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詩經(jīng)

沙馬　張建春　王琰　王琪　孫曉婭　二月藍(lán)　孫淮田　張阿克　楊啟運　艨子　田應(yīng)時

主持人語：

沙馬的詩歌，抓住瞬間的感受，直面生存，揭示阜徽個體生存的緊張感和當(dāng)下感，他總是把那個細(xì)小的痛感和快感緊緊抓住，他的詩歌圍繞著細(xì)微的感受展開，始終保持著一份詩人特有的敏感性，把日常性和無邏輯性進(jìn)行有效結(jié)合，對生活，對自身以及周圍的人和物，始終保持著一種相對疏離的距離感和冷靜觀察。張阿克的這組詩歌有他寫作上的一致性：平和、內(nèi)斂、淡然、雋永。他知道一面低垂的旗幟更能夠營造一種愴然，在山川草木與心靈之間，他著力建立一種聯(lián)系，以緩解世事的蒼茫與迷惑。以及一種執(zhí)著，“這場裝滿虛空的游戲；這趟末啟程/已注定失敗的旅行”，有著向死而生的堅定，令人感動。孫淮田的詩有著溫潤的氣息，常見的風(fēng)景，不經(jīng)意地描寫，卻有著準(zhǔn)確地意象捕捉，語言干凈，充滿回味。王琰一直行走在她新的古典的路上，她的蘊(yùn)籍令她并不輕易顯露真實的自我，而將情感傾注于風(fēng)景，有著曲折的縈回。

一一黃玲君

皖河系列（組詩）

沙馬

老人亭

風(fēng)塵中的夕陽將他們

的影子

拖得很長，很長。

老人們一路走，一路

丟下了謎語。

到了孩子們的手里

變成了一堆

散亂的詞，孤立而衰微。

姊妹寺

香火燃燒著孤獨的信念。

在低沉的吟誦里。

性的花朵，閃動著時光。

一些敏感的詞和心里的

事物，一擦而過。

黃泥人

千百年來，它沒有

形成一張

具體的面孔。

孩子們用黃泥捏

死去的

爺爺和奶奶。

仿佛只要放進(jìn)一只

鴕鳥的靈魂

他們就會活過來。

野人寨

他們?nèi)杖談谧?，吃?/p>

山里的花椰菜

身邊豎立起閃亮的鋼叉。

他們過著三言兩語

思維潦草的生活。

他們把鱷魚作為古老的

祖輩，在祭祀中

用靈魂，轉(zhuǎn)動遠(yuǎn)方的風(fēng)車。

黑松鎮(zhèn)

一個家族走散了，在

黑松鎮(zhèn)

沉睡一會吧。

女人在自身的經(jīng)驗里

孕育出

一個畸形嬰兒。

青春凹陷了下去，使

虛無，成為

一個具體的存在。

楓樹溝

午后，父親還沒打出

一條魚就

栽進(jìn)了楓樹溝

他的腦袋上還戴著

爺爺?shù)牟菝薄?/p>

母親坐在油燈下

用針線做出

一個小布人放進(jìn)他的棺材。

老鴉嶺

嶺上的老鴉，遮蔽了

一線天

撤下破碎的細(xì)節(jié)。

而蜉蝣短暫的一生

怎么能

抵消人的漫長？

皖河，還沒能力映照

遼闊的事物，

茫茫的生，茫茫的死。

桑樹堰

孩子們站在桑樹堰口

看到了

遠(yuǎn)方的招手。

心，在手勢里

噗通的跳，該出發(fā)了。

父輩們，請別埋怨

他們的腳步

匆匆路過你們的墳?zāi)埂?/p>

石龍?zhí)?/p>

潭千枯了，露出斑駁的

殘骸，像凌亂的

思維，順從了偶然性。

深處的縫隙里傾注了

那么多的日子。

手在顫栗，不敢從

內(nèi)心里伸出

去觸摸他們前世的模樣。

紅界石

花朵，在紅界石上綻開，

流出一滴滴

燦爛的血，危險的美。

一邊是皖河，一邊是懷寧

接近明亮的事物。

展開紅色的詞，試圖

跨過界限

虛構(gòu)出另一個世界。

九丘田

家庭的油燈，

照不亮

九丘山下的田地

人，在鳥兒的

眼神里，躲躲閃閃。

只有母親在

空虛里

晾曬出一年的食物。

馬嘶山

馬嘶嘯地飛奔，腳步

深陷于沒有

聲音的文字里。

陰影紛紛潰散，讓出

一條路。

不一會，風(fēng)塵覆蓋了

身后的路。它

在久遠(yuǎn)的遺言里踽踽前行。

彌陀河

在小木橋上，我遇見死去的

父親。他說：孩子

我想去天堂，卻誤入地獄。

橋，在水上不停的晃動，

心，不能

穩(wěn)定身邊的事物。

父親說，走吧，孩子，

我擔(dān)心在我的

路上，一腳踩著你的影子。

沙帽洲

誰將一頂碩大的帽子

丟棄在沙洲

難道是前世的兄弟？

一代人在自我流放中

散落四方。

嘆息，形成了霧

在空間流動。

輪回中，江山時隱時現(xiàn)。

試心石

石頭上有流血的

痕跡。它能

測試出一個人的心？

父親總想掏出內(nèi)心的

東西給人看，

看的人都搖搖頭走了。

因為石頭還沒有反應(yīng)。

據(jù)說它顏色的變化

可以測試出一顆心的波動。

張建春的詩

張建春

殘雪

陽光照暖的雪

閃出晶瑩，以水的名義

壘在冬的面龐上

常青的葉睜開眉目

看一眼炫彩天空

一只鳥俯沖

小河靜于原野

雪臥冰上

被擁擠的水搬運

冰封河眼，細(xì)鱗魚

尋找透氣的縫隙

殘雪閃了閃腰，春頂在

誰的心跳上

弦月

月繃下弦，冷存夜色？

風(fēng)吹我，無翅膀飛向你

吳剛醉了

桂花酒存貯許多時日

抿一口，沉于時光

樵夫一擔(dān)柴

壓住驚艷

我要陪同歲月山河回家

就一口山泉，做水長流

鳥鳴

打開窗戶，聽冬天的鳥鳴

邀春天的草蜂，夏天的螢火

秋天的雁陣

聚于書桌，聚于唇邊

我請草蜂、螢火、雁陣喝酒

鳥的翅膀一邊站著

不要飛翔，不要原野

不要冷的顫栗

不要寒霜的白和裸樹的枯

一同入醉于秘密，一同握一雙手

一同等待拆開的草，說心臟的綠

陽光

陽光，就是今天這樣

空氣清純，水洗天藍(lán)

心遼闊。寒冷里

照見骨髓，皮膚上

漫漫游過。一棵樹

全盤接收陽光的話語

這一天，冬活得自由

水波靜止，細(xì)尾魚躍出面

把魚奔深處的格言

交給了溫暖

有意于雪

雪天前的傍晚，細(xì)雨和霧氣

陪我走零亂的街道

有人喊我喝酒

發(fā)出向晚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召喚

我不敢答應(yīng)，怕驚擾雪

又怕錯過聽雪飄落的聲音

醉中的雪沒有冷意

那自然不是雪，所以

我要清醒著，不要酒的熱度

好好的想一場雪

好好的揣一場雪

好好的品一場積雪的目光

它的味道，它的冬天

一夜星空

誰允許我喚醒你，和我一起

看星空。流動的星子

栽進(jìn)了春天的河流

我撐舟打撈

你要在河邊等我，一顆星在閃爍

交給你，喂她綠葉和水

她會游進(jìn)你的眼睛里

筑巢做窩

空中的蝴蝶在飛

含一朵雪花而來，她的翅膀

有柔香的溫暖

星子卸下了重量，只有光芒

蝴蝶馱得動。來吧我邀你

看星空，也看我的夢

藏在瑣碎梅朵中的夢

春天來時，躡手躡腳星光的夢

月芽

你自發(fā)芽，你白干凈

天空的種子，被二月雨淋濕

明天還有雪花，我擔(dān)心

昏暗的土壤，扎不下光的根本

樵夫戴一朵雪花干活

斧子丟在一旁

不忍心碰水邊柳

沉下的影子輕巧，水動了動歸于平靜

在河邊走，春水濕腳

也濕了月芽的生長經(jīng)歷

豐滿的日子都在寂靜里

天不醒時，照常補(bǔ)上缺額

堆一捧泥在半空，供我心

亮出水織的根須，月芽兒離得遠(yuǎn)

我只看河，河邊柳青

柳絲輕揚(yáng)，秋千蕩得高

好風(fēng)送我，寄去美酒

拆封的手若是嫦娥的飄帶

也請代我敬上一杯，還有玉兔

凡間很好，執(zhí)手而行正在花紅里

二月天

二月天別喊我的名字

我在路上走，小路彎曲

還沒有一棵草綠

聲音沉在水底

喊上三聲，也不會浮出水面

無名相對，是二月天的脾氣

也是我的沉默理由

柳條綠了，拆出它的心跳

失去折柳相送的婉約

不值得為好奇，觸摸心痛

別指望二月天的小路筆直

路盡頭的拐點還是小路

草蜂含一枝苜蓿花，是去年的收藏

它的翅膀上一朵寒露

正在苜蓿的心臟行走

還是保持姿式，把二月沉默

進(jìn)行下去，我睜開眼睛看世界

就會啼哭，嬰兒般的哭

從櫻桃小嘴發(fā)出，櫻桃還沒開花

櫻桃樹無果，櫻桃不會哭

枯葦

走近枯葦，想聽水

水流動而作聲的樣子

蘆花轉(zhuǎn)而飛向天空

求一朵春雪為伴

身邊的綠呢？還在糾纏去年的戀愛

葦青過，見證蝴蝶慕魚游動

薄葉低頭，羞于

擁抱歷程。一波三折

微風(fēng)約定

何方岸溫柔？相依處頭頂花朵

緣水傍水，枯于水的涸竭

雙眼含水，我是搬運者

一粒交蘆花，一粒給笛聲

春走來，我也不轉(zhuǎn)身

那曾經(jīng)的約定呢？給我一張通行的便條

春水漾起，我的小舟

就淺淺的泊浮，起航于青青葦叢

等待

等待星光推門，放我去

春天的早晨，拾落下的梅瓣

我會有嬰兒般表達(dá)

回歸自然的啼哭，像鳥

戀上一抹枝頭

我在倒計時，等待晨光的啟幕

誰在撬動黑色的留守

不讓夜過得太久，我約你前往

赴一場生日的聚會

許多年前，我還看不懂一只杯子的透明

碰撞的葡萄酒結(jié)在樹上

能陪我喝上一杯嗎？我等待采摘

等待釀造，等待牽著我的手

在我憋屈的哭啼里

狠狠打上一巴掌

天亮?xí)r我就來了，這前世的約定

今生的俗命，多余得

要在這多余的世界走上一趟

還是等待吧，所有的痛或快樂

都從這時開始

王琰的詩

王琰

望江南

你在北方

今日天氣預(yù)報零下六度，大風(fēng)降溫

你總是安靜的

你的側(cè)影，在晨曦中顯得比落光了葉子的老榆樹鎮(zhèn)定

我離開你去了南方

向梧桐深處行走

我穿著窄窄的裙子

走出一條直線

夜晚是黑色的酒曲

在我的身體里

釀酒

在江南柔弱的風(fēng)里

想起你就有微醺的醉意

此時，正值一塘荷葉半塘枯

烏衣巷

一株皂角樹

長在水旁

青石板發(fā)白

野草開花

斜出的草木擋住去路

不打算追尋瑯琊王氏、陳郡謝氏世家大族的痕跡

白晝是用不完的宣紙

烏云如墨跡，輕重疾徐濃淡相宜

燕子是另一點墨跡，圍繞著朱雀橋涂來抹去

我只關(guān)心晚飯要不要吃毛魚燒豆腐、炒山芋藤

靜止不動的月亮

比石橋更清冷

在這個清早

請應(yīng)允

來你體內(nèi)汲水的人

長干行

赭白青黃的石墻

隨巷子逶迤

任一曲《流水》

向你流去

楊樹成蔭

長千里那條長廊

水波般蕩漾

比云朵美

墻壁、欄千、亭臺皆是文人的閑筆

你不在這里

你自在而立，美如極致

流水拐彎處

你恍然還是孩童時的樣子

燕子磯

燕子燕子

沒有燕子飛起

天空都是空白

我逆流而上

每年櫻桃紅時

我就是趕來赴約的鰣魚

我還能做什么

環(huán)抱我的江水也環(huán)抱著你

唯有你

是我唯一的目的地

魚朝向刀子的宿命

蝶戀花

古詞牌中

雕花軒窗里

有誰正在走過

以花朵命名

在舌尖釀成蜜

蝶一戀一花

蝶一戀一花

一只蝴蝶停了下來

憶秦蛾

十里蘇堤

飛鳥如信

我們錯過了楊柳、曉風(fēng)、殘月

接下來，還會錯過今生的幸福嗎？

回望蘇堤

不是誰都可以風(fēng)花雪月

此刻，我在水上寫下這一闋詞賦

寄給你

憶秦娥

青門引

我愛這里

只是因為你曾經(jīng)來過

坐過這張椅子嗎

雷雨手術(shù)般

切入心跳

我與你一同押韻，可以嗎

眼兒媚

一個逗號般的小女孩

在門前的街上

躲雨

微雨蒙蒙

一家家小店如夾竹桃繁盛

想說，我想你

雨已經(jīng)替你如約而至

淋濕了我

和一條古街

街口的石獅子嘴唇濕漉漉的

像是被誰親吻過的樣子

西湖月

西湖畫軸徐徐展開

山水很美，因為我的到來

又重新繪過

你不在畫中

所有的人都駐足等候

月亮升起

亭臺樓閣多費筆墨

我一次次用雨點皴一樣的睡眠想你

打濕畫中的

留白

揚(yáng)州慢

你從瘦西湖折一只紙船

放入運河

我在東關(guān)古渡收到

中間隔著一千年啊

渡口沒有舟楫停泊，有人在渡口的廣場跳舞

晃動的光影也在跳舞

有橋跨過運河

過橋的人狀如王侯

長長的東關(guān)街

有三和四美醬園、謝馥春香粉、廣陵古籍刻印店、

揚(yáng)州漆器，還有東關(guān)足療

我喜歡蟹黃包和鴨血粉

揚(yáng)州三把刀鋒利

可否剪斷運河水

運河邊立一石碑

江水從唐到宋到明清的流

月亮昏黃，倒影里運河另一艘船

恍若微服私訪的帝王駕到

泊秦淮

楊柳當(dāng)筆

輪渡煙氣淡如篆書

一個叫桃葉或是桃根的女子

如桃葉渡口一季的桃花

暗自懷春

渡口處春風(fēng)別去一半

思念換了主人

從此之后的每小時，每分鐘

每秒鐘

都是一葉小舟晃啊晃

河道曲折，絲竹飄渺

月亮停泊

像張床

一盤炒豆芽

一盤拌黃瓜

一盤燒鯽魚

一壺金陵酒

顫抖的枝葉

頂著風(fēng)向你致意

心是秦淮河上空飛過的鴿子

等你回來一起過日子

人間筆記（組詩）

王琪

去看你

一滴核桃樹上的露水，是閃亮的

一座清涼山的草木，是蔥蘢的

這個夏日，我愿意讓靈魂

帶上自己膨脹的軀體，出走至中原偏西一一

對你所知甚少

所以，多年后我追星趕月，夜以繼日地

去看你，一定是為了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為

一一盧氏，午后的盧氏

這靜謐中的山城，離喧擾甚遠(yuǎn)

逢山有人開路

過河有人架橋

群山包圍的小城

半遮半掩，露出它矜持而羞澀的面目

忘記了流年，和過往的風(fēng)塵

去看你，胸中就涌起萬般繾倦

我坐高鐵，乘大巴

不如我騎著毛驢，晃晃悠悠

途中，若靈山與秀水能相媲美

長安的明月，盧氏的星輝

定是我隔著兩個省份

不能阻止的愛

南洛河

在河岸相望

未見波光瀲滟，先聞杜鵑啼鳴

七月，滔滔流水逝矣

一冊卷帙，記載了多少古往今來事

都在笑談間

橋欄上，我不問路人何往

芳草千里，斜陽無語

飄忽的云朵，從山巔一側(cè)，移向另一側(cè)

幾只從山坡走下的羊兒

識聞暮煙，與吹笛的少年一起歸來

而河灣里一簇蘆葦

像要與哪個再次別離的人揮手致意

山川渺渺，極目無窮盡

那飄零異鄉(xiāng)的人，誤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故鄉(xiāng)

將碧綠的莊稼饋贈給我

將三千明月饋贈給我

山風(fēng)，又一次自體內(nèi)緩緩平息

那徘徊河岸的柔軟時光

淡然地鋪向天際，與我在村莊，溫良地守候落日

深色天空

此后，你就嵌入我一段長久的記憶

以自身無可替代的湛藍(lán)

草木帶來蔥綠

臂腕里，有風(fēng)聲暗涌

潔白的云層，轉(zhuǎn)身就成了隔山隔水的思念

我看到的果實，沒有風(fēng)吹也能落下

安然的生活在心尖沉睡

而一束光，就要破開黎明

白一場舊夢里噴薄而出

它速度緩慢，將早起的身影

散落在田間和密林

我應(yīng)該和一只豹子相遇

和草鹿為伍

在浩大的時日里，像那穿過河灘的蝙蝠

離彎曲的歲月近一些

離荒涼中的焦灼遠(yuǎn)一些

那一直沉默的山花

幽閉了晦暗，呈露出一路的斑斕

告訴異鄉(xiāng)人，請止住悲喜

熱烈的言辭即使枯黃，成為一截朽木

也不會丟棄云翳

閃亮在盧氏，我停留的每一個日子

在曹靖華先生故居

先生，時光在溝口村沉緩下來

那些滴滴答答的雨水

落向木制的門前，落向破舊的屋檐

從五里川，落向了京都一一

微光映出你一副尊容

我懷想的河流，陡然站立成你跋涉的身姿

激情點燃的青春

素樸地開成，洶涌彭拜的文字浪花

綴滿在凝霜結(jié)冰的舊年月

山巒在高處，先生，多年前

你選擇了去往低處

我在你住過的舊居前，辨析這被印證的經(jīng)歷

暗自垂問

你怎么如此鐘情于譯介俄蘇文學(xué)？

此生一聲吶喊，足以穿過烽火歲月

以“望斷南飛雁”，成為你與魯迅先生的絕筆

先生，午后安靜，小村沉靜

而尖端持續(xù)的雨

澆滅了我身體攜帶的塵囂

那顆空茫之心

也應(yīng)該與高過院落，茂密的樹木貼得更近

寄宿龍首山莊

即使醉飲沉眠

婉轉(zhuǎn)的低鳴還是喚醒了我

清涼山的清晨，遠(yuǎn)比城市來得要早一些

微光被流放，花魂惜別在奔赴未知的路上

我遺忘的憂傷

坐在闊大的枝葉上，迎接晨輝普照

夢境里的波光

經(jīng)過惠風(fēng)清濾，重新安放于此

一邊是碾子灣，一邊是竹園溝

擁有這不變的詩情，我寄身山水

什么也不顧盼，念想

振翅欲飛的鳥擦亮我耳目

濃郁起來的心境，暫可忘掉塵間的紛繁

走遍千山萬水，不及我在龍首山莊停留半日

盡情吮吸幽幽散發(fā)的清香

再看那陳年的樹枝，又一次長出新芽

河水清澈，山崖陡峭

人間的龍首山莊

我被綠色環(huán)繞，被雨水豐沛的季節(jié)召喚

那些鮮活，那些柔軟，那些歡欣

一定是我獲得的，足夠多的愛

西苑

火焰熄滅，你已無逃脫的可能

文心蘭黃的令人心顫

它那年盛開的田邊，我卻沒有發(fā)現(xiàn)

它隱藏的愛，有多深

走在初秋的路上，它甚至不言語

誰也不能猜透它的心思

這么久，如果我能安靜一小會

這被捂熱的薰風(fēng)，就一定能碰落它如炬的目光

那個容易憶舊的人

試圖忘掉荒涼，離凡心更近

鳥聲停滯，而憂傷褪盡

我想到的花間詞，飄向了透明的天空

蝴蝶止不住地飛

停在黃昏里的清寂

像你前世，遺落山間的一段舊情

長亭

不能再瘦下去了

古道上的那抹斜陽

就要離去的伊人，也莫要再執(zhí)手相看淚眼

去吧，三千里煙波

痛飲濁酒一杯，前途已無知己相逢

歸雁孤鳴之處

時間的痕跡，起伏在芳草之間

這些年，歌在哪里響起，又消失都不重要

生活寂寥

我失去榮耀的顏面

一束從鏡子折返回來的逆光能刺痛皮膚

霜林多蒼莽

你一腔愁腸，進(jìn)入別后的睡眠

請原諒我，凋零的事物

需要趨于清脆的鳥鳴重新煥發(fā)

風(fēng)起之時

雪漫山川之后，隨即風(fēng)起

它不急不緩，也不刻意回避咒語

歸途已成斷路

絲綢一樣的黎明

劃過來一道光

令奔赴葬禮的人如鯁在喉

內(nèi)心的風(fēng)暴

其實比想像的更為兇猛

不說出來，不哭出聲

當(dāng)一股寒氣逼進(jìn)新墳與舊草

人間的荒涼與冷酷

需要哪個后來者獨自承受

與時間相連的云影

照得我面目徹底老去

四野空寂

翻閱萬卷經(jīng)書也不能打動的心上

堵滿了等待溶化的座座冰峰

人群里

淡若清風(fēng)還不夠

就請用人如弱水來形容

天空澄明

湖藍(lán)的水流縈環(huán)你身邊

這一刻，你看到

凋零的葉片

比深入土壤的草籽更為珍貴

心事發(fā)黃的季候

你隱去青春

讓月光和傷悲站在了一起

蠟炬即將熄滅

燭臺上魅影重疊

沒有根源，也毫無祝福之詞

冥冥之音就從歲月之弦上

真實地發(fā)出

哪些故交新歡

有的遠(yuǎn)離，有的重來

寺院悠遠(yuǎn)的鐘聲

傳達(dá)出你一生中的細(xì)微熱愛

如果感動只在一瞬間

那蒼茫中穿行的人

又要隔著長夜，和我對視許久

孫曉婭的詩

孫曉婭

在這里

在這里

你完全可以

擊落星星

從它的莖部

從它的根須開始

在這里

你可以邂逅天使

邀上蟲鳴蛙吟

甘泉和月輝對酌

沉醉處

看她緩緩飛天的笨拙

在這里

藍(lán)色四溢

綠色跳躍

心散漫成七巧板

安放山川之上

忽略黎明的叫早

在這里

我是一株霍麻龍膽草

等待開放的決明子 馬蘭 金銀花

或扎根地表的水稗 草 馬唐

在這里

我用泥胡菜為城市清熱消腫

用龍葵溶解鋼筋水泥

地心之眼

一一觀大風(fēng)洞時下感懷

一種寬厚，在波瀾的底層注滿

一頃沉默，雕塑滄海不易的恒順

一道傷口，托起地心的焦裂

一段峽隙，延伸隱蔽的激情

你看

戰(zhàn)爭與和平經(jīng)暗河沖刷

溝壑里石花綻放

真理與事實被水滴石穿

歲月中千帆穿行

幽暗時等待繁花

混沌中凝結(jié)冰點

地表之上

有誰在播撒人類初心的溫暖

觸摸巖壁進(jìn)行時的異化

聽滄海馳隙和嘶鳴

莫若將一枚良知投向洞口

等待它擊落真相的回音

二月藍(lán)的詩

二月藍(lán)

我是你的羊

1

我是你的羊

故鄉(xiāng)，你的青草是我的詩行

它們長在

你飽滿的山坡上

我把面龐帶回來給你細(xì)認(rèn)

我將雙角

藏在等待里，我為你晴朗，奔跑

在你的詩歌中

留下小蹄印

故鄉(xiāng)，當(dāng)你看到我時

我正在經(jīng)過

你胸前的棉地，身上全是棉花

那就是你想要的白，或者

純潔，柔順

而我為你所愛，滿面春光

我不去走

那座危險的獨木寓言橋

也不在那座山

野花雜亂的腹部茫然地遲疑和停留

故鄉(xiāng)，我只在你的膝前

咩咩地歡叫

2

我是你的羊

故鄉(xiāng)，你是我的牧羊人，穿著白衣白褲

同我一種顏色

仿佛一對民歌

站在雪地上

我被你引上山坡，初戀的青草

那么的鮮嫩

那么的多汁水，你讓我忘了

許許多多

鐵銹色的傷痛，成堆

坐在記憶中的烏云

牧羊人，你不但放牧上午和下午

而且放牧我

和我的愛情，像放牧春風(fēng)

放牧白云

牧笛吹奏，那是你從早到晚對我的呼喚

照料和安頓

你揮舞的鞭子從不抽打我

只在空中虛擬

從未在我耳畔“啪”地響過一聲

落日低垂恰似蘋果，歡快的閃電

快要從角尖冒了出來

牧羊人，我喜歡

斜靠在你的腿上，輕輕地，用鼻孔

將愛蹭擦

3

我是你的羊

故鄉(xiāng)，你是我親愛的羊舍

我住進(jìn)你，我睡在你的懷中

你的四壁

滿是目光勝似月光的照耀

夢來夢醒

全是你給我的滿足和回憶

你用無形的手撫摸我時

綠色的山坡爬上來

成為了銀子的顫栗，成為了我喜愛的毫不反抗

和我臉上亢奮的紅暈

我曾是霧中走失的羊

現(xiàn)在回來了

我對于羊舍一樣的你充滿感激之情

今夜，我愛的青草

不再蔥籠在懸崖哭泣

你收留了我，安穩(wěn)了我，溫馨了我

你的愛那么的寬敞

那么的親近

我的戀就是放在你唇上的吻

親愛的羊舍，親愛的人！幸福并不遙遠(yuǎn)

草原就在眼前

那么多的同伴，那么多的遼闊

一齊涌了過來

誰說蟲聲細(xì)碎似思念？我進(jìn)入你的空間

就像你進(jìn)入我的花期

蝴蝶如同美好的問候，在這里

愛沒有邊界

4

我是你的羊

故鄉(xiāng)，你是我的夢境，很圓，很亮

仿佛詩歌

贈予我的巨大鏡子

我愿被你框在透明中

被你藏在玻璃深處一一最神秘的臥室

躺在詞語的床上，如一團(tuán)

滿是微笑的云

當(dāng)鏡子全部打開

我看見了天蒼蒼，野茫茫

風(fēng)吹草見愛情中

而你，騎馬而來，噠噠而過，很像“一頭

橫穿天宇的云獸”

我是一只從不化妝的羊

但我愛著白云的白，朝霞的紅，晴空的藍(lán)

你心靈的圣潔，你文字的干凈

這些全在鏡子中

全在夢里

故鄉(xiāng)，我是你的羊

你是我的天堂

孫淮田的詩

孫淮田

絨花

一場雨洗涼了天

絨樹伸展晃動的枝條

葉傾斜，不停地鼓掌

一朵朵粉紅，舉在枝端

天地間舞蹈的美，是秋蝶

是秋蝶舒緩的長袖，帶來了

一個人的舒爽、凝神

帶來了，窗外小徑上

走著花枝亂顫的你

草叢里奔跑的狼

狼追趕著風(fēng)

漫山遍野的茅草

追趕著狼

鐵籠子里的狼

沖開一切禁錮的狼

回到了狼性的狼

自由自在地奔跑、抒情的狼

向著深秋的遼遠(yuǎn)

沒有陷阱、暗槍，只有天高地廣的

蒼涼，草浪嘩啦啦

響成一片

像沉默后的爆發(fā)，像我

我是自然的喉嚨里，竄出的

一匹狼

一枚落果

果園里住著果樹

果樹上住著果實

果實里，住著一粒熟透的

農(nóng)家女純凈的心

姐妹們被人為的手摘走

不知在異鄉(xiāng)的哪里

她也從枝頭落入草叢

被螞蟻，搬入泥土

秋天的果園，有果粒

便不是空

失眠

秋夜

草叢里的蟲鳴

此消彼長，一浪一浪的泥馨

從四面八方

拍打，托舉起樓群

樓上的孤燈，燈下失眠的人

半空中，我就是一朵云

或云中漏下的線頭

月亮，一卷白紗布

月亮，一粒夠不著的安眠藥

蟲鳴

老槐樹下

一小塊安靜的土

讓我安身立命

是的，我是草蟲子

叫我蛐蛐、蟋蟀也行

我不分晝夜地拉著二胡

一片樹葉落下來

又一片樹葉落下來

它是我的親人

更多的葉在樹上

它們走得高、走得遠(yuǎn)

牽動著我的絲弦

一根細(xì)繩子和果核

蟲鳴，被什么

越收越緊，從草叢里

浮起來

小風(fēng)薄涼

像一根細(xì)繩子，幾個白發(fā)老人

拴在樓下的陰影里

夕陽，一面鼓

或一枚熟透的果，鐘聲擊落了烏影

夜色漫上來

巨大的黑暗包裹著，一粒果核

一個人的肉體里，有芽苞

未打開

傍晚，秋雨來臨

天色陰沉得像一個人的臉

樓群肅穆得比松樹還凝重

馬路上，甲殼蟲車緩緩流動著樂曲

行道樹下，行人如蟻暗暗搬運著什么

一場風(fēng)暴即將來臨，內(nèi)心的背景也黑云翻滾壓城

周遭的人、事、物，仿佛黑白世界的短暫、無辜

陣陣涼意，落葉回到地面，又滾落到遠(yuǎn)處

細(xì)弱、陌生、可怕，帶走了一個人的憂郁

我被什么輕輕一擊

哦，雨滴落下

初秋，兩只鳥

一只鳥飛過

剪開了一個人的天空

兩團(tuán)擦不去的灰塵

三五道劃痕在高壓線上

像朗誦詩歌

也像梳理著車流、人流

紛亂的世相里藏著天使

突然

一只精靈往上竄入云端

另一只向下飄落到了路邊

一棵樹下有草

因為云端里揣著翅膀的夢想

大地上，才有靜靜的一個人

像一片落葉

落葉

落葉從枝上掙脫

隨風(fēng)，一只只飛蛾似的

飛出了寺院

車流出一條河

河邊的工廠，燈火通明

夜店，暗香撲鼻

路燈下，幾只蛾子

水泥地上打旋

失去了支撐方向

誰也沒力氣，飛起來

飛到光亮的枝上

一棵孤獨的樹

冷眼站在門市前的

水泥地上，懷抱一捧土的

或許不是一株植物

鬧市里的紅男綠女，肯定是

吵鬧著往下跳的一粒粒果實

香氣，被俗世的香車

一一接走，光陰還會揮霍掉

一地的果核

一棵孤獨的樹，才是一個

喊不出什么疼痛的人

素描，靜靜的小區(qū)

果子們沉醉的

忘乎所以，一層層落葉，把它們

捂在了釀造里

但，樓群的低處，仍然有

落葉上滾動著的，小區(qū)里的一個胖子

蟲聲一高一低地托著想象奔跑

一陣桂香吹來

我呢，我的肉體已被吹散

不知吹到了哪里

聽雪

云層在加厚，天低下來

樹木將所有葉子的耳朵伏帖在大地

挺立在風(fēng)口

曠野無人

唯獨我步履傾斜著

我也是自然里的一只耳朵

在傾聽

仿佛一只只白天鵝，鳴叫著

落下來

仿佛一片天鵝湖，藏于我內(nèi)心的純凈

蘋果，兩元三斤

是不是聽錯

就在路邊，我有點不相信

自己的耳朵了

圓潤光澤、粉里透紅、糖分充足的蘋果

喇叭筒一直在喊，貨車四周

一群著工裝的女人，在仔細(xì)挑選

像挑選自己的命運似的

的確

蘋果成熟、離開泥土的過程中

有的被害蟲咬過，有的是季節(jié)留下的疤痕

有的是人為不小心，傷害過了

上不了大超市，路邊也是出路

接受最底層的選擇，是的

這些蘋果必須要找到，熱愛它們的人

找到最接地氣的人

它們可以通過

一雙雙粗糙的手，重新回到

溫暖的鄉(xiāng)土，因為她們本來就是

一棵棵走動的蘋果樹

一車的水果香氣，散發(fā)了

一副架子車，被日月追趕

跑散了架，日月在跑

一雙跑不動的腳，放到輪椅上

輪椅在跑

冷風(fēng)，推著水果的想象跑

一只歲月啃咬過的蘋果滾動，從鄉(xiāng)村的天空

滾落到城市文明一角的那個人

停不下來了，跑著的已不是蘋果，不是水果小販

城市的傷疤和隱痛，愈加停不下來了

張阿克的詩

張阿克

暮晚帖

落日空懷壯烈。

天空伏下身子，向低處靠攏

顯示暮年的特性。

群鳥厭倦了飛翔，宣布退守家園。

僅有一只在低空盤桓

苦練挽留的技藝。

麥田空蕩。有人

挽起褲管，在泥水中養(yǎng)綠

像養(yǎng)幼小的兒女。

草木垂下頭顱，躲到身體里做夢。

燈火慢性子，大半個時辰后

才肯掀開隔世的眼簾。

登茅山

……慢一些，再慢一些

370米。相對于懷揣征服欲的肉腳

再多的石階也是有限的。

“就像我們看似沒有盡頭的日子

總有過完的一天。”

匆忙的是風(fēng)，是云，是一撥撥過客

淡定的是石頭，松樹，和茅山本身。

一一只是為了登頂？

“俯瞰的景致，在塵世的每一處

都可以找到對應(yīng)?！?/p>

已抵山腰，像一個人滑進(jìn)中年。

眼下要做的，是適應(yīng)慢；適應(yīng)緩慢中

身后不斷擴(kuò)大的虛空……

白墻壁

今夜

你只有白墻壁。

白墻壁是一堵墻庸常的面目。

不是它的以后

也不是它逃走的昨天。

它的昨天是一堆燒紅又冷卻的磚塊

和被雜亂堆砌的斷代史。

它的以后沒人看見

也許它會突然起身走上一條明亮的公路

也許它會繼續(xù)淪陷

如一座地漏。

也許

它仍是它現(xiàn)在的樣子

在燈光下死死抱住自己空空蕩蕩的白。

掛鐘

掛鐘仿佛沒有懸掛在

我的房間，而被置于另外的所在。

你觸摸不到它，也無法做到

視而不見。你在外出時

它悄悄地尾在身后。

三根針腳，一場三代單傳的接力：

跑得最歡的小屁孩，尚不諳世事

中年人步履沉穩(wěn)，恪守自己的節(jié)奏

內(nèi)心裝滿光陰、風(fēng)聲和砂礫的

是穩(wěn)如磐石的老人。

它們和我一衣帶水，但拒絕聽從

我的指喚。一意孤行地堅守

像中了誰的離間計。

你無法置身事外，只能捺住性子適應(yīng)

這場裝滿虛空的游戲；這趟未啟程

已注定失敗的旅行。

你在昨日丟掉的那些

你在昨日丟掉的那些

你不要試圖找回它們。

天氣預(yù)報里說：

后天的某個時辰會有小雨。

那些雨滴和去年的不一樣

也和昨日缺乏關(guān)聯(lián)。

你不可能翻越那么多虛無的群山

你這個已經(jīng)弄丟半壁江山

氣喘吁吁年邁的帝王。

你丟掉的是你的陶罐

陶罐里的寶貝

和你親手喂大的每一個孩子。

但你不要去找它們

它們是你衣袋里不多的零碎的舊鈔票

已經(jīng)被你揮擲一空。

白

一一悼一個人

寫這首詩時被我打開的

一張白紙的白

類似于

我們食用面粉的白

冬日的雪花白

公園里正盛開的梨花白

街邊那個女子露出藕節(jié)般臂膀的白

靈感枯竭時腦袋

大片空白的白

乞討者口袋

空無一物的白

誰在窮途末路時

無路可走的白

一個過世的人

留給親人空空蕩蕩的白

和他的親人與星空對視時

眼神中流露的白

以及這個人

一生仿佛未曾走過的那些年月和過往的白

冬日的楊樹林

冬日的楊樹林是淮北鄉(xiāng)村最為

常見的事物，很多人看不見它，或者

看見了，像沒有看見。

你也只是在下鄉(xiāng)途中

瞄上幾眼。至多將車子停在路邊

注視一會，又開走。

楊樹林里有些令人著迷的東西：

比如落葉，落葉下面的泥土

比如枯枝，枯枝頭頂?shù)奶炜铡?/p>

它們總會讓人想到更多的東西

但你不愿說出它們。

而有些事物，在我們留意之前

已在暗中后退或消逝。如同此時一一

一個中年人找不到他兒時的腳印

一個孩童留不住他外祖父的蒼老。

一片冬日的楊樹林，和你隔著一堵

無形之墻，你怎么都無法靠近

像它自身回不到落葉之前，也落不到

寒冬之后。

月光曲

床尾，兩柱月光

淡黃，寂寥，像誰夜半孤獨的饋贈。

兩柱月光還會照在

駐丘村。麥粒已經(jīng)入倉，雙親歇息。

二十里短路，隔著四十年光陰。

身邊，鼾聲輕起。

寫詩人側(cè)身，躡手，取筆，取紙

借著月光打撈天明后將遺失的小詩。

青山獨坐

青山獨坐，自顧自青綠

那么多裝載春天消息的卡車

跑過去了

它視若未見

它安淡地坐在那兒

目光向下，輕拂身上被

光陰搬運的浮塵

一位老人長時間枯坐

將令人擔(dān)心

而它只是一座山

它坐在那兒，你能看見它

長久的沉默以及

被濃霧層層籠罩的

頭顱

一座獨坐的山

只肯向世人露出它的下半身

仿若掩面穿過鬧市的俠客

楊啟運的詩

楊啟運

雨后老街

似曾相識啊

猶如前世

古舊和頹敗之物

令人迷戀

仿佛每一處都附著滄桑而永恒的靈魂

被損壞的

不僅僅是眼前的青石板路

其中，還有一對

在風(fēng)暴中

被砸爛的精美石獅子

但，尚有不能被砸爛的

比如，時間和雨水

雨后老街，濕漉漉的

好像從遠(yuǎn)方趕來的歷史在我們面前又痛哭了一次

在呼倫貝爾草原窄窄的柏油路上

在呼倫貝爾草原窄窄的柏油路上

我遇到了散淡的牛群

在它們眼里，我無法找到自己

我讓路，仿佛是一種天意

當(dāng)牛群過去，那條路變得無比寬廣

耗盡我的一生，也不能夠把它走完

從前的小站

在兩個相隔幾百里的城市之間

從前，曾有好幾個小站

每一個小站

火車都會停下來，喘喘氣，降降溫

那時，我的體內(nèi)有一輛更快的火車

它甚至對那些小站懷有敵意

如今，火車不再于任何一個小站停留

速度，已經(jīng)把它們?nèi)繏仐?/p>

可是，為什么

我卻沒有絲毫勝利的感覺

最后一枚柿子

葉子隨緣，一片片地為來年的夢騰著空間

漸漸空曠下來的樹，寺院一般

最后一枚柿子，仍在繼續(xù)修行

靜靜地，等待著某個莊嚴(yán)的時刻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山丘上

俯首吃草的羊群

在草原的遠(yuǎn)處，成為移動的大片花朵

身邊草叢里的一朵野韭菜花

小小羊兒般

安靜地，仰望著長生天

在這俯仰之間

有怎樣的天地，在我的胸中涌動

我不能說出

額爾古納河，也不能

陽光下閃耀的額爾古納河

也只能，無言地

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送向更加無言的遠(yuǎn)方

莫日格勒河右岸的馬群

也就二十幾匹吧

高大而英武，有著典型的北方血統(tǒng)

在無垠的呼倫貝爾草原上，在柔和的莫日格勒河右岸

它們悠然地吃著草，散淡如清風(fēng)白云

在莫日格勒河左岸，我激動地朝它們呼喊

有的，抬頭看了我一眼，繼續(xù)吃草

有的，甚至連頭也不抬一下

我們隔著并不寬闊的莫日格勒河

而一次次抵達(dá)它們靈魂的，卻是無邊的草原與蜿蜒千里

的河水

深夜，在綠皮車上

是的

我多想再坐一坐綠皮車啊

當(dāng)年，我嫌它那么慢

慢得好像會趕不上自己的前程

現(xiàn)在，我正靜靜地坐在綠皮車上

夜色蒼茫，如洶涌的過往

下一個小站

我希望它在更遠(yuǎn)的地方

我不再急著追趕什么

就像這黑夜，沉醉于自身之中

巨大的雨聲

暴雨如瀑

巨大的雨聲，使天地之間充滿了安靜

雨水遼闊，清涼之氣洶涌

萬物都有著各自的聲音，而又完美地服從于雨水

和萬物一樣

我也變成了木魚

穿過城市的一段鐵路

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都不由自主地看一看

我的靈魂里

有不可言說的金屬為之吸引

路基有著恰當(dāng)?shù)母叨?/p>

一一離天空很遠(yuǎn)而又稍稍超出人間的低處

有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

我就靜靜地觀看，讓它帶我跑一陣兒

沒有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

我就靜靜地代替它跑上一陣兒

自從這一段鐵路被裝上了護(hù)欄

我似乎比以前跑的更遠(yuǎn)了

塵土是唯一的秘密

塵土是唯一的秘密

這是否為我們共同的命運

如果不是這樣

又能找到怎樣更為合適的理由

可是，為什么

我們?nèi)栽趬m土中固執(zhí)地掘進(jìn)

圣徒一般

仿佛塵土中有無盡的寶藏

我們在迷宮里行走，向著閃光之處

而身后正在不斷地坍塌

艨子的詩

艨子

去遠(yuǎn)方

一一致年輕的工程師

去遠(yuǎn)方，去遠(yuǎn)方

你們的血液里只有山村、河流

沒有城市，沒有燈光

要你們?nèi)ブ贰⒓芰?/p>

這不是一年的約定

你們有一雙走不壞的大鞋

還有堅強(qiáng)的肩膀

今生就是要踏遍四面八方

遠(yuǎn)方需要道路、橋梁

畢業(yè)的時候，老師們說過

你們就是橋墩、就是基床

你們是天地間的脊梁

遠(yuǎn)方就是你們的新娘

遠(yuǎn)方就是你們的新房

遠(yuǎn)方是你們手中的彩筆

要你們寫出感人的華章

遠(yuǎn)方并不孤獨

她是星星，你是月亮

她是花朵，你是陽光

真正的漢子，不懼怕遠(yuǎn)方

親愛的妻子，對不起你

離開工地的前一天

就打算把電話停機(jī)

讓腦子轉(zhuǎn)移陣地

與這個紛煩的世界暫時隔離

不去想測量、定位

不去想鋼筋、配合比

不去想他媽的勞心的工地

告訴所有的人，我需要休息

到家的第二天

上午，喝完一壺茶

下午，影子從心中莫名升起

工地上還有哪些阻力

想想圖紙和報表

再想想工地的砂石料

算算剩余工程還有多少

到家的第三天

工地的電話叮鈴鈴響起

工地啊工地

可恨的工地

我怎么就離不開你

心里想說，親愛的妻子

對不起你，明天一一明天一一

眼睛看著墻上的日歷

咬咬牙說，親愛的妻子

明天，我要回到工地

高山上的村莊

高山上以前沒有村莊

只有黑夜沒有燈光

勘察隊員來了

鐵路畫在高山上

隧道穿越高山

洞口就在山腰上

小鳥煽動翅膀

訴說這里千年沒有村莊

施工隊員來了

要把村莊建到高山上

在絕壁上修路

把奇跡建在洞口旁

盤旋是隊員的武器

盤旋是登天的長梯

無數(shù)的盤旋，嚇壞了上帝

帶走了阻攔和困難兩個兄弟

高山上有了村莊

村莊里有了路，電和水

隆隆的炮聲響起

掘進(jìn)的進(jìn)尺天天在登記

小鳥兒驚奇

與施工隊員有了話語

下一個目標(biāo)在哪里

難道要把村莊修到月球里

隊員們笑著說

把這個隧道打通

我們帶著你

到下一個更高的工地

田應(yīng)時的詩

田應(yīng)時

夜無邊

夜無邊只有失眠者才懂它的遼闊

它的黑讓我的冥想也黑

不著邊際在無邊的漫長浸染中

一點點泛白

常常是無形的手在空中

胡亂地抓一把冰是有形的水

內(nèi)心的吼叫壓過血流的聲響

從刀槍不入到長驅(qū)直入

誰能懂我固執(zhí)的禁忌

非難我說這個一事無成的家伙

有著蓬勃的身體堅強(qiáng)的神經(jīng)

愛情是座有學(xué)問的山

難以攀登路沒了

可足跡還在繼續(xù)

今夜你會來嗎敢來嗎

我已全部武裝但毫不起眼

這個瞬間不過人生的睜眼和閉眼

這個關(guān)口險要這個年紀(jì)危險

來場暴動20年的煎熬經(jīng)驗

足以讓我的筆尖顫抖不已

沉默是可以傳染的

沉默是塊鐵在所有生活中

黑著臉緊挨一個個夜

就是這沉默我大半輩子的

隱身伴侶現(xiàn)在

它還沉著黑著

心理忐忑出口以為是抒情

站起來敘述卻已口眼歪斜

吞咽難以消化的事件一塊塊

吐出的爛骨頭早已風(fēng)化

沒有不沉默的事物可以交出憂傷

自己注射自己的毒液大面積潰散壞死的皮膚

翻閱那些黑白照此時我用眼睛呼吸

小心翼翼地約會提前

開會更準(zhǔn)時買單時縮手縮腳

謙卑的臉憋在墻角面對人情

償還不了欠下了就欠下了

面對權(quán)利沉默還真管點用

霧中的臉權(quán)當(dāng)張皮擱在風(fēng)里

種瓜得瓜的哲學(xué)不一定老于世故

簡單得修成正果

最后的黑夜

每一個夜晚都是寂寞的守靈

時間側(cè)身讓思想肥胖者通過

我的病是孤獨孤獨的最后

是到達(dá)彼岸的死亡在這個世上

是誰讓它如此害怕

這干凈的企圖水中撈月的義舉

向往光明卻深陷黑暗

所有事物的面孔不過

一件件花衣引誘

褪去白晝皮膚的靈魂那打開的

一張張被歲月熏烏的臉寡婦的臉

不黑不白不明不暗

在下一個夜的門口佇立著的

是我想要找的那個寡婦

活著的形狀

每天風(fēng)入樹林

我身體的彈倉囤積

一種鳴叫是對應(yīng)似水流年的回聲

總統(tǒng)上臺下臺跳樓秀

又重演一遍還有老賴們

賴著不還錢的最后期限

（我有獸的皮毛冬天不需穿毛衣

可惜它不太符合大眾美學(xué)夏天露臂有礙觀瞻

別人多瞥一眼還以為是投來滋養(yǎng)的目光

我有人的面具內(nèi)衣內(nèi)褲領(lǐng)帶眼霜

人前略施薄粉的嬌好 奸與笑

早掛不住那鏡中的前嫌）

必要時要有一副好心腸蒸蛆炒蠅

嚼鋼咽鐵毒不毒管它營養(yǎng)不營養(yǎng)

還談什么多少平米不平米跳水價

云里霧里身置大世界的小伎倆

攥在手已冒汗的一切都是累贅

風(fēng)擦肩而過我聽到了它的長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