很少來街上。那時父母遺下的積蓄已經(jīng)花光,她想找他借一點(diǎn)銀兩。不料卻碰上他娶妻的日子。

    她隱約聽見人們窸窸窣窣地議論著她:

    “今天那個方家的丫頭也來么?”

    “她怎有臉來?蘇放早不理她了。”

    “聽說她這些天還去鎮(zhèn)外草叢里練刀……”

    “可不是嘛,每日都去。不過練得再好,以后還不就是跑到外面和野男人廝混?!?/p>

    ……

    那天她賣掉了從小住著的宅院,算著已夠吃用些日子,但她不能沒有住處。她來到鎮(zhèn)西的荒山,打算在半山腰蓋一間屋子。

    山腰雖然空曠,但坑坑洼洼,她便花了三天工夫,慢慢用刀鏟走土里的亂石。第三天,刀鋒撬到了大塊堅(jiān)巖,一聲脆響,雪鶯刀崩斷了。她想這是她唯一一件父母留下的物事了,如今卻也損毀了。

    她平整好空地后,把那截?cái)嗳新袢肓送林?,她要把屋子蓋在上面。

    她又去山腳下的林子里砍了一些樹,削掉枝葉以作梁柱。她一根一根地把樹干拖到半山腰。

    有次快到山腰時,因太過疲累,圓木脫手砸在她脛骨上,又滾下了山道。她坐在地上哭了一會兒,爬起來下山去繼續(xù)拖那根木頭。

    她沒能成為父親說的家財(cái)萬貫的大小姐,也沒能如母親所言,遇到什么如意郎君。

    木材、泥料、茅草都備好后,她又忙碌了很多天,終于蓋起一間粗陋的茅屋。那時她已手足磨破,虎口和指縫間滿是血痕。她取來一張白紙鋪開,竭力不讓血沾到紙上,抓著筆寫下“快雪時晴”四字,貼在了茅屋的北墻上。字寫得有些歪斜,但貼得很正。

    然后她面對著空落落的屋子,大聲地對自己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快雪樓的樓主啦!”

    (十一)

    “方姑娘?”

    方雪聞聲側(cè)頭,見是云陌游輕輕喚她。

    她無聲笑笑,邁步走在最前。一路下山,沒聽到云陌游的腳步聲,但知道他靜靜走在自己身后,心里莫名有了些底氣。

    從前與蘇放、王山同行時都是她走在前面,她也想過走在旁人身后,但此刻她覺得走前走后都無妨。她忽然有些明白前幾日自己在害怕?lián)鷳n什么了。

    不過是個寥落人間、冰霜世道,又值得怕什么?無非是怕有的人不能再遇見。

    行至鎮(zhèn)上秀兒寄宿的人家,方雪叮囑了秀兒一些日常話。

    秀兒聽說幾人要去晉陽,很是不舍。

    王山勸慰了秀兒幾句,兩人說著說著,自行到一邊去了。等王山走回時,臉上似有些紅。

    方雪微笑道:“若沒說完,還可回去再說一會兒?!?/p>

    王山聽后臉色更紅,滿頰胡須都遮不住。

    三人作別了秀兒,回到街上,見許青魚正佇立等候。

    王山笑道:“許兄,昨夜有勞了。”

    許青魚道:“咱們何時去吃鱸魚?”說話中與云陌游目光一觸,兩人各自微怔。

    王山禁不住抱了抱臂膀,仿佛長街忽然清冷了許多。

    方雪為兩人相互引見。許青魚聽了云陌游的名字,目中微亮,倒也未說什么。

    幾人在鎮(zhèn)上尋了家酒樓,許青魚張口便點(diǎn)了三盤鱸魚,王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云陌游卻只飲了半碗清粥。

    不多時,只剩許青魚仍在大快朵頤,瞥見王山的船槳上挑著幾個包袱,笑問:“你們要出遠(yuǎn)門?”

    方雪道:“我們要去個有趣的地方,見有趣的人,做有趣的事。”

    許青魚搖頭道:“世上哪來這么多‘有趣?”

    方雪道:“不錯,料想許兄是不愿同行的,咱們就此別過?!?/p>

    雨停后,三人騎馬出了蘆鎮(zhèn)。

    王山回頭一望,許青魚遠(yuǎn)遠(yuǎn)地跟了上來,腳下看似只是微動,卻比奔馬快得多了。

    王山笑道:“方姐,還是你有法子。”

    方雪道:“或許只是因?yàn)樗X得云公子很有趣?!?/p>

    北行兩日,太平無事,來到嘉興城南五十里的一處集鎮(zhèn)。

    幾人下馬閑逛,王山去采補(bǔ)干糧,連日沉默的云陌游忽道:“方姑娘,你有沒有想好第一件事?”

    方雪似笑非笑道:“我想做武林第一刀客,你能幫我做到么?”話音未落,忽覺雙肩、雙腕、丹田、雙膝處的穴道漸次炙熱了一瞬,立時停步檢視內(nèi)息,異感卻已無影無蹤。

    云陌游收回目光,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件事不難做到?!?/p>

    方雪愕然失語。在她心中此事可謂千難萬難,近乎絕無可能,沒想到云陌游隨口便應(yīng)下了。

    不遠(yuǎn)處的許青魚笑了起來:“實(shí)在有趣。”

    王山買了些栗子回來,當(dāng)街喂逗鸚鵡,口中俏皮話不斷,雖是遠(yuǎn)行,他仍然帶著鳥籠。

    方雪與王山平日交談不能算多,王山沉悶時便喜歡找鸚鵡說話。對此她早已習(xí)以為常,許青魚卻饒有興味地瞧個沒夠。

    經(jīng)過那集鎮(zhèn)后,方雪有些心神不寧,問道:“云公子,你方才所言當(dāng)真么?”

    云陌游卻沒答她,身軀搖晃,猝然從馬背上摔落。

    方雪一驚,下馬奔近,見他身上沾滿污泥,雙目閉著,臉色蒼白,很是落拓委頓。她想扶云陌游,云陌游搖搖頭,手指微動,緩緩將泥土中的一瓣落花扣在掌中,忽道:“也許是我錯了?!?

    方雪將他拉起,蹙眉問:“什么錯?”

    云陌游輕嘆:“也許我本就是錯了。”

    方雪再追問,云陌游卻已暈厥過去。

    許青魚湊上前,扯低了云陌游衣襟。

    王山叫了起來:“云陌游胸口那道細(xì)痕似比兩日前深重了許多。”

    許青魚笑道:“有趣,原來他是不打算練刀了?!?/p>

    “你怎么知道?”此事方雪聽云陌游提過,當(dāng)時許青魚卻不在場。

    許青魚道:“憑他刀術(shù),旁人誰能傷他這般重?是他自己斬了自己一刀,故而刀勁由內(nèi)向外漸漸透泄。嘿嘿,等到刀痕徹底破體而出時,他便要死了?!?/p>

    王山問:“那他為何要斬自己一刀?”

    許青魚道:“他刀意修得太深,已與他神魂糾化纏結(jié),不如此,他是散不盡身上刀意的?!?/p>

    方雪聽得心酸,惘然不解:一個人將刀意練到這般境地,那該是何等歡欣驕傲的事,為何卻要如此辛苦,寧愿冒喪命之險(xiǎn)也要散去呢?

    許青魚道:“他已自身難保,卻不知如何還能幫你做那第一刀客?當(dāng)真有趣?!?/p>

    方雪恍如未聞,忽然翻身上馬,疾馳回先前集鎮(zhèn),半晌過去,卻是雇了一架馬車回來。

    這時云陌游已清醒,方雪問他剛才何故暈倒,云陌游道:“不妨事,只是被酒氣沖岔了內(nèi)息?!?/p>

    方雪回想當(dāng)時王山確是掏出酒囊正在喝酒,憂心更重:兩日前蘆鎮(zhèn)酒樓里,王山從旁大碗飲酒,云陌游尚且無事,如今傷勢卻已加劇到受不得酒意了。

    方雪道:“王山,這一路你不要當(dāng)著云公子飲酒。”

    王山答應(yīng)。

    云陌游對王山歉然微笑,又道:“算來我已半年滴酒未沾,真有些懷想了。方姑娘,等到……那時,勞煩你斟一杯酒給我喝下可好?”

    方雪沒問“那時”是何時,只是將云陌游扶進(jìn)馬車。

    許青魚買不起馬,兩天里一直步行,這時搶著要當(dāng)車夫,方雪便由他去駕車。

    (十二)

    走出幾里,王山道:“不出半日就能進(jìn)嘉興城,可得好好歇一宿了?!?/p>

    方雪道:“但愿安然入城?!?/p>

    許青魚道:“可不容易。這兩日沒遇天霜堂刀客,是因?yàn)樗麄兗蓱勗颇坝蔚男逓?,定在暗中遠(yuǎn)遠(yuǎn)躡著,說不定他們也瞧見了云陌游摔下馬去,不多時便會前來截殺?!?/p>

    王山呸道:“烏鴉嘴,別絮叨了。”

    少頃,經(jīng)過一片密林,許青魚忽然勒住了馬車。路中間有塊巨石,石上側(cè)坐著一個長衫方巾的書生,三十出頭模樣。

    王山笑道:“你個讀書人還想攔路打劫不成?”

    那書生神情憂愁地作了個揖:“在下已空候半日,是想等到好心人路過,助我排憂解難?!彪S著他站起,方雪瞥見他腰間系著一只古樸的青銅酒壺。

    王山見這書生作揖架勢如唱戲般夸張,隱生反感,皺眉道:“你遇上什么難處了?”

    那書生悲聲道:“我得罪了權(quán)貴,被奪去功名,淪為伶人,那權(quán)貴還不肯罷休,竟買通賊人來謀我性命!”

    王山道:“那確是遭難了。賊人現(xiàn)在何處?”

    那書生咧嘴笑了:“我剛才所言,是十年前的事了?!?/p>

    他笑得突兀,王山心頭打了個顫,怒道:“竟敢消遣老子!”

    書生目光真摯道:“閣下雖不能再救一次十年前的我,但總是有這份好心,我便送你一筆錢財(cái)如何?”

    話音方落,密林里忽然飛出一口木箱,直撞向馬車!

    王山揮振船槳,木鞘落地,抖出一柄六尺斬馬刀,將木箱從中切斷,銀光耀眼,箱中銀錠散落了滿地。

    那書生撫掌笑道:“這可不就是飛來橫財(cái)嗎?”

    林中躥出七名黑衣刀客,邊行邊擲出第二口箱子。

    王山冷笑踏前,手臂忽一震,長刀如遭巨石撞擊般脫手,那口箱子轟然砸翻了馬車,撒出一堆金葉子。

    云陌游跌落地上,許青魚卻早輕巧躍在一旁。

    方雪推正了馬車,將云陌游扶著倚靠在車廂壁上。

    王山驚惑中挑刀在手,四下掃視,卻沒找到是什么暗器擊落長刀。方雪剛才一直緊盯那書生的肩肘,也未見絲毫異動。

    王山吼道:“姓許的,你竟坐視不理?”

    “我只是個車夫?!痹S青魚笑了笑,瞥見王山的刀身上有水珠滴落,又道,“有趣。原來‘飛光刃不是刀,而是一只酒壺。”

    方雪一凜:這裝腔作勢的書生竟是天霜堂的副堂主林摧之。

    那七個刀客站到林摧之身側(cè),叫囂:“不想被亂刀分尸的,就快給老子交出雪譜!”

    “粗鄙不堪!”林摧之呵斥一聲,從袖里取出一個酒杯,“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先敬哪位?”

    他問完料想無人敢喝,嘆道:“敬酒既不吃,橫財(cái)怕也要變橫禍……”

    “我倒有些渴了?!痹S青魚笑嘻嘻打斷。

    林摧之瞇起了眼,持杯虛空一舀,腰畔酒壺的壺嘴里倏地跳出一線白水,注滿酒杯。

    許青魚接杯飲下,又見那酒壺如古玉般隱隱生寒,贊道:“好壺?!?/p>

    “是好刀?!绷执葜?,“刀名‘若木?!?/p>

    許青魚笑道:“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名字倒也有趣。”

    林摧之打量著他,也笑道:“十年前是柳寒山救了我,如今他想瞧一眼雪譜。幾位留下云陌游,將金銀裝入馬車,滿載而歸可也?!?/p>

    王山大笑:“可你奶奶!”與此同時,鶯啼乍起,雪衣晃動,方雪飛身斬向林摧之咽喉。

    林摧之臉上笑意不減,手指輕彈酒壺,一股細(xì)流敲在雪鶯刀上,噼啪脆響,方雪的身形竟被擊得凝滯落地。

    林摧之搖搖頭,徑自走去一旁,七名刀客沖向馬車。

    王山揮舞斬馬刀,如潑風(fēng)驟雨般逼退眾刀客,然這七人刀術(shù)遠(yuǎn)比蘆鎮(zhèn)上那幾個刀客要高,很快又尋隙攻至。

    方雪也加入戰(zhàn)團(tuán),雪色刀光縱橫躥飛,七刀客一時難以逼近馬車。

    許青魚百無聊賴,湊近云陌游笑道:“云兄要不要進(jìn)馬車?yán)镄???

    云陌游微微搖頭。

    許青魚又道:“方姑娘天資悟性是很高的,內(nèi)功招式也都有火候,不過要當(dāng)武林第一刀客,還須看經(jīng)絡(luò)、關(guān)節(jié)、骨骼,這些可都是先天生成,頗難增益。”

    “這些我也查看過了,她當(dāng)?shù)贸??!痹颇坝握Z聲虛弱,一句話說得很是艱難。

    “我信你?!痹S青魚笑了笑,見不遠(yuǎn)處雪鶯刀光華暴漲,兩尺斷刀在方雪手里竟如四尺長刀般,又道,“原來雪鶯刀沒有斷。”

    云陌游道:“雪鶯刀的刀意,當(dāng)在斷續(xù)之間。似長實(shí)短則守,似短實(shí)長則攻?!?/p>

    方雪正自苦戰(zhàn),聽到了云陌游的話,情急中凜然一悟,刀意醍醐灌頂般變了:斷刀的刀鋒離一名刀客明明尚有兩尺,那刀客卻心生錯覺,仿佛四尺長刀已抵在咽喉,趕忙回刀退避。

    方雪趁機(jī)轉(zhuǎn)攻另一刀客,刀光眼看即要切在那人臂上,那人卻覺斷刀仍在數(shù)尺外空揮,霎時恍惚中刀。

    許青魚看了一陣,側(cè)頭對云陌游道:“有趣。你很懂刀?!?/p>

    林摧之見七名手下已露敗象,一抬足,白虹分夜般刺入戰(zhàn)團(tuán),倏然挽住了方雪的左手,輕聲贊嘆:“玉手纖纖,妙極?!?/p>

    方雪蹙眉清嘯:“放手!”旋腰一刀回?cái)亓执葜珙i,林摧之隨勢倒掠,將方雪拉出丈外。

    方雪右手揮刀連劈,均被林摧之避過,左手幾次發(fā)力,竟掙脫不得,回望王山獨(dú)斗七人已左支右絀,叫道:“許青魚,我請你吃十頓鱸魚如何?”

    “想要我?guī)湍銡⑷嗣??我從前斗刀時已殺得膩煩?!痹S青魚連連搖頭,“更何況,你上回請我吃的鱸魚,遠(yuǎn)不及當(dāng)年師兄請我的好吃,再吃十頓又有何趣味?”

    方雪心知許青魚性子古怪,興許己方若被天霜堂的人殺死對于他反倒是件趣事,當(dāng)即轉(zhuǎn)口:“那我和你打個賭,我賭你殺不盡那七個刀手!”

    許青魚仍是搖頭:“不過舉手之勞,有什么好賭的?”

    林摧之從容閃躲著雪鶯刀,笑吟吟聽兩人說話,也不打斷,忽見馬車邊的云陌游手指屈伸,彈出了一瓣落花。

    花瓣輕緩飛旋著,在風(fēng)里漸飄漸高。

    方雪眼看王山已要支撐不住,心念電轉(zhuǎn),回想初見許青魚殺人時血流遍地的情景,脫口道:“殺他們不難,但你定然難以不讓血流到地上?!?/p>

    許青魚笑了起來:“有趣,我若賭贏了呢?”

    方雪松了口氣:“那我就允諾你一件事!”她知刀斬中人身要害時可以刀勁透體殺敵,只會在傷口處滲出幾滴血,她自己亦有此修為,料想難不住許青魚。

    此際王山臂上已受傷,許青魚略作思索,慢吞吞又道:“不讓血落地,可也有不少法子呀?!?/p>

    方雪氣急:“那你就挑個最難的法子!”

    許青魚點(diǎn)點(diǎn)頭,從行囊里抽出一柄傘撐開,走到王山身旁。

    一名刀客的脖頸上忽然激射出一縷血水,氣絕栽倒。

    血落地之前被許青魚左手持傘一挽,濺在傘面上。許青魚在縱橫亂飛的刀光中踱步穿梭,神情沉凝,似在斟酌著什么。隨即又有五個刀客咽喉、心口、后腦等處躥起血箭,都被傘面接住。

    頃刻間七刀客只余一名存活,林摧之收斂了笑意,愁郁嘆道:“有敵如此,當(dāng)摧之。”隨即松開方雪左手,在酒壺上輕輕一叩,聲如古磬。

    一點(diǎn)白光從酒壺中飛出,直刺許青魚肩井穴。

    那是一滴水,卻快得像電、像猝不及防的眼淚。

    方雪心神驚恍,忽見一瓣落花悠然飄落,恰恰經(jīng)過許青魚肩側(cè)。

    風(fēng)里爆開一聲微鳴,花瓣墜地,水珠消隱。第七名刀客眉心飛血,許青魚收傘站定。

    林摧之臉色驟白:即便云陌游料到他會出手,又如何能算準(zhǔn)水珠方位,以至于提早彈飛了花瓣?難道他是未卜先知?抑或能遙遙引控花瓣、隨時擋下水滴?走近幾步,拱手道:“請?jiān)菩种更c(diǎn)?!?/p>

    云陌游輕聲道:“你從第一眼看到花瓣起,心就已亂了?!?/p>

    林摧之沉思良久,低低笑了:“云兄是不世出的奇才,淪落到這般慘境,可謂咎由自取了?!眹@了口氣,又道,“我問兩句話,你若肯照實(shí)作答,我當(dāng)即告辭,決不傷人性命——云兄意下如何?”

    云陌游點(diǎn)了點(diǎn)頭。林摧之問:“雪譜在不在你身上?”

    “不在。”

    “那你是否曾見過雪譜,或知曉其中內(nèi)容?”

    “從未見過?!?/p>

    “好!我相信云兄決不至虛言欺我。諸位好自為之?!绷执葜D(zhuǎn)身便走,經(jīng)過馬車時瞥見了掛在車轅上的鳥籠,隨手拍了拍腰間酒壺。

    王山怒吼一聲沖到馬車前,見籠中的鸚鵡滿身水漬、已經(jīng)僵斃。

    “呵,我只說不傷人,沒說不殺鳥。”林摧之笑聲杳然,倏忽去得遠(yuǎn)了。

    (十三)

    方雪久久凝視著地上花瓣,心想自己恐怕是在一個絕世奇才最脆弱時遇到了他,不由得有些委屈,但隱隱又有一絲慶幸:若非如此,她與他應(yīng)算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密林間靜默了一陣,方雪抬頭看向許青魚:“那林摧之的刀術(shù)很高么?”

    許青魚道:“他的刀意別出機(jī)杼,自成一家,很難用高低來評說。不過我要?dú)⑺麉s也不難?!?/p>

    方雪道:“胡吹大氣,你還不是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許青魚道:“我本就沒想殺他,怎么樣,剛才是我贏了吧?這可是我短時能想出的最難法子了?!闭f著晃了晃手中的傘。

    方雪冷哼道:“用傘接血,那也沒什么難的?!?/p>

    許青魚一笑,重又將傘在方雪面前撐開。

    方雪心弦劇顫,幾乎難以置信:那傘面上多了七枝紅梅,大小不一,深淺參差,朵朵栩栩如生!

    以傘接血確然不算難,但許青魚在亂斗中竟能預(yù)先算好敵人中刀后出血多少、濺血快慢,以及血泉撞在傘面上暈散的程度,這其中右手出刀與左手揮傘的勁道收放、方位拿捏,都須精微到毫顛,幾已非人力能及。

    方雪平復(fù)下心緒,嘆道:“是你贏了,你想要我做什么事?”

    許青魚笑了笑,很久沒有開口,方雪忐忑起來,生怕他提出什么古怪要求。

    許青魚想了半天,終于搖頭道:“我想不出。算了吧?!?/p>

    方雪一怔,憶起荒廟雨夜他曾說過“我想做的事很少”,看來倒是實(shí)話,隨即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算了?!?/p>

    她料想林摧之不會去而復(fù)返,索性生火煮熱了飯食。幾人圍著火堆坐下,休整精力。

    許青魚望著火苗,似想到了什么,卻欲言又止。

    方雪忽然聽見細(xì)微的哭聲,側(cè)頭瞧見王山臉上竟有淚痕,心說王山雖才十九,但素來粗豪,今次不過臂上受了輕傷,何至于此?訝問:“你怎么了?”

    王山哽咽道:“雪兒死了,我?guī)Я撕眯├踝?,它再也吃不上了……”手掌松開,栗仁滾落一地。

    方雪愣住,片刻后才想起“雪兒”是那鸚鵡的名字——王山剛開始養(yǎng)鸚鵡時請她取名,她便隨口取了個“雪兒”,卻似極少聽王山叫過。她又記起江邊初遇王山時,他因過于老實(shí),總被人克扣工錢,每天吃不飽。她當(dāng)年也很窮,只是買了些炒栗子給他,但他吃得很是香甜,后來便也一直愛買栗子來吃。這卻苦了那鸚鵡也只能陪他吃栗子。

    王山抬眼望著方雪,聲音有些嘶?。骸把﹥核懒恕幸惶煳乙矔赖?,方姐你、你也會死的……人命有時候真的不如野草呀!”

    方雪輕嘆:“人本就終有一死的?!?/p>

    王山聞言渾身一震,仿佛剛剛才知道此事似的。

    方雪拍了拍王山的肩膀,不再多說。她看得出王山是真的怕了。王山隨她闖蕩江湖數(shù)年,生死險(xiǎn)境中來去,從未減過豪氣,所養(yǎng)的鸚鵡死了卻讓他喪失了膽量,但她知道人心本就如此古怪難言,那是絲毫也勉強(qiáng)不了的。

    隨后幾人都吃了些東西,云陌游忽道:“方姑娘,我記得你曾提過你的姐姐?”

    方雪點(diǎn)點(diǎn)頭,講了父母丟失姐姐的往事。

    云陌游問:“那你可知她的姓名?”

    方雪道:“她名叫方晴,先父當(dāng)時曾將刻有她姓名的玉佩系在她身上,不過想來就算有人收養(yǎng)了姐姐,也會另取姓名吧。”

    云陌游沉吟道:“近日我倒是聽說過一位名叫薛方晴的女子,而且是方圓之方,并非芳華之芳。年紀(jì)似也與令姐吻合?!?/p>

    方雪霍然站起,來回走動,手指微微發(fā)顫:照云陌游所言,極有可能是有個姓薛的人撿走了姐姐,并將自己的姓氏冠在姐姐的姓名之前。

    云陌游道:“看方姑娘神情,似尚不知前些天周玉安橫死蘄州一事?”

    方雪搖了搖頭?;幢泵麄b周玉安的名頭她是聽過的,卻不知他已死。

    “這卻說來話長了?!痹颇坝屋p聲講述。

    原來那周玉安本是蘇州云府的管家,趁云寒川新死,謀害了云家親眷,奪走雪譜遠(yuǎn)走淮北,改換身份成為名俠。多日前云陌游來到蘄州,本要尋他報(bào)仇,但查明他幾年來似幡然悔悟,廣行善舉,此番南下也是為籌措銀兩救濟(jì)淮河災(zāi)民。云陌游打算等水患事了再做計(jì)較,便只留下了一根殘凝著刀意的梨枝以作警誡,就此離開蘄州。

    然而出城不到兩日,云陌游便聽說了周玉安的死訊:歌伎薛方晴伙同三個男子在簌玉樓將“周大俠”害死。他著意查訪這四個“兇手”的行蹤,這才一路過了嘉興來到蘆鎮(zhèn)附近。

    方雪道:“既然周玉安是個道貌岸然的歹人,那么……她、她就是替天行道的女俠了。”

    云陌游道:“我最后一次探知四人消息是在嘉興城中,而后南行兩日卻再沒尋到他們蹤跡,料想他們是在嘉興易容改裝,掉頭北上了?!?/p>

    方雪深以為然:“多半如此,這是金蟬脫殼之計(jì)。咱們須到嘉興城里再詳細(xì)問問?!?/p>

    (十四)

    翌日在嘉興,方雪等人最先聽聞的卻是城中巨富馬員外滿門慘死之事。

    方雪知道是許青魚所為,想問問他緣由,猶豫片刻,卻沒開口。

    “馬員外其實(shí)是個綽號,他做馬賊時因擅養(yǎng)馬,同伙便都稱他馬員外。”許青魚瞥見了方雪神色,徑自說道,“我本是關(guān)外人,少年時家里遭一伙馬賊洗劫,我被擄去做了孌童。沒過幾日,他們耍弄得膩了,馬員外便說:‘這娃娃模樣還不夠俊俏,我來給他開個丹鳳眼。揮刀從我眼角到右耳割出一道血口,而后他分神去做別的,便沒再割我左臉……

    “后來師兄救了我,馬賊們大都死在那天,只有這馬員外躲了過去。那天我發(fā)了誓,要找到他,將他家殺得雞犬不留?!?/p>

    他語聲很平淡,似事不關(guān)己一般,方雪卻聽得惻然,心中忽想:他沒殺林摧之,或許是因林摧之也是個少年遭難的人吧。

    半日后,他們打聽到薛方晴四人似去過城南一家當(dāng)鋪,便趕到那里。

    當(dāng)鋪的掌柜聽完方雪所詢,當(dāng)即笑道:“不錯,確曾來過。其中那名女子樣貌似與姑娘你頗為相像……”

    方雪至此確認(rèn)了薛方晴便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百感交集,渾身如要虛脫一般,卻見云陌游付給當(dāng)鋪不少銀兩,說是想看看薛等四人那日典當(dāng)之物。

    而后,云陌游從幾件零散物事中拈起一柄玉劍,把玩端詳了片刻,歸還離去。

    四人走到僻靜處,云陌游取出一頁薄如蟬翼的紙,遞給方雪:“玉刃中空,內(nèi)藏紙箋,應(yīng)是雪譜的總訣了。雪譜本不止一頁,其余記載刀意與招式的部分料想已被周玉安毀去,只有這總訣他怕是絲毫也未參懂,不敢輕易損毀?!?/p>

    “多謝云公子?!狈窖┥袂榫o張地接過那頁小箋,見首行題了兩句詩:落花承步履,吹雪染行衣。往下則是一個人記敘自己經(jīng)歷的幾次落花時節(jié),還有些閑逸見聞,辭句雖古雅,卻也看不出蘊(yùn)有什么刀術(shù)要旨。

    迷惑中又聽云陌游道:“這雪譜是云家先祖云滌英所書,我今日也是初次見到?!?/p>

    許青魚道:“有趣??煞窠栉乙欢茫俊?/p>

    “自然可以?!痹颇坝晤h首。

    許青魚拿過紙掃了一眼,如中刀劍般,目光驟然暗淡下去,隨即交還方雪,眼神復(fù)亮,笑道:“果真神異,不過卻似也不能讓我再快一分?!?/p>

    云陌游道:“方姑娘,你且收著此箋,閑來多讀熟記,總沒有壞處。”

    方雪“嗯”了一聲,小心收好紙箋,又道:“我的第二件事,算是不情之請了,不知云公子有沒有辦法……”

    云陌游道:“你想讓我?guī)湍阏业搅罱?,我暫且答?yīng)你。不過人海渺茫,此事卻要靠些機(jī)緣了?!?/p>

    方雪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知姐姐背負(fù)“謀害大俠”的冤名,難免惹來仇家,定已設(shè)法潛匿起來,要找到她絕非易事。如今也只有一邊北去晉陽,一邊沿途打探了。

    數(shù)日過去,四人行至蘄州,一路竟沒再遇上天霜堂刀客,似乎林摧之言而有信,轉(zhuǎn)去別處找尋雪譜了。

    周玉安死去不過半月,簌玉樓卻淪落得蕭條老舊,踏進(jìn)來但見堂中空落、遍處積塵,仿佛已荒棄十年。

    云陌游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拂拭干凈,看劍般凝視著,慢慢收入衣襟。

    四人扯過幾條長凳,坐下暫歇。幾日里沒探到什么蛛絲馬跡,卻聽聞不少江湖人痛罵薛方晴等“四大惡徒”狠毒陰險(xiǎn)。方雪知道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尋到姐姐下落,日后再設(shè)法雪冤,故而也不去與人爭辯,但連日疲累,加之云陌游傷勢愈重,仍不免讓她心緒低落。

    堂中一時無人開口,方雪見許青魚正擺弄那木刀,強(qiáng)提心情道:“初見你這刀時,我以為只是孩童的玩具,哪知卻能施展出快絕無雙的刀術(shù)?!?/p>

    “你還沒見過我真正的刀術(shù)呢?!痹S青魚懶散應(yīng)了一句。

    少頃,他似突然來了興致,轉(zhuǎn)頭盯住云陌游:“你來瞧瞧我的刀術(shù)?!?/p>

    云陌游嘆道:“我對刀術(shù)已不在意?!?/p>

    “看看無妨?!?/p>

    許青魚把木刀放在凳上,輕輕拿起,又放下,問:“怎么樣?”

    “天風(fēng)吹海么,氣象真高?!痹颇坝纬烈鞯?,“可惜沒有魚。”

    方雪正不明所以,忽然一陣海潮般的銳嘯掠過了堂中,不知從何處來,卻震入深心。

    “你果然是真正懂刀的人。”許青魚拍掌微笑,“我?guī)熜忠舱f我沒有魚,所以給我取了個許青魚的名字??墒?,魚在哪里呢?”

    云陌游道:“或在海天之間吧。真正的快,是一種見證?!?/p>

    許青魚默然半晌,忽道:“我始終沒找到魚,但師兄還是把木刀刻上了我的名字,傳給了我,他還請我吃松江府的四鰓鱸,不過我早忘了味道,當(dāng)時似也沒覺得可口……雖然我和師兄合不來,但他總歸算看得起我?!?/p>

    幾人各懷心事,又靜默下去。方雪心想若在從前,王山定會笑問“你師兄是誰,很厲害嗎?”,此刻他卻對許青魚所言無動于衷,他眼神中似有某種東西永遠(yuǎn)灰暗了。仿佛那只鸚鵡死后他便喪失了全部的寄托,如這簌玉樓般,再無往昔的熱鬧生機(jī)。

    許青魚收起木刀,嘆道:“云兄,我很想看一次你的刀術(shù)?!?/p>

    云陌游道:“我已不能再用刀,今后若得不死,或會轉(zhuǎn)修劍術(shù)吧。”

    “為何?”

    “刀意的極境,我已在岳空山的刀上見過了,也無意自己再修一次,倒不如轉(zhuǎn)而看看劍道一途的風(fēng)光?!?/p>

    “既然如此,等你有朝一日修成了劍術(shù),我再來看你出劍。”

    “好?!痹颇坝我恍Α?/p>

    “但你方才所言未必盡實(shí)?!痹S青魚也笑,“我問你,你既不在意刀術(shù),那你真正在意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痹颇坝螕u了搖頭,“所謂農(nóng)赴時,商趣利,工追術(shù),仕逐勢,這些都是欲求使然,雖有水旱、得失、成敗、遇否,也盡可聽?wèi){命數(shù)??墒俏易约壕烤挂稳ズ螐??我時常感到天地茫茫、世事紛紛,不知該如何自處?!?/p>

    方雪聽得動容,感到胸口有一股悲憤亟待噴薄,但又說不清悲在何處、憤些什么,她驀然懂得了那日云陌游所言“也許我本就是錯了”是何意:他并非是說自己犯了過錯、做了后悔的事,他是說自己本身就似一個錯誤。如孤音不諧,難以入譜。

    他仿佛是和整個人世伶仃相對的,生于天地間,宛如一錯。

    方雪道:“云公子,其實(shí)……”忽又說不下去,因?yàn)樗l(fā)覺自己可能并不明白。

    云陌游輕嘆道:“或許是我太奢求了。生年不滿百,何必追尋求證?其實(shí)得遇則樂、失志則悲,使諸般情感能有所安置,便該知足了吧?!?/p>

    方雪思忖良久,悵惘難言,心想云陌游這等天縱之才尚且如此失意,那么她自己又當(dāng)如何?若她終盡一生都尋不到姐姐,卻又該怎生是好?

    念及此,不禁澀聲道:“先父從前說過,難以挽回的事就像凋落的花瓣,可有時怕的是看到了一些希望,真以為是落花飄回了枝頭,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只是枯枝上凍了幾片冰雪……”

    云陌游聞言側(cè)頭,與她對視著,似要說些什么,猛然咳出大口鮮血,暈了過去。

    方雪“啊”的一聲,急匆匆伸臂攔護(hù),心底卻忍不住閃過剛才云陌游的目光:第一次,他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她。

    只有她。

    (十五)

    往后的日子,云陌游常?;杳?,有時甚至一整天也難有短促清醒。

    方雪等人快馬加鞭地趕路,終于來到晉陽城郊。

    云陌游仍在昏厥中,方雪記得他曾說要去的是家無名酒館,離著柳家莊很近,便將馬車停在路旁,攔了幾個過路的客商打聽柳家莊在哪。

    客商笑道:“你問的是柳家莊舊址吧?往西二三十里便是?!毖援呌趾屯楦锌藥拙?,大意是當(dāng)年柳莊主風(fēng)姿俊雅,柳夫人玉顏清眸,可惜先后病逝,莊子也破敗了。

    方雪道謝轉(zhuǎn)身,心頭陡驚:馬車邊多了個書生,正與許青魚交談著,赫然是林摧之。

    她走回馬車,徑直道:“雪譜不在我們手中,閣下還有何指教?”

    林摧之溫聲細(xì)氣道:“前次分別后,我回報(bào)柳堂主,他也沒再提雪譜,只是稱贊云公子驚才絕艷,很想請去廬山見上一見。”

    方雪道:“若他不想去呢?”

    “什么?”林摧之眼中滿是浮夸訝意,“那自然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呀?!?/p>

    許青魚道:“你這般理所當(dāng)然,倒有些蠻不講理了?!?/p>

    方雪見許青魚并不袖手旁觀,心中微松。

    林摧之道:“既然許兄開了口,此事就暫且不提了,在下對許兄的刀術(shù)是很好奇的,因而想效法方姑娘,也和許兄打個有趣的賭……”

    方雪打斷道:“別聽他胡言!”

    許青魚卻已笑道:“你說來聽聽?!?/p>

    “那邊有我三名屬下,”林摧之轉(zhuǎn)頭朝遠(yuǎn)處招了招手,又回過頭,“刀術(shù)都是不低的?!?/p>

    方雪一望:果然有三個黑衣人邁步向這邊走來。

    許青魚道:“看他們的步姿,便知接不住我一刀。”

    林摧之道:“那是當(dāng)然,不過即便許兄能殺了他們,恐怕也難讓傷口流不出血吧?”

    不待許青魚開口,林摧之又道:“許兄莫聽錯,我要賭的并非血不落地,而是,殺人不流血?!?/p>

    許青魚笑道:“那有何難?我以刀勁將他們心脈震停便是,決不會流一滴血。”

    林摧之搖頭道:“啊呀,竟能如此嗎?我卻不信許兄有這等修為?!?/p>

    許青魚道:“這法子太過容易,我是不會用的,你且說你輸了便如何?”

    林摧之大笑:“我若輸了,一切悉聽尊命,你若輸了,我便請你的三個同伴每人接我一刀,你不得插手干涉。只要有人能接我一刀不死,也算我輸?!?/p>

    許青魚見他說得狂妄,沉心想了想,道:“你輸定了。不過人死后血總是會流出來的,不從刀口流出,也會被鳥獸咬出血來、自己爛出血來。要賭總須有個時限?!?/p>

    林摧之道:“半個時辰內(nèi),只要他們?nèi)怂蓝煌饬?,便算我輸了?!?/p>

    方雪皺眉道:“許青魚!你便一刀殺死他好了,何須如此啰唆?”

    許青魚笑了:“有趣,那就賭吧。”

    說話中三個刀客已走近,林摧之指了指許青魚:“你們?nèi)藝ニ粋€,誰殺了他誰就是下任副堂主?!?/p>

    三人精神大振,一邊圍向許青魚,一邊拔刀。

    而后他們就僵在了拔刀的姿勢。

    方雪留意到這三人臉上身上都多了一層薄霜,頓時恍然:許青魚出刀時以寒勁凝結(jié)了刀口,血自然就無從流出。憑許青魚的修為,莫說半個時辰,恐怕再過半日這三具尸體也不會流血。

    許青魚道:“還要等足半個時辰嗎?你已輸了。”

    林摧之古怪一笑:“是你輸了?!?/p>

    話音未落,那三人身上的刀痕漸次崩裂,血流如注。順著血一起流出的,還有密密麻麻的細(xì)微蟲豸。

    許青魚臉色驟變:“你給他們下了蠱?”

    林摧之道:“不錯,這種蠱蟲只能存活在溫?zé)岬难铮焕渚蜁企w而出,撐裂刀口?!彼抵懈櫵娜硕嗳?,處心積慮想出這法子,即便許青魚不用冰寒刀意凝凍傷口,寒秋里人死血冷得快,蠱蟲也耐不住半個時辰。

    方雪急聲道:“許青魚,這是姓林的用陰謀詭計(jì)誆你,可不算你輸!”

    林摧之笑吟吟地望著許青魚。

    許青魚沉默半晌,嘆道:“是我輸了。”說罷身形微晃,竟自走遠(yuǎn)了。

    “愿賭服輸,大丈夫也。”林摧之擊掌而贊,環(huán)顧方雪、王山以及云陌游所在馬車,“那么,哪位先來接我一刀?只要接下不死,仍算我輸?!?/p>

    方雪強(qiáng)定心神,自知修為與林摧之相差太遠(yuǎn),正苦思對策,王山已走上前道:“姓林的,來吧?!?/p>

    “王山,快退回來!”方雪又驚又急,卻聽王山哈哈笑道:“接你一刀倒沒什么,不過你可別用你那尿壺,有種的就使真刀!”

    “那你只會死得更快?!?/p>

    林摧之怒極反笑,走過一具刀客尸身,手里忽多了一把長刀,刀光烈陽般劈落!

    王山卻似早有準(zhǔn)備般踏出一步,雙手握住刀柄,挺直身軀將斬馬刀平平推出,凝重如托舉天地。

    雙刀對撞,轟鳴遠(yuǎn)遠(yuǎn)飄散到曠野中。

    兩人身姿定住,一時都沒有開口。

    刀聲震耳,方雪猛然間醒悟到自己錯了:王山近日里確是低落寡言,但也許并不是因貪生怕死,也許他一直是喜歡自己的,所以看到自己和云公子相熟便不開心。而自己怕是也知曉一絲王山的心意,所以才用“雪”字為那鸚鵡取名,隱隱有讓那鸚鵡代替自己陪王山聊天之意,看到王山和秀兒聊得投契時,她心里便莫名輕松,盼他倆能在一起??墒躯W鵡死后,王山是那么傷心。

    林摧之哼了一聲:“我倒有些低估你小子了?!毙南氪巳诵逓椴簧?,似是天生體壯力大,否則單憑自己刀勁便已將他震死。

    王山道:“林摧之,我已接下這一刀,你輸了!”

    “是么?”林摧之嘴角露出微笑,“這一刀還沒完呢!”話音方落,王山的衣衫驟然崩裂,雙足陷入泥土三寸!

    方雪渾身一顫,握緊了雪鶯刀。

    林摧之知道剛才王山只要稍露撤手或棄刀之意,便會被摧枯拉朽般斬殺,但他卻仍橫刀死死格著自己的刀刃,頷首道:“最多我將你全身骨頭都震碎,看你還有沒有骨氣?!?/p>

    王山只覺刀身上傳來怒潮般的巨力,“喀”的一聲,左腿脛骨已斷。

    他舉住刀,側(cè)頭看了一眼方雪,又轉(zhuǎn)過頭大聲道:“姓林的,你他娘的小心了!你只要往回撤上半寸,那可就算第二刀了!”

    方雪本欲襲斬林摧之后背,瞥見他左手一直叩在酒壺上,情知把握不大,此際和王山目光一觸,明白他的意思是讓自己帶云陌游先走,一時恍惚遲疑,莫名想起當(dāng)年她和王山擴(kuò)建快雪樓時,她曾指著一塊大石說:“你先把它搬到一邊,等會兒也許屋里用得上?!?/p>

    聽見王山答應(yīng)了,她便專心砌著墻,不經(jīng)意回頭一看,王山卻仍雙手搬著那石頭站在她身后。她失笑道:“你快先放下,等用時再搬?!?/p>

    王山說:“不礙事,等會兒哪里要用,我便直接放在那里?!?/p>

    她說:“讓你放下你就放下?!?/p>

    又是一陣忙碌,她再回頭時,見王山竟還把那大石抱在懷里。她看得有些心酸,有些心疼,問他:“你這樣……不會累嗎?”

    “方姐,我還能再撐一會兒呢?!卑嶂瘔K的王山笑了,舉著刀的王山也笑了。

    (十六)

    方雪背著云陌游朝那小酒館的方向狂奔。

    她雖不知云陌游為何要去那酒館,但林摧之很快便會追近,只有趕到那里或許才有一線生機(jī)。奔出十里,背上傳來一聲輕咳,她緩了口氣,自顧自道:“你醒了?那很好,王山他、他死了,你不許再死?!?

    說完便又疾奔起來,三里過去,劈面沖來六個黑衣刀客。她發(fā)瘋般揮舞雪鶯刀,一次次逼退敵人,卻也難以奪路而逃。

    她漸感精疲力竭,喘息道:“還差最后十里,可惜走不到了,云陌游,我有一句話問你——”

    忽聽云陌游微弱道:“斬我……一刀……”

    方雪將他從背上放落,苦笑道:“你想求死?”

    云陌游勉力提聲:“不……我刀意散了,須借你的……”

    方雪似懂非懂,但生死關(guān)頭也只好一試。她凝神出刀,斬向云陌游手臂,鋒刃剛劃開一分肌膚,驟覺手里一空,雪鶯刀已到了云陌游手中,而后她聽見白衣在秋風(fēng)里獵獵作響,一根枯枝破開云陌游衣襟飛出,噼啪一聲,嵌入郊野間一棵樹的樹干。

    一模一樣的刀痕在六名刀客的咽喉同時浮現(xiàn),漸深漸紅。

    雪鶯刀墜地,云陌游頃刻昏迷過去。方雪拾起刀,見云陌游衣襟敞開,胸口處那道自內(nèi)而外的刀痕竟已消失。

    她想起許青魚說過,刀痕破體后云陌游便要死去,心頭一陣惶急,背起云陌游繼續(xù)尋那酒館而去。

    跑出不知幾里,忽聞遠(yuǎn)處有人喊道:“方姑娘、方姑娘!”依稀是許青魚的嗓音。

    方雪無心細(xì)思,索性不加理會,背著云陌游奔遠(yuǎn)了。

    許青魚賭輸后遠(yuǎn)遠(yuǎn)走出,半晌過去,終覺不妥,又返回原地,馬車旁卻已只余拄刀半跪的王山尸身,林摧之和方雪都不知去向。

    他沿路向西找尋,瞥見不遠(yuǎn)處一棵樹的樹干上嵌著一根梨枝,整個人如遭雷擊,走近了拔下那枯枝,怔怔站定。

    少時,有兩個天霜堂刀客經(jīng)過,打量許青魚的背影,叫道:“喂,有沒有見過一個背負(fù)白衣人的姑娘?”

    許青魚手拈木刀朝西隨意一指。兩刀客點(diǎn)點(diǎn)頭加快了步伐,沒走出多遠(yuǎn),忽覺一片柔風(fēng)淌過,吹得渾身舒泰,步履不由自主變慢,隨即坍成一堆碎肢。

    “我看見了。”許青魚凝望著樹干上被那根梨枝打出的白痕,那痕跡微微蜿蜒,宛如分隔鴻蒙的第一道光。

    “我看到了魚?!?/p>

    (十七)

    方雪踏上一處低矮的草坡,望見坡上有兩間茅屋,屋檐下懸了酒旗,心知到了。

    那小酒館被籬笆粗粗圍了個小院,比她的快雪樓還要寒酸,冷清清實(shí)不像會有人來此吃喝。

    方雪走近了,見籬笆里有一株落盡了花葉的樹、幾張散落的石桌石凳,還有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手提酒葫蘆,背靠著枯樹不時灌一口酒,長發(fā)胡亂束著。

    那人瞧見昏迷的云陌游,神色微變,示意方雪將云陌游放坐在石凳上,扣住他脈門一瞬,輕嘆:“姑娘,你也坐下歇歇吧?!?/p>

    方雪問:“你是這酒館的主人嗎?”

    那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有人追殺你們?”方雪順著那人目光看去:草坡上竟有三個黑衣刀客朝籬笆沖來——三人身后數(shù)十丈處,林摧之正不疾不徐地走著。

    方雪道:“他們是要擒殺云公子。”

    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沉吟不語。

    方雪醒覺,忙道:“云公子他受不得酒氣的?!?/p>

    “不妨,我已經(jīng)喝光了?!蹦侨艘恍?,隨手丟了空葫蘆,與此同時,奔在最前的那名刀客剛邁進(jìn)籬笆一步,聽見葫蘆落地聲響,突兀栽倒不動了。

    方雪感到鼻翼間縈繞起一絲清幽隱約的香。

    遠(yuǎn)處,林摧之正要踏上草坡,忽又停步佇立。

    另兩個刀客相顧驚疑,猶豫間那人已閃出籬笆,站在了他倆身前。

    林摧之似乎嗅到了什么,猛然將手按在酒壺上。

    兩刀客左右歪倒,空顯出那人身形。林摧之與那人目光遙遙相觸,全身一緊,腰畔酒壺“啪”地炸裂,水珠四下亂跳。

    林摧之倒退三步,深深一揖,轉(zhuǎn)過身快步遠(yuǎn)去。

    那人走回小院,又伸手搭住云陌游脈門,良久才道:“我須入山采藥?!毕肓讼胗值?,“山中往返耗時太久,他情勢又危急,我背著他一同進(jìn)山。”

    方雪“嗯”了一聲。

    那人繼續(xù)道:“你且在此休息。剛剛那個攜酒壺的人神魂受驚,一兩日里不敢再來。是了,屋里還有個人,你或許認(rèn)識?!闭f完背起云陌游走出了籬笆。

    方雪問道:“你、你究竟是誰?”

    “岳空山。”那人的身影很快沒入了山野秋光。

    方雪心頭震驚,久久才沉靜下來。走進(jìn)茅屋,里間有個女子正低頭坐著,竟是秀兒。

    兩人相見,都覺驚喜。

    秀兒道:“方姐姐,你還記得我說過我第一次見你就覺眼熟嗎?你們走后,我想了好久,終于想起曾在蘄州見過一位姓薛的姐姐,容貌和你很像。我趕去蘄州,沒找到她,但打聽出她名叫薛方晴,我想她名字里也有方,或許真是你的姐姐……”

    方雪握住她的手道:“多謝你如此記掛我的事?!?/p>

    秀兒道:“方姐姐,我想盡早告訴你,可又找不到你,記起你說過要去晉陽柳家莊附近的一家酒館,我就想那么我也去那里,便能找到你了……”

    方雪聽她為此孤身跋涉幾千里,定然吃苦不少,感動道:“秀兒,辛苦你了?!?/p>

    接著聊了一會兒,秀兒輕聲問:“王山他還沒到嗎?”

    方雪道:“王山他……他另有要事,先回快雪樓了?!?/p>

    兩人交談許久,其間還真有個酒客前來,問岳掌柜在不在,方雪回答說:“他進(jìn)山采藥去了?!?/p>

    “唉,我還以為他又去掃墓了。”那酒客說完便走了。

    而后方雪獨(dú)自走到院里,坐在石凳上看著那棵枯樹。

    約摸過了一炷香時分,忽聽有人道:“方姑娘,你沒事吧?”卻是許青魚來到。

    方雪冷冷道:“你來作什么?”說完便幾乎忍不住要痛罵許青魚,若不是他非要打那個見鬼的賭,若他徑直殺了林摧之,王山便能不死。

    她見許青魚臉上似有歉色,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本也無權(quán)強(qiáng)要許青魚殺誰,當(dāng)時他是有意相助的,只是中了林摧之的奸計(jì),終歸還是自己武功不濟(jì),打不過林摧之,怨不得旁人。想到這里,又嘆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許青魚道:“我來看看你們。云兄呢?”

    屋里的秀兒聽到人語響動,走出門來,微笑道:“許先生,你也到啦?!?/p>

    許青魚一怔,打量著秀兒,頷首道:“嗯,你懷上身孕了?”

    方雪愣了愣,這才留意到秀兒小腹確似微微凸起。

    秀兒臉上一紅,神情凄楚地低下了頭。

    驀然間,方雪心中隱隱不安,回憶片刻,似明白了什么,沖許青魚搖了搖頭。

    許青魚輕嘆:“我曾放過她一次?!?/p>

    方雪顫聲急道:“她也是不得已,她是被強(qiáng)占的,她是個可憐人,她也沒——”

    許青魚道:“你知道,我發(fā)過誓?!?/p>

    秀兒聽得迷惑,問:“方姐姐,你們在說什么呀?”

    方雪猛然回頭,喊道:“快跑??!”

    秀兒被方雪的喊聲驚嚇,不自禁地朝屋里奔去。

    然而她剛轉(zhuǎn)過身,步子便凝住了。許青魚站在籬笆外,似未動過。

    下一瞬,秀兒的整個身軀從中裂成了兩片,鮮血淋灑了一地。

    方雪全身一炸,拔刀沖向許青魚。

    許青魚掉頭離去,看似走得不快,但方雪始終追不近他。

    兩人一前一后,短時便行出很遠(yuǎn),許青魚忽然頓步嘆道:“別追了?!?/p>

    方雪嘶聲道:“我殺了你!”握緊刀一躍斬向許青魚后背,半空里只覺周身多處穴道一麻,摔進(jìn)草叢動彈不得。抬眼一望,許青魚的身形已遠(yuǎn)得模糊了。

    她魂魄離體般側(cè)躺了半晌,聽到身邊野草發(fā)出細(xì)響,卻是雨珠稀疏打落。許青魚點(diǎn)穴時運(yùn)勁極淺,她想象著一瓣落花在經(jīng)絡(luò)里游移,很快沖開穴道,在風(fēng)雨中亂走著。

    她心想與許青魚即便算不得朋友,但相處多日,總歸算熟,甚至還有一點(diǎn)親切,密林遭遇林摧之那次還是他幫忙收拾了七個刀客,卻不料如今成了這般情狀。

    不知不覺走出二三十里,竟到了王山身死之處。她將王山的尸身葬了,又走回岳空山的酒館,殮葬了秀兒。

    雨到黃昏才停。雨停后很久,岳空山才回到酒館。

    他將云陌游放置在床榻上,見方雪衣衫濕透、神情異樣,便問了一句,方雪卻只是茫然搖頭。

    岳空山也不再追詢,轉(zhuǎn)而請方雪講了云陌游的受傷情形,聽后道:“若不熬至油盡燈枯,他身上的刀意是散不盡的,刀勁隨梨枝破體而出,也未嘗不是好事?!?/p>

    方雪心緒微揚(yáng),問:“那么云公子是有救了?”

    岳空山道:“我已給他用過藥,也渡了內(nèi)息穩(wěn)住他心脈。不過他一直在昏迷中,且看明晨能否醒來吧。”

    深夜,方雪坐在石凳上回想往事,直到星月的涼意沁滿身心,如沐冰雪。

    她在這種熟悉的涼意中沉睡過去。

    (十八)

    翌日清晨,方雪步出籬笆,見遍地秋草都凝上了一層霜,放眼四野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白。

    她忽然覺得,就這么迅速老去也無妨,若像秋霜般一夜白頭該是多好。

    良久,身后響起木門吱呀聲。

    方雪輕聲道:“云公子仍沒醒么?”

    岳空山道:“人力有時盡,天數(shù)不可逃?!?/p>

    方雪驀然回身,神色激動地欲言又止。她覺得不該如此,若真如此,仿佛世上的一切就全都不對了,但她又不知該如何說。

    岳空山問道:“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什么?”

    方雪一怔,片刻后才明白過來:“他說他已半年沒喝酒了,等到了……這時,便給他斟一杯酒。”

    岳空山良久默然,忽而笑了:“一杯怕是不夠?!?/p>

    他回屋找出一只酒樽,擦拭后倒?jié)M了酒,又道:“至少比杯子大些?!倍酥崎讈淼酱查竭?,未及再開口,忽聽云陌游輕咳一聲,臉色微紅,竟似被酒氣激得清醒過來。

    方雪又驚又喜,見云陌游目光晦暗地看向門外。岳空山點(diǎn)了點(diǎn)頭,示意她扶著云陌游來到院中坐下。

    云陌游指了指方雪,又指向岳空山,說出“雪譜”二字。

    岳空山從方雪手中接過那頁雪譜的總訣,沉吟道:“你是想要我教她?”

    云陌游微微頷首。

    方雪心中一酸,澀聲道:“何必急在此時?你先說,如何才能救你?”

    云陌游卻只是看著岳空山道:“多謝了?!?/p>

    岳空山掃了幾眼雪譜,把酒樽交給方雪,道:“借刀一用,留神看仔細(xì)?!?/p>

    方雪不由自主地將雪鶯刀遞給岳空山,目光隨他轉(zhuǎn)到院中枯樹邊。

    她看見岳空山一刀空揮,莫名悲從中來。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fēng)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

    岳空山在樹下舞起刀來,縱聲長吟,嗓音清蕭。

    起初方雪眼中、耳中滿是刀光與清吟,霎時間那頁雪譜上的字跡飛入心頭,恍惚看到無數(shù)紛揚(yáng)墜落的花瓣。

    她眨了眨眼,花瓣也消散不見,眼前只剩寥寥長風(fēng)中一個面容模糊的白衣人——

    她看著他從竹林深處聽琴歸來,落花撒滿了襟袍;她看著他在春山碧潭邊等候遠(yuǎn)客,潭水如古鏡映出他的魂骨;她看著他在松間江上斟滿清酒,與樵夫漁子歌吟唱和;她看著他推開屋門笑望一只黃鶯,屋檐上覆滿花葉,疏雨零星流過;她看著他以清輝作燭臺徘徊于長夜,明月將迷途人的青絲照成白發(fā);她看著他最后故舊凋零,獨(dú)立寒庭,賞花般注視著大雪靜靜飄落。

    她看著那白衣人的眉目與云陌游漸漸重疊,感到一縷星光貫入了神思,雪譜的刀意在心中纖毫畢現(xiàn)。

    “……要破帽多添華發(fā),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fēng)月。兩三雁,也蕭瑟?!?/p>

    岳空山一笑收刀,淡淡道:“紙上刀意,大約便是如此了,下闕詞句就不念了吧?”

    “不念也罷?!痹颇坝屋p嘆著,站了起來,“總歸是吹裂長夜笛,費(fèi)盡人間鐵,天荒地老無人識。”

    方雪聽出云陌游語聲中似已無倦意,心弦一顫,手中頓空,側(cè)頭見云陌游持著酒樽踉蹌走出幾步,在枯樹邊低頭佇立。

    當(dāng)是時,天邊垂下一縷朝霞,映紅滿樹枯枝,望去宛如落英重返。

    方雪也走到樹下,見云陌游正凝視那酒樽,微覺疑惑,靠近端詳一陣,忽然省悟——

    云陌游是在看云霞投入酒水的影子。

    他的目光寧柔深摯,如在思念著什么,仿佛樽中云影才是故鄉(xiāng)。隨著他久久凝視,一抹奇彩在他眸中漸漸亮起。

    “刀意已去,劍境已成,天地流云,各得其所。”岳空山的話音如天機(jī)靈籟般從兩人身后響起,似將秋風(fēng)也震得微微發(fā)亮。

    (十九)

    隔日清晨,方雪在酒館外的草坡漫步,靜心體悟著刀術(shù)。

    “如今云陌游棄刀從劍,我也退隱多年,你得了雪譜的刀意,不出幾年便可成為江湖第一刀客。”岳空山來到草坡,告訴她云陌游已離去。

    方雪謝過岳空山,對云陌游的不告而別卻并不驚訝。她知道他會回來,因?yàn)樗€有答應(yīng)她的事沒做。她在這小酒館住了十日。

    第十一日,云陌游返回,帶她去找尋薛方晴。

    再入江湖,周玉安的真面目已被公之于眾,薛方晴等四人不再是“四大兇徒”,成了人們口中的英雄俠士。方雪不知這些是否和云陌游有關(guān),也沒有多問,只是跟隨著云陌游,在入冬后來到荒莽的昆侖山。

    與云陌游長路同行,方雪感到安心寧靜。但她一路上漸漸開始躲避云陌游的目光,不敢再與他對視。她有時覺得,心中的某一個自己早已嫁給了蘇放,更多時候會想,強(qiáng)要靠近一個不同世間的人實(shí)在太過吃力,正因如此,才害得王山和秀兒死去。

    但有時她也會忍不住想,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她始終不懂云陌游所求究竟為何,她也聽了些岳空山的軼聞,知道他算是求而不得,而她自己,或許是不知該不該去求吧。

    所謂心愿,可能本就是停留在難以抵達(dá)的地方。

    終南派的劍客們先前追殺薛方晴四人最為熱切,而今卻最是后悔,便也隨云陌游、方雪在各山之間頂風(fēng)冒雪地搜尋。

    眾人經(jīng)過某處雪峰,見雪地上裸露出一片黑巖,巖上擱著一根枯瘦的梨枝。

    云陌游留意到枝梢所指方向,率先向西走去,在一株野梅樹旁看到了許青魚。

    方雪蹙眉道:“許青魚,你是在找我們,還是一直跟著我們?”

    “那也沒什么區(qū)別。”許青魚平淡作答,又看向云陌游,“云兄,你曾答應(yīng)過,等修成了劍術(shù),便給我看你出劍。”

    云陌游輕嘆:“何必要看?”

    許青魚笑了:“如此趣事,非看不可。”

    云陌游默然不語。

    方雪忽道:“云公子,我請你做的第三件事,便是殺了許青魚,為秀兒報(bào)仇。”

    云陌游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似是說你真的想殺了他嗎,又似在說這真是你想要我做的事嗎,不出三年,你自己也可做到的。

    方雪正色道:“有勞云公子了?!鄙钚睦飬s似另有個聲音低低苦笑:我真正想要你做的事,你是不肯做的。

    云陌游靜靜走到梅樹下,摘下一瓣梅花。

    “有趣,請吧?!痹S青魚微笑著,將木刀當(dāng)胸平舉。

    “許兄請。”云陌游斜斜伸出右掌,指間拈著那片花瓣。

    下一瞬,梅樹邊忽然憑空生出大風(fēng),卷飛了積雪。方雪隱約看到云陌游揚(yáng)了揚(yáng)手,如將落花擲入云間一般。

    周圍一陣模糊,漫天雪沫中依稀有一道光華閃過,不似從地上刺出,仿佛是天上飛落的——終南劍客們相顧震驚。

    雪霧消散,露出梅樹邊一青一白兩道人影。

    “不在山中在云中,世上竟有這般劍意?!痹S青魚看著木刀成灰、滑落指縫,“不虛一睹。”

    “承讓了。”云陌游道。

    話音未落,滿樹梅花倏然凋落,未及墜地,便散碎成千萬泛著微光的白點(diǎn),頃刻不見。眾人無端覺得,這些碎花都飛入了云霄。

    許青魚道:“我?guī)熜置嘘懬鄿Y,是天下第一劍客,我死之后,他會去找你?!?/p>

    “靜候。”云陌游頷首。

    許青魚朝山下走去,經(jīng)過方雪時目光一暗:“方姑娘,我沒有辦法呀。”

    “我也沒有辦法?!狈窖┹p聲道。

    “這分明是從云端飄下的劍光,是云中一刺呀……”終南劍客們的贊嘆聲半晌才平息。

    方雪靜立在云陌游背后,數(shù)著細(xì)雪一片片落上他肩頭,心中仿似一歲歲地老去。

    忽然,她聽到了隱約的腳步聲,轉(zhuǎn)過身,見有個女子手持一根枝條走來。隨著那女子的面容漸近漸清晰,她唇齒輕顫,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迎去。

    那根枯枝上沾了些細(xì)冰碎雪,映晃出的白光刺得她眼中一熱,竟落下淚來。

    它們也是花瓣,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jié)。

    (二十)

    許青魚下了雪峰,漫無目的地走著。

    幾日過去,忽覺天地雖大,竟不知何處可去。再去見師兄一面嗎?無非仍是話不投機(jī),各自參悟刀劍。

    他記起自己殺光馬府滿門那夜,他在血泊中走來走去,也是不知該往何處落腳。其實(shí)他早就探到了馬員外的行蹤,但遲遲沒有上門尋仇。因?yàn)槟鞘撬麨閿?shù)不多的非做不可的事了。

    他心想既已看到了魚,許青魚這名字是不必再用了,那木刀也毀去了。又想這兩樣?xùn)|西似也沒給他帶來什么歡愉?;仡欉^往,倒是在快雪樓里喝的那碗湯讓他覺出了一絲暖意。

    于是他索性朝著嘉興方向行去。連走了兩個月,一路上撞見飯食便隨手拿來吃,大半時日仍是餓著。

    穿過蘆鎮(zhèn)上山,進(jìn)了快雪樓的茅屋,他想生火煮湯,很快又放棄了。其實(shí)那次密林里他打賭贏了,方雪問他想要她做什么,他是想請她再煮一碗青菜筍絲豆腐湯來喝的,最終卻沒說出口。

    “此生么,算是無趣得很了?!?/p>

    他說出最后一句話,在冷爐邊坐定。一瓣枯萎的梅花從他心口飛出,還殘余著昆侖的雪意。

    屋里騰起灰塵,恍如云氣繚繞。

    (尾聲)

    方雪在昆侖山與云陌游分別,帶著姐姐南歸。

    一路上姐妹相知漸厚,徐徐游賞風(fēng)光,到蘇州時已是翌年三月。

    方雪在蘇州買下一處僻靜宅院,將姐姐安置妥當(dāng)后,徑自在城中走逛,想著林摧之還沒死、蘇放的仇也沒了結(jié),越走越緩,直至停步出神。良久才被孩童的嬉鬧聲驚醒。

    她轉(zhuǎn)頭一看,不遠(yuǎn)處有幾個十一二歲的孩童正在斗蟋蟀。

    有個胖男孩拍掌道:“姓楊的,你輸了?!?/p>

    那姓楊的男孩大聲道:“你們輪流斗我一家,不公平!我不服。”

    胖男孩怒道:“我讓你不服!”和其他幾個孩童將他推倒、踢打了幾下,笑嘻嘻跑遠(yuǎn)了。

    方雪快步走近,拉起那個姓楊的男孩:“小兄弟,你沒事吧?”

    那男孩道:“我沒事。他們把我的蟋蟀踩死了,我明早再捉一只更厲害的。”頓了頓,又道,“姐姐,我剛才就見你站在街邊一動不動,眉頭擰著,你是遇到難事了嗎?”

    方雪見這孩童滿身泥垢、剛被人欺負(fù),卻還來關(guān)心自己,心里一暖,嘆道:“姐姐要去打天霜堂的壞人呢。”

    “那要我?guī)湍銌??”那男孩似懂非懂,語氣卻很認(rèn)真。

    方雪不禁莞爾:“多謝你,不過還是等你長大了再說吧?!睕_他揮手作別,繼續(xù)一個人走著。

    走完半座蘇州城,心中不禁自嘲:你知蘇州是他故鄉(xiāng),莫非是期望能在城里碰見他么?

    如今快雪樓只剩她自己了。但她打算重振快雪樓,與天霜堂斗到底:雖是一縷孤音,既生在天地間,也總該讓世上聽到些聲響。

    當(dāng)夜,方雪夢見自己走在空無中,目光無處可落。她盼著遠(yuǎn)處能飄過一片花瓣,哪怕落在永遠(yuǎn)都無法抵達(dá)的地方,至少可以一直望著它。

    她在夢里想:若真有這樣一瓣落花,那該是上蒼最好的饋贈了吧。

    (責(zé)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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