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甜
摘 要:由于深受城鄉(xiāng)二元對立思維慣性和作家們“為農民”創(chuàng)作觀的影響,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家們普遍地在作品中進行城市負面形象的書寫。本應是現(xiàn)代化重要表征物的城市,在他們筆下卻成了逃避勞動之處、謀求私利之地與藏污納垢之所。這種寫作方式使得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形象更為突出,宣揚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主題更為凸顯,有利于使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契合時代的需求。但同時卻也妨害了作品的人性表現(xiàn),削弱了作品的深度,損害了這些曾經的主流作品日后的文學史地位。
關鍵詞:十七年 農村題材小說 城市 負面形象
農村題材小說是十七年文學的主流,邵荃麟1962年就評論道:“在我們這些年來的作品中,以農村的生活為題材的作品數量最大。作品成就較大的也都是農村題材……搞《三年小說選》,中選的九十多篇,寫農村的四十多篇,比較好的三四十篇,占一半以上?!眥1}與這一繁榮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城市小說的衰落,工農兵之外的“市民”生活,已然成了創(chuàng)作禁區(qū)。但是,現(xiàn)實之中,城市作為鄉(xiāng)村的對立物,是始終存在著的,“‘都市始終是社會主義文化缺席的在場者”{2},城市形象不可避免地偶爾出現(xiàn)在主流題材作品之中。而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在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家們筆下,這些偶爾顯現(xiàn)的城市形象十分統(tǒng)一地都被負面化了,一切與城市有關的人或事都是小說要批判的對象。本文就以這一現(xiàn)象為研究對象,在分析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城市負面形象寫作所具有的特點的基礎上,探討這一寫作方式的產生原因及正反效果,以期獲得對那個特殊年代更為全面的認識。
一、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城市負面形象的構建
城市是現(xiàn)代化國家的重要象征,城市發(fā)展程度是衡量社會生產力是否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是否上升的重要標準。于是,18世紀以來,世界各國都大力推進著城市化的進程。與之相對應的,世界文學中對城市的描寫也蔚為大觀,如狄更斯和伍爾夫筆下的倫敦和巴爾扎克、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城市也是許多作家的重點寫作對象,比如對上海的描寫就從“新感覺派”式的都市書寫到張愛玲式的“傳奇書寫”,連綿不絕。但是,進入新中國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成就斐然的城市文學卻進入了“枯水期”。在整個十七年文壇,城市失去了其現(xiàn)代性,只能作為階級斗爭的舞臺偶爾出現(xiàn)在工業(yè)題材作品之中。農村題材小說中的城市更是被徹底地負面化了,成了逃避勞動之處、謀求私利之地與藏污納垢之所。
(一)逃避勞動之處
十七年時期國家建設的重點是推進社會主義工業(yè)化,“社會主義的方式采取的不是農村化,而是工業(yè)化。當時的一個基本決策是,迅速地發(fā)展工業(yè),首先是建立國家的重工業(yè)基礎,甚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以犧牲鄉(xiāng)村為代價。”{3}犧牲鄉(xiāng)村以保障城市工業(yè)化主要表現(xiàn)就是農業(yè)產品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的實行。這一政策保證了工業(yè)生產資料廉價供應的同時帶來了工農業(yè)產品間嚴重的剪刀差,造成了城鄉(xiāng)收入差距的擴大。于是,越來越多的農民不愿意從事勞力付出多而收入低的農業(yè)勞動,紛紛離開農村進入城市?!秳?chuàng)業(yè)史》中“能人”郭振山就是看清了城鄉(xiāng)收入的差距,才讓他三弟郭振江到西安電廠去當學徒工的。農民進城,既不利于保障國家建設,也不符合傳統(tǒng)農民的一個古老的價值評判標準,那就是“根據個人是否在土地上辛勤勞動來判斷他的好壞”{4}。于是,在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家們筆下,渴望進城的都被寫成了不能吃苦、不守本分、逃避勞動之徒。對脫離農業(yè)勞動者的偏見與性別偏見相結合,使得此時的農村題材小說中出現(xiàn)了許多負面女性形象,主要包括《春種秋收》中的劉玉翠、《水滴石穿》中的張小柳、《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徐改霞。這些女性不論外表還是文化都是村里的佼佼者,在小說中卻都是被批評的對象。劉玉翠的親爹不讓她吃飯,整日罵她不好好勞動,周昌林給她戴上了資產階級享樂主義的帽子。改霞剛剛將考工廠一事向梁生寶透露,梁生寶就立刻以“帶有諷刺意味的笑容”{5}與“不諒解她的神情”{6}對她。不管是為了享受“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物質生活,還是單純地要為工業(yè)化付出一份力量,她們的“城市夢”都是與農民們一心向土地討生活的傳統(tǒng)理念相悖的。只要你想離開農村進入城市,就是逃避勞動的懶惰者。
(二)謀求私利之地
當然,城市作為一個可以遠離艱苦農業(yè)勞動的地方,不只吸引著那些想要通過進城當女工或者嫁給城里人改變農民身份的女性們,也吸引著一些不安于現(xiàn)狀的農村男性。十七年時期,城鄉(xiāng)之間交通運輸不便,物資交流活動極少。于是,農村中一些思想活泛的人,便往來于城鄉(xiāng)兩個市場之間,賺取商品差價。在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他們的行為不僅被視為逃避勞動,還被批評為謀求個人私利?!爸\求私利”與“集體致富”是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經常敘述的一對矛盾?!恫荒茏吣菞l路》中表面上是買地與借錢兩條路的矛盾,實際上就是小家發(fā)達與集體富裕的矛盾。類似的,《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三老漢與梁生寶的矛盾、梁生寶和郭振山的矛盾,《風雷》中任為群與陸素云的矛盾,歸根到底也都是“謀求私利”與“集體致富”兩條道路的矛盾。而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旨都是宣揚“集體致富”,貶低“謀求私利”。所以,既然農民的商業(yè)活動也被定性為一種“謀求私利”的不當行為,自然就成了被批評的對象。而誘惑農民跑買賣的城市,也不可避免地要被負面化。其實,站在今天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角度來看,農民往來城鄉(xiāng)之間販賣貨物,用固定的畜力、人力資源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個人財富。比如《三里灣》中范登高從城里販賣手電筒、雨鞋、撲克牌、水果糖等新東西,利用的都是農閑時間,家里用不著騾子的時候;《三年早知道》中的趙滿囤從城市里捎回煙、酒和城里客人,也是為農業(yè)社趕大車送公糧、跑運輸時順路而為。這種行為還溝通了城鄉(xiāng)市場的有無,為鄉(xiāng)親們提供了更多的便利,本是無可厚非的。但在大力推進農業(yè)合作化運動時期,為了強調“公”,就把一切有利于“私”的,都視為“資本主義”。于是,為農民“謀求私利”提供舞臺的城市,自然逃不掉被負面化的命運。
(三)藏污納垢之所
不論是作為逃避勞動之處還是謀求私利之地,城市似乎都被描寫成一個大垃圾堆,散發(fā)著農村中不愛勞動者與貪求私利者所喜歡的臭氣。除了這些思想落后者,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城市里還藏匿著種種社會主義事業(yè)的破壞者。十七年時期的一個重要政策就是“統(tǒng)購統(tǒng)銷”,它是緩解糧食供求矛盾、保障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個有效手段。在那個吃飯問題是頭等問題的年代,妨礙糧食政策的執(zhí)行可以說是嚴重破壞社會主義的行為。《風雷》中的杜三春就是一個糧食投機者,他教唆群眾搶救濟糧,又設計誣陷朱永康以清除套購倒賣糧食的障礙。這樣一個反社會主義分子卻是全書中唯一一個與大城市有關聯(lián)的人物,他“跑過南京,到過上?!眥7},罪行敗露之后的藏身之處西安,也是大城市。城市還似乎總也擺脫不了舊時代骯臟的烙印。曾經的革命對象,不論是漢奸還是地主后代都被安排在了城市里。比如《艷陽天》中地主馬小辮的兒子馬志新和曾經在日本人的炮樓做飯的范占山。這兩個歷史不清白的壞分子,一個在城里讀書,時不時散播一些反動的消息回鄉(xiāng);一個一直住在城里,時不時到北京活動幾趟,伺機破壞社會主義建設。把現(xiàn)行的、歷史的反革命分子都安排在城市,就使得城市成了藏污納垢之所。除了把城市中的人寫成是反革命的社會污垢,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家們也把城市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負面形象構建。比如浩然在《艷陽天》中就把整個城市設置在“鳴放”的“陰影”之中,由于“鳴放”被看作是“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目的是要取消黨的領導,這就使得文中的城市成了“鳴放”者們聚集起來從事反社會主義活動的大本營。
二、城市負面形象寫作現(xiàn)象的成因及正反效果
(一)城市負面形象的寫作原因
城市是現(xiàn)代化的表征物,擁有相對豐富的物質生活資源,本應戴上夢想之地的光環(huán)。但它們在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卻常常被負面化。這種扭曲的城市觀的形成原因是復雜的。從時代的精神指向方面來看,主要受中國共產黨的城鄉(xiāng)二元對立思維慣性的影響。新中國成立之前,農村是革命的根據地,城市則被視為國民黨的要塞和外國帝國主義勢力的中心。建國后,城市仍被看作“不拿槍的敵人”,它的固有屬性——商品性和消費性,都被認為是姓“資”的,是屬于享樂主義與個人主義的,是與社會主義事業(yè)格格不入的。當然,作品是由作家創(chuàng)作的,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城市形象的負面化也是作家們自身主動追求的。這些小說家們大多出生于農村,在進行文學寫作時也非常重視與農民建立血肉聯(lián)系。所以,他們對農民和廣大農村都有著質樸而又深沉的感情,就像浩然說的那樣:“‘寫農民,給農民寫這是我自覺自愿挑起的一副擔子。”{8}他們熟悉并且喜愛農村中樸實的泥土氣息,而天然地抵觸帶有小資產階級氣息的城市。
(二)城市負面形象的寫作效果
從上述種種成因可以看出“把城市負面化”這一寫作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深受時代政治因素的影響。但我們不能因此就試圖僅以一句“意識形態(tài)的產物”對它簡單地蓋棺定論,還應細致探討這種寫作方式所具有的豐富效果。
1.契合了作品的時代需求
從正面效果來看,它有利于農村題材小說契合時代的要求,獲得文壇主流的地位。十七年時期,政治給文學提的具體要求主要包括兩點:一是要創(chuàng)造“新的英雄人物”,塑造出新時代的典型人物形象;二是要宣傳農業(yè)合作化運動這一國家政策。“英雄”是相對于“敵人”而言的,要突出正面的英雄形象就必須給這些英雄們設置一些反面鏡像。城市負面形象的寫作就起了這樣的作用,它是圍繞英雄人物所展開的階級斗爭、思想斗爭、觀念斗爭中的“敵人”們活動的舞臺。這些“敵人”象征著“逃避勞動”“謀求私利”等不良思想,是社會主義社會的“污垢”。由于十七年農村題材作品中所塑造的英雄形象,都是按照主流意識形態(tài)理想創(chuàng)造出來的“應當如此”的人?!绊n梅梅”“梁生寶”“蕭長春”等都是被時代理想照耀過的模范人物,他們只具有所謂的“本質真實”而缺乏“現(xiàn)實真實”。對“張偉”“馬之悅”“馬連?!边@些要走城市路線的人進行批評,比僅單方面地對那些缺乏真實性的正面人物進行贊揚要有說服力得多。
2.妨害了文學的人性表現(xiàn)
這一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烈的寫作方式妨害了文學本應具有的人性表達,壓抑了人的欲望與主體選擇精神,降低了這些作品的表現(xiàn)深度與價值。文學是人學,作家本應該懷著一種尊重、同情、充滿人道主義的精神,寫出人的真實欲望與情感。
首先,表現(xiàn)人性要尊重人的欲望。十七年時期,國家重點進行工業(yè)化建設的國策使工農業(yè)產品價格出現(xiàn)嚴重的剪刀差,城鄉(xiāng)之間生活水平存在巨大的差距。這種差距是連梁生寶的老媽媽都清楚的,所以她才會隔兩天就單另給韓培生做一頓農民根本舍不得吃的面條。劉玉翠、張小柳、馬連福等人對城市的向往,說到底,是對城市中豐富物質生活的欲望。人類物質欲望是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形成和發(fā)展的基礎,十七年作家卻把這些表達了自身欲望的人都寫成逃避勞動、謀求私利者,甚至是反革命分子,這種貶與社會發(fā)展方向是相悖的。其次,表現(xiàn)人性要尊重人的主體選擇。城市被負面化,那么自然不能讓選擇進城的人獲得滿意的結果,所以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就常常出現(xiàn)“進城者被城市拋棄,最終回到農村”這一故事范式:劉玉翠所喜歡的團縣委副書記只把她當作教育對象;張小柳“考護士學校和戲曲學校,都沒考上。給一家干部做飯洗衣裳干了幾個月,也干得不好……好不容易在一個工廠報了名,可也沒有考進去!”{9}《韓梅梅》中的張偉、用救濟糧進城跑買賣的馬之悅等都是因為進城失敗后才又回到農村。我們知道,雖然國家一直不斷強調農民階級的地位,但是受經濟狀況的制約,普通農民面對城市時是有著難以抹掉的自卑感的。韓百安覺得自己是“莊稼地的小門小戶”,于是不敢和相熟的城里雜貨鋪老板打招呼就是一個突出的例證。所以,讓進城者都失敗而歸,固然能起到反襯農村合作化道路正確性的作用,但從其深層看,卻助長了農民的自卑心,不利于農民們主體精神的昂揚。不僅如此,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貶低進城,實際上也是在剝奪農民們自主選擇生存空間與人生道路的權利。比如馬連福就不能把握進城當工人這一人生中難得的好機遇??傊?,城市負面化寫作手法的運用加重了農民們本身具有的自卑心,剝奪了他們的自主選擇權,終將帶來農民主體精神更嚴重的低落,不利于他們跟上物質文明發(fā)展的步伐。這一后果不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精神勝利法所能克服的。
三、小結
“農村”和“城市”象征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追求,在各時期文學作品中都有述及。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家們普遍地在作品中把城市塑造成逃避勞動之處、謀求私利之地與藏污納垢之所。但在進入新時期之后,當國家開始推行市場經濟并且主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時候,文學作品中二者地位隨之發(fā)生了逆轉。城市變成了有膽有識之士拼搏奮斗的地方,而農村則是思想僵化落伍者們固守的陣地。在賈平凹早年的小說,如《小月前本》和《雞窩洼人家》中,敢于親近城市是作者所要贊美的,而堅守農村的則受到批評。其實,“留農村”和“去城市”本應是供人選擇的兩條平等的人生道路而已,二者都是動詞而不是形容詞短語,地位平等,不分對錯。無論是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對城市形象的負面化還是像賈平凹等新時期作家對傳統(tǒng)農民的矮化都是有失偏頗的。或許在真正消除了城鄉(xiāng)差距、削弱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作品控制的那一天,作家們才會更平等公正地塑造筆下的農村與城市形象吧。
{1} 邵荃麟:《邵荃麟評論選集(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89頁。
{2}{3} 戴錦華:《猶在鏡中:戴錦華訪談錄》,知識出版社1999年版,第67頁,第68頁。
{4} 費孝通:《江村經濟》,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60頁。
{5}{6} 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頁,第194頁。
{7} 陳登科:《風雷(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8} 孫大佑、梁春水編:《浩然研究專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7頁。
{9} 康濯:《水滴石穿》,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