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政治哲學(xué)家列奧·施特勞斯說:“當(dāng)人類走到現(xiàn)代性的盡頭,實際上就必然會回到‘古代人’在一開始就面臨的問題上?!泵鎸ξ鞣郊夹g(shù)社會日益暴露的種種危機,人們渴望為迷失方向的現(xiàn)代人尋找一條再生之路,“自然的觀念”與“詩意的棲居”再度成了哲學(xué)思考的重大課題。其實,向自然去尋求精神的救贖之道,古今中外的人們一直沒有放棄。法國作家盧梭在歐洲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大量并且集中地描寫了自然風(fēng)景,展現(xiàn)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美國作家梭羅在瓦爾登湖畔親自勞作,去體驗自然給予他的樂趣。而早在東晉時代,中國詩人陶淵明就開始了田園的書寫,被稱為第一位山水田園詩人。那么面對現(xiàn)代的生存困境,我們是否可以師法古人,讓陶淵明的精神再度復(fù)活?
陶淵明在回歸田園時曾說:“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薄胺\”是陶淵明詩文中的核心意象之一,象征限制了身心自由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生存處境。我們還可以說,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明,往往成了囚禁自己的樊籠?!白匀弧笔翘赵娭械牧硪缓诵囊庀?,它有兩個基本含義:一是指自由無拘,與“樊籠”相對;二是指天然如此,是一種自在的狀態(tài),是“質(zhì)性”的具體表現(xiàn),與“矯厲”相對。如《歸去來兮辭》序:“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也就是說,陶淵明的“自然”的特質(zhì)有兩個方面——自由、率真。特別是率真,正是陶淵明與其他山水田園詩人最大的不同。其他山水田園詩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是觀賞與被觀賞的關(guān)系。他們像一群偶然到來的游客,置身于大自然中時,只是為了進行美的欣賞,并沒有與自然山水融為一體。陶淵明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為了寫詩才身居田園體驗生活,他歸耕田園是生活的需要。因此,陶淵明并不是把自然當(dāng)作觀賞的對象,而是生活在其中,把自己完全融入了田園生活里。這種“融入”,讓他的勞作帶有了詩意,而這種詩意不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的臆想,而是親身實踐者的切實感受。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陶淵明與梭羅在作品中所寫的近似的勞作和相近的感受。兩人都寫到了種豆。陶淵明在《歸園田居》(其三)中描寫了他種豆的場景和在勞作中得到的精神愉悅:“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同樣,梭羅在《瓦爾登湖》中“種豆”一章也多次描寫從勞作中獲得的精神的愉悅感:“我愛上了我的一行行的豆子……它們使我愛上了我的土地……我珍愛它們,我為它們松土鋤草,從早到晚照管它們;這算是我一天的工作?!痹诰恼樟舷?,“那些豆子很快樂地回到了我培育它們的野生的原始狀態(tài)去。而我的鋤頭就給它們高唱了牧歌”。在這里,他們體驗到一種精神的滿足感和自由自在的心態(tài),對自己、對未來都有一種希望和自信。這種對未來的自信和精神的滿足在他們生活的時代顯得彌足珍貴,因為與他們同時代的人都迷失在所謂的功名利祿中。社會是一個名利場,很少有人看透,幸運的是,陶淵明和梭羅做到了。因而,他們呼吁人們放棄或減少對物質(zhì)生活的追求而轉(zhuǎn)向?qū)裆畹淖非?,呼吁人們回到一種簡單質(zhì)樸的狀態(tài),以此來避免人的異化,保全人的本性。他們相信,回歸自然,實踐簡樸的生活,就有可能回歸人的本性。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說:“陶潛在田園勞動中找到了歸宿和寄托,他把……人的覺醒提到了一個遠遠超出同時代人的高度,提到了尋求一種更深沉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睙o論中國還是西方,“回歸自然”的口號,主要是反對、厭惡社會現(xiàn)實,追求精神解放與自由。正是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才引發(fā)了“回歸”的尋夢。很多人選擇回歸自然,因為自然就像人類的母親一樣?;貧w自然,即是回歸母親的懷抱,這一點也能給予現(xiàn)代社會一些新的啟示。在人類發(fā)展史上,沒有哪個人的發(fā)展是一帆風(fēng)順的,當(dāng)一個人碰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時,人們要么積極努力地改變環(huán)境以實現(xiàn)自身的意愿,要么選擇逃避,以求得到心靈的解脫和安慰。就逃避者而言,自然就是一個“溫馨”的港灣。
題目
現(xiàn)代社會,人們面對生存的壓力常常會感到茫然無措。出路在何方?有人說可以讓陶淵明復(fù)活,讓我們從“自然”中去汲取精神力量。
請結(jié)合所學(xué)的陶淵明的詩文,談?wù)勀闼J識的陶淵明的自然。不少于800字。
標(biāo)桿作文
醉在桃源
◆文/張宸已[蘇州中學(xué)高二]
“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币怨P墨為杯、桃源為酒的五柳先生在青史上留下的每一筆都是佳釀。
自然是一壺勾人心魄的美酒,美酒人喉,仿若能拋卻這世間的紛紛擾擾、愁緒萬千;自然是一個愉悅身心的田園,田園人眼,仿若能忘記這現(xiàn)實的鉤心斗角、世態(tài)炎涼。他心甘情愿地歸隱田園,自斟自飲、自娛自醉。政治黑暗、王朝覆滅帶來的傷痛在悠然南山下治愈,委曲求全、民生多艱帶來的憂慮在荷鋤耕豆里消減?!安删諙|籬下”使他掙脫官場的樊籠,不必為五斗米折腰,不必“違己”學(xué)“紆轡”,終于能讓他聽從本心,朝夕躬耕。正如他摯愛的酒使他擺脫名節(jié)的困擾,直抒胸臆寫下《飲酒》。他醉于自然正如醉于酒,歸去來兮忘掉枷鎖獲得自由。
然而他真的在這自然釀成的酒中沉醉忘憂了嗎?未必。真性情如他,在觀景后寫下的《飲酒》中表達著人若幽蘭卻無清風(fēng)盡其才的惆悵:“幽蘭生前庭,含熏待清風(fēng)。清風(fēng)脫然至,見別蕭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覺悟當(dāng)念還,鳥盡廢良弓?!蹦翘飯@釀成的酒中飽含著無奈。作為一名東晉士人,自幼的儒道修習(xí)、“六經(jīng)”研讀,早就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志向烙在他靈魂深處,醉情于山水使他獨善其身,卻從另一個角度時時提醒著他兼濟天下的壯志難酬。辭官回故里八年他卻依舊會察覺這酒的苦澀,“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fù)悔。徒設(shè)在昔心,良辰詎可待”。他渴望自然能讓他忘記人世丑態(tài),也渴望在這田園里重溫雞犬相聞、安居樂業(yè)的人生理想。
自然似乎冥冥中更成了他追尋理想的方式。他日復(fù)一日地沉醉于山水構(gòu)想桃源,在他眼中,醉反倒更能清醒地看著世事更迭,尋找實現(xiàn)壯志的途徑,“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lǐng)。規(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他看著身邊風(fēng)景,暢想一群百姓在桃花源中避戰(zhàn)而居,平安喜樂常在。在他的田園里,他看過太多的風(fēng)景,終其一生都在找尋這樣的理想國,這是他能給出的對于蕓蕓眾生如何追求幸福的最好答案。他在日常耕讀的描繪中暗寫平淡的幸福,他在對景的抒懷中發(fā)出回歸本性的召喚。他品嘗這壺有過寬慰有過苦澀的桃源酒,并把避世而居作為一個問心無愧的答案教給苦苦掙扎追求幸福的太多人。
“身在桃源隱,心懷天下先?!彼龅搅?,那一片田園今日猶見,那一縷酒香綿延至今。我私心想改改《五柳先生傳》中的敘述: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卻在青史長存;性嗜桃源,尋覓不能得而今人尋得。
名師點評
陶淵明若只是躬耕,那他就與農(nóng)夫無異。因其詩作,我們才能更真切地窺見其內(nèi)心:他的田園優(yōu)美風(fēng)景后有社會陰暗的底色,躬耕勞作歡娛后有官場羈絆的暗影。作者正是看到了這樣一個復(fù)雜的五柳先生,看到了他醉醒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這才是一個完整而真實的陶淵明。
(孟華群)
何處不武陵
——我看陶淵明的自然
◆文/王智翔[蘇州中學(xué)高二]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確乎是文人墨客們所向往的逍遙境界。也許是因為“自然”這個詞中,蘊含著高山、深谷、海洋、河流、森林、草原、田園,又或許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屬于自己的浪漫詩意。
然而生活里并非一切都能如愿以償,即便陶淵明“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也不免“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心為形役”數(shù)載。于是在仕途不順辭官歸鄉(xiāng)時,他以篇篇詩文來慰藉那顆失落憂愁的心。自然,對于陶淵明,更像是一片求而不可得的圣土,如同人們常說的“要么讀書,要么旅行”,而真正能夠毅然決然地背上行囊的最終又有幾人?其實,我們只是厭倦了單調(diào),想要尋找片刻的逃離,哪怕只有一瞬。正如朱自清一般,從煤屑路走來,在那靜謐荷塘的月光下,尋得真正渴望的片刻的自由,又循著煤屑路回去。
那個不復(fù)得路的武陵人,是怎樣的機緣巧合,讓他誤人桃花源,欣賞到“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勝景,感受到“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恬靜安然。既已誤入,不如靜賞??伤麉s選擇了離去,選擇了帶人來尋,終究迷失。桃花源象征了陶淵明心中的那片自然,他在那里可以一生平凡,春種秋收,默默地做一個隱士。也許是因“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的現(xiàn)實所迫,也許是因不甘默默無聞地把自己等同于一個純粹的農(nóng)夫,他耕作著自然,同時又書寫著自然。
現(xiàn)實世界本來就沒有那么多的詩情畫意,沒有完全隨性的瀟灑自由。絕大多數(shù)人最終選擇的,往往不是做一個不立言不留名、拋棄塵俗的山問隱士,而是做一個葉公好龍般向往隱者生活的塵俗之人。我想,陶淵明的自然,并不是一定要置身于青山碧水、田園農(nóng)具之中,而是在平庸世俗的現(xiàn)實生活中,選擇一種詩意的心態(tài)。
所以,太美的地方不要去,武陵勝景、浩渺煙波、竹西佳處,全都不要尋,放在心里就好。也許火樹銀花,到頭來不過蒼松古柏一株;姹紫嫣紅,不過尋常巷陌一隅;天涯海角,不過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卻騙走了無數(shù)??菔癄€的誓言。從這個角度看,也許武陵人是幸運的,誰知那讓他魂牽夢縈的人間仙境,會不會只是荒山野嶺中的一個漁村呢?
明白了這一點,只要擁有自由而又詩意的心態(tài),人間處處皆可為“桃花源”!
名師點評
陶淵明的自然,是他回歸的田園,但又不僅僅是一塊耕作的地方,因為那里是他心靈的家園。武陵漁人的“為外人道”,已經(jīng)是不守信;帶人復(fù)尋,那只能是膠柱鼓瑟。沒有相應(yīng)的心境,尋得也是枉然??梢韵胍?,以陶淵明回歸后的心境,他即使如嵇康般打鐵或莊子般垂釣,也能達到他所追求的境界。作者對世俗凡夫的針砭,不知能否驚醒一些人?(孟華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