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
如果從“三代”算起,中國古代政治堪稱早熟,很早就設有各種“直訴”制度。也就是說,有案情重大、冤抑莫伸者,可越過一般受訴官司和申訴程序,直接向最高統(tǒng)治者陳訴。作為一種讓底層民眾伸冤訴苦的司法救濟制度,直訴制度源于周朝,隋唐時代臻于完善,明清時代發(fā)展到巔峰,最后終結(jié)于清朝“京控”。
一
韓非的《忠孝》說:“所謂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親?!敝袊糯灾倚⒅翁煜?。在中國歷史的帝國語境中,告御狀本身就是以小犯上的大逆不道之罪,因此很難獲得帝國實質(zhì)的同情和支持?;蕶?quán)時代的中國統(tǒng)治者要向臣民顯現(xiàn)“青天”形象,讓人相信問題出在地方官員身上,皇帝還是英明的,所以要給臣民一個來京告狀的合法渠道。但事實上,皇帝也未必相信并同情這些京控的呈控者。
告御狀一般都被當作“刁民”的典型特征。清順治時代,朝廷就明確規(guī)定:凡告御狀者,一律先打40大板再說。到了康乾雍盛世,任何到北京告御狀者,一律收入刑部監(jiān)獄,進行統(tǒng)一折磨。在清中后期,只有一部分原告,在他們或其家屬付出了代價后,獲得了平反(如楊乃武案即屢審屢覆,歷時三載有余),而大多數(shù)的原告,則因為京控而遭受輕重不等的懲處。
二
古代政府對上訪戶越級控告,事情屬實的,給予改判;如若虛假,就要懲罰。如《唐律疏議》中規(guī)定:“諸邀車駕及撾登聞鼓,若上表,以身事自理訴,而不實者,杖八十?!钡搅饲宕熬┛亍辈粚嵉脑?,將以越級上訴為由,加等治罪,誣告者反坐。此外,清代法律在認可平民上訴上訪權(quán)利的同時,又制定律法,不許民眾“假地方公事聚眾聯(lián)謀、約會抗糧、聚錢構(gòu)訟”,以及“代人捏寫本狀、教唆扛幫赴京”。這些預設性的罪名,幾乎成了地方官吏和豪強截訪抓人的最佳借口。
清代對于京控的處理流程有明確規(guī)定:都察院接受上訪后,認為情節(jié)較重的向皇帝具奏;情節(jié)較輕的,受理之后再轉(zhuǎn)回各省總督、巡撫辦理。都察院和步軍統(tǒng)領衙門,每年兩次催告各省逾期未結(jié)的案子,并向皇帝匯報。相對而言,將案件發(fā)交地方督撫審理是最為便利的方式。但有些皇帝比較重視民間控告,乃至直接委派欽差審案。嘉慶皇帝不許官員限制百姓京控,甚至稱自己有時間的話會審閱每起京控案的卷宗。京控數(shù)量在乾隆年間逐年增長,嘉慶皇帝親政初期,銳意振興帝國,廣開言路,使京控如潮水般涌來;這也意味著基層司法的訴訟途徑的障礙越來越多,開放京控的“德政”也無法抑制吏治的敗壞。
三
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一直以官民對立為最大矛盾,用馬克思的觀點,就是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的階級斗爭。在這種背景下,皇帝不信任官吏、中央不信任地方、官吏不信任民眾,當然,民眾更不信任官吏。一物降一物,有時候,這種“不信任”跟“老虎——棒子——雞”的游戲一樣,會出現(xiàn)民眾不得不“信任”皇帝的吊詭結(jié)果,但實際上,即使皇帝,也還得依靠官吏來解決問題。因此,無論任何形式的上訪和京控,都無法打破“官官相護”的困境。
雖然京控也是官場內(nèi)部攻訐權(quán)力對手的有力武器,但從實質(zhì)來說,京控者無疑挑戰(zhàn)了官吏群體的權(quán)威,所有官吏——包括承辦者——都對京控者產(chǎn)生天然的敵意。京控者往往會遭遇刑訊和各種迫害,被指控為“無理取鬧”,或干脆被誣陷為“訟棍”。上訪和京控是官方對當事人向地方官權(quán)威提出質(zhì)疑的制度安排,最終目的是為了追求“天下至公”;換言之,京控制度本身有著德政的寓意,也有預防官吏為非作歹、借百姓申訴以監(jiān)察官員的意圖。
四
自古以來,“無訟”一直是中央和地方政府所追求的“治世”。這個美好理想在現(xiàn)實中,卻扭曲變成對訴訟的壓抑與打擊。“無訟”“息訟”和“終訟”的背后,其實是“惡訟”“畏訟”“禁訟”和“壓訟”。不少地方官員一開始,就認定京控原告“有罪”,甚至為了“息訟”,而不惜“截訪”——古代叫“截拿”,結(jié)果“這些進京上控伸冤的原告往往處于最不利的地位”。
就京控制度而言,其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實際意義。百姓來告御狀,無疑表達了一種對最高權(quán)威的承認和信任。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看到臣民不遠萬里,來到京城,匍匐在他的腳下,懇求他的圣裁,皇帝自然感覺良好,尤其是身為少數(shù)民族的清朝皇帝。但當京控者紛至沓來,案件堆積如山時,皇帝又難免心生厭煩。嘉慶皇帝后來也為此惱怒:“小民來京控告者,動稱必須面見朕躬始行申訴。堂廉之分甚遠,似此罔識尊卑,其情尤為可惡,并著刑部嚴定科條,即所控得實亦治以妄越之罪。倘審系虛誣,再加重之罪?!?/p>
五
與康熙朝相比,乾隆時代京控、叩閽的數(shù)量大為增加,而且花樣迭出,乾隆皇帝對待京控的態(tài)度也要比之前的康熙帝嚴厲得多,“小民等如果實有冤抑,地方官不為審理,原不禁其赴京具控,但若稍涉虛誣,亦必加倍治罪?!鼻∷氖辏?778年),井陘知縣周尚親魚肉鄉(xiāng)里、勒索無度。鄉(xiāng)紳梁綠野為民請命,聯(lián)合李望春、梁進文、李馥等人,到正定府控告周尚親。知府方立經(jīng)袒護知縣,以梁綠野“挾嫌滋事,斂錢抗官”,上報直隸總督周元理,周又以此上奏朝廷。梁聞訊赴京告御狀,盡管備受酷刑,仍堅持控告。乾隆帝派人核查后裁定:井陘知縣周尚親處絞刑;知府方立經(jīng)和總督周元理革職;同時,將梁綠野、李望春等所有控告者以“哄誘村人,斂財聚眾,抗官毆差”的罪名,全部斬首示眾。
六
中國古人認為: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官不貪,則民無冤;民無冤,則天下安。傳統(tǒng)禮法社會要求的是“和諧”和“穩(wěn)定”,而不是正義和公正,任何打破這種和諧穩(wěn)定的舉動和聲音,無論正當還是不正當,有理還是無理,都會被視為“不安分”的、“好訟”的“刁民”。幾乎在所有的京控案件中,被告不一定會獲罪,但原告一定會獲罪,這常常是由京控者的身份決定的。正如劉鶚在《老殘游記》中所說:在這種“民斗官”的游戲中,“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么法子?倘若上控,照例仍舊發(fā)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里,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在清代的司法審判活動中,平反的冤獄和實際存在的冤獄比較起來,實在是微乎其微。
(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