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組詩）

胡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詩刊》《人民文學(xué)》《詩歌月刊》《青年文摘》及《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詩歌作品，曾出版詩集《十二橡樹》。

黃昏

月亮很早

落日很遲

坐在黃昏中

漸漸地消瘦

把手伸開

再緩緩握成拳

關(guān)閉所有感官的窗戶

任風(fēng)高高地升起

星空淡淡地走遠(yuǎn)

讓期待的風(fēng)雨不來

雷電滯留身后

此刻，諸事飄渺

塵世安靜

只有掌中的平原

真實，在握

既柔軟無骨

又山水相連

濕地

蘆葦入夢，終于

我擁有了你

水很淺

魚年幼

星光微茫

晨曦如膏

一只葦鶯

唱著靜美的小晨曲

恰恰發(fā)育

而又未成熟的少女

霧一樣地打開

羞澀中

隱藏放浪

不要干涸

也不讓潮涌

漫過醉人的發(fā)際

紫薇

經(jīng)年歷歲，秘事

已長出苔蘚

因為濕滑，鷗趾雁爪

也已無法棲落

酒過三巡，茶溫三壺

還是傾不出點墨

軒窗外，竹影搖曳

誰能勾畫出漢唐女舞

深澗幽溪，短橋水流處

其誰靜姝

因為，這無關(guān)容顏

花期

也無關(guān)奔放，冷漠

即使那顆花種也有翅膀

這只是一塊病毒，

長潛于心

這個季節(jié)，便隱隱地發(fā)作

便猛烈，便刻骨地艷麗

無題

玉蘭花開了

又落了

我聽見一聲嘆息

沉沉落地

不用回頭

那模樣

一定是潔白

又憂傷

夜雨

裹著黑紗的女子

疾走在平原

夜很深

無法朝里張望

沉雷過后

偶爾能瞥見閃電的縫隙

有人敲門

主人卻遲遲不起身迎客

是蛙聲，一兩聲

扯走了女子的面紗

河邊

河水安靜

我感覺不到河流的行走

我似乎忘了

河流是不用雙腳行走的

雨后

兩岸柳色，草色

很新

河流的風(fēng)衣

在風(fēng)中

微微翹起衣角

我停住腳

嘗試著河流行走的方式

我發(fā)現(xiàn)

肉身安然

它停擺的姿勢

像一只時鐘懸停的貓步

但肉身的背面

在低處

在暗部

另一只星球在旋轉(zhuǎn)

潮漲潮落

不舍晝夜

我甚至能嗅到河獸的鼻息

它蟄伏

它一躍千里

落葉

過早地離開

在人類看來

是天折

你在不該凋落時凋落

雖意外

而我寧愿說

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趁秋風(fēng)未起

離群索居

刻意寫一本自傳

《離騷》太悲憤

《別賦》亦銷魂

所以，你唱的是《布衣歌》

哼的是《江湖曲》

混跡于市井

躑躅于積洼

羈絆于棘叢

囚困于墻角

逍遙于逍遙之上

也許，這只是種感知

其實你早就死亡

簡單的邏輯：病蟲害

枯槁，飄零

被風(fēng)吹離

歸于塵埃

一一而此刻注視你的人

需要神的啟示

與救贖

雨季

雨，回不了頭

杜鵑的鳴叫

急迫

而淵深

在杜鵑的嗚叫里

雨回不了頭

清愁回不了頭

淚，回不了頭

詩的哀嚎

凄迷

而蒼茫

一首詩在白紙上掙扎

淚回不了頭

那個人回不了頭

雨是愛人的淚水

淚是天空的雨

雨在淚中

淚在雨中

它們是孿生

在這個季節(jié)

雨淚是一把鎖

鎖住天地

也將雨和淚

牢牢地拷緊

乳名

一個年過半百的人

在街道上

在異鄉(xiāng)

突然有人呼叫你的乳名

你會不會驚詫

我茫然地回頭

看見一個小男孩

一邊答應(yīng)

一邊快樂的

撲向一位年輕女人的懷抱

我不禁莞爾

只是

我依然無法阻擋

一片潮濕的暮云

從眼角升起

未接電話

這個季節(jié)

滋生病痛

一不小心，就會感冒

就會咳嗽

那些中年病

也總是不期而至

高血壓，糖尿病

兼或痛風(fēng)

雨，像是別人家的

從早到晚

下個不停

白頭鵯的叫聲

也總是高高低低

遠(yuǎn)遠(yuǎn)近近

像是天地間

免費的叫賣

而我躲在書房里

拉緊窗簾

關(guān)閉房門

在人為設(shè)計的黑暗里

不停地

拔打一個手機(jī)

總是無人接聽

總是“嘟，嘟，嘟”

漠不關(guān)心的回應(yīng)

我屏住呼吸

多么想聽到那熟悉

親切的“哥哥”的叫聲

一一弟弟已病逝三年

三年來，對弟的思念

像患上了怪癖

每當(dāng)雨季來臨

它便發(fā)作

雨水沖洗不掉

淚水沖洗不掉

歲月，也不能

車站

很久了，我都在為自己

策劃一個局：

從這個無名車站

出走一次

讓一個人在車站上等

讓等的人

躑躅，徘徊

唏噓，摸遍欄桿

但不是很多年前的我

而是我在等

卻始終未等到的人

我會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

悄然而至

行囊空空

衣衫襤褸

但水木清華

初衷未改

一一這是一個不同的結(jié)局

我只想做一次被等待的人

對等待我的人說：

親愛的，絕望我?guī)ё?/p>

希望你珍藏

觀磨刀人磨刀

在這個世界上

刀是強(qiáng)者

茹毛飲血

開路斷水

月光下，它冰冷的一瞥

令人不寒而栗

即使躺在刀鞘里

也會讓人

心有余悸

磨刀石，卻是這個世界

最愚鈍的那部分

它裸露肝膽

沉默如淵

磨刀石于刀

本來是世界上最原始的沖突

是一位智者

磨刀人，讓他們親密接觸

唇齒相依

看一鞠清水

如何從磨刀人掌中滑落

當(dāng)磨刀人揮動雙臂

磨刀石便輕松地

收斂了刀的驕傲的光芒

太平村印象

燕山腳下

潮白河邊

太平村，一枚鈕扣

綴在華北平原的衣襟

晚風(fēng)吹來

鈕扣松了

胸膛打開了

炊煙開始升起來

酒館，超市

開始喧鬧起來

放羊的女人

踩著大地的時針歸來

端午節(jié)過了

草是綠的

水是清的

羊群是潔白干凈的

鞭梢在空中揮舞

那是羊群們的語言

高架公路，高過了村莊的頭頂

來往的車輛

呼嘯而過

不時掐響黃昏的喇叭

只有星空是處子

安然

寧靜

寧靜得只要村莊微微的一動

她美麗的長睫毛

便會輕輕地一閃

時令

不敢懷有絲毫不遜之心

此刻，只有如風(fēng)中的草原

匍匐腰身

跪拜天與地

一夜之間

江河便從冰川出發(fā)

土地便從沉睡中蘇醒

一只冬眠的龜

也蠢蠢欲動

一顆微小的花蕾

也開始了在一條細(xì)枝上的行程

甚至，我看到了萬物的擁擠

看到了輪回

比如，生與死

愛與恨

快樂與憂傷

我看到了在疾馳的窗口

一張不斷閃現(xiàn)

而急迫的臉

一夜之間

是的，我們便走出了蒼涼

走進(jìn)了

一顆巨大又謙卑的心

星空微瀾

仰望星空

是人類的遺傳

在仰望中

我們試圖尋找答案

雨后的天空

潔凈

美好

像一個戀愛

無數(shù)次

我喜歡上了這樣的時刻

我看見

一尾魚

躍出了星空

窗外

喜歡孤獨的人

窗外

意味著羈絆

盡管

一片葦葉

在風(fēng)的唇齒

奏出了笛音

盡管

雨，時急時緩

下得

離愁

孤獨

需要心的吞服

并在加重里

品味自身

家鄉(xiāng)的湖

欄桿的那邊

是水

水的邊界

叫無涯

水，在風(fēng)中

抬頭

反復(fù)

在反復(fù)中

更新自己

一場雨

突如其來

加重了

水的反復(fù)

而我

在水的眼中

此生

一截相伴

永遠(yuǎn)的岸

塵世

隔著塵世的雨

我的嘹望

總是不透

山在山外

水在水里

與你的距離也是

不遠(yuǎn)

也不近

快要夠著了

卻又收攏了腳跟

剛剛到達(dá)

還是晚了幾分鐘

年輕時想胖

而今要瘦

一大堆衣物

沒一件適穿

天天走在土地上

喊地下的人

沒一個答應(yīng)

一次憂傷

總是說不出

說出的

一點不憂傷

恨著就愛了

笑著就流淚了

窮日子長

好日子短

去日多

來日少

甜味擱著不嘗

要喝辣的吃酸的

還有，就是這場雨

總在我的前面

眼看就要追上

卻隔著一個愛恨情仇的塵世

烏鴉

我無法打開黑

它那么沉重

那么蒼涼

我是說烏鴉

它把鴰噪

推向頂端

它把黑

描到了極致

它飛翔的那一刻

星光退遠(yuǎn)

夜是多么的深

等荷花開了

等荷花開了

我便要下場雨

白天下

夜晚也下

陰天下

晴天也下

二十四小時地下

整個雨季地下

我下的雨

晶瑩

閃亮，飽滿

熱情，率真

始終如一

杜鵑的嗚叫

我下得更深

雨燕來了

我下得更急

我下的雨

沒有憂傷

沒有苦惱

它明媚，快樂

像飛翔的小精靈

等荷花開了

我的雨只是下個不停

空瓶子

無論是玻璃的

還是塑料的

我都不再是一只瓶子

我已被人類

扔在了江河里

我終于可以隨波逐流了

可以過山過水

而不在乎

水的往復(fù)

山的回頭

從此，我無意

也無心把此地

或彼處當(dāng)成故鄉(xiāng)

我只要稍微地

將自己擰緊

蠟燭

那根蠟燭

不是我點燃的

我只是

看見了它的燃盡

我看見它

每燃燒掉一點

黑暗就聚攏一點

它燃盡了

黑暗才完全地

聚攏

我只是在無意中

看見了

一根蠟燭

對黑暗的傷害

麻鴨與翠鳥

在牛口峪，有一個人

和一對翠鳥夫妻

相伴了十年

他給自己取了個名字：

麻鴨

他說，這樣聽起來

會和翠鳥夫妻親近些

有一天，麻鴨發(fā)來微信

那對翠鳥夫妻不見了

雌鳥在育雛期間

與雛鳥一起被蛇吃掉了

雄鳥因為悲傷

一天夜晚便悄悄地離開了

言辭里，可以感受到

麻鴨與雄鳥一樣的悲傷

半月后，麻鴨又發(fā)來信息

來了一對翠鳥新人

因為它們怯生

他不敢靠近

只有透過玻璃窗

默默地探視它們

我一直沒有給麻鴨回復(fù)

安慰或是祝福

我知道，麻鴨不是一個

喜新厭舊的人

我還知道，麻鴨早已是一個

離開了人群

此生只與翠鳥相鄰

相伴的那個人

一雙舊鞋

剛好，陽光照見了角落

照見了它們

它們并排躺著

兩只眼睛

或是兩張嘴

睜得很大

空洞洞地

想要表達(dá)什么

但蛛網(wǎng)和塵埃

遮住了它們

它們曾經(jīng)幾近新人

與我同行

千山和萬水

一路悲苦

一路歡喜

直到有一天

它們將自己磨穿

像一匹老馬將自己累倒

直到它們的主人

將它們遺棄

剛好，陽光照見了角落

照見了它們

照見了不曾覺察的我的冷漠

照見了我的愧疚

也照亮了

我心里的那一絲黑暗

與一只鵟的邂逅

在不老屯，今年春節(jié)

我與一只鵟

不期而遇

有那么一瞬間

我們彼此驚詫

顯然，我們打擾了

各自的生活

它起飛

盤旋

并開始鳴叫

我理解，這是它

迎接不速之客的方式

我抬頭

仰望

保持一顆樹的凈默

我想，這是人類

應(yīng)有的禮節(jié)

有那么一次

它飛過了我的頭頂

它開始

向上攀升

我發(fā)現(xiàn)

它每向上飛升一點

天空就被推得

更遠(yuǎn)了一點

美好的云彩

真不湊巧，雨

剛好落了下來

落在了我的尷尬上

紅燈很固執(zhí)

我進(jìn)不得

退不得

在十字路口

但雨，沒有落在

我的身上

身后，一朵

云彩一樣的傘

也剛好遞過我的頭頂

綠燈亮了

跑馬雨走了

云彩也漂移了

但我記住了云彩的回眸

那一閃

青春，溫軟，美好

苦楝樹

沒有果味的故土

返回的道路

阻塞而黑暗

所以，我想借一顆

苦楝樹

爬回去

在一顆苦楝樹上

每爬一步

苦味便深一重

但每爬一步

苦楝樹上

便會多一只螢火蟲

沒有果味的故土

返回的道路上

只剩下一顆苦楝樹

廢棄的船

藍(lán)天之下

大海之上

一只舊船被鎖住

風(fēng)平浪靜

它的沉思

一個句號

海潮退去

被夕陽拖曳

一個意猶未盡的破折

漲水之時

它隱隱身動

有著逗號之形

而當(dāng)一個人到來

他們彼此多余

完全可以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