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庭萱
史先生有本書叫《命若琴弦》,書里他以殘缺的身體說出最為健全高大的思想,有句話說得真好:“人的命運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绷棺佑X得彈斷了一千根琴弦,雙目就會復(fù)明,可這對史先生而言,他不求雙腿會因此痊愈,他只覺得,彈那一千弦的過程是人逆命而行、不服天命的象征。他非要用血淋淋的十指,跌打滾爬后泥污的十指,撥弄出生命之弦,激越遼闊的金石之聲。
史先生一貫自嘲“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是寫作”,風(fēng)華正茂的弱冠年華,連同下半生性命,這一切讓一個區(qū)區(qū)尿毒癥全給無情無義冷酷到底地鎖錮在一個輪椅上,換我,我指天怨地的精力也會被絕望吸干。工作?誰都不會雇一個廢人。白白等死?這比讓他因病去世都更狠。他在最痛不欲生時,??粗约矣羰[的春草、自家明澈的水塘發(fā)呆,呆著呆著,生命的信念正如這萬物蓬勃般噴迸而發(fā),熱淚盈眶。讓一個男人落淚的力量,必定是可以改造命運的力量,他飽蘸血淚地、咬牙瞠目地、一筆一劃地狠狠寫道“每時每刻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zāi)難前都可能加上一個‘更字?!庇跓o聲處聽驚雷,靜瀾下含蓄地傾訴對痛的思考對生的平和,這就是輪椅上高大靈魂的超脫之處。
什么叫金石之音?鏗鏘激烈,卻又清脆震撼。什么叫金石之音?縱千萬人吾往矣的誓死不屈從命運。什么叫金石之音?史鐵生的千弦琴上奏出的生命的贊歌。
茅盾說白楊樹實在是不平凡的,他贊美白楊樹。我覺得史先生亦如一顆千年不枯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白楊,一個生命的奇跡,一座文學(xué)的高峰。
可能有人不以為意,輪椅上的作家在這時代已經(jīng)產(chǎn)量奇高了,史先生憑何屹立雞群?是,在身體上,他與那些可憐人同樣殘缺,但他的洞察力與思辨力與艱難拷問存在的意義的行為,那文中一股強(qiáng)烈傾吐的沖動掩藏在過分平靜外表下的,所有的一切,足以讓史先生踏上新的高度。
先生一生不易,心境坎坷,自痛自怨,卻為后世留下《命》《病》《我與地壇》等文章,可敬可嘆,心中哀挽。再引郭德綱悼師文以表沉痛懷念:
“今流水雖在,高山無情,紙鳶斷線,舶落驚濤,怒問蒼天,何奪良師如此,而存粗材于世?伏地泣血,心痛無聲!”
伏地泣血,心痛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