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邊

余笑忠

1.祭父辭

雞鳴五遍之后，又一個(gè)清晨

你要到市集上去，為幼貓買魚

順帶給家里買菜

反過來說也沒錯(cuò)：你為家里買菜

順帶為幼貓買魚

一路上，你同熟識(shí)的人打招呼

喊他們的小名、諢名

你的電動(dòng)三輪車上，捎帶著一個(gè)小女孩

匆忙的清晨，我在數(shù)百里之外洗漱

一個(gè)似曾相識(shí)的電話號碼令我措手不及

我被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最快的速度”！天旋地轉(zhuǎn)的速度

崩塌的速度?；鹈缥⑽⒁活?/p>

轉(zhuǎn)而熄滅的速度

你與自己的老邁之軀作對

縱然道路平坦。在格外平坦的路上

你的電動(dòng)三輪車突然沖下河堤

沒有人知道，你那把老骨頭撞向何物

聞聲趕來的堂弟將你抱在懷里，你說

“這回我死定了，兒”

你為自己的意外之死感到羞愧

你要借自嘲給老邁之軀挽回

最后的顏面

父啊，再也沒有令我欣悅的清晨了

我羞于將這些無力的喃喃自語

羅列成詩行。我寧愿

是我把你抱在懷里，哪怕

不得不聽你說最后的那句話

“這回我死定了，兒”——你以臨終的平靜

阻止我們夸大你的不幸

我寧愿是被你捎帶著的那個(gè)小女孩

她和你一同翻滾落地，但拍拍身上的灰土

一溜小跑就趕到了小學(xué)，她會(huì)一如往日

拿出紙、筆和橡皮擦。這一天

才剛剛開始

2.扎 根

人們砍掉了

我爹一頭撞上去因而致命的那棵樹

因?yàn)榕既?，它被視為禍?zhǔn)?/p>

它在我的心底牢牢扎下了根

我不知道心底的這棵樹

會(huì)結(jié)出什么樣的籽實(shí)

多么希望它能成為一棵果樹

而我的父親

還像他年輕時(shí)那樣，身手矯健

把高處的果實(shí)摘下，拋給我們

我希望自己在父親拋下的果實(shí)面前

不至于太單薄

我的希望排除了別的種種可能

與其奢望父親在天上看我

不如祈求父親在樹上看我

保佑我永不撞上那些樹

而在一棵被雷電劈開的樹身前

父親，你知道，我和你一樣深懷恐懼

3.爐 邊

在寂寞的鄉(xiāng)村，一盆炭火是冬夜的中心

掰過的花生殼、嗑過的瓜子殼

掉進(jìn)了盆里，就生出一點(diǎn)糊味

有人眉飛色舞地自嘲：越吃越想喝

越喝越想吃

但炭火不能堅(jiān)持多久，也沒有誰

指望它堅(jiān)持很久

每一塊亮著的木炭上，白灰

越來越厚。明火轉(zhuǎn)為暗火

越來越黯淡，就像它們

也在相互取暖，也在察顏觀色

在微光將要熄滅之時(shí)，有人悄聲

對我說：“終于看清了某人的臉?！?/p>

4.豐 收

一株葡萄會(huì)結(jié)出多少串葡萄

一株南瓜會(huì)結(jié)出多少個(gè)南瓜

它們都窮盡了自己的可能

豐收之后，葉色漸次黯淡

面對再也供養(yǎng)不起的幼果

顯得無力而羞愧

它們的藤蔓依然相互糾纏

葡萄的藤蔓還在葡萄架上

南瓜的藤蔓終將被連根拔起

它們將為別的事物讓出光

5.祝 福

透過玻璃窗，看到一只蜜蜂停在陽臺(tái)的邊沿

那一小塊水泥地面，在它看來

與一塊石頭、一株草或一截樹枝別無二致

冬天的陽光照耀著我和它

它的兩只后腿相互搓著

太細(xì)小了，相互搓著的那兩只腿

像借助彼此忍住一陣顫栗，又一陣顫栗

它的尾翼微微伸展

它的背部隨之蠕動(dòng)

它開始抬起身體

似乎從相互搓著的那兩只后腿那里

它終于確信力量倍增

它的身體挺立，我在心里說了一聲：飛吧

它往高處飛去

好像也借助了我的，我自己不能用到的力氣

6.二月一日，晨起觀雪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問

何以沉默的緣由

早起的人看到清靜的雪

昨夜，雪兀自下著，不聲不響

盲人在盲人的世界里

我們在暗處而他們在明處

我后悔曾拉一個(gè)會(huì)唱歌的盲女合影

她的順從，有如雪

落在艱深的大海上

我本該只向她躬身行禮

（選自《詩刊》2015年10月號上半月刊）