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墓志書風的藝術樣態(tài)

◇宗椿理

魏晉墓志書風的藝術樣態(tài)

◇宗椿理

廣義而言，從墓志來考察書法史，是研究中國書法藝術發(fā)展嬗變的一個獨特視角〔1〕。書法藝術是將語言符號賦予形式美的表達，換而言之，正是由于其豐富的筆法組構(gòu)與獨特的藝術樣態(tài)才使?jié)h字成為富有美感的藝術作品。

一、魏晉墓志書風的多元構(gòu)成

墓志銘刻始于秦漢，最早見于秦代勞役墓瓦志和東漢刑徒磚志等，自魏晉時，已具有完整的墓志書體，其鍥刻規(guī)律與毛筆書寫規(guī)律相類，并非迥然不同，而是基本相通。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戰(zhàn)亂頻仍的混亂時代，在這長達數(shù)百年的時間里，南北對峙的國家分裂使處于政教邊緣的書法藝術具有了地域性的鮮明特征。東晉時期，一場新體書法的革命由“二王”掀起，將漢魏時期發(fā)展成熟起來的楷、形、草書體推進到了新的境界。在傳統(tǒng)書論中，一般常用“尚韻”一詞來定位這一時期的總體書風。此時書體已有楷書體格，然去古未遠，隸書遺韻尚存，至南北朝及隋，碑刻與墓志書法已不再拘泥于斬截方勁的碑書之風，鍥刻用筆多呈素樸簡約、簡遠瀟散之勢，魏晉書法承秦漢余緒，規(guī)隋唐之法，開兩宋之意，啟元明之態(tài)，奠定了中國書法藝術的發(fā)展方向。言及魏晉主流書風，大抵可做如下論及，在經(jīng)由了隸書為主宰的兩漢，至魏晉書法獲得了空前繁榮，所有書體紛紛問世，尤其是草書、楷書、行書等多元書體爭奇斗艷，此時書體變化也較為復雜，各種書體交軌并行，書法的藝術性因子空前活躍。從三國吳越時的篆書—《禪國山碑》中的隸書氣韻，至曹魏時的《曹真殘碑》，再到東晉的《爨寶子碑》，其書體方剛奇縱，隸書之風漸蛻，為北碑書法體格埋下伏筆。

我國早期刻石經(jīng)歷了從符號化的有意為之到固定文字在一定形制石塊上的銘刻，以致后期形成的石碑造型的漫長演進過程。秦至漢魏，刻石文化中無論形制，或是書體均發(fā)生巨變。近年來墓志石刻出土實物最早可追溯于秦代瓦文與東漢葬磚，皆為記識性墓志，為辨識尸骨棺木而設，其材質(zhì)均用磚塊和筒瓦作簡單劃刻。漢時在貴族階層中已出現(xiàn)形式不一且文辭各異的撰寫墓志之風，如1929年在河南洛陽邙山王窯村出土的《東漢延平元年·賈武仲妻馬姜墓記》〔2〕、山東嶧縣出土的《延熹六年·口通本封記》；除此之外，亦有有崖墓題記、畫像題刻志銘、碑形墓志等多元形制，與直立于墓室中的西晉碑式墓志不同，當時的墓志還并無固定形制。從秦漢篆隸到魏晉隸書，再至墓志楷書，形成了固定形制的碑體書風，此般固定的楷書墓志書體漸自成為后世碑體的主流影響直今。作為古之喪葬禮俗的重要構(gòu)成—墓志，以其特定的形制、雋永的文體、考究的刻工，體現(xiàn)著書法藝術的盛極一時，承載著古代喪葬制度的等級屬性。墓志書法皆備行、草、隸、篆，表現(xiàn)異彩紛呈，是一部不同時期書體演進與發(fā)展的紀錄片，在中國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占據(jù)著重要地位。魏晉南北朝墓志中兼有篆書、隸書、楷書三種書體，以楷書為其主流，處于該期的隸書是向楷書的過渡階段〔3〕。隸書目前我國發(fā)現(xiàn)的墓志就有數(shù)萬方之多，因鮮明的時代特色，清晰的發(fā)展軌跡，故其排列起來就是一部獨特而新穎的中國書法史，從墓志來考究中國書法史，不失為一種研究中國書法藝術的獨特視角。言及墓志藝術，洛陽地區(qū)的出土數(shù)量居全國之首，就現(xiàn)有的研究條件而言，大量不同歷史時期的墓志實物能夠為考據(jù)研究提供延續(xù)性的保證。其中，洛陽魏晉的墓志藝術是墓志書法中最具代表性的部分，有著典型的突出性和深入的研究價值，無論是從藝術風格上，抑或是歷史影響上，在全國各地區(qū)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墓志書法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和美學魅力，伴之實物資料的大量出土，逐漸為后世習書之人提供了一個鮮活的書法數(shù)據(jù)庫。作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形式，不同時期的主流書風是與墓志書法一脈相承。魏晉時期墓志書法多以四平八穩(wěn)的“魏碑體”為主流，至隋唐后，墓志書法則出現(xiàn)了地域性的多元風格。不同地域、各樣書家的張揚個性在社會各階層中肆意彌漫，各領風騷，為墓志書法的演進更迭開辟了廣闊的空間，也正是基于此廣闊的空間與延續(xù)的時間中，墓志書法才漸自找到生存的秘密，從適應中走向燦爛與輝煌。

魏晉兩朝遵行禁碑之制，期間碑式墓志埋入墓中，而不立于墓前，這些禁碑令與喪葬制度的革新大大促進了墓志藝術的發(fā)展。魏晉墓志并無特定形制，多見于長方形制，亦有少數(shù)圭形，抑或是半圓形等多樣形制，其中正方形也偶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魏晉墓志中形體較小者居多數(shù)，形體最大且文字最多者僅見四面均銘刻文字的《西晉·王陵妻華芳墓志》。除此亦存有其它多元形制，譬如《曹魏·鮑寄墓志》《晉太康三年·馮恭墓志》《晉太康五年·平寇將軍關中侯廣平曲梁蘇君墓志》〔4〕。魏晉時期東漢時源起的楷書日趨發(fā)展完善，“二王”〔5〕的行草亦是出神入化，堪稱中國書法的黃金期，堪稱后世習書臨帖的楷模。西晉主流書風已從隸書向楷書演進，行書、章草和今草等多元而簡易的筆體為當時多用。而此時作為石碑縮影之墓志書法卻仍以隸書為主體結(jié)構(gòu)，基本留存了漢隸的風格流派，即所謂的“銘石之書”〔6〕。對銘石之書的釋意歷朝歷代均有不同解釋，此名稱最早見于南朝宋羊欣所錄之《采古來能書人名》〔7〕一書中載：

鐘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押書，相聞者也。三法皆世人所善。

該書風大多工致精麗，平硬如折刀頭，橫畫起筆逆鋒，收筆盡顯鋒芒，結(jié)體方正，承繼了曹魏莊重的隸書之風。除此可見有類如精整平正的《永嘉八年·石勘墓志》〔8〕，又猶古樸跌宕的《元康三年·樂生柩志》，亦有介于隸楷之間的《太元元年·孟府君墓志》，當然也偶有楷書出現(xiàn)，如《永和四年·王興之夫婦墓志》等。

二、北朝墓志碑刻的藝術樣態(tài)

自永嘉后晉室東遷，紛繁冗亂的南北朝不期而至。東晉后，宋、齊、梁、陳更迭往復，承晉制墓志延續(xù)流行。此時北朝墓志更以北魏為盛，王公庶民皆有埋銘隨葬，以彰功績之習。北魏時期，我國墓志經(jīng)歷了其延續(xù)發(fā)展的黃金期—鼎盛期—成熟期—定制期。北魏一統(tǒng)北方后，加速推行“漢化”之策，在禮樂、刑法方面盡用漢制。加之政治需要，加大了與南朝的交流，帶來了民族文化大融合。此時墓志書法是以洛陽地區(qū)出土北魏元氏墓志為代表。其精書細刻，成一時佳作，康有為先生在論及北朝書法時亦曾有北碑莫盛于魏的論斷。

由于當時元氏家族地位顯赫，故其墓志的整體藝術造型甚為考究，無論是在選料與書丹，抑或是鐫刻等方面都奢華備至。墓志的形狀也由最初的單體變成了合蓋式，一般由兩塊方石上下合一，上如蓋稱為墓志蓋，多以篆書銘刻“—府君墓志”之字；其下多刻銘辭，內(nèi)容為墓主人姓氏官銜、宗支世系，以及其卒葬年月與事跡生平等。言及洛陽元氏墓志書法，筆鋒顯露是其用筆、起筆的篆刻特征，書體已完全擺脫隸意，此般現(xiàn)象或許是由工匠刻石的工藝習慣所致，工匠的技術水平對原本的影響亦起著重要作用。但對于洛陽出土元氏墓志而言，筆畫的尖銳并非完全出自于工匠石刻，而原本亦為如此。

在書風字體方面，北朝書法以其渾厚遒勁與晉帖的典雅秀麗形成對應特征，彼此交互生輝。北朝碑刻包含三部分：其一，造像記；其二可見墓志；其三多為碑石，均屬楷書之屬。墓志比之其余兩者數(shù)量巨大且風格多元，既有剛直雄渾，亦有爛漫天真，更不乏清麗俊秀，諸此北朝碑刻的興盛有著種種原因，其多與民族文化的交融，抑或是民間書手的不羈灑脫，更與佛教文化與民風民俗、信仰崇拜有關。

溯源歷史，洛陽地區(qū)出土的北魏墓志中所體現(xiàn)出的書法藝術風格大抵囊括了漢魏洛陽時期碑銘傳統(tǒng)、“北涼體”書法、北朝世家大族、南朝書法的沿襲北傳是洛陽北魏墓志書法藝術風格形成的主要來源，其中受北朝世家大族的影響而形成富有特色的北魏墓志書法是洛陽出土北魏墓志書法的主體。與此同時，漢化政策在北朝的推行，孝文帝大刀闊斧的遵襲漢風，以及對儒家文化與佛教文化的推崇滲入社會意識和民族文化，在書法藝術上形成了重質(zhì)兼文的方正典雅，重筆勢、重氣力的美學取向，北魏墓志書風也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正如陳振濂先生在《品味經(jīng)典·魏晉卷》一書中曾言：“洋洋大觀的北魏元氏墓志真足以構(gòu)成一個自足的墓志書法世界?！薄?〕論及中國書法史中的書體演進，隸書向楷書的轉(zhuǎn)換，魏晉南北朝是重要的發(fā)展階段。若要尋繹演進歷程就要對楷書進行無論是外在審美，抑或是風格的分類梳理，都將對北魏墓志書法的整體研究有一個較為深入的理解和闡釋。洛陽邙山地區(qū)出土的諸多北魏墓志中，書法篆刻價值在于其多元的藝術風格和獨特的審美取向，大致可分為奇異遒麗，抑或是質(zhì)樸體拙等幾種類型，其中墓志書風的雄健寬博與平和圓融的藝術風格是此時期的代表。有學者認為北魏墓志書風銘刻的寬博雄渾是因當時刻工的寫意率真所致，又考慮到諸多工匠水平的參差不齊，故作出與當時北魏書風有異的判斷，認為寬博雄健的墓志書風，以及北朝墓志的方筆行文是當時工匠寫刻和所用的刀具所致。石志書丹經(jīng)后世銘刻后，不排除會對原跡筆體造成一定影響，沙盂海先生在《兩晉南北朝書跡的寫體與刻體》一文中就曾提出：鍥刻好手筆下字體，即便在東魏時也不乏趙氏書風；刻手不好者所書字體，妙筆《蘭亭》亦會走樣。其原因就是毛筆的柔軟屬性與刻刀的豐尖利刃所呈現(xiàn)的藝術效果自然兩樣。然通過后期對墨跡與碑銘的觀察比較，大抵驗證了此點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jù)。但若言及墓志行文的方筆造型，其產(chǎn)生背后有著多重的歷史原因，其中工藝匠人對石刻造像藝術的深入理解和對書法藝術的個人解讀也是重要原因，需要以歷史人類學的視角具體分析。

東晉《顏謙婦劉氏墓志》 志為長方形磚質(zhì)長32厘米，寬14.5厘米，厚4.5厘米

三、小結(jié)

墓志從源起至今朝，千年遺存留存了漫漶的筆意，固化了多元書體的藝術形式，造就了一部石刻的歷史。然墓志書法在演進更迭的歷史進程中，承繼與融合中的創(chuàng)新是中國書法藝術綿遠流長的要旨，譬如曹魏隸書的點畫筆意便是“魏碑”書體的源起。魏晉南北朝時，書體由隸書漸自向楷書過渡，并日臻成熟，其隸書意韻已不突出，四處洋溢楷書風范。李森先生曾在《新見北齊燕繼墓志考析》一文中就南北朝時期墓志書風之變提出：自東魏、北齊遷都至鄴后，書風驟變，由以斜畫緊結(jié)的楷書書風變?yōu)槠疆媽捊Y(jié)的墓志書體?？傮w說來，北齊墓志結(jié)體寬博而端正，點畫舒展精到，用筆多顯豐腴筆意，以率意自然之勢篆刻出遒勁靈動之氣。除此之外，北朝墓志的鐫刻水平已入化境，刀法多忠實于筆法，書丹與工匠之間的默契渾然一體。至南北朝時，墓志書法取得了空前發(fā)展，“魏碑體”脫穎而出，其上承漢隸，下啟唐楷，多變的筆法令后世書家贊嘆?？涤袨橄壬嘣羞^其兼?zhèn)浜笫乐T多體格與意態(tài)之言。所謂時代的產(chǎn)物，“魏碑體”具有復雜而多元的文化背景與美學特質(zhì)，其產(chǎn)生與發(fā)展多伴隨著社會的變革，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人們價值觀念的演進。它滲透了儒、道、釋等多元的文化血脈，雜糅了漢族文化的精致內(nèi)斂與草原異域民族的狂野奔放，將南方楷書的細膩柔美融入北方書體藝術的渾厚古樸，既有隸書的舒張挺拔，亦有楷書的嚴謹有致，具有崇高的美學價值。據(jù)史料載，太和以前，鮮卑貴族多健壯勇猛，以騎射弓馬為好，遷都后則尚儒崇文，強壯之軀的追逐漸自被內(nèi)心修為取代，此般社會歷史可作為晚期“魏碑體”筆勢由方轉(zhuǎn)圓的歷史背景。

（作者單位：洛陽師范學院藝術設計學院）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注釋：

〔1〕顧濤《墓志書法研究—以洛陽北魏墓志為中心》， 中國美術學院博士論文，2008年5月。

〔2〕在目前學術界，公認為中國最早墓志的，當屬《賈武仲妻馬姜墓記刻石》。該墓記刻于東漢延平元年（106）九月，被譽為中國墓志鼻祖，于1929年在洛陽邙山王窯村出土。該石出土后曾歸金石學家羅振玉收藏，后歸旅順博物館，現(xiàn)藏遼寧博物館，惜已風化的只字不存。原北平圖書館舊藏該石初拓本，首行 “惟永平”和“膠東侯”6字未損。該拓片高46厘米，寬58厘米。志文隸書，15行，每行2—19字不等。

〔3〕段雪蓮《魏晉南北朝墓志隸書中非完全隸變構(gòu)件的特點》，《現(xiàn)代語文（語言研究版）》，2006第7期。

〔4〕熊基權(quán)《魏晉以來墓志流變》，《文物春秋》，2003第5期，第21頁。

〔5〕書法史上所謂的“二王”帖學派系，即出自東晉的王羲之與王獻之。王羲之有章草《豹奴帖》《十七日帖》《寒切帖》，小楷《黃庭經(jīng)》《樂毅論》《東方朔畫贊》；王獻之有章草《七月二日帖》，小楷《洛神賦》，王僧虔《太子舍人帖》。“二王”最有創(chuàng)新意義和存在價值的，是其流美飄逸的行草書，如王羲之的《初月帖》《喪亂帖》《二謝帖》《快雪時晴帖》《姨母帖》《得示帖》《游目帖》以及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唐人模本）等，而王獻之則有《鴨頭丸帖》《中秋帖》《二十九日帖》等。此外，王珣《伯遠帖》，亦有“二王”法度（與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合稱“三希”）。

〔6〕銘石書：即刻在碣石上的書體，為表莊重之態(tài)用正體恭書之。自唐武則天后，才見有行書，抑或是草書入碑。

〔7〕《采古來能書人名》為南朝宋羊欣錄名，齊王僧虔紀事。建元元年（479），王僧虔根據(jù)羊欣所收集著錄的書家（包括朝代、郡望、姓名），逐條進行陳述、記錄，以進呈齊太祖。

〔8〕蘇芬《試論西晉時期隸書的演變》，《環(huán)球人文地理》，2015第2期，第64頁。

〔9〕陳振鐮《品味經(jīng)典·魏晉卷》，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